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振, 曹明琴
(浙江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金華 321004)*
確立文學(xué)“典范”的做法始于“六經(jīng)”?!傲?jīng)”為儒家經(jīng)典,六書皆在“經(jīng)部”之列,以“經(jīng)”寫“典”?!傲?jīng)”之外,尚有許多確立文學(xué)“典范”的嘗試,它們逐漸躍出“經(jīng)部”的范圍,開始賅括四部。宋元之后,通俗文學(xué)崛起,逐漸引起學(xué)界重視,其學(xué)術(shù)地位緩緩由邊緣向中心挪移。明末清初的金圣嘆將《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傳》《西廂記》稱為“六才子書”,加以評點,其方法畫龍點睛,金針隨度,實屬文學(xué)史上確立文學(xué)“典范”的典型。他以“才子”之名統(tǒng)稱“六書”,將其“才子文心”貫穿在每一部書中,使得“六書”用“一副手眼讀得”。
金圣嘆的文學(xué)“典范”思想不僅有賴于他超拔的才識,也受益于前人的啟發(fā),前代陳振孫、徐充、李卓吾、王季重、袁宏道等人的文學(xué)“典范”思想就從不同側(cè)面影響了其“六才子書”思想的形成。
金圣嘆(1608—1661),字若采,活躍于明末清初,一生放浪不羈,奇才豁于胸中,以文學(xué)評點的形式注入文中。其著作據(jù)族人金昌敘錄,有《唱經(jīng)堂外書》《唱經(jīng)堂內(nèi)書》《唱經(jīng)堂雜篇》,多達20余種,才氣稟賦,常人難以望其項背。他深陷“哭廟案”,慷慨赴死,臨殺頭依然凜然賦詩,曰:“天悲悼我地亦憂,萬里河山戴白頭。明日太陽來吊唁,家家戶戶淚長流?!盵1]壯烈悲慨,令人動容?!丁慈龂狙萘x〉序》云:“余嘗集才子書者六。目曰《莊》也,《騷》也,馬之《史記》也,杜之律詩也,《水滸》也,《西廂》也。謬加評訂,海內(nèi)君子皆許余,以為知言?!盵2]379因深陷“哭廟案”,他的“六才子書”僅完成了《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與《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杜詩解》未成而罹難。其它“才子書”的評點散見于《金圣嘆評點才子全集》《唱經(jīng)堂才子書匯編》《金圣嘆評點才子古文》等匯編本或類似《金圣嘆選批杜詩》的選編本?!傲抛訒币浴安拧睘橹行模婆e的六位“才子”(即莊子、屈原、司馬遷、杜甫、施耐庵、董解元)也是就他們文采橫溢的共性而言的?!傲抛訒奔畜w現(xiàn)了金圣嘆的文學(xué)思想,尤其是通俗文學(xué)理論。他將《水滸傳》《西廂記》與《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放在同等位置,打破了正統(tǒng)文人長期將小說、戲曲視為“末流”“小道”的偏見,為小說、戲曲“正名”,眼光犀利,膽氣逼人?!傲抛訒毕破鹆艘还汕宕≌f以“才子書”竟相標榜的潮流,爭先恐后爭奪“才子書”的一席之地,如《好逑傳》位列清初“十才子書”之二,清代長篇小說《平山冷燕》又名《四才子書》,《白圭志》又名《第八才子書》《第十才子書》《第一才女傳》,等等。通俗小說紛紛以“才子書”命名,不僅是通俗文學(xué)地位提高的體現(xiàn),也標志著文學(xué)思潮的變化。
魯迅曾在《談金圣嘆》一文中說道:“清中葉以后的他的名聲,也有些冤枉。他拾起小說傳奇來,與《左傳》《杜詩》并列,實不過拾了袁宏道輩的唾余。”[3]認為當時金圣嘆及其“六才子書”的名氣“冤枉”,“六才子書”并非個人獨創(chuàng),而是袁宏道等人思想的延伸?!傲抛訒比》ㄇ百t,從宋代的陳振孫到明代的徐充、李卓吾、王季重、袁宏道,他們對金氏“六才子書”思想的形成都產(chǎn)生過不小的影響。
陳振孫(1183—?),字伯玉,號直齋,喜藏書,為南宋大藏書家、目錄學(xué)家。著有《直齋書錄解題》,仿效《郡齋讀書志》,二書被稱為古代私家書目的“雙齋”?!傲囍笥兴娜恕钡恼摲ǔ霈F(xiàn)于《直齋書錄解題》對《史記》的一則解題中:
“六藝”之后有四人焉,摭實而有文采者,左氏也。憑虛而有理致者,莊子也。屈原變《國風(fēng)》《雅》《頌》而為《離騷》,及子長易編年而為紀傳,皆前未有其比,后可以為法,非豪杰特起之士,其孰能之。[4]
陳振孫主研經(jīng)學(xué),兼好文史,對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文學(xué)均頗有獨到見解。其于經(jīng)學(xué)曾言:“孫明復(fù)《春秋尊王發(fā)微》不惑傳注,不為曲說,真切簡易,明于大夫功罪,以考時之盛衰,而推見王道之治亂,得于經(jīng)為多,石介而下皆師事之?!盵5]99贊賞孫明復(fù)述經(jīng)“不為曲說,真切簡易”,與論《左傳》“摭實而有文采”持同一觀點,間接說明其經(jīng)學(xué)思想與孫明復(fù)是相通的。對于史學(xué),他注重知人論世,鑒往知來。對前代史書,他論“《新五代史》之《列傳》深得史法,然偶失斷限”,又認為“《兩唐書》之體例及文字,俱有可譏”,[5]102可見,有許多真知灼見。此外,對于詩文,他也有不少精彩論述,不僅能詳述歷代詩文的流變與優(yōu)劣,且詩文之外,還特別強調(diào)作者的品格,“每有嚴正批評,頗得孟子論讀詩文以知人之旨”。[5]115綜合陳振孫對經(jīng)史與詩文的見解,可以看出他非常注重“真實”“知人論世”等作文精神。金圣嘆的“六才子書”也深諳此論,除《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與《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外,對其它“四才子書”也有精彩的論述。例如其《離騷經(jīng)·敘略》如黃河滾滾之勢,議論深刻獨到,精彩卓絕。他曾提到以往之人讀《離騷》的“五丑”,其中“一丑”曰:
往之讀《離騷》者,有五丑焉。成書非不在案也,句亦不損,字亦不漫也,而如有禁錮者然,手不暫戮,目不暫睹,徒耳聞有冬烘先生之言,謂屈子遭人讒間,不得于君,憔悴枯槁,懷石沉死,《離騷》則其臨絕命之辭云爾。于是遂如甚知《離騷》也者,一生但逢衣冠之會,杯翠之夕,有人譚及,輒復(fù)奮袂張髯,聲淚并集,數(shù)屈子忠,數(shù)屈子過,數(shù)屈子怨,數(shù)屈子急,而實未曾涉讀全文一通,此一丑也。[2]275
認為未曾涉讀《離騷》全文,只知其“遭人讒間,不得于君,憔悴枯槁,懷石沉死”等事,便持偏頗之見,論其忠、過、怨、急,是完全脫離于《離騷》精神的“讀法”。金圣嘆還謂讀《離騷》若不識其聲,不察其字,則難以理解屈原情感上的沉郁頓挫和他的“大憂患”之心。可見,他的《離騷》“讀法”是對“知人論世”精神的發(fā)展與深化。
此外,“六藝之后有四人”這一論斷還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目錄學(xué)思想。其所列的四部著作分別來自于“經(jīng)史子集”,其中《左傳》屬于“經(jīng)部”,《莊子》屬于“子部”,《史記》是“史部”的經(jīng)典著作,《離騷》屬于“集部”。在陳振孫之前,文學(xué)“經(jīng)典”是以“經(jīng)”寫“典”,儒家經(jīng)典是文學(xué)的標桿和典范,如“六藝”與“六經(jīng)”,“經(jīng)部”著作一枝獨秀。至陳振孫,兼取“四部”之文,與只取“經(jīng)部”之文的“六經(jīng)”“六藝”發(fā)出不一致的聲音,打破和超越了以儒家經(jīng)典作為獨尊“典范”的傳統(tǒng)。陳振孫的這一言論振聾發(fā)聵,將“四人”與“六藝”并提,行為大膽,立論出新。陳振孫之后,徐充、李贄、袁宏道等人繼力發(fā)聲,兼采“四部”。至“六才子書”,金圣嘆不再局限于“經(jīng)部”,而是廣涉“四部”之文。
徐充(1482—1553),字子擴,人稱“兼山先生”。少以才名,但因參與告發(fā)邑令虐政而遭黜,失去應(yīng)試資格。潦倒一生,布衣終身。他學(xué)識廣博,才思敏捷,精通書法、字書、注釋學(xué)、日用雜學(xué)等,一生著述頗豐?!读鶐熧潯吩趥鞒^程中幾經(jīng)亡佚,后被李如一收錄在叢書《藏說小萃》里,該書刊于萬歷三十四年(1606),今最易見者為《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子部·叢書類)收錄本?,F(xiàn)今仍能一睹“六師贊”的風(fēng)采,全然是李如一的功勞。徐充以《左傳》《莊子》《楚辭》《杜詩》《史記》《韓文》為己師,為每師作“贊”?!俺鋰L謂‘五經(jīng)’之后有‘四書’,‘四書’之后天下有‘六籍’,舍是無足以法者矣。各系一贊,使自朝夕觀省,常如嚴師焉。”[6]84以奇才寫奇文,飽含真情,處處灌注了徐充的才情才思。其贊《左傳》云:
左氏作傳,發(fā)揮圣經(jīng)。史參列國,組織縱橫。詞嚴義整,森列典刑(型)。取譬于樂,謂集大成。金聲玉振,字字鍧鏗。[6]84
文辭整飭,恢弘包容,將《左傳》內(nèi)容厚重、組織謹嚴、微言大義、論見獨到等特征包納在短短幾十字中,文字功力深厚,洋洋灑灑。
其贊《莊子》,則懇切真摯:
南華撰子,實惟莊周。漆吏蒙人,字曰子休。時當戰(zhàn)國,亂世悠悠。超邁之才,隱遁之流。養(yǎng)生為主,逍遙自游。使在孔門,魯點可儔。放言肆志,傲物浮游。[6]85
展示了莊子的人物性情,亂世之中的悠悠超邁之才,秉持本心,逍遙浮游,怡然自得。
徐充的“贊”語如行云流水一般,字字貼近人物和作品,不虛美,不做作,言語懇切自然、真摯。除以上“二師”之外,贊《楚辭》,吐語婉切,情感動人。文首“嗟嗟屈原”四字便定下悲傷的基調(diào),“讒佞日滋,三閭貴戚,委任莫施”是屈原及其《楚辭》的命運,他的一生是堅貞不屈的悲劇性的一生,徐充為之惋惜和不公;贊《史記》,眼界闊達,深邃長遠,以“長江大河,千乘萬騎”矜其溝連天人、貫通古今的厚重宏大的思想內(nèi)涵?!捌┲T方圓,規(guī)矩范世”贊其剪裁有度、敘事有法的駕馭能力以及對后世的巨大影響;《杜詩》之贊心胸豁然,由骨及髓,“能泣鬼神”,“人皆皮毛,我獨得髓”二句精當?shù)馗爬硕旁姷默F(xiàn)實主義精神,不僅矜賞其“才”,也感嘆其人生遭際,為杜甫“窮愁終身”感到辛酸和無奈;《韓文》之贊追根求源,余韻雋永,認為韓愈有“衰起八代,當世莫及”的功績,其文章能“注五百家,紛紜捃摭。家傳人誦,璧傳十襲”,[6]85-87影響力廣而深遠。
以才寫文,充分表現(xiàn)著者和所敘作品的個性,是徐充和金圣嘆二人共同的追求。在以文字寫“錦心繡口”這一點上,“六師贊”與“六才子書”是一致的。“六師贊”處處體現(xiàn)了徐充的超拔才思,“六才子書”展現(xiàn)的“才子文心”與其相得益彰。金圣嘆頗負才學(xué),《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與《第六才子書西廂記》為后人嘖嘖稱贊,領(lǐng)異標新,迥出意表,其未竟的《唱經(jīng)堂第四才子書杜詩解》也非常出彩:
余嘗反復(fù)杜少陵詩,而知有唐迄今,非少陵不能作,非唱經(jīng)不能批也。大抵少陵胸中具有百千萬億旋陀羅尼三昧,唱經(jīng)亦如之。乃其所為批者,非但剜心抉髓,悉妙義之宏深;正復(fù)祛偽存真,得天機之剴摯。蓋少陵忠孝士也,匪以忠孝之心逆之,茫然不歷其藩翰,況于壺奧。[7]57
金圣嘆在評《杜詩》時,無一處不稱贊杜甫的忠孝精神,也無一處不為之惋惜、痛心?!按蟮稚倭晷刂芯哂邪偾f億旋陀羅尼三昧,唱經(jīng)亦如之?!薄俺?jīng)”是金圣嘆對自己的稱呼,他在評點《杜詩》時,能以己之心觀杜詩、觀杜甫之心。他以“我注六經(jīng)”而非“六經(jīng)注我”的批評方式進行自由闡釋:“圣嘆之評六才子書,以其書文法即六經(jīng)之文法,讀者精于六才子書之法即知六經(jīng)之法。六經(jīng)之法明,則圣道可得而知,故評六才子書為發(fā)軔也。”[7]58他不為文本的內(nèi)容、字句等所限,而是興之所至,大加發(fā)揮,“非少陵不能作,非唱經(jīng)不能批也”,實非自詡之語,的確實至名歸。
作為“六才子書”的思想淵源之一,“六師贊”對“六才子書”的影響還體現(xiàn)在獨特的命名方式上。常見的命名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用具體數(shù)字命名,如徐充的“六師贊”、陳振孫的“四人”以及李贄的“五大部文章”等;另一種是模糊化命名,如王思任的“古今文人”、袁宏道的“案頭不可少文章”等。徐充可以仿效的命名方式有很多,但他獨取“六”來命名,充分說明了“六師贊”在命名方式上對他的影響?!傲边@一數(shù)字符號在中國文化脈絡(luò)里有獨特的意義,與中國人的思維緊密相關(guān)。它存在于方方面面,包括民俗生活、《易經(jīng)》八卦、天干地支。數(shù)字“六”內(nèi)涵豐富,既包括人們普遍認同的吉祥、美滿之意,也有循環(huán)、周而復(fù)始、陰陽輪回等意思。具體到文學(xué)上,“六”還可表達完整、豐富之意?!傲鶐熧潯迸c“六才子書”內(nèi)涵豐富、文筆優(yōu)美、風(fēng)格獨特,無處不象征此意?!傲庇挚杀磉_正宗、經(jīng)典之意,“六經(jīng)”“六藝”作為后世典范,“六師贊”與“六才子書”取數(shù)字“六”命名,與“六經(jīng)”“六藝”之“六”遙相呼應(yīng),側(cè)面彰顯了徐充和金圣嘆“典范化”命名的意圖。
中晚明時期,王陽明心學(xué)取代程朱理學(xué)成為士階層的主流思想,王陽明“承絕學(xué)于詞章訓(xùn)詁之后,一反求諸心,而得其所性之覺,曰‘良知’”。[8]心學(xué)影響到諸多文人的人生態(tài)度及文學(xué)主張,如李贄、王世貞、馮夢龍等,明代文學(xué)思潮得到極大解放。李贄(1527—1602)有“宇宙內(nèi)有五大部文章”的論法,周暉《金陵瑣事》云:
太守李載贄,字宏甫,號卓吾,閩人。在刑部時已好為奇論,尚未甚怪僻。常云,宇宙內(nèi)有五大部文章:漢有司馬子長《史記》、唐有《杜子美集》、宋有《蘇子瞻集》、元有施耐庵《水滸傳》、明有《李獻吉集》。余謂《弇州山人四部稿》更較弘博,卓吾曰:“不如獻吉之古。”[9]
李贄的“五大部文章”指《史記》《杜子美集》《蘇子瞻集》《水滸傳》《李獻吉集》五部經(jīng)典著作。李贄的文學(xué)觀念以“童心說”為核心,“五大部文章”也是“童心說”觀念的形象投射。關(guān)于“童心說”,李贄在《焚書》中曾有精彩之論:
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茍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chuàng)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曲》,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yè),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后論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說甚么《六經(jīng)》,更說甚么《語》《孟》乎?[10]
他以“文出童心”為作文的理念,把《水滸傳》《西廂記》等通俗文學(xué)稱為“古今至文”。在“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fù)古主義旗幟大行其道之時,李贄的言論可謂標新立異,驚世駭俗。于“五大部文章”,他雖沒有系統(tǒng)的論述,但從散見的雜文論集里可知其大端。論及《史記》,他認為:“《史記》者,遷發(fā)憤之所為作也,其不為后世是非而作也明矣。其為一人之獨見也者,信非班氏之所能窺也與!”[11]689他曾與袁宏道一起談?wù)摱鸥υ唬骸敖袢送街鸥υ娭睿恢κ巧趺礃尤恕敃r甫漂零嚴武幕下,一日乘醉,忽然張目大言曰:‘嚴挺之乃有此兒!’你看是何等氣岸!”[12]他也曾評價蘇軾云:“子瞻自謂嬉笑怒罵皆可書而誦,信然否?夫嬉笑怒罵即是文章,則風(fēng)流戲謔總成佳話矣。”[11]683談及李夢陽,他稱“李公夢陽以命世雄才,洞視元古”,“李公才最高,其人負氣,傲睨一世,以是得奇禍,坎壈終其身,世咸疾之如仇”。[13]上述關(guān)于“四大部文章”的論述主要集中在論“人”,談?wù)摰氖撬抉R遷、杜甫、蘇軾、李夢陽四人的品性、才情與人格。他高度贊賞四人的品性,言辭之間透露出“作文即做人”這一思想。四人或有本真和非凡的氣度,或敢于發(fā)“一己之論”,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或負才傲世,真情率直,共同之處在于都能發(fā)自本心。顯而易見,李贄將以上著作列為“五大部文章”之中,是其“童心說”影響下的選擇。
金圣嘆的“六才子書”承襲和強調(diào)了李贄的這一觀念。他以“才子書”稱呼六部作品,極其推重作者的才情和品性。金圣嘆曾論:“莊周有莊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馬遷有馬遷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14]2“四大部文章”之外,影響金圣嘆最大的應(yīng)屬《水滸傳》。李贄“五大部文章”的獨創(chuàng)和出奇之處在于將《水滸傳》與《史記》和杜甫、蘇軾、李夢陽的詩文并列,甚至認為它超出了《史記》《漢書》等正統(tǒng)史學(xué)經(jīng)典作品。李贄曾論評《水滸傳》曰:“昔賢比于班馬,余謂進于丘明,殆有《春秋》之遺意焉。”[15]在李贄的文學(xué)實踐下,通俗文學(xué)受到極大重視,與經(jīng)、史、詩、文處于同等的位置。李贄之前,許多小說家、批評家也曾對《水滸傳》與《史記》二者的關(guān)系作過探討。如李開先《詞謔》云:“《水滸傳》委曲詳盡,血脈貫通,《史記》而下,便是此書。”[16]汪道昆《水滸傳敘》亦曰:“夫《史記》……真千秋絕調(diào)矣!《水滸傳》中警策,往往似之?!盵17]二人都將《水滸傳》與《史記》并重;但直至李贄,才以“經(jīng)典化”的方式將二者并列?!坝钪嫖宕蟛课恼隆敝f在《水滸傳》后世學(xué)術(shù)地位的真正確立上具有不菲之功。
金圣嘆將《水滸傳》與“權(quán)威著作”并列,是李贄文學(xué)觀念影響下的選擇。金圣嘆“腰斬《水滸》”這一舉動“前無古人”,其“讀法”也奇絕出彩,當時即引起軒然大波。然而無論金評《水滸傳》取得多大成就,都不能忽視它與李評《水滸傳》思想上的繼承關(guān)系。從文學(xué)思想和評點的具體內(nèi)容上,皆可見金圣嘆所受李贄的影響。李贄倡導(dǎo)“童心說”,認為《水滸傳》至情至性,灌注“童心”;金圣嘆倡導(dǎo)“盡性說”,與“童心說”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此外,金圣嘆還對李贄的《水滸傳》“忠義觀”大加鞭撻,如其《讀第五才子書法》云:
一部《史記》,只是“緩急人所時有”六個字,是他一生著書旨意?!端疂G傳》卻不然。施耐庵本無一肚皮宿怨要發(fā)揮出來,只是飽暖無事,又值心閑,不免伸紙弄筆,尋個題目,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故其是非皆不謬于圣人。后來人不知,卻是《水滸》上加“忠義”字,遂并比于《史記》發(fā)憤著書一例,正是使不得。[18]234
他的“反忠義”觀與李贄針鋒相對,看似水火不容,實則聯(lián)系頗深。金圣嘆強硬的態(tài)度不僅反映了他“反向立論”以標新立異的意圖,還體現(xiàn)了他對李評《水滸傳》的熟稔于心——比如在李評本中,有許多處批上了“可刪”“俗”“惡道”等字樣,在金評本中這些內(nèi)容就看不到了[19]——足見金圣嘆對李評《水滸傳》研究之透徹。金圣嘆對李贄評點的內(nèi)容或汲取,或揚棄,進行了充分的消化和吸收。
李贄和袁宏道(1568—1610)二人對金圣嘆及其“六才子書”都產(chǎn)生過深刻的影響,不同之處在于,李贄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對《水滸傳》這一作品的評論上,袁宏道的影響卻已觸及到了金圣嘆的通俗文學(xué)觀念,更加深刻和廣泛。清代吳道新《文論》云:
昔王季重謂古今文人,取左丘明、司馬遷、劉義慶、歐陽永叔、蘇子瞻、王實甫、羅貫中、徐文長、湯若士,以其文皆寫生者也。袁中郎謂案頭不可少之書,《葩經(jīng)》《左》《國》《南華》《離騷》《史記》《世說》《杜詩》、韓柳歐蘇文、《西廂記》《牡丹亭》《水滸傳》《金瓶梅》,豈非以其書皆寫生之文哉![20]
王季重即小品文大家王思任,其觀點和袁宏道有很大的相似之處,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二人均有先進大膽的通俗文學(xué)觀念。二人所列“經(jīng)典”中,小說、戲曲所占比例很大,王思任所列王實甫、羅貫中、徐渭、湯顯祖等人都是通俗文學(xué)的大家;而袁宏道所贊賞的“案頭不可少文章”中,《西廂記》《牡丹亭》《水滸傳》《金瓶梅》四部著作都屬于通俗文學(xué)。在明清目錄書中,通俗文學(xué)幾乎沒有一席之地,目錄書對通俗文學(xué)要么不予收錄,要么將本該歸入《集部》的著作收入《子部》,造成了通俗文學(xué)的散佚、錯位、誤讀。明代目錄書中收錄通俗文學(xué)的有高儒《百川書志》、晁瑮《寶文堂書目》及王圻《續(xù)文獻通考》。清代目錄書家的小說觀念相較明代更加落后,著錄小說、戲曲的目錄書極少,大型正統(tǒng)目錄書《四庫全書總目》視小說如“洪水猛獸”,思想上極端鄙視通俗文學(xué),宋代的平話、話本、元明的演義都未能錄入《提要》。王思任、袁宏道思想上能銳意求新,打破傳統(tǒng)束縛,實在難能可貴。袁宏道對小說評價很高,出言大膽。其《花陣綺言·題詞》說:“是編也,或神隨目注,意馬先馳;或情引眉梢,心猿不鎖;或懷春來誘,詞戀戀于褰裳;或冗隙相窺,愁縈縈于多露。麗詞綺言,種種魂銷,暇日抽一卷,佐一觴,勝三墳五典、秦碑漢篆,何啻萬萬?!盵21]這一段文字是針對“麗詞綺言”的言情小說而論的。袁宏道從藝術(shù)和審美角度欣賞小說,認為小說具有“種種魂銷的藝術(shù)感染力”,非其它藝術(shù)可比。他極力抬高小說的地位,將它與“三墳五典、秦碑漢篆”并駕齊驅(qū),雖有矯枉過正的痕跡,但此舉此言可謂向以“正統(tǒng)”為尊的學(xué)界扔了一枚炸彈,使之得以有機會重整學(xué)術(shù)秩序。袁宏道曾為《東西漢通俗演義》作序,篇幅不長,卻充分反映了他的通俗文學(xué)觀念。他說:“漢家四百余年天下,其間主之圣愚,臣之賢奸,載在正史及雜見于稗官小說者,詳矣。”[22]71將稗官小說與正史并提,認為二者皆能反映“主之圣愚,臣之賢奸”。序言還從側(cè)面表達了他對李贄文學(xué)觀念的推重:
里中有好讀書者,緘嘿十年,忽一日拍案狂叫曰:異哉,卓吾老子吾師乎!客驚問其故。曰:人言《水滸傳》奇,果奇。予每檢“十三經(jīng)”或“二十一史”,一展卷,即忽忽欲睡去,未有若《水滸》之明白曉暢、語語家常,使我捧玩不能釋手者也,若無卓老揭出一段精神,則作者與讀者千古俱成夢境。[22]71
袁宏道寫這篇序文時,李贄已經(jīng)去世了,他對這位偉大的思想家無比懷念。在“卓老精神”的影響下,他將視角和眼光從《水滸傳》拓展開來,對《西廂記》《牡丹亭》《金瓶梅》等通俗文學(xué)著作也給予極大的關(guān)注,列為“案頭不可少文章”。對于明清談之色變的禁書《金瓶梅》,袁宏道也大加稱贊。明代弄珠客的《金瓶梅序》云:“《金瓶梅》,穢書也。袁石公亟稱之,亦自寄其牢騷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盵22]81金圣嘆將《西廂記》稱為“第六才子書”,并在其《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篇首列出六條闡述《西廂記》的“淫”與“不淫”。第一條便云:“有人來說《西廂記》是淫書。此人后日定墮拔舌地獄。何也?《西廂記》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自從有此天地,他中間便定然有此妙文?!盵18]341金圣嘆稱《金瓶梅》斷斷為妙文,這與袁宏道讀《金瓶梅》“第睹數(shù)卷,甚奇快”之論異曲同工,足見二人在通俗文學(xué)觀念上的聯(lián)系。
袁宏道曾以“論酒”言文學(xué)經(jīng)典,如其《觴政》中有云:
凡《六經(jīng)》《語》《孟》所言飲式,皆酒經(jīng)也?!睹汕f》《離騷》《史》《漢》《南北史》《古今逸史》《世說》《顏氏家訓(xùn)》、陶靖節(jié)、李、杜、白香山、蘇玉局、陸放翁諸集為外典。詩余則柳舍人、辛稼軒等,樂府則董解元、王實甫、馬東籬、高則誠等,傳奇則《水滸傳》《金瓶梅》等為逸典。不熟此典者,保面甕腸,非飲徒也。[23]
他以《水滸傳》《金瓶梅》等為逸典,且認為“不熟此典者,保面甕腸,非飲徒也”。明沈德符《野獲編》也有記載:“袁中郎《觴政》以《金瓶梅》配《水滸傳》為外典?!盵24]袁宏道的通俗文學(xué)觀念是內(nèi)化于心的,他將小說、戲曲等通俗文學(xué)視為文學(xué)經(jīng)典不是刻意標新立異,而是深諳以“小道”論通俗文學(xué)極不合理這一道理。其通俗文學(xué)觀念既深且廣,尖刻大膽。他為打破通俗文學(xué)偏見所做的努力是極大的,也是極艱辛的。其《聽朱生說水滸傳》詩云:“少年工諧謔,頗溺滑稽傳。后來讀《水滸》,文字益奇變?!?jīng)’非至文,馬遷失組練。一雨快西風(fēng),聽君酣舌戰(zhàn)?!盵25]激賞《水滸傳》,將它凌駕于“六經(jīng)”和《史記》之上,當時可稱奇論,轟動一時。這種言論必為當時及其后的正統(tǒng)批評家們所不容,對他的批評和流言蜚語也此起彼伏,層出不窮。但現(xiàn)在來看,其論雖然有偏頗不當之處,卻破舊立新,精神可貴,這種寧為“正統(tǒng)”不容的無畏精神和所付出的艱辛努力,至今仍值得敬仰。另外,袁宏道的立論越犀利大膽,對當時及其后的文學(xué)家和批評家的影響就越深?!堕e情偶寄》曾談到:
施耐庵之《水滸》,王實甫之《西廂》,世人盡作戲文小說看,金圣嘆特標其名曰“五才子書”“六才子書”者,其意何居?蓋憤天下之小視其道,不知為古今來絕大文章,故作此等驚人語以標其目。[26]
金圣嘆通過學(xué)習(xí)、消化和取舍袁宏道等人冒“正統(tǒng)”之大不韙的文學(xué)思想,最終成就了“六才子書”的氣度和格局。
金圣嘆的“驚人語”集合了前人的思想智慧,從陳振孫、徐充到李贄、袁宏道,都滋養(yǎng)了“六才子書”的形成。陳振孫的目錄學(xué)思想影響了“六才子書”的作品選擇,在論“經(jīng)典”作品時,金圣嘆能將眼光集中于“四部”,經(jīng)史與文集皆在其中?!敖?jīng)典”選擇上的平衡對“六才子書”的傳播與接受也大有裨益,能避免思想激烈而略失偏頗。陳振孫的“六藝之后有四人”之論振聾發(fā)聵,是“六經(jīng)”“六藝”之后的鮮見發(fā)聲,為徐充、李贄、袁宏道、金圣嘆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徐充對金圣嘆及其“六才子書”的影響主要在于書寫“錦心繡口”和命名方式上;李贄和袁宏道二人對金圣嘆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通俗文學(xué)觀念上。李、袁二人稱得上學(xué)術(shù)界的“狂人”,他們敢于為通俗文學(xué)發(fā)“不平”之音,志在扶正通俗文學(xué)的地位,迫切地想要掃除學(xué)界的“小道”偏見。金圣嘆選擇先評《水滸傳》及《西廂記》二書,足以說明他與李、袁二人具有同等的迫切感。金圣嘆不是開創(chuàng)者,而是集大成之人,在贊賞“六才子書”的成就時,不能割斷它與前賢的聯(lián)系。
“六才子書”取得的成就雖然與徐充、李贄、袁宏道等人的影響密不可分,但如若沒有金圣嘆的奇絕才思,僅憑學(xué)習(xí)和承續(xù)前人是不夠的。蔡丐因《金人瑞》一文評“六才子書”“縱橫批評,明快如火,辛辣如老吏。筆躍句舞,一時見者,嘆為靈鬼轉(zhuǎn)世”。[7]49“六才子書”無論從內(nèi)容還是行文上,都具有大格局、大氣度,其以文為樂,以文為戲,以一種超功利的、審美的以逞示筆舌之靈妙并藉此游戲娛樂的文章寫作姿態(tài)進行創(chuàng)作。[27]21胡適在《水滸傳考證》中贊揚道:“金圣嘆是十七世紀的一大怪杰。他能在那個時代大膽宣言說《水滸》與《史記》《國策》有同等的文學(xué)價值,說施耐庵、董解元與莊周、屈原、司馬遷、杜甫在文學(xué)史上占有同等的位置,說:‘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滸》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無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是何等眼光!何等膽氣!”[14]1-2胡適與魯迅對“六才子書”的批評本質(zhì)上并不沖突,只是側(cè)重點不同罷了。胡適所言并沒有否認“六才子書”的思想淵源,而是對金圣嘆過人的眼光和見解大加贊賞。
“六才子書”的獨特之處還在于,用“一副手眼讀得”:“然其實六部書,圣嘆只是用一副手眼讀得。如讀《西廂記》,實是用讀《莊子》《史記》手眼讀得;便讀《莊子》《史記》,亦只用讀《西廂記》手眼讀得。如信仆此語時,便可將《西廂記》與子弟作《莊子》《史記》讀?!盵18]342除完整的評點本《水滸傳》和《西廂記》之外,金圣嘆對《杜詩》《史記》等也有零散的評點,雖然評點的文學(xué)體裁完全不同,但評點的方式和風(fēng)格卻與評點小說、戲曲是一致的,皆以“才”為中心,以“才”為根柢,注重抒發(fā)“才子文心”。金圣嘆對“才”的突出強調(diào)與此前李贄與袁宏道重“童心”“性靈”一脈相承,其理論實質(zhì)是對作家主觀個性的高度重視,對作品真實自然的審美特點的積極追求。[27]11金圣嘆強調(diào)“才子文心”的表達,他評點《水滸傳》,一旦讀到精彩處,便以“奇才”“妙絕”“妙妙”“奇句”“奇語”等詞作評,非故意重復(fù)或夸張,而是被作品折服和吸引,實屬情之所至。
此外,金圣嘆將自己的情感完全融入“六才子書”中,直截了當?shù)乇磉_自己的態(tài)度和看法,一方面是受了陽明心學(xué)主張“個人心性流露”的影響,另一方面也與其性格有關(guān)。他注重直抒其懷、盡意表達、言辭犀利,抒發(fā)見解毫無顧忌,正所謂“自有《西廂》以迄于今,四百余載,推《西廂》為填詞第一者,不知幾千萬人,而能歷指其所以為第一之故者,獨出一金圣嘆”。[7]3其《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文首即云:
《西廂記》斷斷不是淫書,斷斷是妙文。今后若有人說是妙文,有人說是淫書,圣嘆都不與做理會。文者見之謂之文,淫者見之謂之淫耳。[18]341
認為《西廂記》“淫”與“不淫”全在觀者,“文者見之謂之文,淫者見之謂之淫耳”,可謂一語中的、見解深刻。對于《水滸傳》,金圣嘆直指施耐庵著書目的與《史記》不同,不在于“發(fā)憤著書”,而是“閑來無事”,“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還認為后人給《水滸傳》加上“忠義”二字實屬牽強附會。如此這般直言不諱、直吐胸懷,正是金圣嘆的過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