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重來

1938年3月初的武漢，由于日本侵略者正大軍壓境，整個城市彌漫著緊張的氣氛。3月8日晚，正忙于戰(zhàn)時交通運輸?shù)膰裾煌ú砍?wù)次長盧作孚突然來到武漢德明飯店，宴請他的好朋友，剛從外地考察歸來，正下榻于此的梁漱溟。作陪的還有他倆都十分熟悉的老朋友——著名教育家黃炎培。

一向不愿應(yīng)酬宴請的盧作孚為什么會在公務(wù)極為繁忙之時宴請梁漱溟呢？這個謎底，在近年出版的《黃炎培日記》中才被揭開：黃炎培在這一天的日記中寫道：“1938年3月8日，夜，作孚招餐德明飯店，聽梁漱溟報告與毛澤東談話?！?/p>

原來盧作孚宴請梁漱溟的目的，不為別的，就是急切想知道梁漱溟不久前去延安訪問時與中共領(lǐng)導(dǎo)人毛澤東的談話內(nèi)容。

就在兩個月前，即1938年1月5日至25日，梁漱溟曾赴延安參觀訪問，并和毛澤東多次長談。這次訪問在當時社會各界引起極大反響，盧作孚也非常想知道梁漱溟與毛澤東談話的詳細內(nèi)容。

梁漱溟為什么要冒著嚴寒和交通不便親赴延安呢？他后來在《自述》中道出了他的動機：“一是對于中國共產(chǎn)黨作一考察；二是對于中共負責人有意見要交換?！?p>

在20天的考察中，梁漱溟驚訝地看到，延安是“在極苦的物質(zhì)環(huán)境中，那里的氣象確是活潑，精神確是發(fā)揚”，因而他心中充滿了敬佩。而梁漱溟更想聽聽中共領(lǐng)導(dǎo)人毛澤東對中國抗日前景和建設(shè)新中國的看法。十分難得的是，在延安，他和毛澤東前后進行了8次談話，除了2次禮節(jié)性寒暄外，其余6次都是長談，甚至有2次是徹夜促膝長談。

梁漱溟在回憶他與毛澤東長談的感受時說：“此番會晤，在我印象上甚好。古時諸葛公稱關(guān)美髯曰逸群絕倫，我今亦有此嘆。他不落俗套，沒有矯飾。從容、自然，而親切。彼此雖有爭辯，而心里沒有不舒服之感。大致每次都可以讓你很舒服地回去?！?/p>

對于抗戰(zhàn)的前途，毛澤東的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念和分析讓梁漱溟特別敬服。臨別時，他對毛澤東說：“毛先生，可以這樣說，幾年來對于抗戰(zhàn)必勝，以至如何抗日，怎么發(fā)展，還沒有人對我作過這樣使我信服的談話，也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文章。您今天的談話使我豁然開朗，精神振奮！”實際上，不僅是盧作孚急切想知道梁漱溟與毛澤東的談話內(nèi)容，而梁漱溟也急于想把他與毛澤東的談話詳情告訴盧作孚。這是因為，他們是彼此最信任，最知心的朋友。按照梁漱溟的說法，他們是“在精神上彼此契合無間”的朋友。

梁漱溟一生中交往的朋友非常多，但讓他最懷念、最敬佩的朋友，則當數(shù)盧作孚了。自改革開放以后，梁漱溟竟先后寫了4篇文章懷念已去世30多年的好朋友盧作孚。如1983年，已90歲高齡的梁漱溟寫了一篇題為《懷念盧作孚先生》的文章。文章第一句就說“盧作孚先生是最使我懷念的朋友”。這個“最”字道出了盧作孚在他心中的分量是多么重了。

梁漱溟稱贊盧作孚是一位“胸懷高曠，公而忘私，為而不有，庶幾乎可比于古之賢哲” 的人。梁漱溟寫道：“我常對人說：‘此人再好不過！他心中完全沒有自己，滿腔里是為社會服務(wù)的事業(yè)。這樣的品格，這樣的人，在社會上找不到?！?p>

最感人的是1988年5月，梁漱溟已重病垂危，正在醫(yī)院搶救。但就在此時此刻，他還念念不忘為紀念好朋友盧作孚誕辰95周年寫一篇文章。但他已無力握筆了，就讓在一旁侍疾的兒子梁培寬代筆。梁培寬在《侍疾日記》中道出了原因：“盧先生是父親最敬重的朋友?！?/p>

《黃炎培日記》里沒有記載盧作孚聽梁漱溟講述后的感想。但盧作孚聽了后立即作了一個決定：邀請梁漱溟到他創(chuàng)辦和主持的民生公司做延安之行的演講。由此可以看出盧作孚聽后受到多么大的啟示和鼓舞，他想讓整個民生公司的員工都能分享。

1938年8月，梁漱溟來到重慶，此時盧作孚仍在武漢忙于戰(zhàn)時水陸交通運輸工作，但他仍熱情邀請、安排梁漱溟到民生公司為全公司員工做延安之行的演講。

8月9日，梁漱溟來到民生公司做了題為《陜北觀察所得》的演講。民生公司所辦的刊物《新世界》在登載這一演講前的按語中寫道：“總公司8月9日朝會，敦請梁漱溟先生講演。梁先生于今年1月，曾作陜北之行，特將陜北觀察所得，及與毛澤東先生談話之梗概，擇要記述。”

由于當時沒有錄音設(shè)備，記錄員所記雖十分簡略，但仍將梁漱溟演講的精髓保留了來。其要點如下：一是“中共已放棄對內(nèi)斗爭，一致抗日”；二是對國共合作問題，“中共目前的態(tài)度是簡單的，確定的，‘只要抗戰(zhàn)，一切都好”；三是中共“對抗戰(zhàn)前途，是樂觀的”；四是“中共對中國前途，認為抗戰(zhàn)中需要實現(xiàn)民主，然后和平地轉(zhuǎn)到社會主義，轉(zhuǎn)到邈遠的共產(chǎn)（主義）”；五是中共“目前愿共同抗戰(zhàn)，勝利后愿共同建國，永不再需對內(nèi)斗爭”；六是中共“關(guān)于政權(quán)問題，并非急切需要，只求被認為政黨，給與正式地位而已”。應(yīng)該說，梁漱溟在民生公司所做延安之行的演講內(nèi)容，也應(yīng)是他在盧作孚宴請中所講大致內(nèi)容，只不過私人場合更詳細更具體罷了。幸而這個演講記錄被民生公司主辦的《新世界》及時刊登出來，使我們今天能夠大致窺知當年盧作孚宴請梁漱溟時，梁對盧的談話內(nèi)容。

在國民黨嚴密控制的陪都重慶，身為政府要員的盧作孚竟然邀請梁漱溟到民生公司，在公開場合大講延安之行，大講中共領(lǐng)導(dǎo)人對抗戰(zhàn)前途，對建設(shè)國家的主張，盧作孚的這一決定，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也深切體現(xiàn)了梁漱溟與盧作孚確實是心心相印，“在精神上彼此契合無間”的好朋友。

（作者為西南大學(xué)教授、重慶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注釋：

1.黃炎培：《黃炎培日記》，第5卷，北京，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71頁。

2.3.4.梁漱溟：《梁漱溟自述》，漓江出版社1996年版，第166頁、168頁、173頁。

5.梁漱溟：《景仰故交盧作孚先生獻詞》，載周永林等編《盧作孚追思錄》，重慶出版社2001年版，第47頁。6.梁漱溟：《懷念盧作孚先生》，《名人傳記》1988年第5期。

7.梁培寬：《侍疾日記》，載重慶市北碚區(qū)紀念梁漱溟誕辰一百周年籌委會編《梁漱溟在北碚》，1993年10月印，第58頁。

8.9.梁漱溟：《陜北觀察所得》，載項錦熙主編《民生公司演講集》（下），人民日報出版社2017年版，第552頁，第552-5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