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道房
內(nèi)容提要 本文對莊子《逍遙游》的主題重新進行釋讀。司馬遷評價莊子之學“其要歸本歸于老子之言”,歷來解莊者,對此闡發(fā)不明?!跺羞b游》作為《莊子》首篇,開宗明義,實為“明道”“頌道”之作,這個“道”即為老子之道。通過考察老子與巫史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可以對老子的道論作出新的理解。老子之“道”實際上是從上古時期的“上帝”“皇天”等宗教神衹轉(zhuǎn)化而來的一種抽象存在,它雖已不再是人格神,但仍然作為造物主,成為產(chǎn)生和支配宇宙萬有的決定性力量?!跺羞b游》三節(jié)內(nèi)容,從文脈上看,似全為莊子對惠子的“布道”之言。第一節(jié),通過寫小大之辨和萬物的有待性,莊子意在描述道體的無大無小及其絕待性、永恒性;第二節(jié),莊子意在說明“證道”“見道”乃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追求;第三節(jié)以瓠、樗為喻,莊子說明道之大用在于實現(xiàn)人生的自由和逍遙??傊?,《逍遙游》并非如傳統(tǒng)所說僅是一種心靈無待的自由境界,而是圍繞老子宗教性的終極之道而展開的象喻化的文學說明。
關(guān)于莊子《逍遙游》的主旨,歷代解莊者不下有數(shù)十種說法。代表性的有西晉郭象的“適性逍遙”說;東晉支遁的“夫逍遙者,明至人之心也”之說;宋代王安石之子王雱的“至人”無我、無心“不物于物,而放于自得之場”然后“逍遙”說;宋人呂惠卿、陳詳?shù)馈⒘肿?、陳景元、趙以夫、褚伯秀等以《周易》陰陽象數(shù)學理論發(fā)揮莊子的逍遙義;林希逸比附為儒家的樂感人格說;羅勉道以“化”字釋“逍遙”;清人林云銘等人以“大”為逍遙;等等。①陳鼓應認為:“《逍遙游》篇,主旨是一個人當透破功、名、利、祿、權(quán)、勢、尊、位的束縛,而使精神活動臻于優(yōu)游自在,無掛無礙的境地。”②這些說法,言人人殊,各有各的理由,都自以為得莊子之真,其實亦未必得莊子之原意。之所以眾說紛紜,固然是由于莊子的思想太過復雜,但也與莊子思想的表達方式有關(guān),他不是用抽象的理論和嚴密的邏輯傳達意旨,而是用文學語言表現(xiàn)其深沉的哲思。《逍遙游》看起來像散文詩,但詩無達詁,容易造成準確理解的困難,所以會出現(xiàn)多維的詮釋向度和不斷開放的詮釋空間。這是莊子哲學的魅力,也是文學的魅力。
司馬遷評價莊子“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③我以為這句話才是理解莊學的一把鑰匙。思想史上老莊并稱,這已成為常識,但歷代解莊者,每每只看莊子說了什么,卻常常忽視了《莊子》與“老子之言”的關(guān)系。在我看來,《莊子》三十三篇,其全部的主題都與老子的道論有關(guān)。以內(nèi)七篇為例,《逍遙游》乃是闡明體道方可逍遙之義;《齊物論》是說世間一切對待和變化最終歸結(jié)于道體之無待和整一;《養(yǎng)生主》乃是講見道與養(yǎng)生的關(guān)系;《人間世》是說體道才能全身免害;《德充符》是說得道方可心智健全而忘其形??;《大宗師》 是說要以大道為師;《應帝王》是說為政者應以道治世。一部《莊子》,其實是通過“寓言”“重言”“卮言”以著明老子的道術(shù)。欲明《逍遙游》主旨,必須先弄清楚老子的“道”究為何物。
對于老子之“道”的解讀,歷來說者眾多,或以為是本體,或以為是物質(zhì)性的存在,或以為是預設的精神實體,或以為規(guī)律、價值、生活準則等等。但沒有一家從老子的史官或神職人員的身份出發(fā),去思考這個問題。
我認為,老子的“道”實是從上古時期的“上帝”“天神”等宗教觀念轉(zhuǎn)化而來的?!妒酚洝分械摹犊鬃邮兰摇放c《老子列傳》均記載孔子適周,問禮于老子。老子的身份是“守藏室之史”,唐代司馬貞《史記索隱》解釋說“藏室史為藏書室之史”。④至于守藏室是否一定就是藏書室,學界尚有爭議,但老子身份為東周史官歷來無疑。在上古時期,史出于巫,這已是學界的共識。早在新石器時代,巫師負責祭祀通神,溝通天地、人、神,“絕地天通”,并以此為手段,控制和領(lǐng)導部落成員,他們是原始信仰系統(tǒng)中的核心人物。⑤從宗教發(fā)生的邏輯而言,祝史、巫史皆是巫也,而史亦是巫。⑥在殷墟甲骨文字中,出現(xiàn)了很多“貞人”之名,“貞人”是為某事進行占卜的人,占卜過后將卜辭記于甲骨之版。據(jù)董作賓先生考證,“貞人”即為當代之史官。⑦到了春秋時期,巫與史、祝、尹分工不同,均隸屬于同一個神職機構(gòu),共同服務于王權(quán)?!稘h書·藝文志》所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但史官記載的“言”和“事”并非只是刻意為之的史實記錄,而是與巫史人員的占卜需求有關(guān)。學界已有人指出,《春秋》一書,是一種具有巫史性質(zhì)的典籍,并非如現(xiàn)代人理解的只是純粹的歷史著作。從《左傳》《國語》《周禮》《儀禮》等文獻看,參與王政、負責祭祀和占卜的神職人員是祝、宗、史等,此時巫覡的地位已下降,只負責捉鬼、驅(qū)邪。⑧例如《左傳》隱公六年有一段話:“所謂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辭信也。今民餒而君逞欲,祝史矯舉以祭,臣不知其可也?!彼未謭蜊抛ⅲ骸白J逢愋庞诠砩瘛L?、祝史、太史皆主祭?!雹峥梢娺@時史官仍有溝通神人的職能。《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崔杼殺掉齊莊公,“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zhí)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如果不從宗教殉道般的狂熱去理解,今人是很難理解這些史官前赴后繼不怕死的勁頭的。直至唐代的韓愈還這樣說:“夫為史者,不有人禍,則有天刑,豈可不畏懼而輕為之哉! ”⑩可見,史官與神道的連接,是一個非常久遠的歷史傳統(tǒng)。老子為東周史官,雖負責掌管圖書文獻,但也是神職部門的組成人員之一,他對歷史悠久的巫史傳統(tǒng)一定有相當?shù)牧私狻?/p>
周人最高神祇為“天”,取代了殷人的最高神祗“上帝”,之后“天命”成為周人王權(quán)神授的重要觀念。到了春秋時代,人們的理性意識覺醒,宗教人格神的觀念遭到懷疑。如鄭國大夫裨灶預測鄭國將有火災,主張用寶物祭祀神靈,子產(chǎn)不同意,認為“天道遠,人道邇”,不同意獻寶,火災最后也沒有發(fā)生(《左傳·昭公十八年》)。此前人們認為神靈是現(xiàn)實世界的支配力量,到了春秋時代,再說天、地、人之上有一個神靈在操縱,就不大有人相信了。但好學深思的人總要思考世界是怎么來的,總要追問現(xiàn)實世界有沒有一個統(tǒng)一性的問題,于是熟悉巫史傳統(tǒng)的史官老子,就將人格神的“天”“帝”置換為一個抽象的非人格化的“道”,以解決萬物的來源、世界的發(fā)生及其統(tǒng)一性問題。老子雖然將人格化的神轉(zhuǎn)換為抽象的道,但我認為老子這個“道”仍保存有宗教的神性,它仍是現(xiàn)實世界的決定性力量,是世界背后那只看不見的手。梁啟超、章太炎、夏曾佑、胡適、徐復觀等學者均指出過老子的天道觀是對此前天帝鬼神觀念的反動,他們強調(diào)得更多的是老子的“道” 與宗教神學的分離。?前賢說的固然不錯,但我們反過來想,這種分離不可能是徹底的割斷,而更有可能是在舊有基礎上的一種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陳鼓應認為,老子的道“只是一項預設,一種愿望,藉以安排與解決人生的種種問題”。?陳氏把老子的道看成人為的預設,仿佛它是沒來由的橫空出世的一種關(guān)于本體的猜想。這種看法其實已割斷了歷史。任何一種思想和觀念都有其歷史的淵源和時代語境,任何人、任何思想都無法脫離他的時代。
那么老子的“道”為何物呢? 我認為,老子的“道”是從上古“上帝”“天神”觀念轉(zhuǎn)化而來的一個非人格化的神,它是宇宙的創(chuàng)始者和決定者,是使萬物存在的最為根本的力量。它仍然是“上帝”或“造物主”,只不過換了一個名稱叫做“道”,而且不是人形的神而已。
首先,道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但它是無形的。它“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老子》十四章,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本,下同),無法為人們的感官所認知;但它又是一種真實的存在,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十四章),在這個恍恍惚惚的存在之中,“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也就是說,道雖然是形而上的,游離于我們的視聽或感官之外,但卻是一種能發(fā)揮作用的真實存在。
其次,道是“造物主”,是創(chuàng)生世界的一種無形的力量?!坝形锘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二十五章)。道在天地產(chǎn)生之前,就一直存在著,獨立不移,循環(huán)運行不息,它是天地萬物生成之源。王弼這樣解釋老子的“道”:“欲言無邪,而物由以成。欲言有邪,而不見其形?!?你說它沒有吧,但萬物卻是由它生成的;你說它有吧,它又是無形的。所以道是創(chuàng)生萬物的一種無形的力量。
再次,道雖是無形的,但它卻需要通過有形的東西以顯示自己之“在”;道是獨立不改的永恒之物,但它需要變動不居的無恒之物以展現(xiàn)自己;道是整體,但它需要分別為形形色色的世間萬有以彰顯自己的整體性。換言之,不通過有形,無以彰顯其無形;不通過世間萬有的變化,無以見其永恒;不通過分別,無以見其整體性。打個比方,人看不見自己的眼睛,但能通過所看到的東西以感知自身眼睛的存在。道就好比這樣的一個眼睛。?它創(chuàng)生萬物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萬物生成之后,“道”又立刻否定它們,“反者,道之動”(四十章),并使萬物復歸于自己,“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十六章)??傊?,道是無形的,永恒的,是整體,是大全,它創(chuàng)造了萬物,又使萬物復歸于自己。這些特點表明,道是彼岸的,超越的,非人格的,萬能的“神”。我認為,這才是老子“道”的真正含義。
只有從“神”視角去理解老子的“道”,《老子》八十一章才能構(gòu)成為一個意思前后勾連的整體。歷來解老者,不少人解其一章,自成其理,但多不及其余,以致對八十一章的理解支離破碎,整體血脈不能貫通。限于篇幅,這里不可能對每一章都進行分析,擇其要者作些簡略說明。
道創(chuàng)生萬物的過程是這樣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四十二章)。道是絕待的,它要展現(xiàn)自己,實現(xiàn)自己,就必須生出有待,通過對待性來展現(xiàn)它的無待。它首先生出“一”,這個“一”是陰陽之氣未分時的狀態(tài),接著分為陰陽二氣,陰陽二氣交感,發(fā)生矛盾運動,就形成了新事物“三”。“三”代表多,進而形成為萬物。萬物都是陰陽的合體,陰陽交合不斷產(chǎn)生新的事物?!墩f文》:沖,涌搖也。和,相應也?!皼_氣以為和”,意指陰陽二氣交沖、激蕩相互感應?!疤煜氯f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四十章)。不少學者認為老子的道是“無”,還有人認為,老子的“道”是“有”和“無”的合體,如同錢幣一樣,正反兩面都是這枚錢幣。?我不贊成這些看法。我認為,萬物生于有是對的,但有只能生于有,不可能生于無。老子所說的“有生于無”,指的是“有”生于無形的“道”,并非指從“無”中弄出“有”來。這里的“無”字應為“無形之道”的代稱。這個無形的“道”雖然不可聽、不可見,超出人的感官認識之外,但畢竟是一種真實的存在(existence),仍是一種“有”(being),不可能是無(nothing)。
關(guān)于《老子》第一章,我贊成西漢嚴遵、魏王弼的斷句:“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薄盁o名”指的是形而上的道體,意謂無可指稱,無法用概念表達。因為概念味著界定,界定意味著區(qū)分,可分的、局部的就不是整體,不是萬能的了;能用概念表達的就成為世間一物,而不是形而上了。這個形上的、難以指稱的“道”,是造物之主,故為天地之始;“道”造物之后,出現(xiàn)了可以指稱的形形色色的“有”(作為“有”可以指稱,故曰“名”),“有”不斷生物,于是成為“萬物之母”。所以,在我看來,“無”和“無名”都是對形上之“道”的形容,本是兩個形容詞,但在老子那里,有時成為“道”的代稱,從而轉(zhuǎn)化成為名詞。解者不知,誤拿空空無有的“無”來理解老子的道,其實是不確的?!肮食!疅o’,欲以觀其妙;?!小?,欲以觀其徼?!币馑际钦f,從無形的道,可以觀萬物產(chǎn)生之妙;道生出物(有)來之后,每一物(有)都可用概念表達,凡概念意味著區(qū)分和界定,而每一物都有其邊界,所以說“欲以觀其徼”(“徼”有邊界之意)。只有“道”是無邊界的。有名(萬物)是無名(道)創(chuàng)生出來的,無名(道)通過有名(萬物)以展現(xiàn)自己,所以《老子》第一章最后一句帛書本作“兩者同出,異名同謂”。?其意是說萬物(有名)的出現(xiàn),即是道(無名)的自我呈顯,道(無名)與萬物(有名)雖然二者名稱不同,但因為萬物是道的呈顯,所以二者是一回事(異名同謂)。
具有造物功能的神秘力量“道”,因其無形無象,難以指稱,故老子有時以“無”“無名”稱之,有時亦將其形容為“玄牝”“橐龠”“谷”“母”等。道本無形,它要彰顯自己的存在,就需要通過有形之物,于是它創(chuàng)造出萬物。道是整體,它要彰顯自己的整體性,就需要通過區(qū)分,通過陰陽二氣創(chuàng)生出互相分別的世間萬物。道本齊一,它要彰顯自己的永恒和齊一,于是就使世間之物生死無常、差別不齊。明白了這些,才能理解《老子》八十一章的全部內(nèi)容。
如第二章所談美丑、善惡、有無、難易、長短、高下、前后等分別,其實是在暗示道體的無分別。因為有道體的無分別,才會有世間的分分別別?!帮h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人乎? ”(二十三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九章)。這些都是說世間萬事萬物無常、無恒,通過這些無常的事物以彰顯道體的永恒有常。
再如老子所說的“自然”“無為”“虛靜”“柔弱”等觀念,不少人認為是老子的治國理政、為人處世的理念,這樣解說固然也通,但卻破壞了《老子》一書的思想整體性。八十一章并不是散碎的格言集錦,而是一以貫之的思想整體,其全部內(nèi)容其實都是圍繞著老子最根本的觀念——“道” 而展開的。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保ǘ逭拢┤巳》ㄌ斓?,天地取法道,那么“道法自然”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道”之外還有一個更高的“自然”呢?漢代河上公解釋說:“道性自然,無所法也。”?可知“道法自然”就是道純?nèi)巫匀?,道生成萬物是自然而然的,沒有誰去強迫它。老子主張聽之自然,聽之自然就是聽從“道”的安排,不自作主張,老子所謂的“無為”本是此意。世間的一切都由“道”來安排,這就是所謂“無不為”。所以老子說:“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保ㄈ哒拢┬紊现暗馈笔峭ㄟ^造物(無不為)來彰顯自己的 “無為”,故統(tǒng)治者只要順從造物主——“道”的安排,不加進自己的私心妄念,讓百姓以及大自然自生自化,這就是“無為無不為”。老子主張“虛靜”“柔弱”也是這個意思。虛靜和柔弱才是順應“道”的安排的正確態(tài)度,而剛強、盈滿、躁動都是與“道”爭強,人不聽從“道”的自然安排,那是很危險的。老子有深沉的命定思想。這個“命”,來自于那個神秘的“道”。人要把自己托付給道,順從天命的安排,即獲大解脫,也合乎自然之道。
概而言之,老子的“道”其實就是從上古時期“上帝”“皇天” 觀念轉(zhuǎn)化而來的一種超越性的存在,它是“造物主”,是支配這個世界的決定性力量。人們尊重它、服從它,這就是“無為”;現(xiàn)實世界的演變生化,都是由于道在背后起作用,這就是“無不為”。知此道理,人可以修身、可以養(yǎng)性,可以趨利避害,可以治國,可以與萬物為一。
明白老子的“道”,即可以懂莊子了。
《莊子》一書,充滿“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其語言表述是文學化的,如果僅從文學的角度視之,便會出現(xiàn)“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個哈姆萊特”式的釋讀。這是文學名著常有的現(xiàn)象。但《莊子》畢竟是哲學,哲學的主題一定是明確的。找到其主旨,才能以簡馭繁,不被其表面的荒唐、謬悠所迷惑。
目錄學有一常識,漢以前古書,一書之目錄常置于全書之末,而且目錄有全書的提要功能?!肚f子》最后一篇《天下》即是全書的內(nèi)容提要,實是打開《莊子》之謎的一把鑰匙,非常值得重視?!短煜缕吩疲?/p>
“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
這是相當重要的一句。莊子的意思是說,讀者不要被我的諔詭瑰瑋之詞所迷惑,我著此書的目的是 “上與造物者游”,“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也就是和見道的人交朋友。這個“造物者”一詞(有時也作“造化”或“造化者”)在《莊子》一書中凡10 見,其含義在我看來,都是老子所說的那個創(chuàng)生世界的“道”。
明乎此,即知莊子為何將《逍遙游》置于全書首篇了。
再看莊子《大宗師》對“道”的解釋: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上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
情者,實也。“有情有信”,是指“道”的實在義;無形不可見,是指“道”的形上義;“自本自根”,存在于天地之先,在太極之上不為高,六極之下不為深,長于上古不為老,這些話是指“道”的至高無上和永恒終極義;能生鬼生帝,生天生地,是指“道”的創(chuàng)世義。這樣的“道”不是老子的那個“造物主”又是什么!
《莊子·天下篇》又說: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 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
“芴漠無形”,是說“道”恍惚沒有形跡,仍是指道的形上性?!白兓療o?!笔钦f“道”使這個世界生生不息,變化無常。世間生生死死,天地萬物,神明往來,恍惚芒昧,要到哪里去???莊子說,要到來處去!萬物是道的自我展現(xiàn),宇宙萬物最終復歸于道根;萬物雖多,但也不夠“道”接納的。莊周喜歡的那個“古之道術(shù)”其實就是老子的“道”。
所以,莊子所言“上與造物者游”其實就是游于老子所說的那個“道”,換言之,若能順從“造物主”,游乎“道”,即可實現(xiàn)人生的解脫和逍遙,此之謂“逍遙游”。
《逍遙游》共分三節(jié),我認為每一節(jié)都是緊扣老子的“道體”而展開。為便于讀者核檢原文,這里不避繁瑣將全文逐節(jié)引用并分析之。第一節(jié)從“北冥有魚”至“圣人無名”。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本原文如下: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币榜R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 其遠而無所至極邪? 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
湯問棘曰:“上下四方有極乎? ”
棘曰:“無極之外,復無極也。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背怿懶χ唬骸氨饲肄蛇m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 ”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nèi)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shù)數(shù)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shù)數(shù)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這一節(jié)的主旨是通過小大之辨以解喻那個難以言說的無待道體。
大者如鯤鵬,活動的地域為北海、南海,鵬飛起時,可水擊三千里,扶搖而上九萬里;小者如蜩鳩、斥鴳,活動的范圍為榆枋、蓬蒿之間,飛起時高不過幾丈便搶地而止。壽者如冥靈、大椿。冥靈(一種靈龜)以五百年為春,五百年為秋;大椿以八千年為春,八千年為秋。夭者如朝菌、蟪蛄。朝菌(一種蟲子)朝生暮死,不知道一個月是怎么回事;蟪蛄(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蟬)無法體會全年的生活是什么滋味。一般人活個七八十歲就算高壽了,而彭祖卻活了七八百歲。
人的德行和能力也大小不齊。有的人“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意思是“才智可以擔任一官的職守,行為可以順著一鄉(xiāng)的俗情”,?這種人已經(jīng)不簡單了,但還有本事更大的人,他們能“德合一君,而徵一國”,其德性可以投合君主的脾氣,而行為可以征得一國的信任。這樣一比,宋榮子樂了,說在德行上和我比,他們算什么呀,我能清心寡欲,是內(nèi)非外,保持內(nèi)心的平衡,不為外物所動,“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如此胸懷已是很高遠了。但宋榮子和更高明的列子相比,又差了一截?!胺蛄凶佑L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shù)數(shù)然也”。陳鼓應譯為:“列子乘風游行,輕巧極了,過了十五天而后回來。他對于求福的事,并沒有汲汲去追求。”?列子能御風而行,是因為修養(yǎng)上已脫盡渣滓,并導致身體發(fā)生了變化,能夠隨風輕舉。據(jù)《列子》“黃帝”篇,列子跟老商氏學道,九年之后是非利害全忘,物與我渾然同體,“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干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現(xiàn)存《列子》是否為先秦古書,學界意見不一,但這段話有助于理解《逍遙游》所謂“列子御風而行”。由此可知列子的境界已經(jīng)遠超出宋榮子了,更遑論那些“知效一官”和“德合一君”者。
莊子列舉了這么多的小大之物究為何意? 這和逍遙游又有什么關(guān)系?郭象認為:“夫小大雖殊,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于其間哉? ”?其意是說,這些大小之物,其本性和能力各不一樣,如果各盡其性,各盡其能,各守本分,就各有各的逍遙,并沒有高下之分。東晉高僧支遁不同意郭象“適性逍遙”的說法,在他看來,“若夫有欲,當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猶饑者一飽,渴者一盈,豈忘烝嘗于糗糧,絕觴爵于醪醴哉? 茍非至足,豈所以逍遙乎? ”?支遁認為,足性、適性、守本分對人來說是難以做到的,欲望是無止境的,如同“饑者一飽,渴者一盈”,雖暫時解渴抵飽,但人還是想要更好吃、更好喝的“糗糧”和美酒。如果物不能“至足”,就難以逍遙。在支遁看來,“夫逍遙者,明至人之心”,逍遙其實是至人的一種心境,“物物而不物于物”,?也就是不隨物轉(zhuǎn),不為外物所動的一種“即色空”的佛家心態(tài)。支遁的理解突破了郭注舊說,以至于“群儒舊學,莫不嘆服”,?算是莊學史上有新意的一解。對于《逍遙游》的解說,我認為最接近莊子本意的是宋代王安石之子王雱,他說:
夫道,無方也,無物也。寂然冥運而無形器之累,惟至人體之而無我,無我則無心,無心則不物于物,而放于自得之場,而游乎混茫之庭,其所以為逍遙也。至于鯤、鵬,潛則在于北,飛則徙于南,上以九萬,息以六月,蜩、鷽則飛不過榆枋,而不至則控于地,此皆有方有物也。有方有物則造化之所制,陰陽之所拘,不免形器之累,豈得謂之逍遙乎! 郭象謂:“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任,逍遙一也。”是知物之外守,而未為知莊子言逍遙之趣也。?
王雱的慧眼在于他看到《逍遙游》 的主旨與“道”體有關(guān),他認為唯至人無我無心,則能游乎無形器之累的自得之場。道是無方無物的,而世間鯤、鵬、蜩、鷽(鳩)等卻拘束于陰陽、形器、方所之限制,其實是不逍遙的,逍遙的只是體道之心。王雱亦不贊成郭象之說,但他采納了支遁的觀點,認為逍遙只是心的逍遙,心能體會那無方所、無形象的本體“道”,所以自得逍遙。但是王雱認為莊子的《逍遙游》是以大小之物發(fā)明無大小、無彼我的齊物之義。他說:“鯤鵬為大而斥鷃為小。鯤鵬矜大之在我而小之在彼,斥鷃悲小之在我而大之在彼,則不齊不諧也。惟能達觀則均為物耳,均為物則安有彼我大小之殊乎?”?王雱這樣理解其實有問題。在《逍遙游》文本中,鯤鵬并沒有矜大,斥鷃亦沒有悲小,相反斥鷃還有自喜之心,笑話大鵬何必飛得那樣遠(彼且奚適也)。況且莊子并不否認現(xiàn)實世界有大小彼我之辨,故他說“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陳鼓應翻譯“不及”為“不理解”,我認為不妥,“不及”應為“不如”之意)。所以王雱以“齊物”的觀點解說“大小之辨”,與莊子原意仍有一間之隔。
我認為,莊子列舉諸多小大之物,有形體上的大小,有心智、能力上的大小,其目的是為了說明道體的完整性和圓滿性。形體大者如鯤、鵬,形體小者如蜩鳩、斥鴳;壽命大者如靈龜、大椿、彭祖,壽命小者如朝菌、蟪蛄、普通人;德行能力小者“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行大者“德合一君,而徵一國”;再大些的有宋榮子,更大的有列子。在這些小大之物中,小物嘲笑大物,如蜩與學鳩滿足于在榆、枋、蓬蒿之間亂飛,以為“飛之至也”,從而嘲笑大鵬為何必飛行九萬里。但在莊子看來,大物生于大處,大有大的條件;小物生于小處,小有小的條件。這如同出行一樣,到郊外游玩,只需備一天的食物即可當天返回;到百里遠的地方,就要舂一夜的糧食才夠吃;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就要準備帶夠三個月的糧食。莊子貶斥說:“之二蟲又何知! ”這句話是說小器量的蜩與學鳩是無法理解大器量的鵬鳥的。從語氣上看,莊子是崇尚大物的。也有大人物嘲笑小人物的。如宋榮子“猶然笑之”,他嗤笑那些“知效一官”和“德合一君”者,認為他們無法擺脫世間的榮辱,而他早已超然于榮辱之外。但宋榮子卻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如列子不僅超然于榮辱,還能御風而行! 從莊子的思路看,他并非是宣傳大小齊一,而是傾向于凡物越大越好?!靶≈患按笾?,小年不及大年”,這句話反映出了莊子的以大為美的價值取向。清初學者林云銘說“大”字是《逍遙游》“一篇之綱”,?我認為雖然未必是“綱”,但林氏能看出莊子尚大,亦算中的。
莊子寫這些大小之物,肯定大比小好,其目的是為了引出無窮大之物,這個無窮大之物我認為只能是形而上的“道”?!谤i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這已是夠大了,但它的存在和飛翔,都是有條件的,它以北海和南海為棲息地,飛起時需要足夠的大風托舉,“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所以大鵬仍有待于一定條件才能生存和飛翔。列子與庸眾比較,已是神奇的超人了,他能御風而行,雖然不用走路,但還是要依靠風才能飄起來。所以列子仍與眾人一樣,依然受一定條件的限制,仍是有待的。正因為都是有待的,所以小大之物滿足了各自的條件,才能獲得自由和逍遙。就此而言,郭象說的也沒錯。但若不滿足條件,這些大小之物就難以自由和逍遙了。假如將大鵬放在小泥塘里,無厚風托舉不能起飛,我們可以想象它的痛苦和難受。列子能夠飛行,是因為“御風”這個條件,離開了這個條件,他與常人無異。彭祖雖長壽,但終將死去,不能夠永生,他也是有條件的,其條件是只能活七八百歲,也是有待的。
那么有沒有無窮大的無待之物呢?莊子說有,那就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那么這個“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的無待之物究竟是什么呢?歷來注莊者無不解釋為一種無待的圣人心靈境界。如郭象說:“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御六氣之辯者,即是游變化之涂也。……此乃至德之玄同彼我者之逍遙也。”?王雱說:“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此圣人之所能也?!鼻迦肆衷沏懻J為,此無待之物“是極大身份,極高境界,極遠程途,極久閱歷,用不得一毫幫襯,原無所待而成,此逍遙游本旨也”。?林氏從莊子崇“大”的角度看出這個無待之物因為極大、極高、極久,所以為逍遙,在歷來解莊者中我認為是說得最好的。但話題一轉(zhuǎn),林氏卻將這極大、極高、極遠、極久之物歸結(jié)為圣人的心靈境界,認為只有“無所待”的至人、神人、圣人方可為大,也只有他們能達逍遙之境。這樣理解,我認為仍為不妥。
在我看來,這個“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 的無待之人只能是老子所說的那個創(chuàng)生萬物的“道”,所謂的“至人”“神人”“圣人”,我認為是老子的“道體”或者說“造物主”的象喻之稱。道體是無待的,它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無待,便要創(chuàng)造出無量的有待之物,以彰顯自己的存在。世間之物,小物的存在需要有小條件,大物的存在需要有大條件,無量大之物的存在需要無量大的條件,大與小是相比較而言的,無量大也就不成其為大了,正所謂“至大無外”,無量大的條件也就沒條件了,從而成為“無待”。所以老子對“道”這樣表述:“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保ā独献印ざ逭隆罚O大就是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老子·十六章》)。道是大全,是整體,是一,它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整體性,就不得不通過“分”的形式,先是分為二,二生成三,三生成萬物。道是齊一,它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齊一,就以不齊的形式展現(xiàn)自己,故莊子以鯤鵬、蜩鳩、朝菌、蟪蛄、靈龜、大椿、普通人、彭祖、一般官吏、宰相、宋榮子、列子等大小不齊之人與物以隱喻至道之齊。道是恒久的,它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恒久,就以無恒之物以展現(xiàn)自己,故朝菌、蟪蛄固然短壽,長壽者如靈龜、大椿、彭祖亦終究有壽終之日,只有道體才是永恒的。老子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老子·二十三章》)老子這樣說其實是為了喻道體之恒久,這與莊子的思路是一致的。所以這個大、齊、全、永恒的道為顯示自己的存在,就不斷地創(chuàng)生出一些大小不齊、變化無定、生死無常的世間萬象來。在老子看來,道要從形上層面落實到現(xiàn)象界,“‘道’ 是廣大無邊的,萬物都從它出來(‘大’),萬物從‘道’分離出來以后,周流不息地運動著(‘逝’),萬物的運行,越來越離開‘道’了(‘遠’),離‘道’遙遠,剝極必復,又回復到原點(‘反’)”。?現(xiàn)象界是道的呈現(xiàn),道為顯示其整體性于是分化為不齊的紛紜萬象,故道又遍存于一切現(xiàn)象之中。《莊子·知北游》說“道”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即是說道遍布一切現(xiàn)象之中。所以只有“道”才是那個“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的無待之物。所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在我看來,“至人”“神人”“圣人”,其實是同一個“人”,但這個“人”并非現(xiàn)象中人,而是借以指稱那個作為造物主的“道”?!盁o己”就是彼我不分,“無功”就是無為,“無名”就是無可指稱。這個造物主,雖然“無己”,但它顯示于世間的,卻有彼我之分;雖然“無功”,但它顯示于世間并作用于世間的,卻是有功有為;雖然“無名”,但它顯示于世間的,卻是形形色色的可以用概念指稱的萬物。因此,歷代解莊者將“至人”“神人”“圣人”歸結(jié)為心境無待的高人,我認為是有問題的。
《逍遙游》第二節(jié)從“堯讓天下于許由”至“窅然喪其天下焉”。原文如下:
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 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p>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 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 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p>
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 ”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 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p>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fā)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nèi)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關(guān)于這一節(jié)的主旨,歷來有各種解說。說得比較好的,我認為是郭象和王夫之,雖然我并不贊成他們的觀點。
郭象認為,堯的境界比許由高遠。堯能使天下大治,乃是因為“不治天下”,也就是說無為而治。“無為”并不是說要“拱默乎山林之中”,而是“與物無對”,順萬物之自然,不與物形成對立。堯“無對于天下”,“泛乎若不系舟”,“無行不與百姓共者,亦無往而不為天下君矣”。堯以百姓之心為心,不與百姓對立,這就是“無為而治”。郭象認為,許由作為隱者,“守一家之偏尚”,“亢然立乎高山之頂”,乃是心有未化,不過是個俗人(“此乃俗中之一物”),只配作“堯之外臣”罷了。郭象優(yōu)堯黜許,其實不符合莊子上下文的意思。唐人成玄英看出了這個破綻,他說:“然睹莊文,則貶堯而推許,尋郭注乃劣許而優(yōu)堯者,何耶?”但成玄英的“疏”,并沒有給出己見,只是進一步解釋郭象此言的目的在于“欲明放勛(堯)大圣,仲武(許由)大賢。賢圣二途,相去遠矣”。?郭象雖然優(yōu)堯劣許,但他的解說,畢竟扣住了一個中心,即“逍遙”義。郭象說:“帝堯、許由,各靜其所遇,此乃天下之至實也?!蕡?、許之行雖異,其于逍遙一也?!?即是說堯與許由,各安其所遇,各守其本分,雖大小不同,但同歸逍遙。
清初王夫之對此節(jié)的理解,也是緊扣“逍遙”二字。他說:“堯不以治天下為功,堯無己也。庖人游于庖,尸祝游于尸祝,羹熟祭畢,悠然忘其有事,大小之辨忘,而皆遂其逍遙。”?王夫之認為這一節(jié)文字意在說明,如果人能夠“大小之辨忘”,即可各得逍遙。
郭象、王夫之的解說,先不論是否合乎莊子之意,但他們畢竟將這一節(jié)文字,扣緊了莊子的逍遙主題。其他注家的解說,多是隨意發(fā)揮,若僅就此一節(jié)解釋,似也言之成理,但卻中斷了“堯讓”章與上下兩節(jié)的聯(lián)系。如王雱認為“堯讓天下于許由”一節(jié),是莊子在宣傳老子“功成身退”的思想,功成身退,則得天之道,“得天之道則與天為徒矣”。?宋代理學家邵雍認為,此節(jié)是宣傳“君子思不出其位,素位而行之意也”。?明代朱得之的《莊子通義》認為,“堯讓”一章,是寫“圣人尊貴道德,后己先人,真以治身,土苴以治天下之意”,目的是宣傳上古時期“淳古揖遜之風”。?清代劉大櫆認為此節(jié)乃“證圣人無名”。?
如果脫離了上下文,僅就“堯讓天下于許由”一節(jié),實可以從中生發(fā)出許多不同的含義來。因為莊子表述是文學性的,從具體可感的文學形象中,確實可以生發(fā)出不同的義理解讀。但莊子的《逍遙游》,并非是單純的文學作品,其中肯定有一個一以貫之的哲學思想在內(nèi)。如果缺少一個通貫的靈魂,《逍遙游》各段落之間,就會散亂突兀,很難以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所以找到這個通貫的靈魂,才能以簡馭繁,將全文各段落、各意象統(tǒng)合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我認為,這個靈魂,仍是老子所說的“道體”。
正如成玄英所言,“堯讓天下于許由”一節(jié),是在“貶堯而推許”,并非如郭象所說的“劣許而優(yōu)堯者”?!洞笞趲煛分杏幸欢我舛优c許由的對話可作為莊子貶堯而推許的旁證。意而子去見許由,許由問:“堯教你什么?”意而子說:“堯?qū)ξ艺f:‘你一定要實行仁義而明辨是非?!痹S由說:“你還來這里做什么?堯既然用仁義給你行墨刑,用是非給你行劓刑,你怎么能夠逍遙放蕩,無拘無束地游于變化的境界呢?!币舛诱f:“雖然這樣,我還是希望游于這個境地的邊緣?!痹S由說:“不行。盲目的人無從欣賞眉目顏色的美好,瞎子無從欣賞彩色錦繡的華麗?!?以上內(nèi)容出自陳鼓應的譯文,接下來的對話,較難直譯,為避免誤解,直接引用原文。意而子堅持說:“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這里出現(xiàn)了“造物者”三個字,非常值得注意。意而子向許由求證的終極之“道”,正是那個“造物主”。許由于是對意而子說:“吾師乎! 吾師乎!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痹S由說,人如果想逍遙游,就要以“道”,換言之就是以“造物主”為師。這個“道”能調(diào)和萬物,澤及萬世,雕刻眾形,是萬古永存的。這個“造物者”其實就是老子所說的那個“道”!
從《大宗師》這段文字看,許由是見道之人,堯不過是以仁義是非破壞大道的人。莊子的褒貶態(tài)度是很明顯的。
《逍遙游》“堯讓天下于許由”一節(jié)與《大宗師》中意而子與許由的對話在觀點上應該是前后一致的?!皥蛩粗?,即仁義之道”?乃是歷代儒家的通識,但同時堯亦有無為而治的治國思想?!墩撜Z·泰伯》:“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 民無能名焉。”堯效法天道以治理百姓,不攙雜個人主觀之見,以至于天下大治了,百姓卻無法指稱堯做了些什么。這已近乎道家無為而治的思想了。上述材料有助于我們對莊子《逍遙游》“堯讓” 章的理解。許由是一個見道的隱者形象。堯想把天子之位讓給許由,理由是“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其意是說你許由先生一出而天下治,而我還空占著位子,尸位素餐干什么呢。揣其文意,此時的堯已經(jīng)接受了許由無為而治的思想。關(guān)于許由與堯的關(guān)系,我以為明代朱得之的《莊子通義》說得好:“以分則民,以道則師?!?許由是堯的子民,同時又是堯的老師。堯推崇許由的無為思想,故想把天下讓度于他。而許由是以“道”(造物主)為師,以見道為最高志向的人,并不以天下為意。許由說堯無為而治,天下已治理得很好了,何必由我取代你做天子呢? 圖這虛名毫無意義。更何況許由的志向不在于天下,而在于得道逍遙,榮華富貴對他來說毫無意義,衣食之需于人而言本是很簡單的,所謂“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除了求證根本大道之外,其他事情對于許由來說都是不重要的。我們看這里的許由,多么像是莊子本人!楚威王派人以厚幣聘請莊子為相,莊子說:“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莊子這段話,非常像許由對堯所說的:“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只不過許由是堯的老師,所以許由之言要比莊子對楚王使者所說的話要客氣一些。
第二節(jié)的第二段寫肩吾與連叔的對話,與上一段堯與許由的對話表面上看似乎沒有聯(lián)系,文意似乎一下子又變得突兀起來,殊難理解。不少人從文學筆法上判定莊子文思來去無端,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其實是因為他們沒讀通。我認為,如果將“肩吾問于連叔曰”一段,當作許由以重言和寓言的形式給堯上的一堂關(guān)于“道體”的課,上下段的聯(lián)系立即可以接上,文意也豁然貫通了。“重言”是借重之言,借重或虛構(gòu)名人的話以闡明自己的觀點。肩吾與連叔的對話,應為許由借來講給堯聽的。“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笔裁礃拥难哉f方可稱之為“大而無當,往而不返”,“不近人情”,“猶河漢而無極”呢?我認為只有解說那個難言的“道體”時,才會給聽者以如此神奇迷惑的感受。這個終極之道是難以描述的,“道可道,非常道”,勉強說出,不得不借助寓言的形式。于是莊子就用“藐姑射之山的神人”來形容“道體”。對于這個“神人”,歷代注家都將其理解為神奇的人或境界高遠的“圣人”,但我認為,莊子筆下的“神人”其實還是關(guān)于“道體”的寓言?!凹∧w若冰雪,綽約若處子”是形容道體的潔凈與美好。“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是形容道體的神圣性、超越性?!爸艘?,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旁礴”,漢代司馬彪解為“混同”,?這個混同萬物為一的“神人”只能是產(chǎn)生萬物而又使萬物復歸自己的道體?!爸艘玻锬畟?,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這個“神人”淹不死,燒不壞,說明“他”是形上而又絕待的,不受世間任何條件的限制。作為造物主,“他”又是萬物的產(chǎn)生之源,即如人間堯舜之類的賢明人物,也只不過是“他”身上掉下來的塵垢粃糠鑄成的。歷代注家均認為“神人”是圣賢的心靈境界,我認為不對。這個“神人”其實就是老子說的那個超越的,無限的,絕待的,永恒的,能創(chuàng)生萬物而又使萬物復歸自己的造物主,或者曰“道”。
只有將第二段肩吾與連叔的對話視為許由借來對堯進行布道的寓言,接下來的第三段才能夠和該節(jié)前兩段在意脈上連為一個整體,否則這三段之間的意思就不連貫?!八稳速Y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fā)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nèi)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边@一段是寫堯聽了許由講道之后的開悟之狀。宋人到越地賣帽子,但越人平時不戴帽子,斷發(fā)紋身,所以帽子對他們無用。這是說,堯聽了許由的布道之后,感覺作為天子的光榮,如同去越地賣帽子一樣,竟然毫無價值了。堯恍然大悟,感覺人生第一等大事是求道、見道,天下對他來說已不重要了(窅然喪其天下)。于是在天下大治之后,他決定前往邈遠的姑射之山,汾水的北面,去拜得道的“四子”為師了。舊注“四子”為“王倪、嚙缺、被衣、許由”,?這些人物雖不一定是實指,但“四子”為得道的高人是無疑的。
《逍遙游》從“惠子謂莊子曰”至文末為第三節(jié)。原文如下: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以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shù)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zhàn),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涂,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p>
莊子曰:“子獨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zhí)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
關(guān)于這一節(jié)文字,歷來注家多是圍繞有用與無用的關(guān)系來分析莊子的意圖。郭象認為:“夫小大之物,茍失其極,則利害之理均;用得其所,則物皆逍遙也?!惫笫钦f小大之物,如果用失其當,則均有不利的一面;如果用得恰當,則同歸逍遙。郭象注的優(yōu)點是能抓住“逍遙”這一主題進行解說。成玄英疏接緒郭象之旨,發(fā)揮說:“無為虛淡,可以逍遙適性”;“擁腫不材,拳曲無取,匠人不顧,……故得終其天年,盡其生理。無用之用,何所困苦哉! ”?成玄英認為,人只有以無用作為大用,方可擺脫困苦,達到適性逍遙。王夫之亦就“用”和“無用”談逍遙問題。他說:“五石之瓠,人見為大者;不龜手之藥,人見為小者;困于無所用,則皆不逍遙也;因其所可用,則皆逍遙也。其神凝者:不驚大,不鄙小,物至而即物以物物;天地為我乘,六氣為我御,何小大之殊,而使心困于蓬蒿間耶? ”?王夫之說,一事物對人有用,人們就感覺逍遙;對人無用,人們就為其所困而不逍遙。真正的得道高人(按: 王夫之理解的高人,就是如姑射山上的神人),其神凝于一,對有用無用,不加分別,遇到事物時,就順事物之性(物物),從而達到逍遙游的境界。所以得道的高人是無小大差別,永無心靈困境的。王夫之將此節(jié)理解為順萬物之性以逍遙的高人心態(tài)。
我認為對這段話的解釋最為接近莊子本意的是宋代的王雱。如前所述,王雱的對《逍遙游》全文的解說雖有不盡人意之處,但時有精彩之見。他能看出《逍遙游》最后一節(jié)是比喻莊子的道體的,這是他比其他注家的高明的地方。他說:“夫道無大小大,所以為小大之本體;無所用,所以為眾用之祖。惟圣人全性命之根本,而體道以為用,故以大樗況之也?!?以“大樗”比喻“道體”,真可謂洞見。
莊子《逍遙游》之行文表面上看如神龍變化莫測,讓人不知端緒,一會兒說大鵬、蜩鳩,一會兒說宋榮、列子,一會兒又是堯讓天下,一會兒又是貌姑射山上的神人,最后又成了惠子與莊子的對話。如果沒有一以貫之的主題,的確如一盤散沙。但莊子的散文實為形散而神不散,通篇是圍繞“道體”而展開的。第一節(jié)通過“小大之辨”意在表述那個絕待的道體,第二節(jié)通過寫“堯讓天下于許由”意在表述莊子將求道、見道視為人生頭等大事的價值觀,第三節(jié)即最后一節(jié)是說體道之為用,至此方逗出“只有體道,人生才能逍遙”之主旨。
我還有一個推測,即《逍遙游》整篇文章寫的都是莊子與其老朋友惠子的閑談和對話。我們不妨這樣揣想:莊子以詼詭縱恣的寓言,以大鵬、蜩鳩、朝菌、蟪蛄、靈龜、大椿、宋榮、列子等意象對老友惠子解說什么是無待的“道”,然后以堯與許由的對話為喻,對惠子說,如果獲得這個“道”,就是像堯那樣讓給個天子當也不換。但惠子不以為然。他也以寓言的方式,嘲諷莊子的道論如“五石之瓠”,空虛而沒什么用處。莊子在其《天下》篇中介紹過惠子的學說。在莊子的眼中,惠子是個“逐萬物而不反”、“遍為萬物說,說而不休”的雄辯家,惠子的口才雖“不辭而應,不慮而對”,無人可擋其鋒,但在莊子看來他卻是個不能見“道”的人。“道”是需要體悟的,無法通過邏輯來求得,而惠子的毛病正是通過邏輯以勝人。所以莊子說:“由天地之道觀惠子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51]就是說,從道的觀點來看,惠子的口辯是徒勞無價值的。針對惠子“逐物”之病,莊子就給他講無物可逐的“道體”。莊子運用寓言、重言、卮言(“卮”本是一種酒器,成玄英釋“卮言”為“無心之言”,[52]但我認為“卮言”其實就是說酒話、說醉話,實有戲言之意),從鯤鵬說起,給老朋友惠子解釋了半天什么是道。但惠子聽了之后不買賬,他嘲弄莊子說,你的道論如同那個無用的大瓢,不能解決實際問題。莊子說,有用無用,看你怎么看,轉(zhuǎn)換一下思維,無用可獲大用。比如同樣一個治龜裂手的藥方,有人不過一輩子用來漂洗絲絮,有人卻能因此得到國王的巨大封賞?,F(xiàn)在你有大瓢,為何不作為腰舟系著漂浮江湖呢? 這個“五石之瓠”其實是“道體”的比喻。莊子似是在說,人見道之后漂浮于人間,不會有沉淪之虞,而會有解脫之感。
惠子又以大樗為喻,譏諷莊子的道論大而無用。莊子說,你沒見過貓和黃鼠狼嗎?卑伏著身子,等待捕獵出游的小動物,但它們一不小心,就踏中了機關(guān),死于羅網(wǎng)之中。斄牛雖然大得像是垂天之云,但卻不能捕促老鼠。莊子的意思是說,事物都是福禍相依、利弊相雜的,都有其局限性,并不是萬能的。只有“道體”是無福亦無禍,無得亦無失,是圓滿而沒有局限的。人依附道體,即可實現(xiàn)心靈的逍遙。所以莊子把“道體”比喻成“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的大樗,人如果能夠“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便可得道逍遙,永絕困苦了。
關(guān)于莊子哲學的主旨,自古以來就有各式各樣的理解,有認為是注老的,有認為是注孔的,有認為是反禮教之虛文的;近現(xiàn)代以來,又有學者從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復古主義、審美之境、反異化說等角度予以釋讀。[53]我同意司馬遷所說的“其要歸本于老子之言”。對于老子的“道”,歷來解釋者聚訟紛紜,有以西方的本體觀念說者,有以為物質(zhì)性的實存說者,有以為預設的精神實體說者,有以為規(guī)律者,等等。我認為,老子的“道”是從上古時期巫史傳統(tǒng)中的人格神“上帝”“皇天”轉(zhuǎn)化而來的“造物主”觀念。上古時期,史出于巫,史與巫均是周王朝的神職組成人員,關(guān)于這點,學界已有不少研究,基本上也達成了共識。老子作為東周史官,不可能脫離巫史傳統(tǒng)的影響。隨著周人理性意識的覺醒,老子屏棄了人格神的觀念,將造物主“上帝”、“皇天”轉(zhuǎn)換成了抽象的“道”,這個“道”無人格化的喜怒哀樂,但卻是宇宙的創(chuàng)始者和決定者。它是無形的,卻通過有形的世界以表現(xiàn)自己;它是永恒的,卻通過變化無常的世間之物以表現(xiàn)自己;它是整體的,卻通過分化為萬物以表現(xiàn)自己;它是齊一的,卻通過世間的不齊以表現(xiàn)自己。它是造物者,造物蕓蕓,又使萬物復歸自己。老子認為,人應該順從道的自然安排,順從即是無為,造化流行即是無不為?!疤斓夭蝗?,以萬物為芻狗”(《老子》第五章),“芻狗”是縛草為狗形,用于祭祀,用完棄之。老子其實是在說,萬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變動不居,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萬物背后的“道”使之然,不如此不足以顯示道的永恒性。這樣,“道”看起來似為“不仁”?!疤斓亍痹诶献幽抢?,有時是“道”的別稱。老子認為,人應該敬畏道,服從道,所以他主張柔弱和虛靜,反對人們自作主張,反對以人為的仁義禮法破壞大道。
莊子在其《天下》篇中,對各家學說都有批評指疵,唯獨對于老子,卻極為推崇,稱之為“古之博大真人”。[54]我認為,莊子全部學說都是圍繞老子的道論而展開的。他運用寓言、重言、卮言之奇詭文體,反復喻解什么是老子的道,信仰這個道有什么好處。首篇《逍遙游》即用“三言”以解說何者為“道”,回答道和世界的關(guān)系,以及人證道之后方可逍遙的問題。
《逍遙游》通過用大鵬、蜩鳩、朝菌、蟪蛄、靈龜、大椿、宋榮、列子等大小之象、有待之物推導出至大無外、無條件而存在的絕待之物,這個“物”就是老子所說的“道”。此物無大無小,但能分化出大大小??;此物無彼無己,但能制造出彼我差異;此物無功無為,但能使這個世界生生不息;此物無名無稱,但能使這個世界萬象紛呈;此物無生無死,但能使世間充滿生生死死,乍起乍滅。這個“道”是無待的,世間之物都是需要一定條件才能存在,需要條件或者說有待就無法絕對自由了,真正的自由和逍遙只能屬于那個絕待的不需要任何條件的道體。這個道體就是莊子所說的“至人”“神人”“圣人”,只有“他”,才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
許由是悟道的高人,堯想把天下讓給他。許由說,我生活需求不高,就如小鳥棲宿,不過一樹枝,亦如偃鼠飲河,不過飽腹。我最大的幸福在于見道、證道,找到永恒的精神歸宿,我要天下干什么呢。許由借重或編造肩吾和連叔的對話,用姑射山上的“神人”比喻那個神秘的道體。這個“神人”是永恒的,絕待的,是世間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許由在講“神人”的故事時,連說了兩句同樣意思的話:“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 ”“孰肯以物為事! ”這兩句話與許由對堯說的“予無所用天下為! ”是同一個意思。三句話都意在向堯表明,證道方為人生第一事業(yè),做天子實為末事。所以我揣測,肩吾與連叔的對話,是許由借來講給堯聽的布道之言。只有這樣理解,上下段之間意思才能豁然貫通,否則段與段之間意思就突兀而不連屬了。
據(jù)《莊子·天下篇》,惠子是個能辯論世間任何事物的人,逐物而不返。莊子針對惠子的毛病,于是就給他講那個無物可逐的“道”。道本難明,既然“無物”也就不可說,但又要說出來怎么辦呢?于是莊子從鯤鵬說起,從世間小大之物均是有待的說起,最后導出那個無功、無名、無己的“道體”。莊子又借重于許由和堯的對話,引申出這樣的態(tài)度:如果能夠證道,給個天子當也不換!惠子也是個聰明人,他以為既然如莊子所說道在萬物之中,平常心是道,那么人對這個“道”知與不知,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對莊子說,你說的這個“道”是大而無用的,你人活在世間,還是要關(guān)心世間具體的事(逐物),該干嘛干嘛去吧。于是莊子以大瓢和大樗為喻,對惠子解說“無用之用”。大意是說,道雖無用,但卻能形成眾用啊。人依“道”為歸宿,可得心靈解放和人生大逍遙。到了文章的最后,“得道而逍遙”的主題才終于呈現(xiàn)。
道體是造物主,只有無待、無礙的“道體”才能自由逍遙地游于萬物之中。那么作為人,證道之后為何亦能逍遙呢? 關(guān)于這一點,莊子引而未發(fā)。我認為,莊子將《逍遙游》置于全書首篇,大有深意在。首篇喻“道體”,明白道體之后,方可談逍遙的問題。讀完《莊子》其余各篇,即可發(fā)現(xiàn)對人來說,“道體”之用大矣,可以調(diào)心,可以養(yǎng)生,可以和眾,可以治國,可以避險,可以從事各種技藝,真是無處不逍遙。如《大宗師》寫一個叫子輿的人,彎腰駝背,五臟血管朝上,面頰隱在肚臍下,肩膀高過了頭顱,脖子后面發(fā)髻不是下垂而是朝天。整一個畸型人。但他卻非常樂觀,時常說:“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55]其意是說,多么偉大啊,造物主把我變成這樣一個拘攣的人??! 這個“造物者”其實就是老子、莊子所說的那個“道”。莊子塑造了不少畸人形象,他們都樂天知命,順從造化(道)的安排,某種程度上也就實現(xiàn)了人生逍遙。
人為何得道之后方可逍遙? 《逍遙游》引而不發(fā),語焉不詳。但根據(jù)老、莊的道論,我們實可引而申之。世間之物雖都是有條件而存在的,或者說有待的,但無論是小大之物,全部都是“道”創(chuàng)生的,可以說萬物都是“道”之子。所以說道遍存于一切事物之中,如莊子所謂道在“螻蟻”“稊稗”“瓦甓”“屎溺”。具體到個人來說,人亦是道之子,人與道俱。人作為有待之物,壽命有限,心智有限,還要受時代、環(huán)境的限制,有種種的不自由、不逍遙。道雖然是無限而絕待的,但作為道之子的人來說,卻是有待中藏有道的無待,有限中伴隨道的無限,不自由中藏有道的自由和逍遙,明乎此真是樂莫大焉。人與物,無不受條件的限制,這些“條件”其實也是產(chǎn)生于造物的“道”,所以說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各種規(guī)律,也是源自于“道”的安排。規(guī)律的出現(xiàn),不知其所以,故稱之“自然”。順應規(guī)律,就是順應道,亦是順應自然。自由是對規(guī)律和必然的認識和遵從,滿足了一定條件,順應了一定規(guī)律,人與物皆可實現(xiàn)有限的自由和逍遙。所以從這個意義上,郭象說“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說得也不錯;但郭注缺少了一個前提,即逍遙之境與老子之道的連接。莊子曾經(jīng)在《田子方》中引述老聃的話說:“吾游心于物之初”,[56]這話說得已經(jīng)非常明確了,“物之初” 其實就是那個造物主“道”。不僅僅是《逍遙游》,整部《莊子》都在深情訴說:只要游心于道,即可實現(xiàn)人生的逍遙。
注釋:
①參見方勇、李波《莊子逍遙義的歷史演變》,《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二十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②??????[51][54][55][56]莊周著,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884、884、181、884、17、18、896、881、189、539頁。
③④?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2014年版,第2608、2604、2611頁。
⑤參見中國國家博物館編《文物中國史》“史前時代”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⑥陳夢家:《商代的神話與巫術(shù)》,《燕京學報》第二十期。
⑦參見金毓黼 《中國史學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0頁。
⑧參見譚佳:《論析〈春秋〉的巫史性質(zhì)及其文學影響》,《文學遺產(chǎn)》2008年第2 期。
⑨杜預注、林堯叟注、王道焜、趙如源輯:《左傳杜林合注》卷三“隱公六年”,《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⑩韓愈:《答劉秀才論史書》,《韓愈集》,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43頁。
???參見陳鼓應:《老子哲學系統(tǒng)的形成》,見《老子注譯及評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0、43、11頁。
?王弼著,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2頁。
?這個比喻是安徽師范大學臧宏老先生的發(fā)明,我對老子之道的理解受他啟發(fā)甚多。
?參見張劍偉;《〈老子〉 之道的定義及部分經(jīng)文新釋》,《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 期。
?許抗生:《帛書老子注釋與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5頁。
?河上公:《老子注·象元第二十五》,四部叢刊景宋本。
?楊伯峻撰:《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47-48頁。
?????[52]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11、13、14、22、494頁。
??劉義慶撰,徐震堮校箋:《世說新語校箋》“劉孝標注”,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20頁。
?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60頁。
????王雱:《南華真經(jīng)新傳》卷之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林云銘著,張京華點校:《莊子因》“內(nèi)篇逍遙游第一”,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
?林云銘著,張京華點校:《莊子因》,第5頁。
??王夫之:《莊子解》卷一,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80、82頁。
?邵雍:《皇極經(jīng)世》卷十三,觀物外篇上,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朱得之:《莊子通義》卷一,明嘉靖四十四年浩然齋刻明三子通義本。
?馬其昶:《莊子故》卷一,清光緒集虛草堂叢書本。
?參見陳鼓應“大宗師”譯文,《莊子今注今譯》第204頁。
?趙歧注,孫奭疏:《孟子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版,第106頁。
?朱得之:《莊子通義》卷一,明三子通義本。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左思《吳都賦》六臣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頁。
?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二十六“莊子音義上”,引司馬彪、李頤注。清抱經(jīng)堂叢書本。
[53]詳參上海師范大學李漢興2017年博士學位論文《莊子“逍遙游”及其闡釋路徑研究》,第一章第一節(jié)“莊子哲學的中心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