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次 邱青青
摘 要: 陳觀國《論詞二十四首》的批評特色,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對傳統(tǒng)詞史流變的簡明勾畫,二是知人論世的論說方式,三是平正融通的論說特征。陳觀國的論詞絕句,既有對詞史的整體把握,又有對詞家、詞作、詞事的細致辨說,點線結合,宏微融通,富于批評的宏通性與論說的張力,對不斷開拓和完善我國傳統(tǒng)詞學批評具有重要的價值與意義。
關鍵詞: 陳觀國;批評特色;詞史勾畫;知人論世;平正融通
陳觀國(1745—1815),字壽寧,號惺齋,浙江海寧人,為清代中期學識博通之士,乾隆四十五年(1775)名題雁塔,歷任四川通江、平武,江蘇蕭縣、甘泉知縣,浙江海門同知等。他不僅勤心政務,而且在學術上孜孜不怠,常常晝耕夜誦,黽勉于習文綴辭之事,著有《惺齋吟草》等。
陳觀國共有論詞絕句二十四首,存于《惺齋吟草》卷四中。據(jù)其“自敘”所云:“予不解填詞,第雪圃頗能探其原委。閑中賦此,就目前所見涉略及之,以示吾弟,不知有當否也?!盵1]160可知作者初涉以詩論詞之域,且對度曲填詞之事不太精曉,故這組閑時所賦論詞絕句或可視為一次“有意”的嘗試。通觀之,可以發(fā)現(xiàn),陳觀國《論詞二十四首》大體按時代發(fā)展順序,逐次品評唐五代至清代詞人詞作。在此過程中,作者于每個朝代擇取數(shù)位飲譽千古的詞壇巨擘予以評說,如李白、韋莊、李煜、宋祁、柳永、歐陽修、李清照、蘇軾、秦觀、周邦彥、姜夔、辛棄疾、朱熹、陸游、虞集、劉基、宋濂、楊基、“明七子”、吳偉業(yè)、王士禛、朱彝尊等,或一人一評,或多人合論,并無一定法式?!墩撛~二十四首》評說的內(nèi)容較為豐富,廣涉詞家、詞作、詞事和詞學理論等,其中多有閎識孤懷之見??傮w而言,陳觀國雖是首次以規(guī)模較龐大的組詩形式來發(fā)抒詞學之思,但也不乏自身獨有的批評特色與風貌。
一、對傳統(tǒng)詞史流變的簡明勾畫
詞,作為我國傳統(tǒng)抒情文體之一,藉由其綿亙不息而又絢爛多姿的流變態(tài)勢,成為了文學閬苑中奪人眼目的奇葩。自晚唐五代至兩宋,詞的創(chuàng)作曾歷經(jīng)一個流光溢彩的時期。厥后,因時代變更及“艷科”、“末技”、“小道”等流俗觀念的桎梏,一度趨于式微,甚至出現(xiàn)了明代“詞衰”、“詞亡”之說。所幸的是,清代的詞人們力挽頹波,促就了詞壇異彩紛呈之景象,終為這一文學體式譜寫出了碩果足可炳耀史冊的絢麗華章。
有清一代,詞史意識在“詩史”說及推尊詞體觀念的驅(qū)動下有了進一步的強化。其中,相對較早將“詞”和“史”相聯(lián)系者,當數(shù)陳維崧、曹爾堪、尤侗等人。陳維崧《詞選序》曾于兩處談及“詞”與“史”的論題。一處云:“客亦未知開府《哀江南》一賦,仆射在河北諸書,奴仆《莊》《騷》,出入《左》《國》。即前此史遷、班椽諸史書,未見禮先一飯:而東坡、稼軒諸長調(diào),又骎骎乎如杜甫之歌行與西京之樂府也。蓋天下之生才不盡,文章之體格亦不盡……為經(jīng)為史,日詩日詞,閉門造車,諒無異轍也?!盵2]54此處,陳維崧將蘇軾與辛棄疾之長調(diào)比于杜甫歌行與漢代樂府,意在說明詞亦可紀錄時事,折射社會萬象,托載史實的藝術功能。另一處是:“然則余與兩吳子、潘子僅僅選詞云爾乎?選詞所以存詞,其即所以存經(jīng)存史也夫!”[2]55陳維崧之言闡明了自身選詞的終極意旨,即在于存經(jīng)存史。這也就意味著,詞與“經(jīng)”、“史”殊方同致,皆具有留存與傳承文化的功用。曹爾堪則于品評吳偉業(yè)《滿江紅·白門感舊》之際言及“詞史”之事。其云:“隴水嗚咽,作凄風苦雨之聲。少陵稱詩史,如祭酒可謂詞史矣?!盵3]564曹爾堪此處所謂的“詞史”,顯系受“詩史”觀念啟發(fā)而來,即注重作品的實錄性與情感內(nèi)蘊。尤侗《詞苑叢談序》談及“詞史”論題,則義正言辭地指出:“今復輯成《詞苑叢談》一書,蓋撮前人之標而搜新剔異,更有聞所未聞者,洵倚聲之董狐矣!殆與《本事詩》相為表里,予故重為之序。夫古人有‘詩史之說,詩之有話,猶史之有傳也。詩既有史,詞獨無史乎哉?”[4]3在尤侗看來,詩之本事猶如史之傳記,那么,詞之本事亦類乎史之傳記。當然,他們關于“詞史”的言論,僅是意識到“詞”與“史”可聯(lián)系起來作整體性的考量。待晚清常州詞派周濟出,在其《介存齋論詞雜著》中慷慨陳詞地提出:“感慨所寄,不過盛衰,或綢繆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饑,或獨清獨醒,隨其人之性情學問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見事多,識理透,可為后人論世之資。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盵5]1630至此,“詞史”概念方得以基本形成,并廣為后世論家所接受承納。
有清一代,是詞體歷經(jīng)元明頹然寥落之后的中興時期,亦是詞史觀念得以較為充分建構的時代。這一時期,詞家雖未修撰出系統(tǒng)性的詞史著作,但他們在詞話、詞選的編纂,抑或詞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詞人、詞作、詞學本事等詳細輯錄,或有意識地以時事入詞或以詞歌詠史實,都賦予它們以重要的歷史意義。并且,清代學人的“詞史”意識不僅體現(xiàn)在“片段式”的實錄或紀史方面,還可見于詞之通史的自覺建構方面。
民國之前,學界尚未出現(xiàn)詞之通史類著作??v然部分詞話、詞籍序跋中不乏關于某一朝代詞之推演歷程的簡括,但僅限于片段化的概述,缺乏一定的宏通性。而數(shù)十首之多的論詞組詩的出現(xiàn),適巧彌補了這一不足。清代論詞者多好以規(guī)模較為龐大的組詩形式談詞說藝,其中,有不少作品是遵循時代順序,依次對詞人詞作詞風予以論說的,以嘗試勾勒詞體興衰流變之歷史進程。譬如,鄭方坤《論詞絕句三十六首》,其總數(shù)達36首之多,主要以一人一評的形式論說唐五代至清代的詞人詞作。汪筠《讀〈詞綜〉書后二十首》《〈校明詞綜〉三首》,此組論詞絕句共23首,以一人一評或多人合評的形式論述上起晚唐五代,下至金元時期的詞人詞作。朱依真的《論詞絕句二十二首附六首》共28首之多,論說形式以一人一評為主,所論對象自唐五代訖本朝詞人詞作。沈道寬的《論詞絕句四十二首》,共42首詩作,論說形式不拘,既有一人一評,也有一人多評,還有多人合評的情況,主要論述了歷代詞壇馳聲走譽的名家。事實上,以歷時線索縱向建構簡明詞史的論詞組詩,不單以上所舉之例,還有沈初的《編舊詞存稿·作論詞絕句十八首》,宋翔鳳的《論詞絕句二十首》,王僧保的《論詞絕句三十六首》,譚瑩的《論詞絕句一百首》等,作者蘊寓其中的自覺建構詞史意識皆是有據(jù)可察的。
陳觀國《論詞二十四首》,亦體現(xiàn)出勾畫詞史流變脈絡的創(chuàng)作取向。陳觀國的論詞絕句之數(shù),就篇章數(shù)量而言,雖不可與鄭方坤(36首)、沈道寬(42首)、王僧保(36首)、譚瑩(177首)等人的鴻文巨作等量齊觀,但其能將歷代對詞學演變產(chǎn)生一定影響的部分重要詞家納入論說之內(nèi),已是難能可貴。陳氏之論詞絕句,運用散點透視之法,或考察詞源,或褒貶詞家,或評述詞風,或辨證詞事,每一詩文皆是一節(jié)點,以時間先后順序縱向鋪排,實際上勾勒出了一條簡明的詞史線索。如,追探詞源,其云:“謫仙才調(diào)擅詞場,子夜江南已濫觴,若仿河梁五字例,主盟端合讓韋莊。”[1]160主張以韋莊為千古填詞之祖。對詞之內(nèi)在情韻的把握,其云:“試演念家山破調(diào),絕勝玉樹后庭花”,[1]160肯定李煜亡國之詞直出肺腑,寄托深致的一面。對詞人詞作風格的稱道,其云:“何須律呂協(xié)韶咸,旖旎多情語不凡?!盵1]160頌揚宋祁之詞秾麗幽約又不流于艷俗的藝術風貌。對詞人詞作成就的肯定,其云:“宣和書畫雄當代,詞譜還應壓古人。”[1]161高度稱揚周邦彥足冠一時的藝術造詣。對詞籍史料的審視,其云:“有情芍藥秦淮海,卻被遺山笑女郎?!盵1]161反駁了元好問嘲諷秦觀之詞為“女郎詩”一事。對詞人詞史地位的肯定,其云:“一聲長嘯大江秋,坡老天才壓眾儔。”[1]161“劍南詩格少陵夸,詞藻還應列大家。”[1]161通過考察蘇軾與陸游詞作風格,對兩人予以歷史定位。對詞人得失的評判,其云:“明末人爭復古詞,梅村風調(diào)最淋漓,一錢不值何須說,惆悵泉途悔已遲?!盵1]162主要針對明末復古主義加以立論生發(fā)。對詞作風貌的評騭,其云:“但夸暈碧裁紅了,北里終慚大雅弦?!盵1]162將光艷流麗之作與清妍雅潔之音相比照,表明自身論詞尚“雅”的審美旨趣。對詞家詞作的賞譽,其云:“鐵板銅琶推絕唱,就中吾最愛迦陵?!盵1]162將陳維崧視為蘇軾詞作風格之傳人,并表達出自己深切的喜愛之情。
因?qū)W術習尚不同,時人在審視或處理某些問題方面也就迥然有異,詞史的建構亦不例外。誠如孫克強先生所云:“受時代觀念所限,論詞絕句組詩的作者不可能按現(xiàn)代‘史的理論體系和框架結構撰寫詞史,這一局限在論詞絕句中同樣體現(xiàn)。”[1]15故而,論詞者們往往選擇規(guī)模龐大的組詩形式,對單個詞人或重要的詞學現(xiàn)象加以評說,以達到梳理脈絡、理清進路的目的。這既能充分體現(xiàn)詞論家們對歷代社會風潮、詞人本事、詞作風致的熟稔于心,又簡明地描畫出詞體演進跌宕起伏的歷史發(fā)展軌跡。
二、知人論世的評說方式
“知人論世”是我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原則之一,最早見于《孟子·萬章下》。其云:“一鄉(xiāng)之善士,斯友一鄉(xiāng)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6]82依孟子之見,后人倘若欲與古人心會神契,結為良友,誦讀古卷乃重要法門之一。孟子此言,旨在論說“尚友”之道,然而值得玩味的是,它也不自覺地暗示了一類讀書之法,即讀者解讀文本時,需將其與作者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當下境遇、審美趣尚等相結合,方能恰切地領會所托之“志”。清代,章學誠于《文史通義》中對“知人論世”之說作了頗具理論批評意味的闡釋。其云:“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之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遽論其文也。”[7]60章學誠將“知人論世”分為“知人”和“論世”兩個層次,即受眾要品鑒作品,必當知曉作者所經(jīng)歷之時代與個人的遭際,才能言之鑿鑿,洞入內(nèi)里。由此可見,“知人論世”本義為“尚友”之道,后經(jīng)人們的進一步闡揚,才滲透到我國古代文論領域,成為一種重要的批評方法。
陳觀國《論詞二十四首》在論說部分詞家之際,也多運用“知人論世”的批評方法。他善于針對詞人的身世遭際、典型性事象或詞作藝術風格加以立論生發(fā),既拓展了充實詞作的論說內(nèi)容,又強化了批評的內(nèi)在張力。如其評李煜云:“金陵夢斷玉笙斜,后主才華十國夸。試演念家山破調(diào),絕勝玉樹后庭花?!盵1]160
五代十國之際的南唐,憑借天然的地理優(yōu)勢,偏安于一隅。金陵城內(nèi)聲色犬馬,歌舞升平。君臣之間每每填詞付與歌妓樂工,以侑酒佐歡,聊作遣興娛賓之資。南唐后主李煜錦心繡腸,工詩善詞。其前期生活安定閑雅,故常以細膩之筆,摹寫歌舞宴飲之景,抒寫纏綿悱惻之情。如《玉樓春》(晚妝初了明肌雪)、《清平樂》(別來春半)、《浣溪沙》(紅日已高三丈透)、《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蝶戀花》(遙夜亭皋閑信步)等詞作,風格柔媚婉約,未脫“花間”習氣。逮到開寶八年,宋師破關入城,李煜被迫降宋,淪為亡國之君,金陵夢斷,詞風亦隨之一變。其后期詞作掃卻了縟采輕艷之氣,始“以血泣書”,滿腔喪邦之恨與黍離之悲噴涌難抑,多有沉郁凄愴之聲調(diào)。如《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浪淘沙》(簾外雨潺潺)、《烏夜啼》(昨夜風兼雨)、《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等,俱是作者飽滿現(xiàn)實生活情感的恣意抒泄,純抒性靈,天然入妙。無怪乎王國維有如是評:“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8]197
《念家山破》本為唐代大曲,用以抒寫思家念國之情。李煜精通音律,遂以此度曲填詞。《后庭花破子·玉樹后庭前》,表達了作者對美好光景的惜戀之情。文中后兩句將此二詞衡短論長,或可視為作者評騭李煜前后期之詞孰優(yōu)孰劣的表征之一??傮w來看,陳觀國之論詞絕句通過對李煜亡國之典型性事象的論說,傳達了自身對李氏意境深邃、情致深厚之作的稱賞,從中足可窺見其尚寄托、不喜綺麗浮艷之批評傾向。其《論詞二十四首》(之三)評李清照云:“金石文詞集漢唐,桑榆淪落亦堪傷。紅閨一代征才調(diào),璧合珠聯(lián)是斷腸。”[1]161李清照曾是以文采聞名遐邇的詞壇宗匠,據(jù)王灼《碧雞漫志》所載:“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婦人,當推詞采第一。”[5]88明末清初,陳宏緒在《寒夜錄》中亦稱:“李易安詩余,膾炙千秋,當在《金荃》、《蘭畹》之上。古文如《金石錄后序》,自是大家舉止,絕不作閨閣妮妮語?!洞蝰R圖序》,亦復磊落不凡。獨其詩歌無傳。僅見《和張文潛浯溪中興碑》二篇,亟錄出之……。二詩奇氣橫溢,嘗鼎一臠,已知為駝峰、麟脯矣。古文、詩歌、小詞并擅勝場。雖秦、黃輩猶難之,稱古今才婦第一,不虛也?!盵9]58后人推尊至此,李清照才力之勝自不待言。事實上,她不僅以詩才詞藝飲譽古今,金石造詣亦可問鼎兩宋。她與丈夫趙明誠在金石方面志趣相投。據(jù)《金石錄后序》所載:“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盵10]兩人齊心協(xié)力撰成《金石錄》一書,輯錄了自上古三代訖隋唐五代,其所能見到的鐘鼎彝器之銘文款識和碑銘墓志等石刻文字。兩人本是琴瑟和鳴之佳偶,然不幸遭逢靖康之難,趙明誠于輾轉(zhuǎn)逃難之際,染疾而終,獨留李清照流離異鄉(xiāng),枉自斷腸。清代詩人李廷棨在《易安居士故里詩》中曾對此嘆惋道:“自隨兵舫去,誰更續(xù)江蘺。”[11]396借李清照之本事發(fā)論,字里行間難掩顧恤之情。
劉勰《文心雕龍·體性》曾云:“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者矣。故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各師成心,其異如面?!盵12]97作品是作家人格個性的外在表現(xiàn),因人之“才”、“氣”、“學”、“習”的不同而各具面目。作品也是時代的產(chǎn)物,“歌謠文理,與世推移”,它也隨世情、時序之變遷而風貌不一。陳觀國深諳此道,其于論說之時,往往能自覺踐行“知人論世”的原則,糅合詞家之處境與心境入詩,委實可不拘于篇幅之短,而道盡其對詞人詞作之深切體味,真可謂入髓入神。
三、平正融通的論說特征
論詞絕句作為論詞者暢抒己見的載體,其主要價值在于論者用以傳達自身的批評意旨,達到寓褒貶、伸己見的目的。但詞學批評實踐是人類本質(zhì)力量對象化的活動,論詞者在以詩的形式談詞說藝之際,難免帶有個人情感色彩,致使某些評語失之偏頗。但陳觀國《論詞二十四首》卻并非如此。他在具體的論說過程當中,雖不乏個人情感之訴諸,卻并未拘囿于“婉約”、“豪放”體派之藩籬,或落于前人窠臼,拾他人耳食之言。相反,他憑借博通之才學,既酌鑒于往哲又淵思獨慮,多有平允融通之論。
眾所周知,詞至兩宋已發(fā)展至巔峰,元明之際詞學式微,難以繼盛,這在一定程度上為理論反觀的興盛提供了優(yōu)渥土壤。詞學畛域內(nèi)的批評活動自明代生發(fā),至清代已蔚然成勢,足稱大觀,對詞作風韻格調(diào)研精覃思者,不可勝舉。而以“婉約”、“豪放”二體之殊,擇取典型詞家,分正變、辨優(yōu)劣,更是詞學批評史上的重要命題。譬如,厲鶚對以蘇軾、辛棄疾為典型的雄放激昂詞風頗為排斥,與其前修汪森所持“使事者失之伉”觀點一致,曾謂:“中州樂府鑒別裁,略仿蘇黃硬語為。若向詞家論風雅,錦袍翻是讓吳兒?!盵1]64章愷亦稱:“傳語教坊雷大使,銅琶鐵板太驚人?!盵1]104褚廷璋則高呼:“終古詞場留正格,休將鐵板混紅牙?!盵1]132三者持論都以婉約之風格為當行,不喜豪放之意甚為明。
反觀陳氏,其論詞組詩并不一味稱揚或鄙薄某一體派,而以中正之姿闡發(fā)議論。如《論詞二十四首》(之七)評蘇軾云:“一聲長嘯大江東,坡老天才壓眾儔。人世碧瀾矜寸寸,誰知滄海解橫流?!盵1]161首句乃借《念奴嬌·赤壁懷古》,贊揚蘇軾超群絕倫之詞技。蘇軾之詞素以豪放著稱,其于舉世尚婉約綿麗之音的背景下,憑借郢匠揮斤之才,踐行了詞體變革之意圖。他倡導“以詩為詞”,突破了詞作傳統(tǒng)題材、內(nèi)容、形式、風格之界域,將詞體的創(chuàng)作從歌舞宴飲、閨情離怨的仄狹之境拓展至目之所及之景象,學識、胸襟、懷抱盡融于其中。胡寅《酒邊詞序》評其“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度”[13]595,甚具豪邁放曠之勢。劉辰翁《辛稼軒詞序》云:“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14]322蘇軾為文,追求雄渾恣肆,于詞原本祈在婉媚綺艷質(zhì)性之外,另辟宗風,這對尚旖旎柔靡的北宋詞壇而言,確有新人耳目、矯枉救弊之功績。故而,詩文末句所謂的“滄海解橫流”,不單可視作蘇軾以曠達襟懷看待進退榮辱之境的形象寫照,更是作者對蘇軾敢于革新詞體,奏響慷慨激昂之音,打破婉約之詞獨尊格局的謳歌。
其《論詞二十四首》(之十一)評辛棄疾云:“河山南渡半能文,大將還矜翰墨芬。留得風云豪氣在,詞壇誰憾岳家軍。”[1]161辛棄疾親歷宋室南渡之巨變,一生以恢復家國為志業(yè),滿腔愛國之情與拳拳報國之心,常以詞之體式宣泄筆端,詞情激昂恣肆,雄豪雅健。劉克莊《辛稼軒集序》曾贊嘆道:“公所作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盵15]227李佳《左庵詞話》亦評價辛棄疾之詞,“用筆如龍?zhí)⑴P,不可羈勒,才情橫溢,海天古浪。然以音律繩之,豈能細意熨帖”。[5]3168-3169陳廷焯《詞則·放歌集》則認為辛詞“魄力雄大,如驚雷怒濤,駭人耳目,天地鉅觀也”。[16]612后人對辛詞之論切中肯綮,推崇之意可見一斑。陳觀國對辛詞雄豪之氣魄亦激賞之甚,并將其與“膽量、意見、文章悉無古今”的岳飛同日而語,這也足以體現(xiàn)出他對辛棄疾詞史地位的高度肯定與推揚。
其《論詞二十四首》(之四)評柳永云:“曉風楊柳記屯田,人比襄陽孟浩然,登廁阿誰傳惡虐,蚍蜉撼樹亦堪憐?!盵1]160柳永一生落拓不羈,流連于歌樓妓館,屢試不第后,便一心“奉旨”填詞,有《樂章集》傳世。其中,剪紅刻翠之詞占據(jù)了絕大部分,俚曲慢調(diào),多有“閨門淫媒之語”與“羈旅窮愁之詞”。[17]319柳詞因與傳統(tǒng)詞學之習見不甚契合,而備受訾議。如,王灼《碧雞漫志》斥道:“惟是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予嘗以比都下富兒,雖脫村野,而聲態(tài)可憎?!盵5]84陳師道《后山詩話》更言辭激切地批駁柳詞“骫骳從俗”。陳觀國并不以為然,他對這些鄙薄之論嗤之以鼻,嘲諷其為“蚍蜉撼樹”。首句“曉風楊柳”化用柳永《雨霖鈴》“楊柳岸,曉風殘月”之句,即欲借此說明,柳詞雖多以俚俗之語描摹市井風情或男女艷情,然尤善于抒寫羈旅行役之情,顯系不流于淫俗。柳永羈旅行役之詞如《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引駕行》(虹收殘雨)、《安公子》(遠岸收殘雨)、《迷神引》(一葉扁舟輕帆卷)等,常以“我”為抒情主體,觀自然時序之景,用平鋪直敘之法,構筑蒼涼雄渾之境,并襄之以率真直露的抒懷方式,孤寂與思歸之意盡現(xiàn)筆底。這與以溫庭筠、韋莊為典型的以女性為抒情主體,含蓄委婉的文人閨情之詞大相徑庭,乃“詞人變古”之首倡也。作者將其與不媚俗世、多寫羈旅行役之感的盛唐詩人孟浩然相提并論,其推尊之意溢于言表。其《論詞二十四首》(之八)評秦觀云:“有情芍藥秦淮海,卻別遺山笑女郎。詞格不同詩體健,何妨齲齒媚新妝?!盵1]161“有情芍藥”一詞,乃源于秦觀《春日》“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之句。元好問對此句曾致以微詞,其《論詩絕句三十首》(之二十四)譏諷道:“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盵14]458指斥秦觀身為陽剛之軀,所作詩文卻纖柔溫婉,如婦人之語。陳觀國并不茍同此論,并持詩詞體貌不一之觀點,以明其說。實際上,結合詩詞生發(fā)史實來看,這一論斷并非大謬不然。詩者,乃文學之正體、雅音。自上古之際,便已遵循儒家“興”“觀”“群”“怨”的教化傳統(tǒng),肩負起治國安邦、人倫教化之重任,且常應制、合事而作,故須風骨遒勁、意氣爽朗,以經(jīng)世致用。詞者,乃配樂而歌的佐歡之作,“用助嬌嬈之態(tài)”,非屬正統(tǒng)文學之列。自肇端以始,填詞一事便被視為“末技”。文人墨客作詩之余倚聲填詞,往往以合音協(xié)律為要務,以付與歌女之口,唱于歌筵酒席,達到娛賓遣興之目的,詞作自然顯現(xiàn)出溫馥柔媚的特征。秦觀善為樂府,專主情致,遣詞用語典雅精巧。因出身貧寒,仕宦生涯又屢遭流貶,故詞作多浸染身世之感,風格清麗凄婉,不悖于詞原本婉轉(zhuǎn)綿麗之質(zhì)性。陳氏之論,乃是對秦觀“女郎詩”一說的理性反撥,延而伸之,抑或可視為對男子作閨音的辯解。
關于詞體“婉約”“豪放”之爭,宋已有之,清代詞學批評領域內(nèi)的爭辯尤顯激烈。他們或稱揚婉約,貶抑豪放;或稱揚豪放,貶抑婉約,當然,也不乏中正之聲,以為兩者當不分優(yōu)劣高下。如王士禛在《香祖筆記》中曾謂:“詞家綺麗、豪放二派,往往分左右袒。予謂:第當分正變,不當分優(yōu)劣?!盵18]卷九而陳觀國論詞亦持此辯證公允態(tài)度。其對詞家詞風之體認,豪放如“蘇辛”者,婉約如“秦柳”者,皆能理性持論,不滯于迷真之見,整體呈現(xiàn)出平正融通的論說特點。
總之,陳觀國《論詞二十四首》在具體的詞學批評中,形成了自身獨有的特色,這主要體現(xiàn)在對傳統(tǒng)詞史流變的簡明勾畫,知人論世的論說方式與平正融通的論說特征三個方面。其中,通過對傳統(tǒng)詞史流變的勾勒,可見出作者自覺建構詞史的意識,知人論世的論說方式又使其詞學批評更具恰切性與精準性,平正融通的論說特點則是其不宥舊說、獨抒己思的產(chǎn)物。整體來看,陳觀國的論詞絕句,既有對詞史的整體把握,又有對詞家、詞作、詞事的細致辨說,點線之間相互結合,宏觀與微觀之間相互融通,富于批評的宏通性與論說的張力性,對不斷開拓和完善我國傳統(tǒng)詞學批評顯示出重要的價值與意義。
【 參 考 文 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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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馬延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