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坐在陰濕空闊的老屋的客廳里，喝著茶，祖母忽然對黃石說：

“要不，你去黃伯的茶園里玩玩吧。那邊天天出太陽，即使東邊下雨，西邊也出太陽。我擔(dān)心你老待在家里會得病?！?/p>

“我一個人去嗎？”黃石問道。

“你一個人去，坐火車去?！弊婺笀远ǖ卣f，“天天出太陽的地方對你的身體有好處。這種機(jī)會可不是每個人都有啊。黃伯的茶園啊，一眼望去伸展到了天邊?？上姨狭?，去不了那么遠(yuǎn)的地方了?！?/p>

在黃石的心里，興奮漸漸戰(zhàn)勝了畏懼……

整整一夜，他都在關(guān)于茶園的夢里掙扎。那個茶園里根本不出太陽，時時刻刻隱沒在濃霧中，幾乎什么都看不見。黃石彎下腰撫摸那些茶樹時，往往摸了個空。明明看見樹葉在手邊，就是摸不到。

黃石背上換洗衣服和課本、作業(yè)本出發(fā)了，因為暑假作業(yè)還得做。

祖母將他送到院門口，嘶啞著嗓子叮囑他說：

“石頭，你可要回來啊！”

黃石一邊點頭答應(yīng)一邊在心里對祖母的話感到納悶。

折騰了一番，買好了車票，黃石終于坐在他的臥鋪上了。

火車一開動他立刻躺下，閉上眼想象那天天出太陽的地方。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郊區(qū)也有茶園，綠油油的。他還曾去里面采過一次茶，但祖母說那些小茶園同黃伯的茶園沒法比。黃伯的巨大的茶園究竟有些什么樣的誘惑力，使得祖母竟要擔(dān)心他會滯留在那邊不回家？還有就是黃石長到十三歲還從未出過遠(yuǎn)門，祖母怎么會放心讓他獨自去到遙遠(yuǎn)的南方的？不錯，那里有一位黃伯，是黃石從未謀面的遠(yuǎn)房伯伯。可是祖母難道一點也不擔(dān)心他坐火車下錯了站，或下火車后轉(zhuǎn)長途汽車時坐錯了方向？這可一點兒也不像她平時的作派啊。黃石是個多思的男孩，他想來想去，想到了一種可能，這就是也許祖母認(rèn)定他不會再回老屋，已打定了主意要徹底忘卻他，正如當(dāng)初他的父母忘卻他一樣。黃石想到這里，背上就開始流冷汗了。過了一會兒他終于鎮(zhèn)靜下來，又開始想象天天出太陽的茶園。他命令自己只想茶園和即將見面的黃伯。祖母說黃伯五十多歲，身材高大，很英武。黃石就想象他從茶園的夕陽中朝他走過來的樣子。黃石一陣陣激動，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愛上這位伯伯了，說不定從今以后他就要生活在他的庇護(hù)之下了呢。

黃石不敢朝窗外看，也不敢睡著，他怕錯過了報站。餐車過來時，他從女乘務(wù)員那里買了兩個饅頭。

“小家伙，越是精明越吃虧?！惫媚镞呎f邊朝他擠眼。

黃石不明白她的意思，卻莫名其妙地紅了臉。他很惶惑。

兩個饅頭一下肚，黃石就沒有那么激動了。他開始用呆滯的目光看車窗外的風(fēng)景。那簡直不叫什么風(fēng)景，只是荒原連著荒原，連一棟小房子都沒有。這些荒原——間或被一些小山包打破——在他眼中成了褐色的斑塊。他感到厭倦了，于是重又在臥鋪上躺下，想要再次去設(shè)想黃伯的樣子。他腦海中出現(xiàn)了綠色的茶園，但黃伯不再現(xiàn)身了。他回想那姑娘的話。會不會因為他太精明，提前去想象這位伯伯的模樣，伯伯就隱藏起來了呢？

地圖上的那個地方在很遠(yuǎn)的南方，按車票上印出的時間要坐一天一夜的車?？墒呛芷婀郑S石僅僅吃了一餐飯，上了一次廁所，播音器里就報出了他要去的站名。車速慢了下來，黃石拿了自己的行李往門口走?？墒擒囎雍鋈挥旨涌焖俣蕊w奔起來，越來越快，簡直像發(fā)了狂。黃石緊緊地抓著臥鋪的梯子，還是坐到地板上去了。他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車廂里的乘客都在地上亂滾，給他一種末日來臨的感覺。播音器里在亂叫，像鬼哭狼嚎。但這種情況沒有持續(xù)多久，火車猛地一下停住了，黃石的頭上被碰出一個大包。他坐在地上被嚇得半死。這時列車員過來了，將他的大背包扔到車門那里，罵罵咧咧地趕他下車。

幸運的是，黃石剛一出站那位黃伯就來接他了。一開始黃石還不敢認(rèn)這位黃伯，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高大英武的漢子，而是一個黑得像炭一樣的瘦小老頭。黃伯見黃石站著不動，就說：

“我剛接到你祖母的電話，說你可能會來，如果來了就要在茶園里住一陣子。你來了正好，我這里缺人手?！?/p>

黃石在心里嘀咕：祖母居然說他“可能會來”，多么可怕??！

黃伯將黃石的背包放在那輛老舊的腳踏三輪車上，讓他坐上去，自己就開始蹬車前行了。他們行駛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黃石眼前展開的，正是他在火車上看見的荒原。

“黃伯，我們要走很久嗎？”黃石問。

“不要多久，很快就到茶園了?！秉S伯說，“今天你的運氣真好，這么早就到了。如果天黑了，這條路就不好走了?！?/p>

黃伯慢悠悠地踩著車子，坐在后面拖廂里的黃石，雖然對荒原感到新奇，可是不論他如何樣努力睜大了眼看，也看不到四周有任何活物。此地不但沒有樹木和房屋，連草都沒有一棵，只有無邊無際的褐土和大石頭。天空里的黑云壓下來，一會兒就到處都變得霧沉沉的了。

“到了?！秉S伯一邊下車一邊說。

可是房子在什么地方？黃石睜大了雙眼辨認(rèn)著。

“黃伯，這里是您的家嗎？”

“不，這里是茶園。你把背包放在拖廂里，我?guī)銋⒂^一下吧?！?/p>

黃石緊跟著黃伯，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走。腳下的路很不平坦。黃石心里想，這是荒原，茶場在哪里？

“它冷不防就出現(xiàn)了?！秉S伯在前面大聲說，“這里的煩惱是白蟻，為了將白蟻從茶樹上引開，我們栽種了白蟻最喜愛的杉松。你瞧，圍繞這一片茶園的全是杉松。噓，別碰它們，白蟻會掉在你身上！”

但是黃石既沒有看見杉松，也沒有看見茶樹。到處都是霧，他只能勉強(qiáng)看見黃伯的那件黃色汗衫。走了好一會，黃伯忽然叫他：

“石頭！石頭！快蹲下來！快……”

黃石連忙蹲下來了。他感到黃伯正在靠近他。黃伯抓住他的手，要他去摸身邊的茶樹。黃石摸到的是一些疙疙瘩瘩的樹干，都光禿禿的，像石頭一樣硬。黃伯說這就是茶樹，因為白蟻不放過它們，它們早就不長葉子了。還說剛才來了一頭野豬，也不知從哪里來的，這附近又沒有山。

黃石感到很累，干脆坐在地上。

“石頭，你躺下吧。這些白蟻現(xiàn)在有茶樹吃，就不會來吃我們。要不然就很難說了。你聽！”

黃石果然聽到了“沙沙沙”的咬嚙聲。他同黃伯并排躺下了。

他一躺下，那些咬嚙聲就更響了，像在下雨一樣。黃石有點害怕地蜷縮著身子。

“石頭石頭！你難道怕它們吃了你？”黃伯說著就大笑起來?！八鼈兪歉F兇極惡，但絕對不會吃小孩。今年以來，我把滿園的茶樹都送給它們吃了。你瞧，有幾只爬到你身上了，不過它們對你沒興趣，又走掉了?，F(xiàn)在我的茶園成了白蟻園了。這里夜里很暖和，有時我干脆睡在園子里，因為這里可以消除疲勞?！?/p>

聽黃伯這樣一說，黃石果然感到旅途的疲勞已消失得干干凈凈了。在他們上面，濃霧已經(jīng)消散，滿天星光。黃伯說已經(jīng)是午夜了。休息了一會兒，黃伯說到他家里去吃消夜，就站起來，要黃石跟他走。

“石頭，你就不要去管你的行李了，我估計它已經(jīng)成了白蟻的戰(zhàn)利品。你不要覺得可惜，在這里生活就得一身輕，什么都不顧忌。”

黃石聽了黃伯的這幾句話，只覺得頭皮發(fā)麻。

他倆在星光下的荒原里走了好久，后來黃伯指著前方的一個黑影，說那就是他的小茅屋，還說要煮魚湯給石頭喝。

小茅屋的確很小，只放下一張床、幾張板凳、一個小圓桌，就轉(zhuǎn)不開身了。黃伯讓他躺到床上去休息，他到外面的灶上去煮魚湯。黃石說自己身上太臟了，會把床弄臟的。黃伯就生氣了。

“石頭，你說我的茶園臟？你記住，這里是天底下最干凈的地方！去，去躺一會，把旅途的穢氣都徹底消除。剛才在茶園你已經(jīng)洗了個澡，現(xiàn)在再洗一個就可以了?！?/p>

黃石只得和衣躺到床上去。他一躺下就入夢了。那些夢全都亮晶晶的，荒原卻原來是花的海洋，黃石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喊。他喊了又喊，怎么也忍不住。

后來有個人突然出現(xiàn)，將他絆了一跤。

“不要喊了，喝魚湯吧?！痹瓉砟侨耸屈S伯。

黃石喝了一口，湯里有股異香。

“這面上浮著的東西是什么？魚油嗎？”黃石好奇地問道。

“嘿嘿，是白蟻。喜歡嗎？”

“喜——等一下，您是用茶樹養(yǎng)了白蟻，然后供您享用？”

“石頭，你別說得那么難聽。我住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總得吃點東西保持體力吧？我不可能將它們都吃光，我僅僅吃了很小的一部分。剛才你也看見了，它們吃茶樹和杉松，它們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是我給了它們這種生活，你難道要我餓死？”

“您說得在理?？墒俏沂且粋€外人，我也沒為它們出力，憑什么我可以天天在花園里吃它們？”黃石沮喪地說。

“你很快就會為它們出力的，這個地方會使你產(chǎn)生興趣?！?/p>

黃石一下子想起了祖母臨別時對他說的那句話，就沉默了。

喝完白蟻湯，黃伯讓黃石在床上睡覺。他說他更愿意到花園里去同白蟻睡在一塊，以便傾聽它們的心聲。他感到小家伙們今夜有點興奮不安，也許是因為石頭來了，他得去安撫它們。

“石頭，你得學(xué)會隨遇而安?！彼驹陂T口回過頭來說。

他悄無聲息地走了。

黃石躺在床上，居然感到很滿足。就像在家里時學(xué)校放假一天，又用不著做功課一樣。他想，不是書包里的東西都被白蟻啃光了嗎？還有什么事需要著急的？黃伯說得對，他應(yīng)該隨遇而安。這樣一想他又安心地入夢了。這里多么爽快啊，同老家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種生活。黃石又看見了花的海洋，不過這一次，他不再呼喊了，他邊看邊想，這些悅目的花兒，也許是由白蟻的排泄物滋養(yǎng)著的？

他睡得很遲，才睡著，就聽到黃伯在門口燒水、做飯，可他就是不愿睜開眼。此地太令他愜意了。

直到好幾天之后，黃石才將這個荒原上的茶園的方向大致摸清。這些方向都是黃伯告訴他的。黃伯將他拉到一塊形狀怪異的石頭旁，指著前方告訴他說，那是北邊，他的家鄉(xiāng)所在的方向。黃石眨著眼往前方看，只看見那些一模一樣的褐土。后來黃伯又拉他到一棵光禿禿的死去的杉松樹旁，指著前方同樣的褐土對他說，一直往前走就是火車西站。雖然記住了那塊石頭和那棵死樹，但黃石感到，如果讓他一個人獨自回老家的話，他肯定會在荒原里迷路。

茶園真奇異，雖然所有的茶樹，包括外圍那些高大的杉松全都被白蟻弄死了，可是在某個沒有霧的清朗的夜晚，它們會突然發(fā)光，荒原里就充滿了一種節(jié)日的氣氛。這時黃伯變得非常激動，領(lǐng)著黃石在那些禿枝中間跑來跑去的，大聲驚嘆著：“啊，它們！你瞧，它們……”

黃伯對他的茶園感到特別驕傲。黃石想，他連一片茶葉都沒見到，黃伯真是個怪人。黃伯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指點著死茶樹對他說：

“你看見它們了吧，這都是茶的精魂啊。你今天早上喝的茶就是初生的那一撥，它們自愿獻(xiàn)身，多么可愛！”

黃石盯著那些時隱時現(xiàn)的白蟻，看得發(fā)了呆，眼里流出了淚。

“不要傷感嘛，石頭，要學(xué)會節(jié)制感情。”

黃伯這樣一說，黃石心里就產(chǎn)生一種沖動，他很想像黃伯一樣躺到枯枝下面去陪伴這些忙忙碌碌的小動物。黃伯看出了他的意圖，連連擺著手對他說：

“走吧，走！石頭啊，它們還不太習(xí)慣你呢。不過你身上已經(jīng)有了它們的氣味，它們在回憶呢?！?/p>

黃石默默地繞著茶園行走，他沒有地方可去，他想，如果他離開茶園，向荒原邁步的話，他就會迷路。他走了一會兒，回頭一看，黃伯已經(jīng)不見了，大概躺到那些枯樹下面去了。茶園很大，黃石決定一直走下去，這樣就總會回到原地，原地就是黃伯的小屋的所在地。

杉松和茶樹的氣味很好聞，雖然已經(jīng)死了，給他的感覺卻像還活著似的。也許它們真的還活著？白蟻在它們體內(nèi)所進(jìn)行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活動？不知為什么，黃石突然想起了老屋里孤獨的祖母。祖母說起話來就像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他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一切似的。關(guān)于茶園，她知道一些什么？黃石腦子里出現(xiàn)一個怪異的念頭——也許祖母就藏在茶園里。

他的腳板被什么蟲子咬了一下，他感到腳板窩里已經(jīng)腫起來了。他脫了鞋查看，果然是腫起來了，針扎一樣痛。再要走下去已經(jīng)很困難了。

“石頭，你被白蟻咬了啊！”黃伯突然出現(xiàn)了。

“白蟻怎么會咬人？”

“這里的白蟻就是咬人。它們脾氣不小。說起來還是我把它們訓(xùn)練成這個樣子的?！秉S伯微笑著說。

腳心越來越痛，黃石齜牙咧嘴地呻吟。

“心里不要躁，”黃伯安慰他說，“哈，又有三只爬到你腳上了，你讓它們再咬幾口吧，這是見面禮。怎么樣？好了嗎？我看它們不討厭你，好，這下好了……石頭，試著站起來看看?！?/p>

黃石真的站起來了。黃伯拍著他的肩頭說：“好樣的?！?/p>

茶樹的間隔里放著一擔(dān)水桶，黃石心里想，死茶樹怎么還需要澆水呢？聽見黃伯在說：

“它們死了么？當(dāng)然沒有。它們活得很滋潤。再說白蟻也要喝水?！?/p>

“黃伯，您讓我去挑水來澆茶樹吧?！?/p>

“石頭，你著急要干活了?。亢?，你去挑水吧。來，站到這棵杉松旁邊來。往前看，看見一團(tuán)亮光沒有？你數(shù)腳步，走一千步就到了那里。那是一個水潭。”

黃石并沒有看見一團(tuán)亮光，他挑著空水桶上路了。他在心里數(shù)著腳步，生怕數(shù)錯。他的腳板還有點痛，可他不敢停下來，擔(dān)心一停下來就會弄錯方向。數(shù)到后來，他就大聲喊出了聲：

“876，877，878……”

他有沒有走偏？不，不能回頭看。

“954，955，956……”

啊，他終于走完了一千步！他回轉(zhuǎn)身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看不到那棵杉松了！可是水潭在哪里？

還好，水潭就在不遠(yuǎn)處。水潭很美，碧波蕩漾。它令黃石感到疑惑：這么美的水潭怎么會出現(xiàn)在丑陋的荒原里？他將水桶灌滿就往回走，邊走邊大聲數(shù)腳步，決心讓腦海里空空的。

他走出沒多遠(yuǎn)，就聽見身后發(fā)出了巨大的水響，像是瀑布從天上落下來一樣。

“236，237，238，239……”

他聲嘶力竭地喊道，決心不回頭去看。

后來他終于看到了杉松，也不知是不是黃伯說的那一棵，反正茶園是到了。他放下水桶，心里升起自豪感。

“石頭，你快去吃飯，等我來澆水?！秉S伯笑瞇瞇地說。

黃石這才發(fā)現(xiàn)小屋就在右手邊不遠(yuǎn)處。

坐在飯桌邊，黃伯對黃石說：

“我每月一次到火車站旁邊的小鎮(zhèn)上去買糧食和日用品。那里有個收購站，收購曬干的白蟻。他們給的價格相當(dāng)不錯。收購站的老板很有趣，石頭，你下次同我一塊去見他吧?！?/p>

“收購白蟻？白蟻死了嗎？”

“有集體自殺的事發(fā)生。場面很英勇?！?/p>

“自殺？為什么？”黃石瞪大了眼。

“不為什么。大概就是想體驗吧。每個月都有一次?！?/p>

“我很想看?！?/p>

“過些天吧。我把這叫作演習(xí)。通常的做法是，我將一木盆水放在茶園里，到了午夜時分，它們就來了。它們秩序井然，一點也不慌張?！?/p>

“那么，最初您是怎么知道它們有這個愿望的呢？”

“很偶然。有一次我把木桶的水放在園子里忘記了，然后事情就發(fā)生了。它們的數(shù)量那么龐大，結(jié)果白蟻比水還多！石頭，你想象得出那種情形嗎？我為這件事苦惱了好幾天。最后，我理解了它們?！?/p>

黃石聽得頭皮發(fā)麻。他草草地吃完飯，說要一個人去外邊待一會兒。黃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像在回憶什么事。黃石覺得他是在回憶他的祖母。祖母同他從前是什么樣的一種關(guān)系呢？為什么祖母會認(rèn)為她的孫兒適合于在這種陰森的地方生活呢？

黃石躺在那棵光禿禿的杉松樹下。大約這個時候白蟻還不太活躍，周圍呈現(xiàn)出死一般的寂靜。黃石的腦海里反反復(fù)復(fù)地出現(xiàn)白蟻自殺的場景。那些密密麻麻的尸體當(dāng)中漸漸地露出一張人臉。有一刻，黃石感到自己就快看清那張臉了，但到了下一刻又模糊了。

“石頭啊，那是你奶奶呢。”

黃伯在他旁邊說話，原來黃伯就躺在他旁邊。

“黃伯，您能看到我腦海里的影像嗎？”

“是啊，石頭。我不會久于人世了，快死的人什么全能看到?！?/p>

“您——快死了？不可能！”黃石邊說邊坐了起來。

“這是真的。你想想看，你奶奶為什么叫你來？”

“為什么？為什么？是讓我來接您的班嗎？”

“你猜得對，石頭，你真了不起?！?/p>

杉松樹干里頭的白蟻又開始喧鬧起來，咬得木頭絲絲地作響。

黃伯躺在地上看著他上面的黃石，臉上顯出滿意的表情。

“石頭，你還記得水潭的位置嗎？”

“應(yīng)該記得——我可以數(shù)腳步。”

“好樣的！我明天帶你去火車站旁邊那個小鎮(zhèn)。你現(xiàn)在先到屋里睡一覺吧?！?/p>

黃石回到小屋?？墒撬麤]有睡意。黃伯告訴他的內(nèi)幕既讓他絕望又讓他有點自豪。難道這里的一切都要歸他來打理了？他，一個小毛頭，還要過一個月才滿十四歲，將會成為這個茶園的主人？啊，多么古怪的一個茶園！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誰又會相信這些事？

他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想著今后的生活，一驚一乍的。

最后他果斷地下床了。他得勞動，園子里有干不完的活。

他走出門，一眼看見黃伯靠著那棵杉松坐在那里。

“黃伯，您生病了嗎？”

“嗯。不過沒關(guān)系，石頭不是來了嗎？”他朝他做了個鬼臉。

兩個星期以后，黃伯帶著黃石去了火車站附近的那個小鎮(zhèn)。

小鎮(zhèn)上只有一條街，賣各種日用品和雜貨，還有糧食和干果、干魚、干筍子等。黃伯每樣買了一些，放到他的三輪車的拖箱里。火車進(jìn)站時，便長長地鳴笛，在黃石聽來，那聲音驚天動地，他害怕地捂上了耳朵。

“石頭，這么快就想回家了嗎？”黃伯嘲笑地問道。

“您覺得，我奶奶在家里會寂寞嗎？”

“好孩子，不會的。她老人家只要一想到你在我這里，她就會編出很多故事來講給自己聽?！?/p>

黃石聽了這話，立刻回憶起祖母的一個習(xí)慣，那就是每天半夜高聲地自言自語。那時她將幼小的黃石吵醒，他因為害怕哭了起來。

“原來我奶奶的那些故事都在您這里?。　?/p>

“這是我同你奶奶的秘密，現(xiàn)在被你知道了。你奶奶這輩子最喜歡的，就是荒原里的生活。可惜她現(xiàn)在太老了，不再能適應(yīng)這里的生活?！?/p>

“那么我的父母，也是去了荒原？”

“大概是吧?！?/p>

說話間他們的三輪車已經(jīng)到了收購白蟻的批發(fā)站。

老板是四十來歲的、皮笑肉不笑的男子。他將牛皮紙袋里面的干貨看了又看，聞了又聞，最后還撮了一點放到嘴里嚼起來。

“老黃啊，你是個人物！”他閉著眼說。

最后，他睜開眼，嚴(yán)肅地問黃伯：

“貨源充足嗎？”

“沒問題?！?/p>

“是不是太樂觀了？我看你最近精力不足啊。”他斜睨著黃伯說。

“你瞧，這不是來了幫手嗎？”

“嗯?？瓷先ミ€嫩得很。”

老板從錢柜里抓了一大把紙幣交給黃伯。黃伯一走出批發(fā)站就告訴黃石說，老板是個吸血鬼，一盯上誰就絕不放過誰。黃石注意到他說這話時滿臉全是贊賞的表情。

“他今后也會來吸我的血嗎？”黃石問。

“是啊。我看你有點迫不及待了。石頭啊，你可要悠著點。干我們這一行的，要做終生打算?！?/p>

黃石一回頭，看見那老板正站在批發(fā)站門口看他們的背影呢。他不由得有點害怕。他告訴黃伯，但黃伯蹬著車，頭也不回地向前沖。

“那家伙是個大流氓，不過倒是很討人喜歡！”黃伯大聲說。

“為什么您不將家里的干白蟻都帶來呢？”黃石不解地問道。

“傻孩子，凡事要留有余地嘛。你還沒領(lǐng)教過這種人的貪婪。”

坐在車上，黃石感到很欣慰——他們滿載而歸。今后即使他留在茶園，生活費用也不會有問題。但當(dāng)他一想到生活費用是來自于那些自我犧牲的白蟻，心里仍有些別扭。

“黃伯，您是如何想到要將茶園變成白蟻園，然后以此為生的呢？是心里偶然生出的念頭嗎？”黃石問了這個憋了許久的問題。

“這恐怕是幾代人的想法吧。我只是悟到了祖先的意圖罷了?！?/p>

“哦，原來是這樣啊?！?/p>

黃石并沒有聽懂黃伯的話，但他覺得黃伯不愿細(xì)說這件事，所以他也就不追問下去了。

回到茶園，黃石就幫著黃伯燒火做飯。黃石注意到那些柴火都是茶樹，就問黃伯，怎么會有這么多的死茶樹？黃伯回答說，茶園太大了，茶樹總是一批一批地死去，所以他從來不缺柴燒。

“如果你給它們澆水，它們不再喝水，那就是死了。再有就是它們只要一死，白蟻馬上就跑出來了。”

“是它們自己決定要死的嗎？”黃石問。

“應(yīng)該是吧。要不誰能為它們做決定？我將死茶樹挖掉，再種上新的。新來的茶樹很快感到了這里的氛圍，兩天之內(nèi)樹葉就掉得干干凈凈，變得同周圍的茶樹一個樣子了?！?/p>

柴火發(fā)出好聞的香味，黃石為這些茶樹的驚人的意志所傾倒，竭力地想象著它們臨終前的種種形象。

“黃伯，鎮(zhèn)上的收購站總不會關(guān)門嗎？”

“當(dāng)然啦，石頭。那收購站就是為我們開的嘛。”

“太好了！真令人感動！”

“你沒注意朱老板吃白蟻的樣子嗎？他可是個老手?！?/p>

“他好像對我不太滿意?！?/p>

“你錯了，石頭，他會對你越來越欣賞的。我們走著瞧。”

那頓飯吃的是筍干炒臘豬肉。黃石吃得頭上冒汗，口中香噴噴的。他感到茶園里的生活太幸福了，難怪祖母說這里天天出太陽。

“黃伯，明天您休息，讓我去挑水?！?/p>

“心疼你伯伯了嗎？我一時還死不了的，石頭。對我來說，干活就是最快樂的事。因為我老睡在茶園里，就得了風(fēng)濕病?！?/p>

“可伯伯為什么要睡在茶園里呢？”

“為了過癮啊。我忍不住，所以我沒把我這一生計劃好?！?/p>

那天夜里，黃伯還是睡在茶樹下。黃石在夜里聽到黃伯在叫他，就連忙起來跑到茶園里去。當(dāng)他找到黃伯時，看見黃伯的一邊臉緊貼著杉松的樹干。他睡得很香，大概他的夢同那些白蟻快樂地交織在一起。很顯然，喊黃石的名字的那個人不是他。那么是誰呢？

黃石也想過把癮，他找了一棵比較大的茶樹，躺在它旁邊，然后將耳朵貼到樹干上。一開始他只聽到白蟻啃咬的沙沙聲，很單調(diào)。他想，黃伯說白蟻的數(shù)量不斷增加，茶樹的數(shù)量卻還是不變。那么，這些茶樹怎么總也吃不完？也許這些茶樹，還有杉松樹的再生能力極強(qiáng)，吃了又長出來，吃了又長出來……黃石想著這件好玩的事就睡著了。當(dāng)他被咬醒時，他差點發(fā)了狂——他跳了又跳，脫下衣服使勁抽打全身，直到將那些小動物全打落在地。他感到脖子那里腫起來了。用手電一照地下，數(shù)不清的白蟻尸體讓他全身起雞皮疙瘩，它們堆了一大片，足足有一寸厚！看來它們是相互攻擊，戰(zhàn)死沙場。為了什么呢？也是為了過癮嗎？

黃石蹲在那里，將那些尸體全都捧到衣服上包起來。他要將它們帶到小屋里，然后放進(jìn)牛皮紙袋里去風(fēng)干。他對它們抱著一種復(fù)雜的心情，不知道是該憐惜還是欣慰。也許都不該，他還沒能理解它們，他和它們相處的時間太短了。

黃伯消失了。在寂靜的夜里，黃石有時聽見他在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