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wèi)華

一

2013年9、10月間，習近平在出訪中亞的哈薩克斯坦與東南亞的印度尼西亞時，分別提出與有關國家共同建設“新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的倡議，由此形成兼具政治、經(jīng)濟、社會與文化等多重戰(zhàn)略意義的“一帶一路”倡議。隨后，國內(nèi)外眾多智庫相繼投身“一帶一路”建設，為化解共建“一帶一路”中的難題與挑戰(zhàn)積極建言獻策。在當下中國，“一帶一路”建設中的智庫參與無論是就其整體規(guī)模與機構層次，抑或是從其實際影響力來說，都足以成為一個值得關注和研究的“現(xiàn)象級事件”。

根據(jù)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智庫研究項目”(TTCSP)編寫的《全球智庫報告2018》，在全球8162家智庫中，中國不僅以507家位列世界第三位，而且有7家智庫進入全球百強。從類型而言，參與“一帶一路”的國內(nèi)智庫主要包括國家級智庫、地方性智庫、社會智庫和高校智庫四類。一項關于“一帶一路”優(yōu)秀智庫的數(shù)據(jù)分析表明，四類智庫在“一帶一路”研究主題方面總體趨同但各有側重，其中，國家級智庫較社會智庫更注重與問題機制有關的應用型研究，社會智庫較國家級智庫更注重“一帶一路”構建框架和理念發(fā)展方面的基礎性研究；高校智庫和地方性智庫則具有側重區(qū)域性問題研究的傾向，具有將區(qū)域性發(fā)展的重點與“一帶一路”相結合的趨勢[1]。同時，這些智庫在推動“一帶一路”發(fā)展的方式上各有不同，主要包括積極開展資政建言、堅持開展公共外交、不斷推動理論創(chuàng)新、構建輿論導向格局、提升社會服務能力等[2]。從“一帶一路”智庫研究關涉的學科領域而言，“一帶一路”倡議作為一項國家戰(zhàn)略研究領域內(nèi)的學術議題，已然受到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管理學、經(jīng)濟學、金融學、能源經(jīng)濟學、信息學、文化旅游等多學科關注，成為自然科學、人文學科以及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總體上說，當下中國智庫參與“一帶一路”建設研究的成效與影響力是相當顯著的。

然而，由于“一帶一路”不僅跨越中華文化圈、印度文化圈、伊斯蘭文化圈、斯拉夫文化圈、西方文化圈等世界主要文化圈，更是覆蓋不計其數(shù)的亞文化圈?！耙粠б宦贰毖鼐€各區(qū)域文化的多樣性為共建“一帶一路”帶來機遇的同時，更是一種嚴峻挑戰(zhàn)。尤為值得注意的是，我們正在推動的“一帶一路”建設中幾乎所有議題，都或多或少與如何看待文化多樣性、如何樹立文化自覺、如何對待異域文化、如何處理區(qū)域性互惠關系等人類學基本問題相關。如何對待和處理這些人類學基本問題是所有“一帶一路”智庫在建言獻策的全部過程中必須認真面對的普遍性議題。同時，作為探索全球治理改革經(jīng)驗與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戰(zhàn)略支點，“一帶一路”建設在貢獻中國智慧的同時，更需要一種與之相適應的關注多元文化的全球觀念與視野。而作為為“一帶一路”建設提供智力支持的中國智庫，無疑需要融入這種關注多元文化的全球觀念與全球視野，并需要進一步厘清一些根本觀念方面的問題，諸如，“一帶一路”建設中應如何看待文化多樣性、如何樹立文化自覺、如何對待異域文化、如何處理區(qū)域性的互惠關系等等，而要解決好這些問題都亟待人類學思維的引入。

二

首先，在“一帶一路”智庫建設中引入人類學思維是矯正“中心—邊緣”結構觀的需要。一如趙磊教授在《“一帶一路”的文化經(jīng)濟學》中所指出的，在中國，中華民族長期存在的“中原中心主義”，始終有“內(nèi)正統(tǒng)外蠻夷”的嚴格區(qū)分，導致中國經(jīng)濟與社會長期存在“排他主義的地方化傾向”與“保守主義的本地化傾向”。而在國外，國際社會長期存在“中心—邊緣秩序”，其實質(zhì)是以全球化為核心，以“資本主義范式”的“中心—邊緣”框架去約束世界不同經(jīng)濟體，其內(nèi)在邏輯是“邊緣依附中心”[3]。簡而言之，“中心—邊緣”結構觀背后隱藏的實際是一種不合理的生存關系與樣態(tài)，這與馬克思主義人類學價值理念是相悖離的。馬克思主義人類學理論明確強調(diào)，“任何一種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關系還給人自己。[4]”馬克思要求推翻一切不合理的關系，追求人的合理生存。而人類學的學科基礎正在于走進“他者的世界”以理解“異文化”，并借此反觀自我。作為為“一帶一路”建設提供智力支撐的中國智庫，在生產(chǎn)和提供方案的過程中，必須引入人類學思維，如人類學家一樣去思考，遠離自己熟識的經(jīng)驗范疇（如種族中心主義），以一種“去中心化”的姿態(tài)，秉持人類學特有的“內(nèi)在參與者”與“外在觀察者”的觀念，保持對世界多樣性的敏感性，相信全人類都處于多樣性之中，任何一種文化都有著自己獨特的質(zhì)的規(guī)定性，并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如此，方能徹底摒棄傳統(tǒng)的“中心—邊緣”結構觀。

其次，在“一帶一路”智庫建設中引入人類學思維是消除“西方疑慮”與澄清“西方誤會”的需要。“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伊始，即屢遭一些西方國家的質(zhì)疑與誤會，諸如“‘一帶一路’輸出債務，不利民生”“‘一帶一路’是以經(jīng)濟發(fā)展為名的政治侵略”“不對等的資本投入與‘共商、共建、共享’的口號相矛盾”“新殖民主義”等等。面對一部分關于“一帶一路”的不同解讀，作為從“殖民主義的附庸”走出來的人類學，因其誕生原本就與西方研究非西方有關，故而人類學思維對于回應上述質(zhì)疑顯得尤為適時而重要。當代人類學以追求人類文化普同性和多樣性為己任，在很大程度上擔當起了文化殖民主義的批判使命，人類學思維中對邊緣、底層、弱勢以及少數(shù)族群的關注，更多蘊含的是對這些人群及其文化的理解和同情。因而，中國智庫在生產(chǎn)與提供方案的過程中必須引入人類學的這種批判思維，以一種世界性的人文主義情懷，用實際行動向世界澄清誤會，以一種“負責任大國”的身份定位通過實際行動扭轉“崛起大國必將挑戰(zhàn)現(xiàn)存霸權”的國際關系霸權興衰邏輯，從而為中國作為一個“文明型國家”的崛起提供富于中國智慧的智力支持。

最后，在“一帶一路”智庫建設中引入人類學思維是構建全球化時代新型國際關系的需要。正所謂“國之交在于民相親，民相親在于心相通”。“一帶一路”倡議背后牽涉的實質(zhì)性問題是當代世界的各種不同文明之間、不同區(qū)域之間應該如何溝通和交往，如何對待和處理國與國之間的文化差異性和文化多樣性。正是在這里，人類學中關于互惠的文化邏輯“可能成為今天理解‘一帶一路’發(fā)展的一個基石[5]”。作為為“一帶一路”提供智力支持的中國智庫，在生產(chǎn)和提供方案的過程中，應該思考“在怎樣一種文化互惠的邏輯前提下，我們所能夠有的給予和慷慨，以及以怎樣的一種姿態(tài)去實現(xiàn)這種給予和慷慨。[6]”這是因為，在“一帶一路”框架下，國家與國家、地區(qū)與地區(qū)之間的互惠實際不外乎雙方對等基礎上的“予”與“取”。中國作為當今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要真正實現(xiàn)“文明型”國家的崛起，首要地是要學會“如何給予”，以及以怎樣的姿態(tài)去“給予”。在這里，人類學關于文化互惠的思考可以成為“一帶一路”智庫建設的重要參考。換言之，參與“一帶一路”建設的中國智庫需要借鑒人類學關于文化互惠的思考，在生產(chǎn)與提供方案的過程中，更多地著眼于思考雙方對等基礎上“如何予”和“怎樣取”的問題，更多地思考中國該以何種姿態(tài)進入“一帶一路”建設的問題。如此，方能真正為構建全球化時代的新型國際關系貢獻中國智慧。

三

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的，智庫是共建“一帶一路”的重要力量?！耙粠б宦贰苯ㄔO中要“智力先行，強化智庫的支撐引領作用”。事實上，“一帶一路”確實為當代中國新型智庫建設提供了一個極其難得的練兵場。目前以“一帶一路”冠名的智庫與智庫聯(lián)盟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中國以“一帶一路”為研究主題的智庫類機構已超過300家。中國智庫從宏觀、中觀和微觀層面為“一帶一路”提供政策參考、對策建議和具體方案，成果不可謂不豐富。但同樣必須正視的是，盲目空泛、追逐熱點、以及意在揣測“上層意圖”的“空殼+拍馬”式研究也并不少見。因而，構建一套智庫遴選的新標準與新機制，同時不斷優(yōu)化中國智庫自身的專家隊伍并積極開展國內(nèi)智庫與國際智庫的合作研究，對于打造更加專業(yè)化的智庫固然至關重要。但除此之外，在筆者看來，在推進“一帶一路”中國智庫的專業(yè)化建設過程中，一項重要工作便是人類學思維的引入。

一是在“一帶一路”智庫建設中大力推動人類學常識的宣傳普及，強化學科學術擔當?！耙粠б宦贰睋撝鴺嫿ㄈ祟惷\共同體的重大使命，承載著沿線各國人民的福祉?！耙粠б宦贰钡膶嵺`歷程必將充分詮釋人類文明的包容性與人類發(fā)展的共享性。而人類學恰是這樣一種關于人的科學。一如人類學家羅伯特.F.墨菲所言，“人類學是對人類狀況的一種看法”，它“教給我們?nèi)绾卫斫猱愖逦幕筒煌鐣膬?nèi)在邏輯”[7]。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類學的學科使命與“一帶一路”倡議的歷史使命若合符契。更進一步說，在當代的“一帶一路”實踐中，人類學學科必須強化自身的學科擔當，并為“一帶一路”智庫的建言獻策提供必要的通識準備。這是因為，人類學常識背后所蘊含的獨特思維方式，通常可以從態(tài)度、立場、方法及方法論等層面對“一帶一路”智庫的方案生產(chǎn)過程及方案本身進行檢視與批判，如此，既有助于保持“一帶一路”智庫自身的反思性與批判性，又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把握智庫自身定位和提升智庫產(chǎn)品質(zhì)量。譬如，人類學關于人的生活、文化意義及社會結構的觀察，有助于“一帶一路”智庫產(chǎn)品人文品質(zhì)的提升；人類學關于“文化既有特殊性，又有普同性；既有統(tǒng)一性，又有多樣性”的常識，為“一帶一路”智庫在方案生產(chǎn)過程中理解他國、他民族、他文化，如何接受并尊重人類文化的多樣性與人類價值觀的多元性提供富有啟發(fā)性的視角；人類學在強調(diào)人的整體性研究的同時，也注重區(qū)域研究與跨文化比較、以微觀視野察宏觀動向的思維方式為“一帶一路”智庫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論啟示；人類學者關于“文化是組合起來的”[8]的認識，對于“一帶一路”智庫正確看待文化的全人類性，并進一步確認“沒有哪種文化是百分之一百（甚至百分之二十）與外部影響無關。人類的進步是過去和現(xiàn)在所有社會的創(chuàng)造，所有文化均是混血兒”[9]，從而形成“民族、國家無論大小強弱，都是人類大家庭中的一員”的正確認識，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二是在“一帶一路”智庫建設中注重人類學專業(yè)人才的廣泛吸納，優(yōu)化智庫人才結構。從當前國內(nèi)“一帶一路”智庫專家的學科背景來看，發(fā)聲較多的主要是國際政治研究領域的專家[10]，人類學專家對“一帶一路”建設的參與度極其有限，特別是從“影響政策選擇”這一智庫的基本特征維度而言，人類學者的聲音仍處于缺位狀態(tài)。即便從以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見長的中國人民大學正在構建的“一帶一路”學術體系來看，其主要關涉經(jīng)濟學、哲學、社會學、法學、新聞傳播等學科，人類學雖可能涵蓋在社會學學科之內(nèi)，但顯然并未受到重視[11]。截至2019年4月底，以“一帶一路”為篇名關鍵詞在中國知網(wǎng)的檢索結果顯示，相關文獻已逾2.5萬篇，而以“一帶一路”AND“人類學”為篇名關鍵詞的檢索結果僅為16篇?？梢姡祟悓W專家在當下“一帶一路”建設中的智力貢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一方面與目前中國人類學學科研究人員的整體規(guī)模相對過小及學科地位相對“邊緣化”有關，但現(xiàn)有人類學學科相關從業(yè)人員整體上對于“一帶一路”建設的參與積極性不高也是不爭的事實。另一方面也意味著在國內(nèi)“一帶一路”智庫的現(xiàn)有從業(yè)人員中，人類學背景的專業(yè)人才呈現(xiàn)極度匱乏的局面，從而導致人類學者在“一帶一路”智庫建設中“集體失聲”。因此，當前在“一帶一路”智庫的建設過程中，各類官方或民間智庫應在人才選拔與配備上注重人類學專業(yè)人才的吸納。這一方面是因為，“一帶一路”建設中，幾乎所有議題都無法回避前述人類學的基本問題，它們亟待人類學專家提供具有鮮明學科屬性的智力貢獻。譬如，人類學學科獨特的反思與批判精神，無論對于側重基礎性研究還是側重應用型研究的智庫，都具有特殊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特別在處理民族關系問題上，盡管人類學在歷史上曾有過種族主義的糾結，也一度為殖民主義助力，但因其強烈的反思和批判精神，使它已然成為當代反種族主義的旗幟性學科[12]。另一方面還在于，當前一些具有應用性和跨學科性的人類學分支學科正在不斷發(fā)展，如教育人類學、法律人類學、生態(tài)人類學、共商人類學、醫(yī)學人類學等等，這些學科的專業(yè)人才具有明顯的復合優(yōu)勢，他們對于“一帶一路”智庫人才結構的“補位”既迫在眉睫更勢所必然。

三是在“一帶一路”智庫建設中倡導人類學田野調(diào)查與跟蹤研究，提升田野工作能力。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一帶一路”建設不應成為制造“智庫泡沫”的助推器，智庫要想搭乘“一帶一路”的快車，就必須踏踏實實地對接需求、突出特色[13]。目前國內(nèi)“一帶一路”智庫盡管整體發(fā)展勢頭向好，但“多而不強、有庫無智”也是其亟待破解的困局。要想真正做出腳踏實地的前瞻性研究成果，一條必由路徑便是盡快培養(yǎng)一批具有長期田野調(diào)查能力和豐富田野工作經(jīng)驗的專業(yè)人才，堅持以問題為導向，對接需求，開展扎實的田野調(diào)查與跟蹤研究，從而使智庫成果和服務避免“鑿空蹈隙”，更接地氣。就此一方面而言，人類學無疑可以大有作為。一直以來，長期而系統(tǒng)的“田野工作”被視為人類學有別于其他人文社會科學的本質(zhì)特征。人類學以其田野調(diào)查和民族志為特征的方法論，成為任何其他學科無法替代的理論工具。在“一帶一路”智庫建設中倡導人類學的田野調(diào)查和跟蹤研究，就是要求“一帶一路”的智庫專家們要像人類學者一樣，走出書齋，深入“一帶一路”的廣闊田野，通過觀察、訪談、勘測、生活體驗等參與方式去獲取第一手研究資料；甚至通過扎實的田野工作，去獲取“一帶一路”沿線族群的特殊經(jīng)驗，從中提煉升華并形成可資利用的民族志報告，最終將自己錘煉成為具有較強田野工作能力、豐富田野工作經(jīng)驗和深厚田野工作基礎的“國別通”、“區(qū)域通”、“領域通”，為確保智庫產(chǎn)品的“適銷對路”提供堅實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