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媛
春風無處不到,不論是古城還是新鎮(zhèn),無論是精良的屋舍還是無人的曠野。它也路過我們,無論那一刻是在為嚴冬而焦灼,還是對踏青做好了準備。它都均等地路過,無聲化育了所有。
去年四月,一場春光有兩則新聞在我們面前一閃而過。94歲的葉嘉瑩女士,將“海棠雅集”從恭王府請到迦陵舍:烹茗、行香、丹青潑墨,詩詞唱和;而26歲的林奕含在臺北的家中垂綾自盡,她用生命寫下一本書與一個長久的追問,引起一片嘆息聲。
她與她必然不是一個時代的人,但同樣信奉美,信奉文學,在時間的河岸,如同兩枝山花相對望。葉嘉瑩先生也曾26歲,在時代的浩劫與家族的分離中,四顧茫然;林奕含設若活到90歲,在一個仲春的下午倚坐海棠下,吟詠成章。
人們之所以覺得是悲劇,是因為她原本像春天一樣美好、富有生機;是因為她本可以成為她,然而終究沒有。
葉嘉瑩先生的一生過得容易嗎?未見得!
海棠最旺盛的年代,是她的父輩正年輕的時候。那時候晚清與民國正交界,民主憲政輪番,卻不妨礙恭王府院墻里的那幾株海棠,依約笑春風:季節(jié)來了,它們就開;季節(jié)走了,它們就謝。它從不介意,世人多情或寡淡的那一眼。
正因如此,吸引了大批的文人來看它。王國維、余嘉錫、陳寅恪、魯迅、顧隨……他們是風頭最勝的一批大先生,圍坐在海棠樹下,卻天真如稚子。將一整個時代都放在園外,他們在里頭吟詩作賦、互有唱和,順從心意成立了一個“海棠社”。
一時之間,恭王府的“海棠雅集”成為京城極盡風雅的盛事。
一縷海棠馨香,飄揚了一個多世紀。后來大先生們相繼都故了,海棠雅集便也沒落了。
2010年,已近耄耋之齡的周汝昌先生,兩度致信恭王府,倡議重新設立“海棠詩社”。周先生在信中說:“一個府邸,修繕的再完好,也無非是個物質空間,想要盡可能的復其原貌,必須要將其內在的精神活動加以復原,還原其內在的生命力?!?/p>
時代久遠,世人未必還記得,周汝昌先生的老師即是海棠花下舊游人的顧隨。
顧隨還有另一名弟子,即是18歲便被認可“作詩是詩,填詞是詞,譜曲是曲,青年有清才如此,當善自護之”的葉嘉瑩。
恭王府的那株海棠,曾在顧隨先生那里怒放,在周汝昌先生那里重見天光,又再次移根到了迦陵學舍葉嘉瑩先生這里。
這是百年的海棠,也是一代學人治學的路。
不管一生的境遇如何,她始終沒有失其風骨,沒有愧對老師昔年的教育。而這也如海棠一縷,她從這里接到的,又傳遞給了另外的學子。人間便是如此春風化育,薪火相傳。
她從1942年隨顧隨先生治學到1948年嫁去臺灣,中間從未有過中斷。哪怕幾年后,她已經畢了業(yè),在一所中學里任教。還是常常騎車來往顧隨先生講學的幾處。
她從師,不像大學里的課業(yè)師與選修生的關系,倒是真有舊時師生傳承的印跡在其中。
顧隨先生曾取信予她:
年來足下聽不佞講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卻并不希望足下能為苦水傳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傳,則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此語在不佞為非夸,而對足下亦非過譽。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別有開發(fā),能自建樹,成為南岳下之馬祖;而不愿足下成為孔門之曾參也。
先生說無法可傳,實是傳法印可。后來,幾經戰(zhàn)火,顧隨先生生前著述盡數散佚。門下弟子欲以平生所學,復其一二,整理出版。包括周汝昌先生在內的一眾同門,皆言“此事非迦陵不可”。她每次來先生處問學,總是心追手寫,一字不漏的記下來。半生流離輾轉,始終隨身攜帶。
這實是老師顧隨所欣慰,亦是最擔心處。她果然做了顧隨一門的圓悟克勤,一絲不茍,編輯校對。出了一冊《駝庵詩話》,數年之后,又帶回一本《顧隨全集》。
這些事情自然是需要人去做的,她也做的極好。但在一切世間事外,她的老師更愿意她去成為她自己。
那個自己是不隨時代動亂而動搖,不隨命途不定而搖擺的。
而這些,在一早就顯出了癥兆。
她18歲隨師治學,24歲嫁去南京。臨行前顧隨先生寫了《送嘉瑩南下》:食茶已久覺芳甘,世味如禪徹底參。廿載上堂如夢囈,幾人傳法現優(yōu)曇。 分明已見鵬起北,衰朽難言吾道南。此際泠然御風去,日明云暗過江潭。
吾道南,禪宗五祖弘忍傳衣缽與六祖慧能時曾說“吾道南矣”;鵬起北,莊子逍遙游中魚化為鵬扶搖而上九萬里是為圖南。老師念茲在茲的,還是之前信上所述:希望她成為傳法的馬祖,而不言語上同老師的相像。 他是真的希望后繼有人。
如后來的她,90余歲時依然站立于講臺上誨人不倦,也不過希望有二三子,能見馬祖志。
她后來的人生并不順遂,初時,甫然來到臺灣,看孩子、燒飯、打雜,日常消磨中禁不住發(fā)造物忌才之嘆;不久后,丈夫因為“白色恐怖”被捕;次年,她帶著吃奶的孩子也被關了起來,雖然很快釋放,但是屋舍全無,從此開始了獨自帶著孩子寄居的生活。
丈夫在三年后出獄,卻已性情大變,動輒暴怒。她在繁忙的工作之中,還要承擔來自丈夫的精神壓力。他們之間本沒有愛情,一場牢獄之后連曾經稀薄的溫情也消耗幾盡。原本就是丈夫的姐姐,她的中學老師喜歡她,極力促成了這樁婚事。然后,在動蕩的時局里,兩個人孤身來到臺灣。
從此沒有回頭路,只有獨木舟。她的小女兒在次年出生,一家子的重擔甫然壓了下來。這個原本寫詩的女孩,卻驟然面對最瑣碎不堪的生活。
1970年,46歲的她,舉家遷往加拿大。她從前一直是一個老師,做的最好的是老師的學生,也是學生們的老師。在加拿大的哥倫比亞大學,她再次被邀請執(zhí)教:用英語講授中國古典詩歌。
她一個單詞一個單詞的開始學英語,這一教就是9年。
她的課總是特別受歡迎,西方人對這個國家的傳統(tǒng)有著天然的好奇;聽她講完,又改為由衷的尊敬。她極其認真,并不因聽課對象是外國人,就對付一些淺顯的名詞概念。因為她知道,她在這里,就是代表著中國,代表上下幾千年。
此時的國內,在一番掙扎后,決定打開國門向外看。
而她一直在那里,堅守著一個中國人的底蘊和風骨。
她日夜的渴望回來,越過鄉(xiāng)音與鄉(xiāng)音之間的屏障,去掉文化和文化之間的堡壘。每講到杜甫的“每依北斗望京華”,眼里都是淚水,因為不知道哪一年自己能夠回來。失根的感覺是如此強烈,哪怕歌大的學生都極為尊師,也極其好學。
她曾說“我要做的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士子,每次被喊才女都是羞恥。豈不聞中國的圣人講:其為人也小有才,而未聞君子之大道,亦足以殺其身。”
曾與她患難相守的女兒在一場旅途中與女婿雙雙葬身于車禍,她幾十天的閉門不出,一首一首地寫《哭女詩》。這種感覺,像是又回到了她17歲時,母親剛剛離世,她獨自蜷縮的時刻。
那時候她將自己獨自關在房間,現在她是獨自被關在國外。
女兒在春天離開,她在夏天寫了封申請信,希望回國教書。
人生不幸詩家幸。寫好信,她拿著它出門,迎面就是一大片樹林。黃昏時分,樹梢上都是落日的余暉,都是歸巢的飛鳥。她愈加的渴望歸去。
她曾說自己在極度的痛苦中,溺死了感情。那種痛苦無論是來自于獨在異鄉(xiāng)的漂泊,還是無人體恤的孤獨,抑或至親離世的悲慟,每一樣都是沉重的。但人豈會無情?她只是將感情投放在了更大的地方。
詩歌本無情,情是寫詩人。
一代代的,她從老師那里得到,用生命的溫度體貼過的,轉身又交給了別的學生。
而早在十幾年前,她的恩師顧隨先生業(yè)已離世。他若還在,欣慰的一定不是她的清詞麗句有多好,她坐下的學生有多盛。他會慶幸,這無數窮的人生磨難,畢竟沒有打垮她,卻叫她愈加堅定。知無法可傳處,始得法。
1979年,葉嘉瑩先生從加拿大回來,任教于南開大學。校園里頓時刮起一陣“葉旋風”。那時,只要有她的課,座無虛席不算外,窗臺上、階梯上,講臺旁邊密密麻麻圍滿學生。她自己要進出,都很難越過這層層的屏障。
暌違多年的祖國,冷淡許久的詩詞。以為是暗淡了,其實誰都不曾遺忘。顧隨先生在世時,曾反復的提醒她,要做傳法的馬祖,不做執(zhí)著的信徒。她果然做到了。
從此,她來往天津與加拿大間教學。年復一年,直到白發(fā)蒼蒼。
她信念堅篤,拿曾經看到的一個故事為喻。她曾聽說有人挖掘漢朝的墳墓,挖出來漢朝一顆蓮子,后來他們培養(yǎng)這個蓮子發(fā)芽長葉,也開了花。于是特意寫了首詞紀念:
《浣溪沙·為南開馬蹄湖荷花作》
又到長空過雁時。云天字字寫相思。荷花凋盡我來遲。
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fā)華滋。
因此說,“荷花開了,我來晚了。50多歲才回南開教書,遲了點,但心中有一個夢,千年以后,只要有一顆蓮子留下來,說不定有人把它培養(yǎng),開花結子了。也許,現在自己沒有完成什么,只要中國詩歌的種子不死,那么將來也許有別人,會有更好的完成……”
在我們的一生中,所做的一切都會成為一個示現。一個人的存在,串聯著過去與未來。告慰過往,也萌發(fā)新芽。哪怕是說林奕含太遺憾了,但這種遺憾同時又新生了勇氣,一個個的女孩站出來,敢大聲地講“me too”。這些弱小的音聲與亙古不滅的詩歌一樣,他們形成了一個合力。就是我們當下可以看到的樣子。
守先祖道業(yè),待后之來者。尤是一代學者風骨。
編輯/徐 ?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