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從地理意義上看,中華文化樞軸處于以泰山為中心的魯中地帶。自古以來,魯中,便是齊魯文化的核心區(qū)域,泰山孔子,綿延不絕。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在此交匯,構(gòu)筑起華夏文明的重要支脈。如今,新的人文景觀慢慢覆蓋在舊的歷史中,歷史與現(xiàn)實融為一體,互相交錯。
孔夫子奔走魯中風(fēng)景線
一首《魯南行》,前幾句寫道:
暮春歸鄉(xiāng),正衣冠,備盤纏
從齊國邊境的濟水往南
過關(guān)隘,上高速
鉆進魯國的胃里,中途??壳?/p>
夫子門前尋一餐館
小酌三杯,抽一顆煙
侃一侃往事,但不語怪力亂神
公元前517年,魯國發(fā)生內(nèi)亂,孔子逃到了齊國。很難具體考證,孔子走了哪條路線,但穿越魯中山區(qū)是一定的,他應(yīng)該走了和上面這首詩相反的路線,由南向北,最終抵達臨淄。
這一年,孔子36歲。
在臨淄,他見到了老朋友齊景公和晏嬰。早在他三十而立的時候,齊景公與晏嬰到魯國訪問,召見過孔子,討論秦穆公稱霸的問題。
在齊國,孔子兩個舉動流傳后世。第一個,他向齊景公進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大悅,感覺他說得好有道理,準備將尼溪的田地封贈孔子,使他能取得貴族身份在齊國做官。但這時候跳出來了另一位老朋友——晏嬰,他阻止了齊景公這一做法。不得不說,晏嬰的眼光很毒辣,他指出,繁瑣地規(guī)定尊卑上下的禮儀、舉手投足的節(jié)度,連續(xù)幾代人也學(xué)不完,畢生都搞不清楚。如果打算用這一套東西來改造齊國,恐怕不行,齊國需要的也不是這些繁文縟節(jié)。就這樣,儒家思想在齊地的第一次推廣以失敗告終。
后來,齊國有人要殺孔子。這一天,他正在淘米,得知齊國大夫欲來加害,匆忙中提著濕漉漉的米袋子逃跑了。
逃跑之前的那些時光,《論語·述而》記載:“子在齊聞《韻》,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聽一首曲子,三月不知肉味,其癡迷程度可見一斑。
在齊魯這條中軸線上,孔子和齊景公的恩怨還沒結(jié)束。公元前500年,齊景公邀魯定公在齊魯交界的夾谷會盟。這是春秋時期齊魯兩國國君在夾谷的一次重要會盟,史稱“夾谷會盟”。這里的夾谷,在現(xiàn)在的萊蕪南部。
這時候,孔子年過五旬,已官至司寇,并代理宰相。魯定公接納了孔子的建議,委派左右兩司馬率兵與他一起去會盟。會盟期間,孔子識破了老朋友齊景公的“陰謀”,使魯國在外交上取得了勝利,會后又促使齊景公歸還了以前從魯國侵占的漢陽等3處土地。
也可以說,延續(xù)20多年的朋友關(guān)系至此決裂。
至今,萊蕪境內(nèi)的錦陽關(guān),是齊長城上三大重要關(guān)隘之一。原為石發(fā)碹拱形門,墻體下面是原齊長城,上面為清咸豐十一年(1861年)為抵御“白宛寇”入侵時,將錦陽關(guān)一帶齊長城重新加修,1938年日寇侵華時毀于戰(zhàn)火。
彼時的齊魯兩國,在戰(zhàn)與和之間,有多少人奔走在泰安、萊蕪這些交界的地域?兩個形態(tài)各異的國家,以不同的文化姿態(tài)最終融為一體。而儒家思想,也早已成為整個中國共享的思想,更不用說齊地。
而今,往返淄博、泰安的7053、7054次列車,是山東目前唯一的綠皮火車,從1974年開始全線運行,至今已有45個年頭。車上沒有空調(diào)、餐車、臥鋪,沿用內(nèi)燃機車車頭提供動力。
綠皮小火車全程184公里,平均時速僅30公里。從淄博到泰安需要近6個小時,穿過58座橋梁,22座隧道,經(jīng)停24個站點,其中有8個在淄博境內(nèi),它們絕大部分位于淄博市風(fēng)景秀麗的南部山區(qū)。
這是一條南北方向的“魯中風(fēng)景線”,連通齊魯,穿越歷史。盡管這輛“綠皮車”條件比較簡陋,但卻從不缺少人氣。沿途美景遍布,游客紛至沓來。坐在火車上,看到的風(fēng)景,難道不是孔子走過的路程?
抓住東夷文化的“小辮子”
夾谷會盟上,孔子向齊景公討回的土地,有一塊叫汶陽田。
這塊土地長期屬于魯國,齊國曾發(fā)兵爭奪,即“齊魯必爭汶陽田”。如今,這里依舊是郁郁蔥蔥的油菜地和小麥田。
這里有一條河,一個小鎮(zhèn)。河是大汶河,小鎮(zhèn)是大汶口。
1959年,在修建京滬鐵路的過程中,鐵路施工人員來到了大汶口鎮(zhèn),正當施工進行到一半時,施工人員竟在工地上挖掘出一些年代十分久遠的陶瓷片。工程隊的領(lǐng)導(dǎo)得知情況后,立即上報。當?shù)氐奈奈锊块T專家趕到后,經(jīng)過發(fā)掘,一件讓考古界震驚的大事兒發(fā)生了——“大汶口”文化遺址橫空出世。
學(xué)者丁再獻指出,中華民族有兩條長河,一條是貫穿東西1萬余里的地理長河,地理長河就是長江與黃河。還有一條貫穿古今上下5000余年的歷史長河,這條歷史長河就是發(fā)源于山東具有源頭地位的東夷文化,而大汶口文化中后期正是這上下5000年文明社會歷史的分水嶺。
丁再獻指出,東夷文化,是以東夷人經(jīng)過數(shù)千年的智慧積累所創(chuàng)造的地域性鮮明的族群社會現(xiàn)象,包括精神、文化、政治、經(jīng)濟、軍事、民俗、生活習(xí)性等傳承、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眾多領(lǐng)域;考古證明,東夷文化自距今19000-10000年前后臨沂鳳凰嶺和青峰嶺舊石器文化、14000-8000年黑龍?zhí)吨惺魑幕?1000-9000年前后沂源扁扁洞文化時期初創(chuàng);歷經(jīng)了9000-7500年的西河文化、8500-7500年的后李文化、7400-6300年的北辛文化、6300-4500年的大汶口文化、4600-4000年的龍山文化、3900-3600年的岳石文化、下接商周,經(jīng)過不斷豐富、發(fā)展,一直傳承至今而從未斷流,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上下5000年。
從濟南出發(fā),汽車沿著公路東行近1個小時,即可到達章丘市龍山鎮(zhèn),鎮(zhèn)東邊、濟王路北側(cè),有一長方形高地,遠遠望去,宛若城垣,名曰“城子崖”,一座“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矗立其中,這里就是舉世聞名的龍山文化發(fā)現(xiàn)地。
1928年春天,年輕的考古學(xué)者吳金鼎在去往漢代平陵城遺址做野外考察時路過濟南龍山鎮(zhèn)。經(jīng)過城子崖時,吳金鼎不經(jīng)意地回頭一望,竟然給予中國考古學(xué)特別是史前考古學(xué)的發(fā)展以重要影響。
到了20世紀30年代,城子崖遺址的發(fā)掘,發(fā)現(xiàn)了與紅陶文化迥異的黑陶文化(后來被稱為“龍山文化”),成為中國考古學(xué)史上劃時代的大事,城子崖也獲得了中國考古學(xué)圣地的殊榮。1934年,梁思永出版了《城子崖》發(fā)掘報告。遺址出土大量的蛋殼陶、骨、角等遺物,并發(fā)現(xiàn)了多段多層夯土城垣。技術(shù)分析表明,這里不僅存在著一座龍山文化的古城,而且還有一座夏代時期的古城。
而城子崖,就是最早的濟南城。
按照丁再獻的觀點,城子崖是濟南地區(qū)歷史上有據(jù)可考的最早的城,那時城的出現(xiàn),表明我國在夏朝之前,還有一個燦爛的部落方國時代。從城的規(guī)模來判斷,濟南是那個時代比較強盛的方國,甚至有可能是那時某個部落方國聯(lián)盟中的盟主國。在這座濟南歷史上最早的城里,當時已能生產(chǎn)舉世無雙的蛋殼陶,代表著龍山文化時期整個黃河流域制陶工藝的最高水平。據(jù)考證,山東地區(qū)上古主要居住著東夷族部落,僅城子崖龍山城的人口當時應(yīng)在3000人以上,它同中原的夏族關(guān)系密切,但又有不同的風(fēng)俗。龍山文化及其之前的大汶口文化,是東夷部落遠古文化發(fā)展的兩個重要階段。
東夷文化,成為探索齊魯風(fēng)景線的歷史縱深。
穿山甲:深入齊魯?shù)牧硪话谚€匙
沿京滬鐵路自北向南穿越山東,華北平原一閃而過,遇到的第一座山是歷山。
歷山更被人熟知的名字是千佛山,繼續(xù)向南,山越來越高,直到泰山抵達頂點,繼而卻又是低緩的丘陵或平原。泰山,其壁立千仞的巍峨自此形成。
從東夷到孔子時代,無數(shù)先人穿越這片山區(qū),留下了諸多遺跡。
“舜耕歷山”的歷史傳說,始見于《墨子·尚賢中》:“古者舜耕歷山,陶河瀕,漁雷澤”。其后在諸子百家著述中,舜耕歷山的傳說多有轉(zhuǎn)述。到西漢,通過太史公《史記·五帝本紀》的整理與轉(zhuǎn)述,“舜耕歷山”的歷史傳說在更大范圍受到人們的注意。東漢以后,一個引人注目的文化現(xiàn)象是,有關(guān)追蹤“舜耕歷山”的故實,辨析“歷山”等地之具體所指,在包括《史記》在內(nèi)的諸多古籍注解中,可以說不絕如縷;在各種輿地之作乃至方志之類的文獻中,也時有所見,并且綿延至今。
當然,這里的“歷山”有很多,千佛山只是傳說中的一個。
孔子登泰山小天下,其實,泰山就是天下,“天人合一”思想的寄托之地。作為一座山,泰山是獨一無二的;作為中華圖騰,泰山也是獨一無二的。官道、王道的終極目標,在泰山上呈現(xiàn)。
封禪,封為“祭天”,禪為“祭地”;即古代帝王在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之時的祭祀天地的大型典禮。《史記·封禪書》中的“登封報天,降禪除地”,即為“在泰山頂上筑圓壇以報天之功,在泰山腳下的小丘之上筑方壇以報地之功”。
《五經(jīng)通義》云:“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禪梁父,天命以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報群神之功?!绷焊干?,在今新泰境內(nèi),秦始皇曾有過“封禪”之舉,封泰山而禪梁父。漢武帝、漢光武帝亦有此舉。漢唐間樂府流行的《梁父吟》,更是膾炙人口的名曲。
帝王封禪祭祀為什么選擇泰山?五岳之中,泰山為尊,被稱為天孫,主管世界人世間的生死、官職升遷等關(guān)于人的所有事情。
所以,“君權(quán)神授”“受命于天”的帝王,通過封禪、朝拜泰山,才能樹立皇權(quán)國威,泰山受帝王封禪則成為國家祭天圣壇的象征。由于歷代帝王不斷加封,使泰山不斷籠罩了一層層神圣而又神秘的光環(huán),成為一座神山。
兩千多年前,封禪便已成為見證歷史的時刻。司馬遷之父司馬談因病未能隨漢武帝行封禪,作為太史官的終生遺憾,臨終前“執(zhí)遷手泣”,悲嘆,“今天子接千歲之統(tǒng),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
一般帝王還沒有資格封禪,一定要受命于天,奄有四海,致天下太平者才有資格。有史記載的秦始皇至宋真宗1200余年間有8帝14次封禪泰山,大體約85-150年一人次。
玉皇頂?shù)臇|南方向,是當年秦始皇封禪祭天的地方。秦皇封禪祭天的原刻石現(xiàn)存放于岱廟,碑文由小篆創(chuàng)始人秦丞相李斯撰寫,原文222個字,人稱國寶。
665年十月,唐高宗李治攜皇后武則天從洛陽出發(fā),東封泰山。十二月至齊州(今濟南),禮靈巖寺,月底到達泰山。高宗命先在山南筑封祀壇,山頂建登封壇,社首山建降禪壇。遂于666年正月在封祀壇祀昊天上帝,次日封玉冊于岱頂?shù)欠鈮?,行禪于岱麓社首山。由武則天行亞獻禮。這是歷史上第一次由皇后參與的封禪活動。
后世史學(xué)家指出:武則天這一行動,為她以后正式登基鋪墊了道路。
自從宋真宗導(dǎo)演了一幕“天書從天而降”的封禪鬧劇后,明清兩朝將原來的封禪改為了祭祀,宣告了帝王親自封禪泰山的結(jié)局。
有人把孔子和泰山聯(lián)系起來,稱“孔子圣中之泰山,泰山岳中之孔子”??鬃优R終作《臨終歌》:“泰山其頹乎,梁柱其摧乎,哲人其萎乎!”在孔子心目中,泰山起著精神支柱的作用。時至今日,泰山依然是中華思想的載體,其神性附著于平民性,承擔(dān)著人們心中的精神圖騰的作用。
火車繼續(xù)南下,接近嶧山和鳧山。
這兩座山都位于鄒城,海拔不高。嶧山是我國古代的九大歷史文化名山之一,有齊魯名山歸岱嶧的美譽。據(jù)當?shù)貍髡f,伏羲和女媧曾在鳧山生兒育女,繁衍人類,山腳下有鳧山羲皇廟遺址。
這些山,構(gòu)成了正統(tǒng)思想的延續(xù)。穿越它們,是穿越齊魯?shù)牧硪话谚€匙。
河水逝如斯,唯有歷史仍少年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四山之外,還有四水。
黃河、濟水、汶河、泗水,是山東的四大河。就長度和流量,沂河是發(fā)源于山東境內(nèi)的第一大河,但就文化底色,比以上四條河差了一點兒。
很長時間,濟水不僅引領(lǐng)山東,還是中國古代第一河。
《爾雅·釋水》說:“江、河、淮、濟為四瀆。四瀆者,發(fā)源注海者也?!边@里所說的濟,就是濟水,乃我國古代與長江、黃河、淮河齊名、獨流入海的河流。
“四瀆”中的江、河、淮,都曾被古代先民和歷代帝王尊為神,并分別建有水神廟。濟水的水神廟是濟瀆廟,位于濟水源頭的河南省濟源市。在我國現(xiàn)存的“四瀆”水神廟中,濟瀆廟是建筑規(guī)模最為宏大、保存最為完整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堪稱“天下第一水神廟”,被古建專家譽為中原古代建筑的“博物館”。
把祭祀山川之神寫入典章并完全上升為國家行為的,是在秦代及其以后的歲月里。《史記·封禪書》記載:“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水,曰濟、曰淮、曰江、曰河。”“四瀆”全部被列為祭祀水神的對象,濟水名列“四瀆”之首。
如今,“四瀆”中的長江、黃河、淮河三大水系猶存,唯有昔日泱泱濟水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以黃河的身軀,奔向大海。只剩下濟源、濟南、濟陽等地名,延續(xù)著它的生命。
在魯中南,汶河是多種形式的存在。匯汶河、瀛汶河、牟汶河、柴汶河,是汶河的主要支流,統(tǒng)稱為大汶河。此外還有臨沂的汶河,流入沂河;濰坊的汶河,流入濰河。公元前501年,孔子曾到汶上任中都宰,上任一年,行教化,勸農(nóng)耕,百姓安居樂業(yè),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第二年,他便踏上了齊魯夾谷會盟之路。
大汶河,后來又在汶上以大運河的形式,“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觸摸至中華文明的更廣大地域。
孔子似乎很愛水。
在黃河邊,他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春天到了,他帶著學(xué)生們到泗水邊踏青,子貢發(fā)現(xiàn)了老師愛水的特點,問曰:“君子見大水必觀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啟子比德焉。遍予而無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義;淺者流行,深者不測,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綿弱而微達,似察;受惡不讓,似包;蒙不清以入,鮮潔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萬折必東,似意。是以君子見大水必觀焉爾也?!?/p>
一次,孔子讓圍在自己身旁的幾個弟子各自說出自己的理想。曾皙日:‘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到了晚年,最喜愛的學(xué)生顏回已死,孔子在泗水邊發(fā)出了“逝者如斯夫”的感慨。
時光流逝,一切都結(jié)束了,甚至那條華夏文明的重要標志濟水也消失于歷史的時空,而黃河、汶河、泗水依舊。在水邊,我們依舊能看到孔子,看到文明延續(xù)的脈絡(luò)。
我們還能看到那些在河中戲水的少年,唯有時間不曾忘記,此時的水蘊含了逝者的營養(yǎng)。河水逝如斯,唯有歷史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