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峰
我出生于海南省陵水河出??谟野兜囊粋€小村莊,家門口,就是“萬頃椰林涌風(fēng)騷”的聞名遐邇的椰子島。
村前村后,生長著一排排挺拔俊逸的椰子樹。一跨過門檻,映入眼簾的便是:一串串,一簇簇,燦若朝霞的“紅椰”;紅似火球的“赤椰”;綠如翡翠的“青椰”;碧像寶石的“藍椰”;紅白相間的“糯椰”;黃橙凝重的“仙椰”……可謂赤橙黃綠青藍紫,目不暇接。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有如浸泡在蜜缸里似的,個個長得皮白肉嫩,容光煥發(fā)。
我生命旅途中三次絕處逢生的救命“恩人”,也是椰子樹與椰子。
最早的一次,是上世紀(jì)的1951年。在那饑餓的年頭,母親生下我沒幾天便斷奶了。在整個哺乳期,都是父母親用椰子幼果榨成乳汁喂養(yǎng)我。
第二次,是1962年的夏天,我騎著一頭黃牛蹚過河去椰子島放牧。當(dāng)離岸還有百多米遠時,突然洪水暴發(fā),初上島時,洪水也只是沒過膝蓋而已,可只一眨眼工夫,椰子島已成一片汪洋。我騎著的黃牛也開始游弋了起來,洪水越漲越高,并且越來越湍急。我環(huán)顧四周,兩眼睜得圓圓的,企盼有人來救助,可旁邊闃無一人,只有那滾滾的濁流猶如兇神惡煞,恨不得一口氣就把我吞噬下去。
或許是求生之念使然,我把牛繩系在腰間,迅速爬上了一棵椰子樹。這椰樹仿佛是絕望里聳起來的一道天梯,用以擺渡我對深諳人性的大自然的感恩。那頭黃牛一下子也變得聰明起來,它用四條腿緊緊地夾在椰子樹干上,洪水往上漲,它的四條腿也往上挪,多急的洪水也無法把它沖走了。我和它就這樣面面相覷,似乎彼此都在慶幸自己終究不被洪水吞噬。
第三次是1973年初,我因營養(yǎng)不良得了浮腫病,醫(yī)生囑我用椰子煮黃豆吃。當(dāng)我把醫(yī)生的話告訴母親時,她先是高興,后又皺起了眉頭說,椰子樹是生產(chǎn)隊里的,到哪里去要椰子呢?正當(dāng)母親為找椰子急得團團轉(zhuǎn)時,我們的老隊長到公社開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會議回來,決定把村前的那片椰子樹開墾出來造大寨田。老隊長說,凡是參加開荒的社員每人每天補助一個椰子作為午餐。母親喜出望外,不顧體弱多病,天天跟著社員們蹚過齊胸深的河去砍椰樹開荒,別的社員都在工地上把椰子吃了充饑。唯獨母親舍不得吃,天天忍著轆轆饑腸,把一個椰子提回來給我煮黃豆吃。
半個多月過去了,我的浮腫病日漸消退,但母親終因抵擋不住饑餓和疾病的折騰,最后一天暈倒在她親手開墾出來的土地上,再也起不來了。肩上還扛著她握過幾十年的那把鋤頭,右手仍緊握著一個準(zhǔn)備提回家的紅椰子……
料理完母親的后事后,我走上那片椰子林地,親眼目睹一棵棵高大挺拔的椰子樹應(yīng)聲倒地,霎時心情難過到了極點?;丶液?,我立即提筆向公社書記寫信反映隊里毀椰子樹開荒的事。信發(fā)出只有幾天時間,公社書記就來到了我們隊的椰子林地。我自告奮勇帶他一一看了亂七八糟躺倒在泥水地上的椰子樹,我看見他的表情很痛苦。而老隊長以為書記是來參觀的,便喜氣洋洋地走近書記匯報開荒造田的事。讓他始料不及的是,書記板起臉孔批評他說,椰子是海南的特產(chǎn),怎么能毀椰樹開荒呢?然后,又責(zé)成老隊長要重新栽上椰子苗,并要多種擴種。
第二天,老隊長組織全隊社員栽植椰子樹苗,我也強忍喪母的巨大悲痛,跟著老隊長天天上島種植椰子樹,算是為母親償還生前對椰子樹欠下的“債”。
也許是椰子樹救過了我的命,椰子果治好了我的病,我對椰子樹和椰子便有了至親感情,由此也萌發(fā)了保衛(wèi)椰子樹的決心。
上世紀(jì)90年代中期,一批又一批的公司老總,有北京、上海、深圳的,還有香港、澳門的,說是要開發(fā)椰子島建“夏宮”“冬宮”。當(dāng)時,我是縣委新聞秘書、海南日報特約記者。每當(dāng)我?guī)麄兩蠉u參觀時,便開玩笑地對他們說,開發(fā)椰子島這還得要問問椰子神呢,因為陵水的四大風(fēng)水地就有三處守望著椰子島,每動一棵椰子樹就會砍斷風(fēng)水,那將會天怒人怨,說得老板們個個仰天大笑。
其實,暫且不說椰子島有無風(fēng)水可言。椰子島作為全世界最原始的椰子林,從生態(tài)這個角度而言,是不宜開發(fā)的。同時,椰子島四周都被河水包圍,每年汛期,洪水就會漫浸整個椰子島。俗話說,“硬山不硬水”,在椰子島上建任何房屋都抵擋不住洪水的沖刷。經(jīng)我這么一說,椰子島至今真的沒人敢來開發(fā)了。不開發(fā),椰子島才真正是潛在的發(fā)啊。福在椰子島,不開發(fā),福才永駐椰子島。
海南建立國際旅游島后,縣里迅速落實了林權(quán)責(zé)任制,誰種歸誰,椰子島及周邊村莊的椰樹發(fā)展得更快了。不但島上的每一片空地都種上了椰子樹,而且椰子島四周的上排溪村、下排溪村、神塘嶺、水口港畔以及出??诘暮I沙灘也都種上了椰子樹,仿佛成了一個波瀾壯闊的椰林海洋。不管春夏秋冬,寒來暑往,那椰樹總是滴翠流青,成了國際旅游島一道最亮麗的最耐看的椰林風(fēng)景線,源源不斷地為過往行人送去清涼和甘爽。
2018年7月,驕陽似火,我從301分院留醫(yī)一回來,便孑身一人踏上椰子島暫時避暑。 椰子島猶如一個沒有外殼的巨大空調(diào)機,不停地扇動著冷氣。我置身于這清涼世界里,感覺到時光似乎也停下匆匆旅行的腳步,在這里休閑度假。棲居在樹梢上的暑氣,不時地在椰葉上打瞌睡。涼風(fēng)聒耳,立馬消除我身上的種種“炎癥”,讓童心重生,煩惱不再。九時許,太陽從云罅中撤下來,晨霧慢慢散去。我啜飲一個紅椰子水,清爽甘洌,給人一種“多少人間煩惱事,只消一點便清涼”的快感。
正午時分,傲慢的驕陽拴住了亭亭玉立的椰子樹冠,在十幾米高空張揚起落,像芭蕾在空中盤旋。我在一片片綿延如闕、綠濤澎湃的椰林間走了一個多小時,猶如飄舟滄海,久久不見涯際。由于有一棵棵巨傘般的椰子樹遮天蔽日,不論走到哪里,都不見烈焰追蹤。徜徉在迤邐如翠廊的椰林間,只見滿目的蒼翠,綠得晶瑩,綠得透明,綠得讓人入迷,讓人爽翠。
我被一種甜蜜的氛圍包裹著,每走一步,便有一股仿佛是椰子水灌漿的洌甜空氣迎面撲來,沁入肺腑。我穿過無數(shù)棵原始椰子林,不知不覺間,便來到了老隊長帶著我與社員親手栽下的那幾十畝椰子林地。雖說生長期也近半個世紀(jì)了,但比起那些“老壽星”的原始椰子林,它們只能算后生。
望著一棵棵掛果累累的椰子樹,瞧著腳下那方鮮美草地, 我的雙腳頓時似鉛灌般沉重起來,怎么邁也邁不開,倏地蹲了下去。我撥開那方覆蓋歲月的荒草,捧起一把濕漉漉的沙壤土吻了又吻,仿佛還能嗅出母親當(dāng)年在這塊地上灑下的汗味,還能感觸到她為了我倒下去的體溫。那逝去的時光又在我的愚顱里漾起思緒的漣漪,不禁老淚縱橫……
慶幸的是,椰子樹終究沒有被“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運動的刀斧砍伐殆盡,它在這個世界上頑強地“活”了下來,兒孫滿堂,興旺發(fā)達。慶幸的還有這椰子島上的椰樹和椰子讓我活了下來,讓我有機會把椰子島的前世今生告訴世人,把大自然的美和愛寫進歷史。
椰子島至今還沒有一條真正的路,仍保持著幾近原始的生態(tài)。
我的童年是在椰子島上走過的。從六歲開始,我就在椰子島放牧至十二歲才上學(xué),孩童生活幾乎是在椰子樹下的牛背上騎過的。
記得一位與我一起放牧的老人當(dāng)年對我津津樂道地講述了關(guān)于椰子島的故事。他說,椰子島原是陵水河出海口流沙沖積而成的一片寸草不長的沙洲。大約在千年以前,是馬來半島上一批老椰子落地后被漲潮的海水帶入大海,搭著洋流漂泊到如今的椰子島。這方寬厚包容的植物生命的樂土,便慷慨地接納這個來自異域的第一撥登陸的遠方“客人”。也許是馬來半島的水土、氣候與這里的相似,這撥“客人”一上岸便一見鐘情,很快就在這個新家園里落地生根,開花結(jié)果,繁衍后代。先前只是一兩棵,自生自長,到了清末年間,周邊的居民便陸續(xù)到島上栽植椰樹,到了民國時期,島上的椰樹已成規(guī)模。
那時,椰子島還如養(yǎng)在深閨的處子,對于外界而言它還是默默無聞的孤島。直到1986年,我當(dāng)上縣委新聞秘書,接觸外邊的人多了,我常常在客人面前說椰子島的椰樹如何多,椰子果如何大,椰子水如何甜,椰子肉如何香,椰子的經(jīng)濟效益、生態(tài)效益如何好。常讓旁聽者垂涎三尺,恨不得一下子就舉家搬遷到椰子島來安頓呢。能有家住在椰子樹邊,天天沐浴椰風(fēng)海韻,這對于我這長年累月爬格子的窮秀才而言,已是一種奢侈了。因而,每每寫起稿來,似乎總有一股濃濃的椰鄉(xiāng)之情流淌在筆端,溫暖在心頭。
透過椰樹斑駁的影子,我仿佛看見了它與日俱增的年輪一圈又一圈地滋長著。沸騰的熱血時刻為不曾衰竭的青春而流淌。在植物王國的蕓蕓眾生中,幾乎只有椰樹才會一年四季都在開花結(jié)果。所以,它每天都要為“兒女”們的出生寫日記。風(fēng)雨、雷電、陽光的教誨,星辰的暗示,月輝的耳語,它都得仔細(xì)地聆聽,然后收藏起來成就它全部生命的史詩。
仔細(xì)端詳椰樹的姿態(tài),它是那么的豐富多彩,美麗無瑕,搖曳是美,靜止是美。
1986年,我調(diào)任陵水縣委新聞秘書,住的宿舍前門后院全是椰子樹。那時,由于工資低,舍不得買臺風(fēng)扇,大暑天晚上寫稿時常把電燈拉到椰子樹下讓椰葉扇風(fēng),消炎解暑,提神醒腦。有時寫稿遇“腦?!睍r,只要起身在椰子樹下走上幾圈,習(xí)習(xí)椰風(fēng)又給我開啟智慧的閥門。
多少個深夜,萬家燈火幾乎全都熄了,寂靜的夜變得愈加廣漠無垠,愈加沒有疆界,沒有限度,在椰樹下能聽到的幾乎只有我的筆尖沙沙聲與椰風(fēng)伴唱的交響樂。大自然賦予的恩賜,我常常這樣作詩贊頌椰樹: “歲月的潮水灌溉出你的偉岸/天地的精華滋養(yǎng)出你的挺拔/人間的正氣成就你的高風(fēng)亮節(jié)/你依山則翠,風(fēng)撫而成濤/你傍水則碧,影漾而呈祥/你的每一圈皺紋都是一部年久月深的傳奇/你的每一枝綠葉都有一個青翠欲滴的故事/你的每一個果實都是一個甜蜜的童話/你的每一滴甘露都是人類止渴的瓊漿玉液?!?/p>
說椰子是財富,這話一點也不假。
我從小就愛吃母親煮的“椰子糒”伴咸鴨蛋。母親走后,我的嘴一饞,便到陳氏姑父家。姑母一見我,二話不說,立馬就從樹上摘下一兩個最老的椰子生火煮“椰子糒”,讓我美美吃上一頓。那是今天任何豪華宴席上珍饈美饌無法比擬的。
時至今日,也許是食性使然,隔三岔五,我?guī)缀跏且悦畹目谖墙衅拮又蟆耙蛹L”。晚餐時吃,至夜間寫作時仍頰齒留香。妻子調(diào)侃我是“椰子命”,我欣然接受,因為“椰子命”是幸福的命。
今年仲夏的一天中午,我穿行在椰子島周邊的一個被譽為海南生態(tài)第一村的上溪村采訪。
但見一幢幢房屋掩映在遮天蔽日的茫茫椰海間,清澈的流水里,一群群魚蝦蹦蹦跳跳地追啄著倒映在溪水中的累累椰果,一群群麻雀迎著冉冉升起的朝霞嘰嘰喳喳地在椰樹梢上爭鳴跳躍。
一位怡然安詳?shù)睦先藭r而瞅瞅周圍的美麗景致,時而望望從村邊潺潺淌過的溪流,臉上不時洋溢著滿足的神態(tài)。一經(jīng)打聽,老人姓楊,從出生以來就一直固守在這椰樹擁抱的村子里。
1999年,省內(nèi)興起創(chuàng)建生態(tài)文明村,時任縣委書記的李天才在一次下鄉(xiāng)調(diào)研時,發(fā)現(xiàn)這個村的生態(tài)保護得好,到處都長著椰子樹,便提議在這個村建生態(tài)文明村。楊老便天天組織和帶領(lǐng)全村人修建通向各家各戶的水泥路,路旁栽花植草,每家每戶都建起了“三連通”的沼氣池,豬入圈、牛入欄、人蹲廁,做飯、燒水、照明全用上沼氣,房前屋后椰樹搖曳,家家窗明幾凈,人人春風(fēng)得意。
老人說,上溪村很早以前是一片四周都被河水包圍著的沙洲,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最初只是幾戶人家為躲避戰(zhàn)事而逃奔到這里落腳,并開始栽種椰子樹,現(xiàn)已發(fā)展到幾萬棵,椰子產(chǎn)業(yè)越做越大。他在修剪著他家的同時亦用心修剪著鄉(xiāng)村,使整個村子的房屋錯落有致,井井有條,村道四通八達,水溝縱橫交錯,以椰子產(chǎn)業(yè)作為支柱的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以椰子文化作為建設(shè)鄉(xiāng)村文明的詩文日漸繁榮。
下午,我又在另一個自然村——下溪村采訪,但見椰林深處一幢幢美麗的家園里,老年人悠然安度晚年,兒童憧憬美好未來,年輕人編織青春夢想。
在一戶人家門前的椰子園里,七八位肉嫩皮白的少婦正撐著高高的竹竿采摘椰子,她們用鐵鉤使勁采摘椰子時把整個樹梢連同自己豐盈的乳房都給顫動了。一陣風(fēng)綰起了少婦們?yōu)趿翝饷艿男惆l(fā),像一條條黑色的瀑布從頭頂傾瀉而下,艷麗的衣裙在風(fēng)中飄逸,裸露著大半個嫩白的胸脯。那迷人的曲線和豐盈的身材,連同那一棵棵婆娑搖曳的椰樹組成一道人與自然相得益彰最美的風(fēng)景畫,所有的鋒芒畢露都能讓男人垂涎三尺。少婦們甜美的笑聲伴著一個個椰果落地的響聲此起彼伏,久久回蕩在椰鄉(xiāng)深處。讓前來購買椰子喝自然乳汁的游人既飽口福又飽眼福。
周進勝是村里種植椰子最多的人家,也是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模范。他說,多種椰子樹不但能增加自家的經(jīng)濟收入,還能給鳥類提供繁衍棲息的天堂,為人類撐起綠色屏障。
前些年,全省很多地方的椰樹都鬧椰心甲蟲病害,而這里的一片片椰子林因為有千千萬萬只雀鳥在站崗放哨,嚴(yán)防“敵人”入侵,才使這里的椰樹保持住往日的蔥蘢。現(xiàn)在,椰子林里不但麻雀多了,就連其他叫不上名的鳥也有好幾種,數(shù)量越來越多。每天清晨,當(dāng)太陽還在甜睡時,棲息在椰樹梢上的各種大鳥小鳥便開始蹦蹦跳跳地躍出被窩,在一扇扇椰樹枝上唱響又一天的黎明。
老周告訴我,鳥與人一樣,不但五臟俱全,而且也有七情六欲,都有各自的生命軌跡,高興時唱歡歌,悲痛時鳴愁調(diào)。善待自然、善待鳥類,應(yīng)該成為我們?nèi)祟愖钇鸫a的道德底線??!
傍晚時分,老周邀我跟他一同繞著村邊的椰子園緩緩泛舟游覽,月兒船在椰樹的倒影上徐徐滑行,習(xí)習(xí)椰風(fēng)輕撫我的臉頰。
夕陽灑滿船頭,水天一色,襯著椰葉的溪水在夕照中泛著粼粼的光波,仿佛一匹巨大無邊閃爍著金光的綢緞在起伏蕩動,豐茂的水草像是受了感染,在岸邊不斷地起舞弄影。兩只成雙、三五成群的歸鳥在我們的頭上掠過,拍拍翅膀便落腳在椰樹頂端的窩中……看著這一切,我沉醉在大自然的陳年甘醇中,貪婪地凝視著這桃花源似的仙境。
已是暮靄重重了,忙碌了一天的椰鄉(xiāng)人和各種鳥類,又伴著椰樹婆娑作響的音樂進入了夢境。
責(zé)任編輯:李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