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新
“人歌小歲酒,花舞大唐春?!睆奶瞥醯叫陂_元年間,經過上百年的發(fā)展,長安已經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國際大都市,文化多元,建筑壯麗,人口眾多,生活豐富多彩,集中展示了唐王朝的強盛、繁榮與開放,成為中華文明向世界傳播的中心。
當時各國紛紛遣使來唐,進入長安,盛況空前,“萬國來朝歲,千年覲圣君”,是唐朝對外關系的真實寫照。1971年陜西乾縣章懷太子墓出土的《客使圖》,以細膩的筆觸,形象地展示了來到長安的各國使節(jié),在鴻臚寺官員的陪同下等待唐朝皇帝召見的情形。圖中有六位人物,前三位是唐朝鴻臚寺官員,頭戴籠冠,身穿紅袍,手持笏板,神情肅穆,雍容自如,三人面面相對,看起來像是在商討事宜。他們身后的三位,為首一人禿頂,濃眉深目,闊嘴尖鼻,身穿翻領紫袍,腰間束帶,推斷是來自東羅馬的使節(jié)。中間一人面龐豐圓,頭戴尖狀小冠,冠旁邊加插鳥羽,身穿寬袖紅領白短袍,推斷是來自朝鮮半島的新羅國使節(jié)。最后一位頭戴翻耳皮帽,腰束黑帶,外披灰藍大氅,應是來自東北的靺鞨族。這三位使者均身體前傾,謙卑的神情中流露出期盼之意。唐王朝的大國氣象由此可見一斑。
在萬國來朝的同時,各國的商人、工匠、僧人、留學生、民間歌手、舞蹈家以及馬戲班子,通過陸路及海上絲綢之路走上幾個月甚至數年來到唐朝,尋找工作、學習、傳法或贏利的機會。美國學者愛德華·謝弗說:“在唐朝統(tǒng)治的萬花筒般的三個世紀中,幾乎亞洲的每個國家都有人曾經進入過唐朝這片神奇的土地?!薄疤瞥硟热宋乃C萃,奇貨云集,突厥王子仔細揣摩著來自阿曼的珠寶商的神情舉止;而日本的參拜者則以驚奇的目光凝視著粟特商隊的商人。”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聚居在大唐的首都—長安,熱情高漲,渴望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法國漢學家謝和耐說:“唐都長安是亞洲所有民族的匯聚地:突厥人、回鶻人、吐蕃人、高麗人、于闐人和龜茲人、粟特人、迦濕彌羅人、波斯人、大食人、印度人、僧伽羅人等?!?/p>
這些來自西域各國或更遠地方的人們,唐人統(tǒng)稱之為“胡”,遍布各個階層,從事著各種職業(yè),實實在在地融入了長安人的日常生活中。按照職業(yè)的不同,通常可分為胡商、胡姬、胡僧、胡人藝術家?guī)最?。第一類是胡商,也稱商胡,主要是來自西域的經商者,人數最多,以回紇人、粟特人、波斯人為主,集中在長安城貿易繁榮、有上千戶商家的西市。胡商依靠自己的精明與勤勞,賺取了大量財富,《新唐書·回鶻上》記載:“始回紇至中國,常參以九姓胡,往往留京師,至千人,居貲殖產甚厚?!钡诙愂呛В丛诤碎_的酒店中當壚侍酒的西域女子。史學家傅樂淑說:“胡姬,當系色目人,或波斯人,或阿剌伯人,或俄羅斯人,要之白種人,故玉雪姿也。”她們高鼻美目,落落大方,熱情洋溢,充滿異域風情,深受客人的歡迎。胡姬酒店多開在長安城東南的青綺門一帶,李白詩中多次寫到去胡姬酒家飲酒:“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薄凹氂甏猴L花落時,揮鞭直就胡姬飲?!钡谌愂呛?,主要來自天竺及西域諸國,這是一個懷有強烈信仰又相對獨立的群體,主要通過陸路絲綢之路進入長安及中原,以講經、譯經、修道為業(yè),是唐代中外文化交流的特殊使者。唐人周賀《贈胡僧》詩說:“瘦形無血色,草屨著行穿。閑話似持咒,不眠同坐禪。背經來漢地,袒膊過冬天。情性人難會,游方應信緣。”贊揚了胡僧剛毅的品格。第四類是胡人藝術家,他們多數擁有專業(yè)技能,來到長安主要是從事音樂、舞蹈、演唱、雜技等藝術活動,為長安的精神生活帶來了新氣象。陳寅恪先生說:“吾國中古杰出之樂工亦多為西域胡種?!憋L靡長安的《胡旋舞》《胡騰舞》《柘枝舞》等,主要是由胡人藝術家演出和傳播的。1957年于西安鮮于廉墓出土的唐代“三彩釉駱駝載樂俑”,現(xiàn)藏于國家博物館。在一峰鋪著花毯的駱駝背上,塑有五位胡人樂俑,左右兩側各坐著兩個,神情專注地演奏胡樂。左面一人撥奏琵琶、一人吹篳篥,右面二人擊鼓,四人戴著襆頭,身著翻領半袖大衣,腳蹬皮靴。站立在四人中間的是一位髯須濃密、眼睛圓睜、穿翻領綠袍的胡俑,他右手前抬,右臂舞袖低垂,嘴正張開,似在合樂而舞并伴以歌唱,這是一個由西域胡人組成的在長安城巡回演出的小型樂隊。
當時活躍在長安城中的各國來者,無不從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中獲益,進而影響了他們本國的文化。唐朝廷為高麗、新羅、百濟等國的王室子弟提供了許多學習的機會,當時的長安是亞洲各國留學生聚集的中心,也是中華文明向四方傳布的中心,周邊各國都派遣留學生到長安國子監(jiān)讀書。《唐語林》卷五《補遺》說:當時長安“太學諸生三千員,新羅、日本諸國皆遣子入朝受業(yè)”。新羅、日本諸國王室、貴族競相遣子入長安,為的是接受當時世界上最先進、最優(yōu)質的教育。唐王朝規(guī)定,新羅、日本來華留學生每人每年供給絹二十五匹及四季衣服。對于留華學習不歸者,唐王朝還給予特殊的政策優(yōu)惠,《新唐書·百官志》說,“新羅、日本僧入朝學問,九年不還者編諸籍”,即在唐朝留學超過九年不回國者,會被編入中國僧籍,享受與中國僧人相同的待遇。當時日本來長安留學的人數最多,獲益也最大。
在日本來訪人員中,遣唐使最引人注目。他們來到長安,不是為傳播日本文化的,而是向中國文化學習的。他們在長安的坊間大量購買中國典籍,搜求中國文物,今天日本奈良正倉院珍藏的六千余件包括絲綢、樂器、銅鏡等等,多數是由遣唐使通過海路帶回日本的。上世紀30年代,中國學者傅蕓子曾多次進入正倉院,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吾嘗謂茍能置身正倉院一觀所藏之物,直不啻身在盛唐之世!”將派遣遣唐使作為一項基本國策,日本堅持了長達兩個半世紀,其矢志不渝、堅韌執(zhí)著令人感動??梢哉f,在明治維新之前,給予日本最大影響的是中國文化,尤其是唐朝文化。毋庸置疑,是長安培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的日本學者,是中國文化的母胎孕育了日本文化,日本文化和中國文化是有血緣關系的。在唐朝與日本長達二百余年的友好交往中,唐朝文化從制度、禮儀、文字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給日本以巨大影響,全面促進了日本社會的進步和發(fā)展。呂振羽先生說:當時的“日本在實質上雖是奴隸制,形式上,卻自一切制度以至服裝,全部仿效唐朝”。英國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教授說:貞觀二十年(646),“中國唐代帝國制度傳入,一種獨特的日本文明開始形成”(《歷史研究》)。由仿效大國到自我創(chuàng)新,對于日本這樣當時尚處在社會發(fā)展低級形態(tài)的島國民族,大概也是一條必由之路。這一切的完成,是從日本在長安俯身向中華文化學習開始的。2017年,日本人以“一葉舟中載大唐”為題,紀念派遣唐使1300周年。日本京都大學川合教授說:“長安就是一顆歷史的種子,早已種在了日本人的文化基因里。可以說,每個日本人都有一個長安夢?!遍L安始終是日本“眾多具有漢學修養(yǎng)的知識分子心目中的‘文化鄉(xiāng)愁”。
章懷太子墓壁畫《客使圖》
牛津大學杰弗里·巴勒克拉夫教授說:“當中國的軍事力量在創(chuàng)建這個巨大帝國之時,中國的文化,他的文字和政治法律為環(huán)繞著中國東部形成的國家—新羅(朝鮮)、日本、渤海(滿洲)和南詔(云南)采用。于是開始形成了在遠東的中國世界,它在唐朝的軍事力量衰弱之后還持續(xù)了很久?!碧拼拈L安是與羅馬比肩的國際大都市,以廓大的懷抱接納了西域與東夷諸國的來者,中華文明從長安向世界傳播擴散,不斷推動唐王朝登上國際舞臺,讓世界矚目,影響深遠持久。五代的詩人張袞說,“大業(yè)來四夷,仁風和萬國”,確乎如此,唐王朝從交融與開放中獲得益處,走向了強大和繁榮。
(選自《學習時報》2019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