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山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室友安安問我什么時候生日,我答她上個星期就過了時,她驚訝的表情。她說:“你怎么不說呢?”
我怎么不說呢?遠在南昌的好朋友鯨魚生日,我給她快遞了小恐龍和小驢做生日禮物,正好趕在她生日當天寄到;宿舍樓里每隔幾天就會響起合唱生日歌的聲音;早在我生日前,宿舍里就討論過大家的生日要怎么過。
為什么不說呢?大概是因為我覺得它并不重要吧。我當然不是沒有過大家聚在一起給我過生日的經(jīng)歷。我仍然記得小時候爸爸拎著蛋糕回來,我們一群小孩子圍在一旁看躍動的彩色燭光;我仍然記得那時驕縱的我撒嬌非要喝某個牌子的牛奶,而奶奶家又扎根在山腳下,喝酒喝得微醺的爸爸笑著拍了拍我的腦袋,在一個多小時后終于拎著它回來。我當然不是……沒有被愛過。
有沒有一個確切的時間告訴我,人在什么時候能夠意識到自己是否被愛?初一的班主任在第一節(jié)班會課讓我們拿出紙筆寫下10個重要的名字,再讓我們一一劃去。最后他說,我們最后留下的,一定會是父母的名字。當時的我不以為然,我留下的是爸爸和小學時我最喜歡的女孩子的名字。我的媽媽在那個時候并不溫柔,她被一些社會新聞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怕哪一天我會被人販子拐走,根本不能容許我在放學后滯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不夠聰明輔導不了我的功課,甚至她做的飯菜都沒那么可口,我干嗎要喜歡這樣的媽媽?
我好像一直以來都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不像妹妹那樣可愛又愛撒嬌,她小時候在外公家長大,因此很得外公的歡心;而我,輾轉在爺爺和外公家?guī)状?,但不論是爺爺奶奶還是外公外婆,我都找不到合適的姿態(tài)與他們交流相處。我總覺得他們就是普通的老人,感受不到一點所謂的血脈親情。
可我小時候不是這樣的,嬸嬸偶爾在年夜飯后會拿我打趣,說我小時候梗著脖子和奶奶吵架,說的話讓人笑得肚子疼;說爺爺騎摩托車送我去學校,中途停下和人閑聊了幾句,回頭一看連人帶車都翻啦;說我跟大姨媽學做包子,做的還沒吃的多……
爸爸第一次陪我逛書店時,我拿了幾米的繪本《星空》。那時它的外包裝是電影版《星空》的男女主角。他皺著眉看向腰封上的一排字,問我怎么買這種書。
那一排字是“兩個人之間的愛會消失嗎?”
初中的我總覺得與愛相關的字眼在父母那里都諱莫如深,我覺得有點委屈,反駁說:“這句話說的是他們爸媽!”
而當時,我的爸爸付完錢就帶我回家了,他大概并不在乎什么愛不愛的。
我沒有意識到爸媽的感情出現(xiàn)了問題,或者說我根本沒有在意過這個問題。哪像現(xiàn)在這樣那么多人討論“喪偶式家庭”,那時候我以為,誰家不是這樣啊。
如果媽媽沒有用帶我兜風的借口帶我到爸爸在住的另一套房子樓下,打電話叫他下來;如果表哥沒有欲言又止地問我“你知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幾秒后又說發(fā)錯了;如果爸爸沒有在進家門后讓我和妹妹進房間,我們出來后看到他在抽煙,媽媽在窗簾后面偷偷流眼淚……我會不會意識到,原來人和人的愛,是會消失的?
大概還是會吧。因為在我得急性腸梗阻住院的一星期,他一次都沒有來看我;因為他甚至忘了我讀幾年級;因為他總是很忙很忙,就算同在一個城市,我也見不到他幾回。
長大到底是一個什么過程?我想酷一點,冷眼去看那些殘酷的變化,我在心里大聲喊:你來啊!我不怕你,什么愛不愛的,我壓根兒不在乎!
我們都不在乎,我們只要風風光光的表面和平就好了。
媽媽中秋時要回老家看外婆,我陪她一起。當天晚上例行給爸爸發(fā)節(jié)日祝福的微信。他問我想不想順便回去看看爺爺奶奶,我答應了。
可當我提出要去爺爺家看看時,我的外公外婆、姨媽舅舅們都沉默地看著我。外婆攥著我的手讓我別去,我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原來媽媽已經(jīng)好久沒有去爺爺家過年了。舅舅想對我說什么,卻被媽媽制止了,她說:“別跟小孩子說這些。”
最后還是舅舅送我過去了,他在路上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話,我一句都記不清了,但我忘不了那沉默的幾秒。我在后座捂著嘴哭,我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原來我們的關系真的可以割裂到這個地步??!可是媽媽,我不是叛徒,我只是覺得我答應的事情要做到,只是這樣而已。
沒有人在意我內(nèi)心的慌亂,因為我要長大了,媽媽需要我快點長大,最好只要一天、一個小時或者一秒鐘,就能變成頂天立地的樣子,她就不需要再為我操勞辛苦了。我不敢放松,因為她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流淚,讓我爭氣,讓我努力。
現(xiàn)在,媽媽慢慢變得溫柔,十多年下來,廚藝也變得精湛,我學會怎么對她撒嬌耍賴,她也變得越來越縱容我。我算不清自己的生日,每次生日都是媽媽告訴我的。她會在早上給我做酒釀蛋,中午燒我愛吃的菜,就這樣小小地慶祝一下。
我曾經(jīng)虛榮心很重,愛把生日大聲宣布,這樣就可以收到很多禮物。雖然這些禮物堆起來多半沒什么實際用處,我卻總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感受到被別人重視。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這樣了。
我學會把生日忘記,學會不那么在意自己是否被愛,學會不想不問,去接受那些說不出口的慌亂和迷茫。我終于清楚地認識到,原來愛與被愛都是一種負擔。既然這樣,那愛會消失,是不是也沒什么稀奇?
我好像走在一條沒有燈火的路上,感到挫敗和委屈時就伴著狂風大哭,擦干眼淚后繼續(xù)往前走。我開始接受爸爸不定時地轉賬,接受我沒有溫暖的港灣,接受我的生日變成只對媽媽有意義的日子。
語嫣編后語:看完電影《狗十三》后再來讀這篇文章,只覺生活從來沒有容易二字。它慢慢把心思簡單的你變成大人的模樣,彼此默認對方的心意,卻只字不提。內(nèi)心暗涌流動,有一萬句話要噴薄而出,全都不重要,只要大家維持表面的和平就好了。那就叫作懂事、乖巧。你漸漸不再高調(diào)地分享你的快樂與悲傷,不去觸痛任何一個可能會引起爆發(fā)的點,就這樣平和地度過人生,平和地接受生活給予你的每一個安排。于是,成長就是這樣悄無聲息地來了。
編輯/王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