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德平
(1.北京語言大學 語言學系,北京 100083;2.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 北京語言大學漢語國際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083)*
本文討論的問題是漢語成為全球語言的合理性。①依據(jù)目前的漢語國際推廣規(guī)模,隨著中國國力的強盛,漢語成為全球語言,[1-2]有可能成為一種事實,但事實的存在不等于合理化的實現(xiàn)。我們所說的合理化,實質(zhì)是語言事實的合理化。這里存在語言傳播事實和語言使用事實的區(qū)別。②語言傳播事實,可以通過政治、經(jīng)濟、外交等手段推動并實現(xiàn);但語言使用事實涉及到語言構成的內(nèi)在特征,涉及到語言長期承載的民族文化系統(tǒng),特別是與語言使用者日常社會場域的關聯(lián),所以實現(xiàn)起來難度較大。[3-4]
傳播媒介的大規(guī)模播放,語言課堂的大規(guī)模開設,對于簡單言說一門語言的人群的統(tǒng)計性復制,體現(xiàn)了語言的傳播事實;在多樣化的社會場域成為社會生活的主要交際手段,日夜不離,則是語言的使用事實。語言使用事實的形成和外在的推動手段存在著不可忽視的關系,[5]但其決定性因素還是語言使用者在具體的社會場域對相關語言的使用。對語言在具體社會場域的使用,是語言扎根于生活的體現(xiàn)。但語言面臨著傳播之力和扎根之力共現(xiàn)的難題。[6]探討漢語國際化的兩種事實,至少無法繞開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語言統(tǒng)一與分離的悖論問題;第二,語言傳播之力的來源問題;第三,語言資源增容與語言等級化問題。
“通天塔”神話(《舊約》“創(chuàng)世紀”第9章:1-9)告訴人類,語言處于統(tǒng)一和分離的悖論狀態(tài)。上帝將原先的語言統(tǒng)一狀態(tài)轉化為后來的語言分離狀態(tài),似乎解決了這種語言或符號悖論。[7]然而,沒有解決的問題在于:處于語言分離狀態(tài)的人類,始終沒有放棄恢復語言統(tǒng)一的希冀,但獲得更強語言統(tǒng)一能力的人群又不得不面對地方性、多樣化人群的抵制。
不可否認,語言與使用語言互動的人不可脫離,因此其統(tǒng)一狀態(tài)隨著互動者的行動半徑而受到限制。對統(tǒng)一的限制,預設著語言分離狀態(tài)不可避免。但是,處于語言分離狀態(tài)的語言使用者卻希冀形成語言的統(tǒng)一,以獲得“言語社區(qū)”(speech community)[8-10]③之外的知識,以及與外部社會成員互動的經(jīng)驗。當然,如果一種語言的傳播范圍越廣,其通行的“言語社區(qū)”成員數(shù)量越多,相互間互動的機會就越多,其互動的受益程度之高,則是傳播范圍較小的語言社區(qū)成員所無法比擬的。
語言的統(tǒng)一和分離悖論蘊含著交流媒介與文化或社會身份象征這兩種語言功用的糅合。[2,11-12,13]④“通天塔”神話展示的語言統(tǒng)一狀態(tài)不過是對語言作為交流媒介最大化的強調(diào);而分解為各個民族的語言,則為不同的民族提供了民族身份的符號來源。雖然從概念上可以把這兩種功用提取出來,但在實踐上,以交流的名義推廣一種語言,之于推廣的對象,總是形成交流和身份糅合的傾向,在強勢語言獲得推廣的背景下,容易產(chǎn)生自我民族語言符號弱化、甚或喪失的危機。因此,人們希冀語言的統(tǒng)一,但又抵制語言的統(tǒng)一:希冀的是更大范圍的交流可能性,抵制的是放棄作為民族身份符號的自身獨有的語言。
在19至20世紀民族國家的建立過程中,語言與民族文化傳統(tǒng)之間確認了不可分割的關聯(lián),在民族國家的框架下實現(xiàn)了通用語政策的成功,也實現(xiàn)了“超越多樣性”(superdiversity)的語言統(tǒng)一。[14]在這一“超越多樣性”的語言統(tǒng)一進程里,即使那些從殖民者手中獨立出來,而又缺少民族文化基礎的國家,也在尋求“傳播范圍更廣的語言”(LWC,language of wider communication⑤)[11,15]作為新生民族國家的標準通用語——這是語言統(tǒng)一的國別性、階段性經(jīng)驗。但是,國別性的語言統(tǒng)一經(jīng)驗,是否可以挪用到超越民族國家邊界的全球語言統(tǒng)一上?這里發(fā)生的問題是:民族國家確立標準通用語,其前提在于:原先不同的“言語社區(qū)”成員在政治統(tǒng)一的條件下,需要跨越“言語社區(qū)”,尋求民族國家意義上的新的文化意識和語言身份。民族國家標準通用語的規(guī)劃和確立,是對這種訴求的政策性回應。同樣的問題是,民族國家標準通用語的統(tǒng)一,是否可以推進到超越民族國家的全球語言統(tǒng)一上?
“全球英語”(global English)的事實增強了全球語言統(tǒng)一的動力。[16]但值得注意的是,聯(lián)合國,或任何一個英語國家,都未曾對“全球英語”作出官方界定,遑論關于“全球英語”的制度性條文。一種傳播范圍更廣的語言在社會交際實踐上的必要性和有效性,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全球英語”的事實性存在。但這種全球性的事實,需要跟作為認同象征的語言功能分離開來。聯(lián)合國人權理事會、歐洲人權法院持有涉及少數(shù)族裔語言權利的司法思路——“不保護構成身份和文化的少數(shù)族裔語言,但是保護作為交際工具的少數(shù)族裔語言”,成為分離兩種語言功用的法律模本。[17]但是,就語言現(xiàn)象而言,這種司法標準又缺乏適用性。也就是說,司法解釋無法解決語言的交際功能與身份或文化象征糅合的問題。
這里涉及到語言價值賦予問題。也就是說,無論傳播還是使用,實踐者都未必意識到語言的事實性存在,但是在傳播過程中,反而賦予其民族、文化、社會價值。在不讓言說的時候,人們才意識到語言的使用權利;在另一種語言扎根到本民族的社會生活中無處不在時,才意識到面臨著本民族語言被淹沒,民族、文化、社會符號被替換的危機。不難發(fā)現(xiàn),語言在分離過程中追求統(tǒng)一的便利,在統(tǒng)一狀態(tài)下訴諸分離的權利,始終伴隨著人類自身。面對語言國際化,統(tǒng)一與分離的悖論性決定了人們的語言態(tài)度必將充滿矛盾。漢語的國際化是否能夠避免統(tǒng)一與分離的悖論,從語言的傳播事實轉向語言的使用事實?如果要實現(xiàn)這種轉變,需要什么樣的條件?回答這些問題,實質(zhì)就是要正視漢語的國際化必然帶來語言態(tài)度的矛盾這一問題。
和一定的“言語社區(qū)”內(nèi)部通行的地方性(國別性、民族性)語言不同,“國際語言”具有明顯的外部指向性,是一種對于“言語社區(qū)”原有語言的附加語言(additional language)。Fishman就英語作為第三世界發(fā)展中國家的附加語言提出了“知曉”(knowing)“使用”(using)“喜歡”(liking)三個維度,分別指向能力、運用、態(tài)度三個方面。[18]實際情況是,知曉一種語言未必等于使用一種語言,具有一門語言的口頭交際能力,未必等于有交談對象出現(xiàn)。對于一門語言的態(tài)度,影響到對這種語言的知曉程度和使用情況。一種外部附加語言,是否真正進入了一定的“言語社區(qū)”,根本上取決于接受方的“言語社區(qū)”成員,這是國際語言從傳播事實轉入使用事實的必經(jīng)之路。也就是說,單純的傳播方可以實現(xiàn)“國際語言”的傳播事實,卻無法實現(xiàn)其使用事實。使用事實取決于接收方對這種語言的掌握能力、運用實踐以及對這一語言持有的態(tài)度。
值得注意的是,“國際語言”穿越“言語社區(qū)”邊界,以實現(xiàn)傳播方和接受方之間的匯通、攜手為目標。“國際語言”進入一定的“言語社區(qū)”,實現(xiàn)了外部世界與“地方知識”的連接。[19]但是,“國際語言”和接受方“言語社區(qū)”語言的接觸,形成了詞匯借用、語調(diào)變異,甚至詞法雜糅的復雜狀況。這是“國際語言”扎根于一定的“言語社區(qū)”的初步跡象。在這一階段,“言語社區(qū)”成員感受到自身語言的純潔性受到威脅。19世紀40年代,挪威的一些愛國人士為抵制外來丹麥語,追尋丹麥吞并挪威之前的挪威本土方言,將其作為挪威的標準語,就是對于外來語言的典型抵制事件。但是,這種抵制始終伴隨著兩種選擇,即單純采用挪威本土原先的土著方言,還是采用挪威語和丹麥語兩種語言混合而成的語言。[20]
可以看出,一定的“言語社區(qū)”本土語言是社區(qū)成員的族群身份和文化符號。本土語言在一定的“言語社區(qū)”內(nèi)部呈向心型流通,增進了相互認同和有機團結,是表達共同經(jīng)驗的“集體表現(xiàn)”形式。[21]“國際語言”進入一定的“言語社區(qū)”,隨著接收方強化對“國際語言”的運用及態(tài)度,逐步獲得扎根趨勢。在這種扎根趨勢上,“國際語言”與一定的“言語社區(qū)”本土語言發(fā)生更加復雜的語言接觸,形成對更廣范圍傳播語言的需求與竭力守衛(wèi)本民族語言象征職能的矛盾。解決“國際語言”和本土語言的沖突,是一個微妙、復雜的過程,對任何一方的舍棄,都會使相關的“言語社區(qū)”成員面臨損失。
雖然如此,“國際語言”能向其他“言語社區(qū)”傳播,其傳播之力存在著不同層次的來源:第一是“回饋”機制,[3]即掌握了另外一種語言會獲得社會、經(jīng)濟、政治等方面的利益“回饋”。其中,社會“回饋”攜帶著經(jīng)濟、政治因素,如果在更多社會場域使用這種“國際語言”獲得更多“回饋”的話,就會促使越來越多的人學習和掌握這種“國際語言”。第二,“回饋”資源來源于“國際語言”傳播方的意志。
Tonnies曾指出,人的意志分為自然意志和理性意志,通過語言實現(xiàn)的人際交往是人的自然意志所體現(xiàn)的三類生活方式的最高階段。[22]就“國際語言”傳播而言,跟一定的“言語社區(qū)”基于人際交往的自然意志形成的本土語言不同,它屬于自然意志和理性意志結合的產(chǎn)物?!皣H語言”的攜帶者來到一定的“言語社區(qū)”,作為“陌生人”,[23]存在著與“言語社區(qū)”成員互動的自然意志需求。當“國際語言”本身資源性較高,“陌生人”及其社會背景“回饋”出學習和使用“國際語言”資源的時候,理性意志則和自然意志發(fā)生疊加。接收方基于獲取“回饋”資源的理性意志而學習“國際語言”,并和“國際語言”攜帶者進行互動,則逐步接納傳播者的自然意志,使“國際語言”獲得心理扎根。對一種世界通用語的要求,是最大限度延伸人的意志的需要,接納并自然化這種意志,則意味著語言傳播走向停頓。
漢語的國際化傳播,面臨著任何一種“國際語言”都必然面臨的上述傳播規(guī)律。對于漢語的接納和參與,基本上是從理性意志出發(fā)形成的漢語學習行動,訴諸的目的是獲取“回饋”資源。但是,這種理性意志驅動下的語言學習,距離自然意志的內(nèi)化還有多遠,是丈量漢語國際傳播深度的關鍵尺度。
一方面,漢語擁有悠久的語言接觸歷史。王力先生曾指出:“漢語中來自國外的借詞和譯詞又可以大致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西域的借詞和譯詞,第二類是佛教的借詞和譯詞,第三類是西洋的借詞和譯詞?!盵24]517“五四運動”以后的現(xiàn)代漢語呈現(xiàn)出“適當?shù)匚瘴餮笳Z法;大量地增加復音詞,等等”特點;[24]35另一方面,漢語也擁有向日本、朝鮮、東南亞成功傳播的歷史經(jīng)驗。自外而內(nèi),與自內(nèi)而外,是漢語傳播史的兩個不容否定的向度。當代漢語國際化傳播是否去除了歷史上自外而內(nèi)的向度,而單獨復興自內(nèi)而外的向度呢?我們一方面面臨著“全球英語”自外而內(nèi)的傳播壓力,[25]另一方面,又通過設立孔子學院、孔子課堂,力推自內(nèi)而外的傳播。[5]當今的漢語國際化行動是一種新的經(jīng)驗還是歷史的復興,是我們討論歷史和現(xiàn)實關系時必然產(chǎn)生的焦慮點。
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言,語言是思想的圖像?!笆澜缡俏业氖澜邕@個事實,表現(xiàn)于此:語言(我所理解的唯一語言)的界線,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線?!盵26]漢語的國際化傳播,從傳播事實轉化為使用事實,存在著一個更深層次的挑戰(zhàn)。一個“言語社區(qū)”由一定數(shù)量的語言成員構成,但存在著超越個體成員的“言語社區(qū)”主體,通過語言框定著“言語社區(qū)”的邊界,支撐著內(nèi)部的精神認同。不同的語言形成了相關民族特有的認識路徑,構成其思想或精神的特殊性。洪堡特所提出的“內(nèi)在的語言形式”概念,[27]就解釋了不同的語言經(jīng)由不同的民族思想路徑,形成表層語言差異背后的內(nèi)在思想和意義的差異。任何一個“言語社區(qū)”都不希望通過其他語言(包括“國際語言”)來改變自己長期堅持的信念以及行動習慣。正如薩丕爾所言:“現(xiàn)代世界面臨著調(diào)解國際主義與持續(xù)、堅定的民族主義的困難。越來越明顯的趨勢是,對于未經(jīng)請求的來自外部的禮物,可能人們接受起來卻充滿無意識的仇恨。能夠自由接受的,在某種意義上講,只有全人類的創(chuàng)造之物?!盵28]112
“國際語言”的傳播之力,除了上文所說的意志來源,“國際語言”本身的增值也構成了傳播的動力?!皣H語言”的增值,使接觸這種語言的人獲益于更豐富的信息和知識,并擴展交際范圍。一種語言成為更大范圍傳播的語言,涉及對語言使用性質(zhì)的改變,即將一種區(qū)域性語言改變?yōu)楦蠓秶鷤鞑サ恼Z言,將一種國別語言改變?yōu)椤皣H語言”。語言價值發(fā)生了變化,即可以通過“國際語言”的使用,與背景多樣的人群實現(xiàn)交往?!皣H語言”的使用者類型更復雜、背景更多樣,由此營造的社會生活也更加豐富。通過對“國際語言”的參與和使用,人們基于各自的生活經(jīng)驗,可以對“國際語言”形成角度多樣的貢獻。從這一意義上說,“國際語言”表現(xiàn)為不同“言語社區(qū)”的公共用品,鼓勵各種“言語社區(qū)”成員積極接觸、利用、擴散。和“搭便車”發(fā)生的公共用品的悲劇不同,[29]“國際語言”反而因“搭便車”而促成公共資源的擴容。也就是說,每個人都在有意識或無意識地為語言作出貢獻。
在“國際語言”的使用過程中,其自然語言來源方形成普遍優(yōu)勢,構成了推進“國際語言”喜聞樂見的條件。任何一種“國際語言”只能誕生于一種自然語言,需要以一定的“言語社區(qū)”語言為基礎。這種自然語言成為“國際語言”,也因語言格局的變化而產(chǎn)生身份的轉化?!皣H語言”來源方獲得比較優(yōu)勢,形成來源方“言語社區(qū)”成員的優(yōu)勢身份。當一種“國際語言”和一種“言語社區(qū)”語言重疊時,該“言語社區(qū)”成員在信息獲取、學習成本、無形聲望乃至話語權建構等多個方面,都處于比較優(yōu)勢。漢語的國際化,自然會經(jīng)歷語言價值的增容過程:會與類型更多、背景更多樣的各國人群形成更加復雜的社會交往;可以將數(shù)千年的歷史傳統(tǒng)要素傾注到共時的交往實踐之中,賦予中國色彩。
語言的基本功能是交流,語言資源的增容過程是通過語言交流實現(xiàn)的。語言哲學的語用轉向,就是從人和世界的關系,向人際交流關系即主體間關系的轉向。[30]把語言的交流性設定為先驗條件,決定了處于語言中的人,唯有通過語言的交流才能建立起主體間的關系。[31]漢語傳播出去,需要漢語使用者處于漢語交流的實踐過程之中。只有在具體的人際交流之中,才能確立交流的有效性。交流的有效性是漢語國際化從傳播事實轉向使用事實的關鍵,而轉向使用事實,對于漢語本身也提出了挑戰(zhàn)。薩丕爾曾經(jīng)提出,一種“國際語言”應該符合簡潔性、規(guī)則性、邏輯性、豐富性、創(chuàng)新性四原則。[28]114但漢語本身在語音、詞法、句法,甚至文字等方面的豐富性和靈活性,又表明了實踐的難度。學習和掌握漢語,起始于日常工具性交流,上升為思想、情感的溝通,而思想、情感的溝通,則牽涉到漢語傳達的精細性。
一種“國際語言”,使用者的絕對數(shù)量應該多于傳播范圍更小的語言,傳播的地理空間應該更大。若僅僅統(tǒng)計語言使用者的數(shù)量,漢語早就成為“國際語言”了。但是,漢語作為“國際語言”,是跨越漢語“言語社區(qū)”邊界,面向更廣泛范圍人群的傳播,這種傳播顯然不同于漢語在原先“言語社區(qū)”內(nèi)部的習慣性交流。異質(zhì)性形成了漢語傳播過程中的新奇性,它指向“陌生者”人群,以漢語的表達方式,向其他“言語社區(qū)”成員展示了漢語的神秘。[32]新奇性往往是交流的觸發(fā)點,因新奇而產(chǎn)生好奇,啟動了人際交流。新奇本身的符號化,恰恰是相對于人際交流的符號化,而從新奇的符號進入新奇的背景,走進交流對象,是人際溝通的基本過程。從新奇到興趣,再從興趣到實踐和運用,是漢語對外傳播的遞進過程,也是漢語國際化從傳播事實轉變?yōu)槭褂檬聦嵉谋匾襟E。
漢語國際傳播追求的目標在于:理解和接納中國人傳播漢語的自然意志,形成意志統(tǒng)一、立場一致、話語協(xié)調(diào)的理想格局。然而,“國際語言”和“地方”(國別、民族)語言在資源格局上的對比,指向了語言的等級性,而語言的等級性蘊含著政治經(jīng)濟學的不平等。[15]語言的等級性常常和“國際語言”的公共用品特性結合在一起,并以后者遮蔽了前者。面向“國際語言”的漢語國際化,在視角上仍需要從傳播事實轉向使用事實,從公共用品表象轉向語言之外的政治經(jīng)濟學不平等。在肯定“國際語言”具有統(tǒng)一性優(yōu)勢的同時,認識到“國際語言”和“地方”(民族、國家)語言的等級性差異,是思考漢語國際化所不能忽視的重要問題。
注釋:
①國際學術界存在著“全球語言”(global language)“世界語言”(world language)等多種概念。但本文所使用的“全球語言”和“國際語言”,不僅指傳播范圍,而且具有與民族或地方語言對比的含義。就漢語國際傳播而言,前者更多指結果指向的漢語傳播,后者側重于漢語傳播的過程。當代學術文獻討論“全球”概念時,實際上離不開全球化的背景;而討論“世界”問題時,又離不開世界與區(qū)域的對比。國內(nèi)學者李宇明提出“大華語”概念,(參見[2])著眼于世界多種華語“言語社區(qū)”之間的互通關系,實質(zhì)上涉及到在漢民族共同語的基礎上,跨越國界、跨越海外華語“言語社區(qū)”而形成“國際語言”的言外之意。周明朗提出廣義“全球華語”,認為這是世界各國所有說漢語群體的通用語(lingua franca),(參見[1])側重于結果指向,和我們的探討存在著一定的關聯(lián)。
②早在上世紀40年代,美國哲學家Rudolf Carnap就曾主張,一種“基礎英語”(basic English)或“基礎漢語”(basic Chinese)會成為國際語言。自從C.K.Ogden提出“基礎英語”的命題之后,后經(jīng)Richards的闡述,在美國甚至世界許多國家掀起了不小的震蕩。回顧過去70年國際學術界關于國際語言的爭論,以及全球化背景下英語的國際化現(xiàn)實,再審視目前的漢語國際化路徑,可以發(fā)現(xiàn)歷史事件的重復與關聯(lián)。值得關注的是,一種國際化的語言需要考慮語言本身的特性及其更廣泛使用的適宜性?!盎A英語”命題從語言之外的政治、經(jīng)濟因素轉向語言之內(nèi),對此提供了一個值得反思的注腳。
③布隆費爾德最早提出“言語社區(qū)”的概念,其定義為:“使用同一言語信號系統(tǒng)的一組人是一個言語社區(qū)?!?參見[8])但是自布隆費爾德之后,圍繞這一重要概念形成了眾多爭論。布隆費爾德持有的是一種社會學和語言學兼具的視角。從社會學的角度看,“言語社區(qū)”是社會群體的基本構成單位,其成立的前提是“言語社區(qū)”成員之間存在日常互動,對于互動語言的共享成為“言語社區(qū)”構成的邏輯條件,因此形成布隆費爾德的“同一言語信號系統(tǒng)”的限定詞。此后雙語、多語“言語社區(qū)”等概念的提出,構成了對布隆費爾德“言語社區(qū)”命題的質(zhì)疑。Labov提出了“言語社區(qū)”的核心構成是“規(guī)范”(norms);(參見[9])Dorian強調(diào),所謂“言語社區(qū)”是社區(qū)成員認為所講的是同一種語言這一態(tài)度;Gumperz認為“言語社區(qū)”的本質(zhì)是社區(qū)成員的互動關系。(參見[10])從上述幾種有價值的觀點可以看出,“言語社區(qū)”這一重要概念,就其內(nèi)涵而言,除了現(xiàn)象意義上的語言種類外,尚包括人際互動的社會條件以及人們的語言意識之類的心理條件。本文所使用的“言語社區(qū)”概念,是對于自布隆費爾德之后形成的各種觀點的綜合。
④Ricento也指出:“英語在不同的使用場合行使了各種符號和實用功能?!?參見[13])
⑤Fishman討論了三類(A、B、C)民族國家標準語的政策問題,其中A類即屬于這樣的情況:本民族多種語言皆缺乏公認的民族文化依托,而統(tǒng)治精英尋求外部“傳播范圍更廣的語言”以作為通用標準語。(參見[11])那么,在Fishman的解釋上,“傳播范圍更廣的語言”具有了較廣的傳播范圍與規(guī)劃為標準語的雙重意義。Ferguson區(qū)分出Fishman所說的第一種(即兼具更廣傳播范圍和標準語功能類型)以及第二種(即單純具有更廣傳播范圍,卻并未被規(guī)劃為標準語的類型)。(參見[15])無論Fishman還是Ferguson的分類,其意義都是重大的。本文對這一概念的使用,側重于交流幅度的含義,即Ferguson所說的第二種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