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容
那天寶玉來找黛玉,進(jìn)門就接著前日的話頭賠笑相問,黛玉則回頭叫紫鵑:“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彼幻嬲f一面往外走,正眼也不看寶玉。
黛玉賭氣不理寶玉,對他不見不聞,她顧左右而言他的這幾句話,并不多余,我們可以從她這些日?,嵥橥浦呛蔚热宋?。就在她囑咐紫鵑這些話的同時,王熙鳳也在園子里的山坡上,招手叫了小紅來臨時使喚,讓她帶話給平兒:“外頭屋里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著一卷銀子,那是一百六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財家的來要,當(dāng)面稱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鏈二奶奶事兒真多,她是管家婆。一對照,就襯出林黛玉不止是個閑人,簡直是個仙人,她關(guān)心的事情是這么些:燕子飛回來沒有?鸚鵡添了食水不曾?桃花謝了怎么辦?一地的花瓣不能糟蹋——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詩本子、琴譜。再就是……寶玉,他怎樣?
林黛玉(《紅樓夢》人物)(局部)
林黛玉是一個空靈的人。原著對她外貌的描寫,最具體的也僅是寫意:“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绷钊烁兄氖撬纳袂?,而非面貌。她的形象縹渺,但又確定,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模糊而相近的形象,要說誰長得像林黛玉,幾乎所有人都有共識。
文字可寫意,繪畫則須具體。很多畫家畫過林黛玉,把她置于某個經(jīng)典的情節(jié)中去表現(xiàn):葬花,或讀《西廂記》,或焚詩稿;也有無情節(jié)的,從日常無一事中提煉出一個準(zhǔn)確的概貌——如王叔暉畫的黛玉,獨坐紗窗下,衣裳素淡,神情素淡,她眼望著架上的鸚鵡,那鸚鵡的身姿神情倒是急切的,正探頭相問,它真會說話呢,可能在說:“姑娘?姑娘?”姑娘說不出的心事,連鸚哥兒都懂了么,它跟黛玉一樣地吁嗟,甚至?xí)罟媚锏脑峄ㄔ~。這幅畫中,窗戶畫得特別大,所謂“月洞窗”,好大一個圓窗,窗外修竹,濃翠淡綠。黛玉在做什么?什么也沒做,這就是黛玉平常的一天,她經(jīng)常就是這樣的:“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干的?!彼龑懙脑娭袑ψ约旱拿枋鲆彩侨绱?。
劉旦宅畫的黛玉,黛玉倚坐在山石上,足下菊花,身后竹枝。孤芳自賞的黛玉,疏離人世的交往而執(zhí)著于內(nèi)心的孤行,一意往美、高邈、深細(xì)、幽微處走去,她有她的哲學(xué),她需要某種意境,這種“境”,她用全部生命去養(yǎng)成——看這幅畫,黛玉就在她最準(zhǔn)確的“境”中,極美。她的面龐,清逸孤標(biāo)、目下無塵,又俊美無儔,是你絕對想不出,而一看就認(rèn)定,這幾乎是理想的林黛玉。劉旦宅筆墨清新,正合原著之靈秀芳香的氣韻——我?guī)缀跽J(rèn)為,《紅樓夢》是劉旦宅的,正如《水滸》是戴敦邦的,《儒林外史》是程十發(fā)的,《西廂記》是王叔暉的。
然而,倘若事情并非一定要追求“最”或絕對,我們也很樂意看到不同面目的林黛玉出現(xiàn)在不同畫家的筆下。不同于工筆或?qū)懸獠世L,一冊連環(huán)畫通常有一百多頁,這么多幅畫面,對具體性的要求更高,不能高度提煉,而是要將一幕幕的場景事無巨細(xì)地呈現(xiàn)。1950年代的滬上老版《紅樓夢》連環(huán)畫,有一位畫家畫的兩冊頗具特色:《瀟湘驚夢》《黛玉焚稿》,尤其前者,清逸而耐人尋味,這位畫家叫江棟良。
初看,覺得黛玉的衣衫不應(yīng)如此精工繁復(fù)——貼片連綴的百褶裙系在腰間,下面再是兩層裙子,還有玉佩、流蘇、飄帶、釵環(huán),這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囊簧?,是從戲曲里來的,我幼時曾欣羨過某部戲曲片中與此完全一樣的行頭,但把它們給黛玉穿戴,是否嫌墜重了?再往后看,又覺合理了,這位畫家心思極細(xì),他有他的道理,他畫的瀟湘館內(nèi)圖景別開生面,在其間生活的黛玉,也是一個十分真實的女孩兒形象。
天色已晚,晚妝將卸,黛玉進(jìn)了里間。一天又過去了。這一天里有些事情,襲人來過,坐著閑談,說的是鳳姐對尤二姐、金桂對香菱的事,她說起這些話并非無因。襲人還沒走,寶釵又遣一個老婆子來送一瓶蜜餞荔枝,送歸送,這婆子卻突兀地說了些贊美黛玉的話:“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么人擎受得起……”他人的一言一語,就是一旗一槍,逼近黛玉的內(nèi)心,待身畔無人時,她一個人默然消受。此時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心事輾轉(zhuǎn)無解,她嘆口氣和衣上床。她睡的床,是不是叫碧紗櫥,像一個精致的小房間,正面是鏤雕門圍,三面?zhèn)葒菣舾裆绕?,繪有字畫,床內(nèi)擱架上還擺放著書、茶壺、匣、鏡等物。好一個幽雅舒適的小天地,林姑娘在里面住著,錦衣玉食,為什么心上只是不快活?為什么十頓飯她只吃五頓?為什么她總是哭?
黛玉朦朧睡去了。夢中,就在她這個臥房里,鳳姐等一干人走了進(jìn)來,向她賀喜,說她父親升官并娶了繼母,把她許給了繼母的什么親戚,還是續(xù)弦。畫上,大概鳳姐剛開始說話,黛玉不知她要說什么,神情還是天真禮貌的,聽她往下說才慌了。她求鳳姐說明這是個玩笑,而眾人——王夫人、邢夫人,還有寶釵,一個個都冷著臉,不肯改變這個情況,彼此還使眼色,冷笑著一起走了。黛玉急得去求老太太,老太太也呆著臉,說:“這個不干我事。”說她乏了,叫丫頭送黛玉出去。最后寶玉來了。他倆說了平日里不能出口的話,寶玉拿出把小刀子在胸口劃,說要把心給她看。黛玉嚇得失聲大哭,虧得紫鵑來床邊喚她:“姑娘,姑娘,怎么魘住了?”把她從夢魘中拉出。黛玉回到人境,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已經(jīng)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夜已經(jīng)開始了嗎?她還沒脫掉外衣。掙扎起身把外罩脫去,剛剛開始的夜,再難入眠了,漫漫長夜殘酷地讓她細(xì)想方才夢中的情形。方才鳳姐她們就站在這里,窗上的紗簾,墻上的琴,歷歷在目。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fēng)聲,又像雨聲。囫圇的黑暗里沒有了時間的長度,輾轉(zhuǎn)反側(cè)把夜抻長縮短。剛略覺安靜,一縷涼風(fēng)從窗縫透入,吹得寒毛直豎;隨后窗外竹枝上無數(shù)雀兒的聲音開始叫了,啾啾唧唧,窗上的紙也漸漸透進(jìn)清光來。
原著的“瀟湘驚夢”這一段,夢的情節(jié)稍嫌直露,夢醒之后的文字則很好,續(xù)書作者必有過長夜難眠的時分,讓他與黛玉感同身受。《瀟湘驚夢》這一冊畫書里,黛玉有不少纏綿床榻的畫面:她躺著,她坐著,她靠著,她趴著;她托著腮,她抱著頭,她掩著臉,她扶著床邊;她睡了,她醒著,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她的床多么精致呀,枕頭柔軟,被褥香暖,但它們都不能幫她睡個好覺,做個好夢。床前的幾案是竹制的,上面擺著一個燭臺、一個痰盒——潔凈高雅的林姑娘,她卻日夜離不開這個痰盒,清早紫鵑來給她換,倒之前看見痰中帶血,不禁呀了一聲。黛玉睡在透明的帳子里,是不是有什么,紫鵑答沒有,但聲兒哽咽了。黛玉——她的帳子太透明了,她的心眼兒太透亮了,她什么都聽得到,她什么都能猜到。她這間房里,兩扇窗戶左右相對,兜著輕薄的窗紗,太通透了,涼風(fēng)長驅(qū)直入,人們背著她在外面說的話也隨風(fēng)吹到了她耳邊……寶玉定了親了?她依稀聽到了幾分,沒聽真,她在想象中補(bǔ)全。前日夢中之讖竟然應(yīng)驗,她躺在床上,卻好似身在大海中。如果這件事情將要發(fā)生,她能夠決定的就是不看到它的發(fā)生。那并不難,對她這樣的身體來說,只需要不蓋被、不添衣、不吃飯,就可以了。紫鵑給她蓋好被,一出去她復(fù)又蹬開。她伏在枕上,透明的紗帳被風(fēng)吹得像盛開的花朵。
可憐的姑娘,她被困在她的噩夢里。眾人憐恤她,每天來看望,但他們不知她的心病;紫鵑雪雁知道,又不敢說;寶玉知道她的心,可是兩人在夢外的人境,面對面,能說什么?黛玉的病無藥可醫(yī)。她日漸虛弱恍惚,耳中聽見的都像是寶玉娶親的話,眼里看見的也像是這回事,連睡夢中都聽到有人叫寶二奶奶——杯弓蛇影,弄假成真。幸好有明確否定這件事情的話,以同樣的聲息傳到她耳邊,才將她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過分敏感的林姑娘,她是僅憑一句話就可以生可以死的??!
(72)秋紋帶著小丫頭進(jìn)來盆蘭花,是太太那邊的,叫給二爺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著時,有幾枝雙朵兒的,心中忽然一動,蓮寶玉去了也渾然不覺。
之前有一個細(xì)節(jié),在她的驚夢之后的白天:襲人聽說黛玉病了,過來看看,說起昨夜她們那邊那一位也鬧心口疼,嘴里胡說八道,把她唬了個半死。里間黛玉在帳子里咳嗽起來,問紫鵑跟誰說話,襲人聞聲來床邊,她再問:“剛才是說誰半夜里心疼起來?”那還能有誰,但她非問不可,襲人說寶二爺偶然魘住了,不是認(rèn)真怎么樣,她還問:“既是魘住了,不聽見他還說什么?”癡姑娘,她是在核對夢里的情節(jié)言語,看寶玉是否真與她魂夢相通。襲人說,也沒說什么了,她點點頭兒——十有八九,他是在她夢里了。這一證實給她的心靈帶來的震蕩,應(yīng)不亞于寶玉對她說出幾句轟雷掣電般的肺腑之言,也不亞于他托人送來兩方舊手帕,令她神魂馳蕩。而原著就此收住,不寫。
在這一冊里,黛玉也有好的時候,還過了生日。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生日只一筆帶過,其后她在瀟湘館獨坐的時分,大概才是她最自適的——
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著。才要拿本書看,只聽得園內(nèi)的風(fēng)自西邊直透到東邊,穿過樹枝,都在那里唏溜嘩喇不住的響,一回兒,檐下的鐵馬也只管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膩y敲起來。
黛玉坐在窗前,看琴譜。這小軒窗固然好,可是沒有玻璃,這樣敞著,林姑娘可能禁不住呢。窗臺上放著一盆蘭花——哈,這里錯了,下一幅才說太太讓小丫頭送了蘭花來,給寶二爺一盆,林姑娘一盆,這前一幅里卻先擺著了。下一幅極妙:黛玉看著小丫頭把花盆放上窗臺,她看到這蘭花有幾枝雙朵兒的,令她心中一動——妙處凝聚在黛玉臉龐的側(cè)影線條上,是這樣的靈秀、纖巧,太準(zhǔn)確了,僅這個側(cè)影就是黛玉!她呆看蘭花的一刻,心中靈犀被觸碰到的一刻,沒有人覺察,畫家抓住了這美妙的一瞬間。
林姑娘屋里有些什么小擺件兒?我對這個很感興趣,原著沒有集中寫。探春喜歡各式玩器,寶釵則一概不要,黛玉,她呢?說是素日里也擺著新鮮花兒、木瓜佛手之類,不喜熏香。瀟湘館“龍吟細(xì)細(xì)”,是風(fēng)過竹葉聲;“碎玉丁丁”,是潺湲流水聲。夏天,滿地竹影參差,映入窗紗,翠潤生涼;冬天,熏籠火盆都擺了出來,暖閣里有一玉石條盆,里邊栽著水仙。窗下的案上設(shè)著筆硯,書架上壘著滿滿的書。咦,她書架上有一盞玻璃繡球燈……
(《瀟湘驚夢》,曹雪芹原著,江棟良繪,上海新美術(shù)出版社1955年版。)
世間一物降一物,有一條潛在的食物環(huán)鏈。
呆霸王薛蟠無法無天,百般混鬧,眾人都拿他沒辦法。他在外不止一次地打死了人,家里人又哭又恨,但還是幫他打點擺平,他就越發(fā)為所欲為。每每,解決他的辦法是他自己尋著的,比如他調(diào)戲柳湘蓮遭到痛打,著實吃了一回虧。他睡倒在炕上,氣得大罵柳湘蓮,叫小廝們?nèi)ゲ鹚姆孔?,打死他,跟他打官司。他妹妹不怒反笑,說“這才好呢”,她這哥哥不成材,讓他吃點虧才曉得。
薛蟠與他的正牌妻子夏金桂,兩人倒是一見鐘情,她也是他自己覓來的。
薛蟠因她貌美,百般縱容,倒也不以為意。不想夏金桂一心拿出威風(fēng)來。薛蟠呢,正在新婚的時候,凡事一味容讓,以致越發(fā)助長了金桂的氣焰。
薛蟠因被打傷,愧見親友,托詞出門學(xué)生意。途中想起夏家這門老親,順道去探望,就遇見了他的命里克星夏金桂。最初也是一場美麗的相遇,這事由后來幾乎被金桂凌虐致死的香菱來轉(zhuǎn)述:夏奶奶沒兒子,一見薛蟠“出落得這樣”,“又是笑,又是愛,竟比見了兒子還勝”,就讓女兒出來相見,兩人一見即情投意合。聽聽這個話——薛蟠出落成這樣!這般招人愛!蓋因這事是他自己先說的,該人看自己正是如此也;而夏家看中他為婿是實,他們的眼光也的確非常人。這位夏金桂小姐,聽說是才貌俱佳,她家里專辟幾十頃的田地種桂花,長安城中人稱“桂花夏家”,這就是她名字的來歷。這位桂花叢中長大的姑娘讓人充滿期待,連香菱都一心盼著早些娶過來,好添一個寫詩的人呢。
她露面了——在老版《呆霸王薛蟠》的第四十九頁,她與薛蟠拜堂成親,然后揭去蓋頭過日子。其后兩幅圖極其出挑,這個人物形象設(shè)計,一定是劉錫永做的——第五十頁,她坐在妝臺前,長發(fā)紛披肩頭,散而不亂,瓜子臉,櫻桃口,柳眉細(xì)眼,額前發(fā)際一個美人尖兒。她側(cè)過身來,一手叉腰,一手指斥跪在地上的丫頭,她的兇悍在她的神情眼光中,寒凜凜,她絕對不笑。是個美人兒呢,她這么兇著都好看,倘若換作和顏悅色,就要變作金陵十三釵了。下一頁,她的身子又轉(zhuǎn)向了另一邊,雙手叉腰,因為薛蟠出現(xiàn)在了這一邊,躬腰作揖向她賠小心,畫面隨之兜轉(zhuǎn),讓我們和薛蟠一樣看她的后背。她很美。頸后垂著一綹長發(fā),束著,襯托她美麗的頭形,很有風(fēng)致。薛蟠怕她因為她很美。旁邊跪著的那個不知所措的丫頭,看他倆看呆了。
《呆霸王薛蟠》以薛蟠為主角,將他的主要事跡貫穿,夏金桂的戲份很少,她出現(xiàn)的畫面僅六幅。其實這個人物十分成功,在原著里,“薛文龍悔娶河?xùn)|獅”是第七十九回了,后面關(guān)于她的情節(jié)一直延續(xù)到一百回之后,但相當(dāng)渾成,第八十三回她與陪嫁來的丫頭寶蟾鬧,“寶蟾也是夏家的風(fēng)氣,半點不讓”,頗似曹雪芹口吻。關(guān)鍵還是曹公的頭開得好,他寫金桂,我以為最絕的是這句:“生平最喜啃骨頭。”一筆就刻畫出這是個刁鉆人。是有這種人,嫌吃肉沒勁,要連皮帶骨,花費工夫去啃,才來勁兒。金桂自小嬌養(yǎng),肥雞大鴨子早吃得膩掉,她每日殺雞鴨,把肉賞給人吃,她單以油炸焦骨頭下酒。知道了她這一嗜好,對于她怎么能看上薛蟠,就會有所頓悟。
金桂不發(fā)脾氣的時候,喜歡糾聚一伙人來斗紙牌、擲骰子,我很奇怪都是些什么人能被她找來。大觀園里那群姑娘們風(fēng)雅之甚,連薛蟠身邊的香菱,都從不去想自己的苦命,癡憨地一門心思學(xué)作詩。金桂能找來什么人呢?如果不能越過賈府的深宅大院到外面去找,那只有在園子里使喚的那幫媳婦婆子們,斗紙牌擲骰子她們一定很在行。物以類聚,讓夏金桂看看這些與她玩得來的人,問她對這朋友圈是否認(rèn)可;同時,她的寶蟾又與薛蟠一點就著,好得如同烈火干柴,再問她作何評論?!@么問仿佛照鏡子,不乏靈性的夏小姐對她自己可交代得過去么?
薛蟠不知怎么看上寶蟾的,兩人也有最開始的試探階段。薛蟠讓寶蟾倒茶,接碗時捏她的手。寶蟾喬裝躲閃,無辜的茶碗落地摔碎了。薛蟠說寶蟾不好生拿著。寶蟾說姑爺不好生接。沒提防——是讀者沒提防——金桂居然在旁邊,這兩個人好大膽子。金桂冷笑一聲,說:“兩個人的腔調(diào)使夠了,別打量誰是傻子?!边@話說得一語中的,畫面中,她的身段也配合著,頭歪著,眉聳著,腰肢扭著,蘭花指翹著,臉上微微笑著,幾乎是一種得色。
要看全須全尾、又講述緊湊的夏金桂的故事,可以看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的這一冊《金桂之死》,它把散落在數(shù)回里的情節(jié)集中在了一起。畫家楊秋寶畫了這套《紅樓》中的五冊,他筆法老練,運筆灑脫,我覺得賈政王夫人這些人在他手上真是得其所哉,要畫夏金桂,他也是這一套書數(shù)十位畫家中的最佳人選。多幅連環(huán)畫面,場景隨情節(jié)推進(jìn)而變換角度,調(diào)度有方,富于鏡頭語言。
夏金桂在《金桂之死》中的身段真足。她本是個“舍得做”的人,想得到做得出,心狠手辣,臉面不顧。她跟寶蟾鬧起來,兩個只差沒有對打了,撒潑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這就是所謂夏家的風(fēng)氣罷!寶蟾是她的陪嫁丫頭,本該是她的心腹,她嫁過來首先看到一個香菱礙眼,想借寶蟾來擺布,這手法與王熙鳳借秋桐壓服尤二姐如出一轍,但鳳姐步步得手,除掉二姐再除秋桐,她卻反惹得寶蟾借此上位成了第二個敵手。作者說金桂“心中的丘壑經(jīng)緯,頗步熙鳳的后塵”,其實差了不止五十步,王熙鳳目標(biāo)清楚,她思路凌亂,一切表現(xiàn)似乎只增加了戲劇性效果。
所以《金桂之死》中常有一堆人圍著看熱鬧的場面,如這幅:金桂在床上裝病,忽又從枕頭里抖出一個紙人,寫著她的名字,有五根針釘在她的心窩等處。她立刻大叫大鬧,做張做致,說有人害她。這么大動靜,人都趕到她床前來,金桂只穿貼身小衣,跪在床上望后仰倒,虧了丫頭死命扶住,金桂的這個姿勢,使她曲線畢露,她兩只胳臂揮舞招展,根根手指不安分,在手勢上都配合她的哭喊。另一個丫頭神情無謂,她必是寶蟾了,旁邊再兩個丫頭在撩起帳子,中間是薛姨媽、寶釵,被擠到一邊兒的,是薛蟠,毫無主意地看著他老婆。有人嫌我呢!金桂說。她這些時不在你房里呀!薛蟠說的是寶蟾。那還有誰呀?金桂說。她這半個月叫香菱陪她睡,每夜叫她七八次,一會倒茶一會捶腿,寧可自己不睡,也不讓她睡。薛蟠此刻聽了她話,就拎起大棒直撲香菱。
香菱很可能就這么被折磨死了——一個老實軟弱,從小受盡了命運顛簸的丫頭,怎經(jīng)得起悍夫的毒打和妒婦的凌虐。古代人的生命比我們要脆弱,尤其古典小說里的人,很輕易就會丟掉性命,而香菱在八十回以后似乎是熬過了許多劫數(shù),悲淚飲咽,活得很真實了。
金桂后來想藥死香菱——那時,薛蟠又在外打死了人被關(guān)在牢里,她獨居寂寞,忽而看上了幫忙奔走此事的薛蝌,薛蝌偏又信任香菱,使她醋意大發(fā)。她要勾引薛蝌,寶蟾給她出主意,兩個又好了起來,每日商議行事。怎么對付香菱?金桂想藥死她。要掩蓋這一打算,她故意對香菱好,香菱病了,她親自熬藥端來,到跟前時自己燙了手,連碗砸潑,她不僅不發(fā)脾氣,還拿笤帚來掃凈了地。她掃地的姿勢頗可一觀,本來是從沒掃過地的人,動作不太正確,她還特意要做給香菱看,就更加造作,這下不僅香菱在床上躺不住,連寶蟾都趕忙地拿了帕子跑來服侍。金桂變好了?寶蟾也摸不到她的心思。金桂讓寶蟾做兩碗湯,她要跟香菱同喝。寶蟾心里不服氣,在一碗湯里多擱一把鹽,那是要給香菱的。于是留心,看那碗多擱了鹽的湯放在金桂面前,忙趁她不注意,把兩碗湯對調(diào)一下。金桂喝下那碗湯,沒多久毒性發(fā)作,這“攪家精”極其難看地鬧了最后一場,死了??蓱z的香菱,幸好兩個人都想害她,她才在鹽與砒霜之間撿回了性命。金桂死后,人們一步步回味過來,脊背會一陣陣發(fā)涼,尤其寶蟾,她也許想到若是香菱死了,金桂可能會以她來收場。
金桂死得天理昭彰,故事稍嫌太圓,距離通俗小說近了些。但她的后一半故事難為,就好比幾乎是個完人的薛寶釵在這家庭中的難為。在第八十回,曹雪芹寫金桂意圖挾制丈夫,再將及婆婆與小姑,對此,寶釵的做法是“每隨機(jī)應(yīng)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而至于怎么應(yīng)變,怎么彈壓,都該續(xù)書的作者去具體經(jīng)營了。連張愛玲都說“撒潑不是容易的事”,寫悍婦是需要想象力的。
金桂鬧得實在不成話,典型的自作孽不可活,人們覺得不用管她的心了。我倒是有些好奇她的內(nèi)心,當(dāng)她設(shè)計陷害香菱,把一個小玩偶人兒寫上自己的名字,拿針扎在她的心窩的時候,不知心里做何感想。
(《呆霸王薛蟠》,曹雪芹原著,劉錫永、嚴(yán)箇凡繪,上海新美術(shù)出版社1955年版;《金桂之死》,曹雪芹原著,楊秋寶繪,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
田曉菲在《秋水堂論〈金瓶梅〉》里說,《金瓶梅》所寫的,正是《紅樓夢》里常常一帶而過的,而且總是以厭惡的筆調(diào)描寫的中年男子與婦女的世界,是賈璉、賈政、晴雯嫂子、鮑二家的和趙姨娘的世界。此言甚是。這兩部書,作者的目光與情感更趨向哪個年齡層次的人群,與他自己的年齡關(guān)系不大,是他的世界觀取景。
《紅樓夢》中的主角寶黛釵等,都只十來歲,服侍他們的那一群丫頭,年齡也不相上下;大觀園里那些媳婦、婆子們,年紀(jì)大約三十多至五十余,她們經(jīng)常是某個丫頭的嫂子、嬸子、娘或外婆。對這兩個群體的集中描寫改編成了兩冊連環(huán)畫:《寶玉瞞贓》和《抄檢大觀園》。后者有秋風(fēng)肅殺之感,前者則甜美可喜,它恰好在我十二三歲的時節(jié)到來,入眼入心。書中有這么多芬芳的情節(jié):一日清晨,湘云春困醒來,覺得兩腮作癢,疑是犯了桃花癬,向?qū)氣O要薔薇硝擦。寶釵沒有,就叫鶯兒去黛玉那里取,蕊官也一同去了。路上經(jīng)過柳葉渚,巧手的鶯兒采了許多嫩柳條,一邊走一邊編花籃,又折一二枝花,插在布滿翠葉的籃子里。到了瀟湘館,黛玉問這個花籃誰編的,鶯兒說:“我編的,送給林姑娘玩。”——這些情景,真是芳香四溢,這些女孩兒正如初春的花朵柳葉,畫中也處處是桃紅柳綠,情韻滿紙。
“柳葉渚邊嗔鶯叱燕,絳云軒里召將飛符”“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來茯苓霜”,原著用幾回的篇幅專門寫這些女孩的瑣屑。女孩之間情意纏綿,小物件送來送去;喜歡的人,巴心巴肺對她好,厭惡的人,大家抱團(tuán)兒一起去踩。這會牽扯到多少復(fù)雜微妙的人際關(guān)系,她們大多不管不顧,由著性子做事,局面由旁人替她們收拾,最終,她們也不免被人收拾了去。
從瀟湘館拿到薔薇硝,蕊官特意要分些給芳官,托人送到怡紅院,先給寶玉看,賈環(huán)恰好在,他看了也討要,芳官說別動這個,她另拿些來,回房取卻見盒子空了,就包了些茉莉粉。薔薇硝似乎只是普通之物,小姐們有,丫頭也有,而賈環(huán)要當(dāng)稀罕物兒討去送給他的彩云,說“橫豎比買的強(qiáng)”,趙姨娘又為送的其實不是薔薇硝而趕來跟丫頭們大鬧了一場,都是不同人的品性在微物之上的映照。正如同賈寶玉先看到芳官拿著紙包,笑問是什么,他是肯定會問的,他連女孩們用的胭脂膏子都會調(diào)制呢。
我看這書的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雖然沒有薔薇硝與胭脂口紅,珍珠霜與爽身粉是有的,后者也是盛在一個圓紙盒里,故而,芳官揭開她的圓盒的蓋兒,我仿佛也看到空了的盒底,殘余些許倒不出來的粉末兒。要學(xué)些書中夠不著的腔調(diào)兒,這個便是寫意,公子小姐們的生活太大于我們,倒是這些丫頭們的貼膚可親。麝月在旁摟著芳官的肩——這畫書中多有女孩間的親昵之態(tài)——兩個女孩都眉目秀麗,看上去年紀(jì)相若,其實芳官要小得多,原著中寫襲人幾個很照顧芳官,晴雯還幫她洗頭。芳官的干娘,先給她親女兒洗過頭再叫芳官用這剩水洗,芳官跟她吵起來。襲人從屋里取了花露油、雞卵、香皂、頭繩之類,晴雯把干娘數(shù)落一通,替芳官洗凈了發(fā),用手巾擰干,松松地挽了一個慵妝髻。從來沒有哪部古典小說里寫姑娘們怎么洗頭的,要說起這個,不管是丫環(huán)、小姐,跟我們都有得說來。在這冊畫書里我們還能看到湘云、黛玉的晨妝,秀發(fā)披散,各具風(fēng)致,寶釵起得早,已是頭面齊整,舉止矜然,寶姑娘從不會有不齊整的時候。
芳官跟她干娘吵架時,賈寶玉就在旁邊。他恨得用拄杖敲著門檻,說這些老婆子都是鐵石心腸,不照看,反倒挫折這些女孩子們。他碰見藕官在園子里燒紙,她干娘去告了狀,要拉她去見太太時,寶玉也是用拄杖敲開那婆子的手,說是杏花神向他要紙錢,托藕官燒的,卻被你沖了,可是要我早死?嚇得那婆子告饒。上哪兒去找這么一位寶二爺,對待女孩們除了愛惜,還是愛惜,他把丫頭們看得比他自己都尊貴。原著作者對這些女孩子們有著與他相似的情感,區(qū)別在于,作者對她們的缺點弱點也看得分明,在敘述中,或假他人之口表達(dá):“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勢凌下,或揀衣挑食,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居多。”
晴雯待芳官不錯,可也這樣說她:“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會兩出戲,倒像殺了賊王,擒了反叛來的?!边@些學(xué)戲的女孩子,受了戲文熏陶,心比天高,內(nèi)心里往往以戲中人自比,腳下也常踏著幾層云。有技藝在身,她們反不像普通女子那樣能針黹會做活。戲班遣散后,她們分散在園中使喚,其實每日只在園中游戲,憨睡傻玩,眾人對她們也不大責(zé)備。一碗熱湯送來了,晴雯讓芳官學(xué)著吹吹,吹好了,嘗一口;寶玉的飯食,就是“蝦丸雞皮湯、酒釀清蒸鴨子、胭脂鵝脯、松瓤卷酥”。那太精致的一桌,寶玉都覺香甜可口,她還嫌油膩不吃;寶玉的玫瑰露,她可以一而再地要了去送人,做她的人情周轉(zhuǎn)。她原是唱正旦的,可以想見容貌拔尖兒,把她分派到怡紅院,是越發(fā)寵著她了。
那天芳官到廚房去點寶玉晚飯吃的菜,碰到另一丫頭小蟬兒從外面買回一碟熱糕,就戲說要嘗一塊兒。小蟬兒忙說:“這是人家的,你們還稀罕這個!”管廚房的柳家媳婦笑說:“芳姑娘愛吃,我這里有。”拿了一碟出來,說是才給女兒買的,干干凈凈沒動過的。芳官拿著糕,舉到小蟬兒臉上,說:“稀罕吃你那糕,你給我磕頭我也不吃?!币粔K塊掰下熱糕擲到院子里打麻雀兒,她還說:“柳嫂子,你別心疼,我回來買二斤給你?!薄问钦l再愛惜這些丫頭,叫他來看看芳官這做派,是不是太可惡,小蟬兒被她氣怔了,柳家的心里也不會舒服,可是她不會露出,因為她有求于芳官。而芳官為什么會破例對這位中年婦女好,不僅是柳家的善于小意殷勤,“服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別的干娘還好”,俗話說隔鍋兒飯香,有她們的眾干娘墊底是世上最可惡的婦女,笑容可掬的柳嫂子就分外可親。
柳家的有個女兒叫五兒,十六歲,“雖是廚役之女,卻生得人物與平、襲、晴、紫、鴛同類”——列出來的這五人,都是容貌出色、聰明伶俐的一等丫頭,賈寶玉評判女孩兒是按她們本身的資質(zhì),作者也是一樣。五兒體弱多病,閑在家里,她娘托芳官跟寶玉說情,想把她送進(jìn)怡紅院,那里活輕人多好掙錢,而且聽說寶玉將來還要放她們回家的。五兒的心性,依照她的容貌自恃也是要往高處走,她來找芳官,一路上花遮柳隱地走,到了怡紅院外還站在一簇玫瑰花前面等,這么一個女孩兒,進(jìn)了怡紅院能指望她干什么活兒?她自己跟芳官也說得直白,說已經(jīng)等不及要進(jìn)來了,進(jìn)來了即便是請大夫吃藥,也省了花家里的錢。柳家母女的這些絮叨,芳官卻聽得耐煩,還一次兩次地找寶玉要貴重的玫瑰露,一趟兩趟地送來給五兒吃。芳官是個不經(jīng)事的小女孩。她就適合跟寶玉這些人在一起玩鬧,夜里眾人聚集歡宴,沒大沒小,芳官打扮得另式另樣,一圈小辮歸總成一根大辮,被眾人笑說跟寶玉像是雙生的弟兄兩個。
芳官如此,其他女孩子呢?寶釵的鶯兒,是最有規(guī)矩的丫鬟了,她在園里折些柳枝編花籃,被那些看園子的婆子看到,心里很不受用。探春改革,把園子承包給了眾婆子,從此園中的花草就歸她們管,一根草一朵花都值錢,不許人采。婆子不好說鶯兒,寶姑娘面子大不好得罪,且花草各房本有分例,每天依時送,唯獨寶釵不要,說要時再要,所以鶯兒說,別人摘花不行,就她可以。她們一行女孩子——鶯兒、藕官、蕊官、春燕等,個個手里拿些鮮花柳條,婆子說不得鶯兒,就說自己的侄女春燕,一時春燕的娘也來了——她也就是芳官的干娘,兩個婆子說到一處一起打春燕。鶯兒賭了氣,花籃不編了,把采來的花柳都擲于河中,把婆子們心疼得念佛。女孩們愛花,堪折直須折,折下來插在瓶里、簪在頭上、做些玩意兒,都是為了美,而婆子們看一花一草都是錢,是她們的年終分紅。所以賈寶玉有他的理論:未出嫁的女孩兒是無價之寶珠,出嫁后就失去了光彩寶色,再老就不再是珠子,變成魚眼睛了。聽他當(dāng)面這么講,那些婆子就笑,說,那凡女兒個個是好的,女人個個是壞的了?話中的意思是,從前俺們也曾是女兒來,以后她們也會壞掉來。
再看看這些丫頭們——大丫頭司棋要吃蒸雞蛋,打發(fā)小丫頭蓮花兒去廚房要。柳家的說眼下雞蛋少得很,改日吃罷,蓮花兒不依,去翻櫥柜,說“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又嘲諷柳家的平素巴結(jié)寶玉屋里的人等等?;厝ジ嬖V司棋,司棋大怒,即帶了人來,喝令動手,讓把箱柜里所有菜蔬都扔出去喂狗,大家吃不成。嚇!可惜了那一排排收拾好了掛在竹架子上的大魚,筐子里的蔬菜,陶缽里的雞蛋,廚房里正在和面,或吃飯的婦女,都怕她們,賠笑央告。這些丫頭子一通亂摔亂砸,被眾人勸走,柳家的再蒸了蛋送來,司棋還全潑在了地下。看這一段,感想是這些丫頭們也真不是好的,等她們將來成了嫂子婆子,只怕比她們的干娘還可惡。她們只是丫頭,可是一個個牙尖嘴利不饒人,想干什么干什么,也令人稱奇。如此恣意張揚、驕矜傲然的生命,是什么樣的環(huán)境、什么人培育出來的?
這些丫頭常被人不輕不重地稱作“小蹄子”,有時是昵稱,有時是罵。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時下春早,草木尚未真正茂盛,事物的本質(zhì)尚未充分暴露。單看豆蔻之初,年華可貴,不免失之偏頗。
這群女孩子,她們仿佛就該只做這樣一些事情:薔薇花架下,齡官蹲在那里悄悄流淚,一邊拿根簪子在地上畫一個又一個“薔”字;山石背后,藕官在燒紙,給曾與她在戲中扮兩口兒、你恩我愛的菂官;下大雨了,大家把溝堵住,讓水積在院內(nèi),把些綠頭鴨、花鸂鶒、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里玩?!?/p>
即使她們天天過這樣的日子不被打擾,也總有青春漸逝走進(jìn)中年的一天。
(《寶玉瞞贓》,曹雪芹原著,汪繼聲、汪溪繪,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