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清代趙翼《陔余叢考》中,記載了茶圣被“授予”茶博士這一稱號的故事。文中寫道:“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時茶飲初盛行。陸鴻漸(即陸羽)來見,衣野服,隨茶具而入。既坐,乃手自烹茶,口通茶名,區(qū)分指點。李公心鄙之。茶罷,命奴子取錢三十文酬煎茶博士。此茶博士之名之始也?!?/p>
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茶飲初盛行”之時。李季卿本是李唐宗室,長期生活在北方,對于茶了解到什么程度我們不得而知。作為“宣慰江南”的官長,李季卿會見了前來拜訪的茶學領軍人物陸羽。
陸羽為李季卿烹茶,并有詳細的講解。按說以陸羽的專業(yè)水平,這本該是一次賓主兩歡的茶會。但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錯,使得李季卿非常不高興,即原文所講的“心鄙之”。喝完茶,竟然讓奴仆拿出三十文錢甩給陸羽,順帶還給陸羽起了個稱號—“茶博士”。
在中國古代,博士本有師長的意思。西漢武帝時設立五經(jīng)博士。到后來,四方學者都慕名來學習“五經(jīng)”,皇帝就下旨,請五經(jīng)博士授業(yè)。所以當時的弟子稱自己的老師為“博士”。這個習俗,一直延續(xù)到魏晉南北朝時期。像北齊時的張景仁,曾教授皇子高緯書法。高緯登基后,對張景仁十分尊重,人前人后仍稱其為“張博士”。
以此類推,所謂“茶博士”應是茶學老師的尊稱。但若真是尊敬,又怎么可能“命奴子取錢三十文”來打發(fā)呢?試想一下這個場景,老師在茶室請你喝茶,作為客人自是要連連稱謝。如果臨走時給老師撂下些錢,那豈不是把老師當成服務生了?再結合李季卿“心鄙之”的情緒,我們可以推斷:“茶博士”應為一句反話。
由茶圣陸羽的遭遇可知,“茶博士”絕不是贊美愛茶人、懂茶人、習茶人的詞匯。你要說蘇軾是“茶博士”,那東坡居士肯定不高興。你要說宋徽宗是“茶博士”,那估計就得有牢獄之災了。
久而久之,“茶博士”脫離了茶學界,而演變成為一種職業(yè)?!逗贾莞尽酚涊d:“杭州先年有酒館而無茶坊,然富家燕會,獨有專供茶事之人,謂之茶博士?!?/p>
在舊時的杭州城,“茶博士”特指那些在大型宴會上“專供茶事之人”。我一直認為,泡茶如同做飯。小家庭的飯好做,食堂的大鍋菜難炒。三五好友,圍坐品茗,本不難應付。但要在大型活動中,伺候上百人同時飲茶,沒點手藝還真是不行。
“茶博士”更多地存在于戲曲、話本、小說等文學作品當中。像《清平山堂話本》《水滸傳》《古今小說》《三言二拍》《儒林外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俠義傳》等作品中,都有“茶博士”的身影。篇幅有限,我僅舉幾例加以說明。
馮夢龍所編《警世通言·萬繡娘仇報山亭兒》開篇便寫道:“(萬三官人)在襄陽府市心里住,一壁開著干茶鋪,一壁開著茶坊。家里一個茶博士,姓陶小名叫做鐵僧。自從小時綰著角兒便在萬員外家中掉盞子,養(yǎng)得長成二十余歲,是個家生孩?!?/p>
這篇故事中,萬三官人家里專做茶葉生意。一間干茶鋪賣茶葉,另一間茶坊則做茶水生意。家里的茶博士叫陶鐵僧,從小就在萬家“掉盞子”。所謂“掉盞子”,就是清洗茶具的意思。也就是說,這位茶博士是萬家專門打理茶事的奴仆。顯然,這里的茶博士沒有什么社會地位。
《警世通言·俞仲舉題詩遇上皇》一篇中,也有茶博士出場:“一日,俞良走到眾安橋,見個茶坊,有幾個秀才在里面,俞良便挨身入去坐地。只見茶博士向前唱個喏,問道:‘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早飯也不曾吃,卻來問我吃茶。身邊銅錢又無,吃了卻捉甚么還他?便道:‘我約一個相識在這里等,少間客至來問。茶博士自退?!边@里的茶博士就是茶坊中的服務員。
《永樂大典·戲文三種》里,曾稱茶博士是“茶迎三島客,湯送五湖賓”。用這個定義來形容明清文學作品中的茶博士,想必是再貼切不過了。
那么,“茶博士”作為一份工作,其社會地位如何呢?
清代光緒《永嘉縣志》曾記載了這樣一群“文藝青年”:“季觀樂號碧山,初名鎮(zhèn)海。家酷貧,賣菜為業(yè)。……時有黃巢松充營卒,祝圣源茶博士,梅方通販魚,計化龍修容,周士華鍛鐵,張丙光冶銀。皆能詩,結社聯(lián)吟,有市井七才子之目?!?/p>
文中記載的“市井七才子”,雖然身處社會底層,但仍醉心于“結社聯(lián)吟”。身上的文藝氣息,可謂是撲面而來。
這其中便有一位茶博士。他的另外六位詩友,分別從事賣菜、營卒、販魚、修容、鍛鐵、冶銀等工作。由此可見,“茶博士”在古代是地地道道的市井職業(yè),在等級森嚴的中國古代,其社會地位是比較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