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
有時候讀當(dāng)代人的作品,會有這樣的感覺,某一類寫作者,對于生命有種宿命的感覺,寫起人物時多神秘之筆。這在過去的許多年是被推崇的。但是像汪曾祺、孫犁這種人,不太喜歡玄奧的渲染,故意稀釋了背景的濃度,一切都在寧靜里鋪展著,人間的煙火氣里透出詩意的氣息。比如像汪曾祺的文章,常常覺得他對于殘酷元素的過濾,剩下的,多是溫馨的東西。京派作家的詞語里,是有點(diǎn)淡煙疏月的意味的。
我過去總覺得劉慶邦的作品是受到汪曾祺、孫犁的影響的。但自從看了《神木》,看法就有些不同了,覺得他更接近冷意寫作的路徑,在什么地方讓人想起契訶夫、魯迅的傳統(tǒng)。在精神深處,有非烏托邦的深思。尤其像《遍地月光》《黃泥地》,拷問的冷語暗藏,讓我們的讀者脊背發(fā)涼。
這篇《葉落桃園》,有劉慶邦一貫的韻律,故土的溫情和聚散的悲歡,彈奏著一曲溫婉的歌謠。但那里冷熱是平衡的,沒有一味滑入凄寂之域,乃對于命運(yùn)多維的凝視。劉慶邦所寫的家族故事,帶出現(xiàn)代史里的悲苦一幕,鄉(xiāng)里的舊跡也有民族的悲歡的折射,恰扯出知識人眼里消失不掉的痛感,點(diǎn)點(diǎn)滴滴之間,悵然之音繚繞,看得出作者的某種心思。
我們的作者對于存在的荒誕和不可思議性的理解,在人物的軌跡和性格里都有交代。一切都在不動聲色里流動著,沒有明確的價值判斷。但卻指示了一個精神光點(diǎn),那就是陰晴轉(zhuǎn)換,風(fēng)雨之跡,剩下的還是人間的愛意最好。三叔離開故土后的諸種磨難,并未失去鄉(xiāng)里人本然的美德,而在海峽兩岸間的苦運(yùn)里,個體的痛感也被一種家國之情放大了。
短短的篇幅里,現(xiàn)代史里的苦樂那么復(fù)雜地糾葛在一起。大陸與臺灣,因了戰(zhàn)亂的原因,催生出無數(shù)悲劇的故事。劉慶邦筆下的人物,用特定的概念是不好解析的,有許多相克的因素彌散在空間。作品在大的格局里寫的是時代之變:制度之變、景觀之變、貧富之變。而在細(xì)小的地方,卻讓我們感受到變中的不變:鄉(xiāng)下倫理、村民性格,山里民風(fēng),都有古老的幽魂的糾纏。作者點(diǎn)畫這些氛圍的時候,有種悖論的因素。這種筆觸流出混沌里的蒼涼,在命運(yùn)的天地里,人間長恒的那種東西,還是讓我們留戀的吧。
《葉落桃園》開篇的話,乃夫子自道,說出自己的審美追求。作者不喜歡浪漫的、夸大的敘述,對于魔幻的陳述也是隔膜的。面對逝去的光陰里的一切,心里留下的是清晰的底片,看不見的神秘之維對于自己意義甚少。他視角落在可以看到、感到的世界,于是無序與黑洞消失了,我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種邏輯。他以可視的鏡頭,筑起精神之臺,上面是“葉生葉落,月圓月缺,生命更替”,在時光的流動里,萬物都在變化。隱現(xiàn)之間,情思種種;動靜之際,慨嘆萬端。這樸素的敘述方式,卻有著一言難盡的人間百態(tài)。
劉慶邦要寫的是系列作品,開篇已經(jīng)讓我們觸摸到時代的溫度。這些親歷的場景,在他那里已經(jīng)非己身的凝固之影,其間流出的是自我與他人的存在的歌哭。回憶前輩,也是冷觀自我的過程。我們的作者在茫茫世間感受到了存在的歧義性,也窺見了微茫的洞穴之光。我在閱讀其文本的時候,一直在想,我們?nèi)绾握碜约旱挠洃??如何寫出與前人不同的故事?這不僅僅是劉慶邦,也是讀者要問的話題。
在與劉慶邦有限的接觸里,感到他的悟道之深。他的和藹的笑意背后,有曾經(jīng)滄桑的苦味。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為普通百姓命運(yùn)而寫作的人,所以沒有書齋里的遲暮之感,內(nèi)心與土地里的人們緊緊連接在一起。這可能缺少文人的調(diào)子,沒有汪曾祺式的“通感”,但在平凡里見出不平凡來,不是人人能夠做到。劉慶邦走的是另一條道路,他知道行走的不易,也知道寂寞相伴的長遠(yuǎn),所以他的文字有未盡胸臆的地方,讀起來讓我們思之又思的。
期待他的下一篇新作。
責(zé)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