劉彥彥 王佳偉
摘要:《聊齋志異》中《續(xù)黃粱》一篇源于唐傳奇的《枕中記》,受湯顯祖《邯鄲記》的影響,蒲松齡在此題材上又大加發(fā)揮。本文通過對《枕中記》和《續(xù)黃粱》的對比,不僅分析了《續(xù)黃粱》中的佛教勸度意蘊以及“官場即道場”的觀念,更揭示出蒲松齡在佛教視角下對腐敗官場救贖所提出的宗教式的解脫之路,以及蒲松齡援佛入儒、儒釋互補的政治思想。
關(guān)鍵詞:續(xù)黃粱;佛教;官場;救贖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biāo)識碼:A
清代蒲松齡的文言小說集《聊齋志異》卷四中有一則《續(xù)黃粱》,是一篇貫穿了鮮明宗教思想的故事。蒲松齡說:“黃粱將熟,此夢在所必有,當(dāng)以附之邯鄲之后?!?[1]527意思是此篇為湯顯祖所作的《邯鄲記》續(xù)篇,而《邯鄲記》的全部故事源于唐人沈既濟的傳奇《枕中記》,這兩篇情節(jié)基本類似,都是呂道士以夢境點化盧生開悟的故事?!独m(xù)黃粱》則將道士換成了高僧,盧生也變成了曾姓舉人,從《續(xù)黃粱》的整個情節(jié)來看,它與其本源故事最大的區(qū)別在于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意圖旨在從佛教視角闡釋腐敗官場的救贖,要討論這一主旨,仍需從本源故事進行解析。
一、《枕中記》的宣道思想
《枕中記》的故事發(fā)生在唐開元七年,一位會神仙術(shù)的道士呂翁(湯顯祖《邯鄲記》將其寫為呂洞賓)途經(jīng)邯鄲,在旅舍遇到少年盧生。盧生向呂翁述說了不得志的人生,呂翁便拿出一個瓷枕給他,說可以令他如愿。盧生枕著瓷枕睡去,夢見自己洞房花燭,金榜題名,又連續(xù)升官,后輩子孫也都加官進爵,享盡榮華,年逾八十而終。是時盧生夢醒,周身如故,客店主人所蒸黃粱還未熟。
夢中的盧生最初加官進爵,后遭誣陷,府吏拿他入獄時,他對妻子說:“吾家山東,有良田五頃,足以御寒餒,何苦求祿?而今及此,思短褐、乘青駒,行邯鄲道中,不可得也!” [2]122在艱險境遇中,盧生幡然覺悟,認(rèn)識到汲汲于功名利祿的貪欲釀成如今的大禍。盧生初次醒悟是在夢中“福兮禍所伏”的遭際中產(chǎn)生了“歸隱”的念頭,然而這次短暫的悔意并未持續(xù),他有幸重回官場,不僅沉冤昭雪,而且“恩旨殊渥,備極一時”,作者極盡能事地描摹盧生“崇盛赫奕”的臺閣人生:“性頗奢蕩,甚好佚樂,后庭聲色,皆第一綺麗?!?[2]122不僅享盡聲色犬馬的生活,而且子孫后代皆受榮寵,直到年歲衰邁。故事結(jié)尾盧生在即將壽終正寢之際又獲得了皇帝的充分肯定和表彰,隨著夢中人生的終結(jié)而夢醒,盧生又醒悟:“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 [2]123顯然故事旨在通過道士對盧生的點化進行宣道,但是勸化的力量顯得非常單薄,很難有說服力。
道教修行強調(diào)“滌除玄覽”,就是放下對俗世的迷戀,戒除七情六欲,只有清心寡欲才能飛升成仙,因此很多道教色彩的小說都極力渲染出世的思想。倘若《枕中記》中盧生的夢境是俗世的象征,而夢里僅遭受過的一次官場挫折是道士苦心的設(shè)計以期點化盧生的話,但很快盧生又轉(zhuǎn)危為安且飛黃騰達、榮盛一世。夢境中盧生在官場的苦難所占篇幅不及他官場得意的四分之一,尤其盧生的夢境是隨著夢中人生的圓滿終結(jié)而驚醒,醒后自然對榮華富貴存有意猶未盡之感,很難令人信服盧生會被真正的點化。而小說結(jié)局并未交代盧生是否完全摒棄功名,他只明白了呂翁要“窒吾欲”,即教人抑制俗世貪欲,不留戀功名利祿,他也感念道士苦心,俯首拜別,但至于是否最終被度脫而徹悟出世便不得而知。對于讀者來說,如果人生如夢,夢中享受功名福祿,恐怕更易沉迷夢中不愿醒來,如此看來,似乎作者勸人抑制欲望的宣道意圖并不徹底,反而給人留下幻想。
湯顯祖應(yīng)該是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于是在《邯鄲記》中的夢境里,加大了盧生坎坷仕途的篇幅,盡管最終平冤封授,尊榮顯貴至極,但又寫他因縱欲而得病歸天。盧生夢醒之后徹悟人生如夢,隨呂洞賓去蓬萊仙山做了桃花苑的掃花使者。整個故事情節(jié)的設(shè)置,著重于表現(xiàn)官場爾虞吾詐、陷害忠良,以及官場富貴引人縱欲墮落,旨在宣揚官場雖然能帶給人財富和顯貴,但卻傷生害命,因此只有出世入道才是解脫苦難的最佳途徑。蒲松齡的《續(xù)黃粱》即脫胎于此,但貫穿其中的并非道家思想,而顯示出的是蒲松齡很深的佛教思想。
二、《續(xù)黃粱》的佛教意蘊
《續(xù)黃粱》的故事情節(jié)與《邯鄲記》有些微差別,講述福建的一位曾姓舉人,中進士后到城郊游玩,在禪院避雨時遇到老僧,高僧巧設(shè)夢境,令他在夢中經(jīng)歷了從官運亨通到囂張跋扈、為非作歹,再到被彈劾發(fā)配,遭遇強盜殺掠,并在陰間受盡刀山油鍋酷刑,被冥王判去投胎成了乞丐的女兒,饑寒交迫,嫁人后不僅遭受悍婦的欺凌更卷入殺夫命案,被凌遲處死。痛悔之時大夢初醒,受禪院老僧點化,從此淡薄名利,隱去山中。與《邯鄲記》不同的是,雖然蒲松齡通過曾某的夢境進行著層次分明的勸教,但最終的指向則是對腐敗官場的救贖提出了修行之道。
(一)教化
《續(xù)黃粱》中的曾某和《枕中記》中的盧生,都是突然擁有了功名利祿,權(quán)勢日盛乃至權(quán)傾朝野。小說極力描寫曾某身處官場,飛黃騰達所擁有的一切:
入家,則非舊所居第,繪棟雕榱,窮極壯麗。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然捻髯微呼,則應(yīng)諾雷動。俄而公卿贈海物,傴僂足恭者,疊出其門。六卿來,倒屣而迎;侍郎輩,揖與語;下此者,頷之而已。晉撫饋女樂十人,皆是好女子。[1]519
隨著名利的驟增與誘惑,曾某在官場恃寵生橫,賣官鬻爵、陷害忠良、強搶民女、聲色犬馬、徇情枉法,可謂無惡不作。公卿大臣們義憤填膺上奏彈劾,圣上下令抄家法辦,在被發(fā)配的路上遇到強盜而遭砍頭致死,死后又墮入無邊地獄,受盡折磨,蒲松齡以大量筆墨描寫曾某受盡酷刑的場景:
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見鼎高七尺已來,四圍熾炭,鼎足盡赤。曾觳觫哀啼,竄跡無路。鬼以左手抓發(fā),右手握踝,拋置鼎中。覺塊然一身,隨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徹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萬計不能得死……鬼復(fù)捽去。見一山,不甚廣闊;而峻削壁立,利刃縱橫,亂如密筍……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縮。鬼以毒錐刺腦,曾負(fù)痛乞憐。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擲。[1]524
曾某踏入官場后忘乎所以,作威作福,榮耀時的雕梁畫棟與墮入地獄的凄慘形成強烈的對比,佛教的果報觀念旨在告誡人們善惡有報:
若使有人作不善業(yè),必受苦果地獄之報。云何有人作不善業(yè),必受苦果地獄之報?謂有一人不修身、不修戒、不修心、不修慧,壽命甚短,是謂有人作不善業(yè),必受苦果地獄之報。[3]38
佛教業(yè)報的思想體現(xiàn)在利令智昏的昏官身上,不僅表現(xiàn)出蒲松齡對其憎惡的情感,同時也是嚴(yán)厲的告誡。同時,蒲松齡還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地獄之罰”,對欺君誤國、仗勢欺人的曾某判決了“下油鍋”“上刀山”的懲處。小說生動描述了曾某因生前貪取不義之財,在地獄受到的懲罰:
取金錢堆階上,如丘陵。漸入鐵釜,熔以烈火。鬼使數(shù)輩,更以勺灌其口,流頤則皮膚臭裂,入喉則臟腑騰沸。[1]525
這些錢幣被熔成滾燙的液體給曾某灌下,錢數(shù)正好是曾某生前貪得不義之財?shù)臄?shù)量,蒲松齡在小說中感慨曾某貪取的錢財:“生時患此物之少,是時患此物之多也!” [1]525因生時貪戀此物,死后便受罪于此物,令讀者觸目驚心,貪官閱之則膽戰(zhàn)心寒。曾某遭受了“地獄之罰”又被投胎到乞丐家作女兒,從小饑寒交迫,長大后被賣給秀才作小妾,受兇殘妒婦的折磨,甚至平白被冤屈赴刑。蒲松齡寫地獄之罰及業(yè)報,實為教化為官之人,寄托了“行善戒惡”的道德觀以及“清正廉明”的為官之道,正如馮鎮(zhèn)巒評說:“喚醒一世癡迷,真是慈悲文字?!?[1]525
(二)勸善
勸善,是支配蒲松齡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突出的佛教意識。作為出身書香門第,熱衷科舉考試,但又仕途渺茫的文人來說,督勸并告誡仕進之人勤政愛民、行仁德之政,就成了他勸善的主要內(nèi)容。蒲松齡用夢境來代替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手法雖然跟《枕中記》《邯鄲記》一樣,但是人物在夢境中的遭際卻有很大的不同。小說中很大篇幅寫曾某所處的名利場,以及迷失和墮落的過程,這實際上是清初官場生態(tài)的展現(xiàn),而包公上疏彈劾曾某的諸種罪行實為對整個官場黑暗的影射。
根據(jù)《清實錄》記載:康熙三十七年(1698),山東巡撫李煒居官不善,地方饑饉,百姓乏食竟不奏聞。及至言官參奏,始行具疏??滴跛氖哪辏?705),凡罹災(zāi)荒,倘預(yù)行奏報,無不可賑救者,只因山東各官匿災(zāi)不報,故大致饑饉。康熙四十八年(1709),蒲松齡曾代民眾揭發(fā)淄川漕糧經(jīng)承康利貞妄增田賦銀兩。由此可見,當(dāng)時官場上慣污虐民、招權(quán)納賄、擅作威褔的現(xiàn)象層出不窮,《續(xù)黃粱》中曾某的官場劣跡應(yīng)該有對當(dāng)時官場諸種腐敗現(xiàn)象的影射。
蒲松齡利用佛教中的“地獄之罰”及果報輪回,令曾某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但畢竟是“幻報”,夢醒后面對現(xiàn)實是否能夠真正幡然醒悟,為官之人身處名利場究竟該如何立身處世,甚至如何贖罪,這些都在曾某醒后向老和尚“拜而請教”之后,老和尚一句“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蓮也” [1]527中道盡。話雖短但大有深意,體現(xiàn)出的是佛教“佛在魔中修”的觀念,可謂濃縮了佛教“無魔不成佛”的修心根本。
關(guān)于“火坑”,根據(jù)《雜阿含經(jīng)》四十三曰:“多聞圣弟子,見五欲如火坑?!?[4]992《中阿含經(jīng)》五十四曰:“欲如火坑,我說欲如火坑?!?[3]999可見佛教用“火坑”比喻人欲,在佛教文學(xué)作品中,我們可以經(jīng)??吹竭@樣的比喻,宋代高僧釋慧遠(yuǎn)的《偈頌》就有“火坑化作白蓮池”的句子,佛學(xué)造詣很深的北宋著名文人黃庭堅在《觀音贊》詩中也有“火坑與刀山,猛獸諸毒藥”的句子,這些宗教色彩濃厚的詩句都將“火坑”比作俗世紅塵,可見宗教視角下的俗世就是“火坑”,“火坑”就是地獄,蕓蕓眾生身處其中遭遇種種污濁與艱難,身心痛苦而無法自拔?!独m(xù)黃粱》中老和尚所言的“火坑”更具體的是指現(xiàn)實人生中的官場或名利場,一旦身陷其中就如囚犯般難以被救贖?!盎鹂印迸c“青蓮”本是完全對立不相容的,正所謂“青荷蓋綠水”,蓮花怎能長于火坑中呢!實際上這句話中所蘊含的就是佛教視角下的官場救贖之道。
青蓮,佛教用來比喻能夠洞察一切智慧的佛眼,因此“青蓮”就有了佛性和智慧的喻意,《大智度論》二十七曰:“一切蓮華中,青蓮為第一?!?[5]1044由此可見“青蓮”在佛教語境中有最神圣、最高境界的蘊含。另外,青蓮是梵語“優(yōu)缽羅”之意,在《俱舍論疏卷十一》中有“優(yōu)缽羅地獄”之說,即青蓮地獄。據(jù)佛典,那里環(huán)境酷寒,人處其中,皮膚淤青如青蓮花,因此“青蓮”又蘊含了地獄中可生出蓮花,即煉獄中修智慧的喻意。
“火坑中有青蓮”體現(xiàn)了佛教特有的思維,一方面打破人們慣有的思維模式和情識知見,折射出佛教的法理,即破除執(zhí)念,不住相,不偏于執(zhí)念;另一方面就是《維摩詰經(jīng)》中所強調(diào)的“一切煩惱,為如來種” [6]129,“青蓮”生于“火坑”,如同佛與魔王為侶,蓮花出于污泥,真正的大乘佛法須由魔中修成,身處穢土、地獄、與魔王為侶,更能堅固自己的定力,那么如果在那聲色犬馬的官場、名利場的“火坑”中能夠纖塵不染,清心寡欲,潔身自好,則是最高境界,其實現(xiàn)的途徑就是“修德行仁”。由此可見,蒲松齡不僅深諳佛法空宗二諦,同時能夠援佛入儒,打通儒佛二脈,借老和尚點醒曾某的話,欲點醒官場中人:官場中的污濁與丑惡是魔、是火坑,但是如果為官之人修仁修德,意志堅固,那么就算身處火坑中也有青蓮護持,不染萬境而真性常自在,更顯其大修行。蒲松齡援佛入儒,運用佛教思想闡發(fā)官場即道場,行善修仁德、執(zhí)仁政不僅是為官之道,更是避禍的法寶,得道的正途。
但明倫對此處情節(jié)評說到:“臺閣中人,當(dāng)以修德行仁四字,信受奉行?!?[1]526在蒲松齡看來,腐敗官場的救贖似乎找到一條可以解決的途徑,那就是在勸善警愚的書寫中打下了佛教果報輪回的烙印,以此警示那些不修仁政德政的貪官污吏。
(三)救贖
曾某的這場“夢幻”般的人生并沒有像“黃粱夢”中盧生那樣大富大貴,壽終正寢,曾某的夢醒伴隨著巨大的痛苦,榮華富貴轉(zhuǎn)眼消散,火坑地獄的慘狀猶在眼前,遭遇因果報應(yīng)三生輪回,夢中死后投胎又變成乞丐家的女嬰,長大后又遭受各種人生苦難,甚至最終在酷刑之下蒙冤認(rèn)罪,依律凌遲處死,小說描寫他赴刑場:
縶赴刑所。胸中冤氣扼塞,距踴聲屈,覺九幽十八獄,無此黑黯也。[1]526
說的是就連地獄之苦都不及此時的痛苦之深重,伴隨著刺骨銘心的痛苦,曾某被老和尚喚醒,正所謂知痛必已自痛有悔恨之意,曾某在夢中悲痛呼號的時候,被老僧喚醒“慘淡而起”,他向老僧拜而請教,老僧隱晦的一句“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蓮也”,也許并未使他立即醍醐灌頂,但是伴隨著無盡的磨難和痛苦,如前所述的輪回轉(zhuǎn)世,三世因果報應(yīng)全部加之于曾某身上,種種火坑地獄的錘煉令他知痛而知危,知榮辱利害,因此和盧生夢醒后的反應(yīng)不同,小說結(jié)尾寫曾某盛氣而來,卻喪氣而返,對于臺閣之想也由此淡化,最后入山不知所終。
一場大夢竟如此改變了人生軌跡,令一個“心氣殊高”有宰相之志的青年從此沖淡臺閣之想,棄絕功名利祿而隱去山中,“入山”意味著“避世”和“棄世”,從此斷絕了對紅塵欲望的執(zhí)念。表面看來,伴隨著夢醒的那刻老僧度脫了曾某,從此看破紅塵,這似乎就是佛教所謂的大徹大悟“萬法皆空”,但是細(xì)加體味,這并非蒲松齡勸善所要追求的效果。在這則故事末尾的“異史氏曰”,有所謂:
福善禍淫,天之常道。聞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盡瘁可知矣。是時方寸中,宮室妻妾,無所不有。然而夢固為妄,想亦非真。彼以虛作,神以幻報。[1]527
這段話中,蒲松齡評價曾某聽算命先生說自己有宰相之命而“忻然于中”,喜悅的不是居其位、謀其職,“道洽政治,澤潤生民”而鞠躬盡瘁,而是“方寸中,宮室妻妾,無所不有”。這里的“方寸”是指內(nèi)心,由宰相之位滋生出充滿各種欲望的內(nèi)心,于儒于釋都是極力擯斥的,但是蒲松齡在這里運用佛教的思想進行勸化,本意絕對不是宣揚“離世出家”,旨在儒家與佛教異質(zhì)同構(gòu)的修心實踐上。佛教追求方寸之地湛然虛無的境界,在佛教看來,夢幻固然是不真實的,但是也不要以為客觀世界中存在的一切事物是真實的,在《佛說法印經(jīng)》中就有:
觀諸色境。皆悉滅盡。離諸有想。如是聲香味觸法。亦皆滅盡離諸有想。如是觀察名為無想解脫門。入是解脫門已。即得知見清凈。由是清凈故。即貪嗔癡皆悉滅盡。彼滅盡已。住平等見。[7]230
這里涉及佛教“色、受、想、行、識”五蘊,在《五陰譬喻經(jīng)》中非常形象生動地把“五蘊”比作“沫聚”“水泡”“熱炎”“芭蕉”“幻象”,都是取其“空虛”的本質(zhì)。只有認(rèn)清諸相都是虛妄不實的,才能獲得“諸法平等”的徹悟,這里的“平等”是佛教哲學(xué)中的重要理念,是指一切煩惱虛妄分別滅盡,自性寂靜不生不滅。既然“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8]26那么就如蒲松齡所言“夢固為妄,想亦非真”,因此“不應(yīng)住色生心,不應(yīng)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 [8]36,應(yīng)該生清凈心,斷百思想,心靈不為物欲所牽,保持心靈的純凈和純樸。這與儒家提倡“清心寡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修身準(zhǔn)則是同出一轍的,但是儒家更在《論語·述而》強調(diào)“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 [9]69,《孟子·告子上》謂:“仁,人心也?!?[10]244《孟子·離婁下》言:“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10]184心無雜念,且以仁德充備心體,比起佛教“空空如也”的人生觀,顯然具有了積極的人生追求。因此,老和尚一句“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蓮也”,反映出蒲松齡援佛入儒,儒佛互補的官場救贖思想。
他一方面試圖以佛教的因果輪回、善惡有報的觀念作出警示;另一方面對于文化層次較高的士子,他通過佛教“空觀”力圖令執(zhí)迷之人知曉世界的本質(zhì),從而能夠在習(xí)染聞見當(dāng)中不迷失心性,尤其在官場不會“對境起心”而溺于淫聲邪色中不能自拔;但是勸教的落腳點并非為了度脫離世,恰恰是為了超脫地入世,尤其對官場中人而言,身處名利場,只有時時凈化心源,對境不起心念,修德行仁,以善念擯除雜念,才能“火坑中有青蓮”,才是大修為,大救度。
最后一句“彼以虛作,神以幻報”,在夢境中的惡行神給以懲處,這句跟“福善禍淫,天之常道”形成了虛與實的呼應(yīng),潛臺詞就是冥冥之中神秘力量不可輕覷,虛作幻報是度化救贖的機會,人總有夢醒時分。倘若仍然執(zhí)迷不悟,那么這噩夢將在人生這場大夢中永無覺醒之時。盡管蒲松齡的勸教帶有濃厚的宗教迷信色彩,但對官場腐敗的救贖思想則體現(xiàn)出了封建社會底層知識分子的深刻反思。
三、蒲松齡援佛入儒的思想
《續(xù)黃粱》一以貫之的佛教思想與蒲松齡本人受佛教熏陶有關(guān)。他曾在《聊齋自志》中直接以僧人自喻:
松懸弧時,先大人夢一病瘠瞿曇,偏袒入室,藥膏如錢,圓粘乳際。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長命不猶。門庭之凄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每搔頭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蓋有漏根因,未結(jié)人天之果;而隨風(fēng)蕩墮,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謂無其理哉![1]2-3
認(rèn)為自己乃病弱僧人轉(zhuǎn)世,一生困頓只因漏根未盡。蒲松齡受佛教思想熏陶與其家庭因素有一定關(guān)系,路大荒先生在《蒲松齡年譜》所附蒲松齡的《述劉氏行實》寫到其父蒲槃四十余歲時膝下無子,便“周貧建寺,不理生產(chǎn)”,蒲松齡所作《為覺斯募修白衣殿疏》也寫到:“昔先大人與先從祖,皆艱于嗣,于是合力捐貲,建白衣殿于滿井堂之東偏?!?[11]107并在《顏神鎮(zhèn)報恩寺募修白衣殿疏》中有“誦經(jīng)滿藏載,則靈鳳集身,造塔合尖,則石麟入夢” [11]108。蒲松齡為修廟、建塔、鑄鐘、造像作了許多序和疏,夸贊禮佛神應(yīng)的話語也多見,如在《和尚起禪募神供疏》中認(rèn)為“夫超拔苦惱,固須僧伽之功,而供養(yǎng)香花,尚賴檀那之力” [11]114,并在《重修玉溪庵碑記》中堅信“菩提感應(yīng),良非妄語” [11]45。
他不僅思想上崇信佛教,而且日常行為也深受佛教禪定思想的影響,其作品中常常有參禪悟道的描寫,比如:
偶于上剎聞禪,忽入清涼之國;時向高壇侍坐,如披妙鬘之云。[11]184
——《為武定州知州請奚林和尚開堂啟》
聞漏禪機遠(yuǎn),遭窮健骨輕。乾坤一破衲,湖海老狂生。[11]498
——《趺坐》
禪機每向窮中悟,離緒多因病后賒。[11]689
——《抱病懷宗玉侄》
對佛教的崇信和精修,使得蒲松齡具有較深的佛教素養(yǎng),這種思想上的影響自然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有所體現(xiàn)。陳洪先生在《結(jié)緣:文學(xué)與宗教——以中國古代文學(xué)為中心》一書中說:“佛教對唐傳奇以及后世傳奇小說之沾溉,還表現(xiàn)在哲理思想的影響,特別是滲透在佛教故事中的哲理?!?[12]124《聊齋志異》中就有大量援引佛教思想的篇目,這些小說篇目不單是對佛教思想的宣揚,蒲松齡更為看重的是援佛入儒,儒釋的互補。
比如《聊齋志異》卷一的《三生》講述劉孝廉的前世今生,他的第一世是作惡多端的縉紳,所以死后被閻王懲罰來世做馬,受不了苦絕食而死;又投胎做狗,因咬傷主人被打死,又被罰做蛇;終于決心不再害人,最后自殺,向閻王辯白,閻王才判其無罪,準(zhǔn)其投胎做人,成了今世的劉孝廉。本篇的情節(jié)在某些地方與《續(xù)黃粱》類似,通過佛教的果報輪回觀念實現(xiàn)對墮落的知識分子的救贖。
再比如《夢狼》中那個聲稱懂得“仕途之官竅”在于“黜陟之權(quán),在上臺不在百姓”貪婪受賄的知縣白甲,蒲松齡通過先虛后實的筆墨給予他嚴(yán)厲的懲罰。虛筆是寫白翁夢到:金甲神人用鐵鏈捆綁白甲,白甲變化成虎,一神人欲砍其頭,被另一神人攔住,敲掉虎齒以警示。實筆寫白甲果然醉酒從馬上摔下來磕掉門牙。白翁將不祥之感告知白甲對其進行勸教,但是白甲一意孤行,最終遭遇強盜被砍了頭。饒有趣味的是,蒲松齡設(shè)計了白甲死而復(fù)活的情節(jié),卻成了一個以肩承頷,頭顱反裝的怪物,令人恥笑。蒲松齡稱其“邪人不宜使正”,這個反裝的頭顱雖然表現(xiàn)了對昏官的懲罰,但還承載著更為深刻的含義,那就是“夫人患不能自顧其后耳;蘇而使之自顧,鬼神之教微矣哉” [1]1055,這樣鞭辟入里的評論不僅深刻諷刺了如狼似虎的貪官,而且表達出蒲松齡對貪鄙官吏嚴(yán)苛的告誡和勸化。
盡管蒲松齡對官場腐敗深惡痛絕,但他并不排斥官場,縱觀其一生坎坷的科舉之路,他如果排斥厭倦官場,就不至于年過花甲仍然不忘初心堅持科考。屢敗屢試的蒲松齡具有強烈的入世情懷,他并未因“仕途黑暗,公道不彰”的殘酷現(xiàn)實而消沉,而是將“為政以德”,“以仁心行仁政”的儒家政治理想寄寓在對貪官污吏的揭露和諷刺中,把對他們的痛恨和懲誡交給“杳冥荒怪之域”。雖然儒家“不語怪力亂神”,但在蒲松齡的筆下,對官場報應(yīng)的宗教書寫絕不能片面地理解成宗教迷信的說教,他更強烈的創(chuàng)作意旨在于勸誡和教化。正如蒲松齡敬重的同鄉(xiāng)前輩唐夢賚在《聊齋志異》的序中說:
今觀留仙所著,其論斷大義,皆本于賞善罰淫與安義命之旨。[1]5
作為深受儒家思想浸染,同時又有著深厚佛學(xué)素養(yǎng)的蒲松齡,在“內(nèi)圣外王”中悟到了儒釋的異質(zhì)同構(gòu),無論是求賢還是求佛,內(nèi)在的修行都?xì)w于“修心”,保持內(nèi)心的淡泊名利,慈悲為懷,是儒釋兩家的修心要旨。因此援引佛教思想勸世,利用佛教的果報輪回觀實現(xiàn)官場救贖和勸誡,正體現(xiàn)出蒲松齡“出于幻域,頓入人間”以“援佛入儒”救拔世俗惡疾,淳化世風(fēng)的理想,因此馮鎮(zhèn)巒在《讀聊齋雜說》中對蒲松齡作《聊齋志異》評價道:
如名儒講學(xué),如老僧談禪,如鄉(xiāng)曲長者讀誦勸世文,觀之實有益于身心,警戒愚頑。至說到忠孝節(jié)義,令人雪涕,令人猛省,更為有關(guān)世教之書。[1]11
一部滿紙荒唐言的小說能被看成“世教之書”,不難看出蒲松齡在宗教與文學(xué)相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思想上的苦心經(jīng)營?!读凝S志異》中始終貫穿的主旨全在積德行善,“賤者為善,如求花而種其樹;貴者為善,如已花而培其本。種者可大,培者可久” [1]74。由此援引佛教思想入世,實現(xiàn)了儒釋互補,勸善世人的效果,也印證了蒲松齡在《續(xù)黃粱》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欲在佛教中尋求官場救贖,勸善警愚的創(chuàng)作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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