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珂 Text by Da Ke
王琦,筆名大珂,1978年畢業(yè)于沈陽農(nóng)業(yè)大學后留校。編校報、學報、《新農(nóng)業(yè)》。曾任社會科學版學報副主編,《新農(nóng)業(yè)》主編、社長。遼寧省散文學會會員。
冬天一到,雪就來了。北方人心里關于雪的故事,像雪花一樣多,像雪團一樣厚,像雪被一樣暖。
1969年的冬雪和今天一樣,無聲無息,天是陰的。
第二天就要去本溪縣草河掌落戶了,家里的東西大都打進紙箱里,姐妹們都擠在樓下的大床上。樓上,父母房間里的燈幾乎亮了一夜。那天就飄小雪了。家里號碼是2408的電話,很晚了突然響起。父親聽過電話后打開包裝箱,從里面找出了那個小麗佳牌收音機,那是父親聽新聞我們聽孫敬修爺爺講故事的惟一家電??赡苁歉改附Y(jié)婚時買的蘇聯(lián)產(chǎn)品,好長時間以前就不打不出聲了。我們家每個人都打過“小麗佳”,一拍,或許就響了,不響,再拍。晚上十點多,一個戴著口罩和帽子的人,輕輕敲門,父親拎著包在布里的“小麗佳”,像是地下工作者一樣開了門,他們幾乎沒有說話,那人拎走了“小麗佳”。
父親很細心,出門掃去了雪地上留下的一行腳印,一直掃到院子的后門。
大概是凌晨3點多,我又聽見輕輕的敲門聲,那個人拎回了“小麗佳”。這次他進了屋,就站在門廳里,還戴著大口罩。我悄悄下地,看著他和父親。來人只說一句:修好了。他們像電影里的人那樣握手,很使勁,還抖了抖。
攝影:張燕
攝影:郭雁
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是父親“學習班”里的朋友,叫孫業(yè)盛,當時他是研究所小青年,不知道為什么進了那個走資派班,和父親成了朋友。
父親率領著他的七仙女(他說母親加上6個女兒是他的寶貝)先坐火車,再換大客,到了草河掌大甸子村。
攝影:郭雁
大甸子村離公社十里地遠,一條鄉(xiāng)路穿村而過。大客開走了,貨車卸下了紙箱也走了,留我們一家站在路邊。村里人遠遠地站著看著。有人說,看他們都穿大衣還戴棉帽子呢。
要走的前一天,前院的石阿姨來到家里,手上拎著幾頂棉帽子,是她家東放、西錦、南翔、北濟戴過的,對我們說,“鄉(xiāng)下冷,別嫌是男孩子戴過的?!?/p>
村里原先接到的消息是接收一個下放人,沒想到是接收一個下放戶。原來,確實是讓父親一個人下鄉(xiāng),但母親說,全家人要死要活都要在一起。于是就改成全家一起下放,這個變更卻沒有及時告訴大甸子村里。隊長滿哪兒找能安置我們一大家子的地方去了,我們一家人就站在薄薄的雪地里。
天又開始飄雪了。小雪慢悠悠地飄著,站得太久,又一直沒吃沒喝,6歲的小妹哭了起來。
飄舞的雪花里,走來一位白頭發(fā)的老奶奶。她出來抱柴禾要做飯,看見我們一家人站在雪地里。問明了情況,她跟隊長說,“要是不嫌我們家埋汰,就先住我們家吧?!标犻L苦臉上耷拉的皺紋一下全體向上,我們?nèi)腋鴧悄棠踢M了她的草屋。進屋之前,她從柴禾垛上抱起一捆落葉松枝,麻利地抖落了雪花,進屋塞進灶坑,一股香味和暖氣在草屋里漫散開來。那個雪天就永遠印在心里了!
草河掌一下雪,山里牛爬犁撈柴禾的路就“修”好了。
我們從吳奶奶家北炕搬到生產(chǎn)隊隊部后,父親就帶著我和姐上山打柴禾了。打柴禾是生存下去的第一要義,那會兒我們?nèi)铱倓訂T,父親帶我和姐上山砍木頭,母親在家做飯,四個妹妹到了中午會拉出一個小隊伍,手上拿著干糧、提著水壺,帶上毛巾……遠遠就能看到雪地里四個小紅點兒跳動著蹚雪進山送飯。打柴禾像是我們家的節(jié)日。
牽牛上山把木頭鏈在爬犁上,牛自己就認識回村的路。父親教會了我們裝爬犁,就把往家運木頭的任務交給了我和大姐。
山路彎彎,風雪迷漫。老牛慢慢悠悠地走在雪路上,姐見景生情:“朔風吹,林濤吼,峽谷震蕩……”姐的聲音清亮脆麗,整條山溝成了一個大音箱,那是苦難中最動心的美好!有苦難做底襯的美好真是特別金貴。我跟在姐身后,聽著,聽著!后來姐進了縣樣板戲團,我?guī)е眠M山,也在風雪天里走峽谷,也唱“朔風吹”,只是“吹”得不那么好聽,峽谷不怎么震蕩。倒是我和三妹遭遇“日本鬼子”的趣事至今難忘。
把木頭裝在爬犁上,是個技術活兒。力道要精準。木頭太往前了會撞到牛腿,太往后,牛拉著費勁。走到半路可能就散花了。牛著急回家,可不等你一根根重新裝,它只管低頭走啊走。
我倆正在裝爬犁,三妹突然緊張地喊我,“二姐,不好了!日本鬼子來了!”
攝影:郭雁
山坡下真的走出一個“鬼子”。頭戴風帽,肩扛長“槍”,左右肩上都挎著“裝備”,腿上還打著綁腿,五短身材,踩得雪吱吱響,和電影里進村掃蕩的日本兵一模一樣。我倆頓時緊張起來。手上抓了撬棍,藏身在大石頭后面。沒想到那“鬼子”走到我們的爬犁前居然停住了!原來是娶了知青當媳婦的張大哥,他肩上扛的是長斧,左右肩上扎的是繩子,頭上戴的是糧庫發(fā)的防塵帽。他看了我們裝的爬犁,很是稱贊,扔了斧子和繩子,幫我倆裝好剩下的木頭,就踩著雪進山“掃蕩”去了。
我們家是村里唯一讓女孩上山打柴的人家,或許村上的女兒都沒領略過雪天山里的樣子。那么安靜!拉了很多木頭的牛爬犁那么輕快!
天一下雪就會想起在草河掌吃過的雪糕。
這個雪糕不是沈陽的中街大果,也不是冰棍,是用雪和苞米面、豆面蒸出的發(fā)糕。
吳奶奶絕對是一等一的面食高手!她用苞米做出的美食任誰也比不上,攥的湯子又筋道又柔軟,而且是一條一鍋圈那么長;烙的牛舌頭餅,軟顫顫宣騰騰,滿身油汪汪;蒸的桲欏葉子餅,粉皮兒薄得能看到里面山核桃仁和榛子瓤;她烙的粘火燒,個兒小餡兒大,粘度適中,也不粘牙,也不粘鍋,咬上一口能扯出老長……
下大雪的時候,吳奶奶就來我們家做雪糕了。
她先炒了黃豆,用小拐磨磨成豆面。把苞米面發(fā)了,使好水堿。那時候山里雪大,出門就能用盆裝回來松散的雪粉,再泡好了曬干的桲欏葉。灶下燒上大火,鍋里先放上V字的樹叉,擺上高粱秸稈穿成的軟簾,再鋪上桲欏葉,把發(fā)好的玉米面攤上一層,鋪一層雪,灑一層豆面,反復鋪上幾層之后,再蓋上發(fā)好的玉米面。蓋上鍋蓋,燒起大火。這就是雪糕!金黃金黃的,斷面有淡咖色道道,被雪融化的豆面恰到好處地融出馥郁香味。小心捧著,待到不太燙了,甚至能揭開一層又一層。
離開草河掌后再也沒吃過吳奶奶的雪糕。
下雪后會出太陽。出了太陽雪就化了。如今,雪化了,剩下的都是甜。
又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