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洪
(作者系南開大學跨文化交流研究院院長、南開大學原常務副校長)
楊志行(1920年—2012年),歷任天津南開中學校長、天津市教育局副局長兼南開中學校長、國家教委視導員,特級教師。倡導發(fā)揮教師主導作用,培養(yǎng)學生自學能力和自治能力。撰有《校長工作雜談》等論文。
1948年,楊志行經朱自清介紹到天津南開中學任教。1949年任南開中學黨支部書記。自1955年起三度擔任南開中學校長,三進三出,楊志行在南開中學工作共26年,從教生涯60年。楊志行模范地貫徹執(zhí)行黨的教育方針,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一整套系統(tǒng)、科學的先進教育思想,為南開中學教育實踐貢獻了豐富的精神財富。1983年,楊志行校長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亞太地區(qū)普教專家。2010年,在天津市南開中學理事會成立大會上,90歲高齡的南開中學老校長楊志行被授予終身名譽校長稱號。
我在1961年至1968年期間負笈南開中學,親聆楊志行老校長謦欬四五年。從事教育教學工作四十年,回首當年南開中學教育教學之氣象,雖未高調倡言改革,而改革之意識、改革之舉措實已相當自覺。雖未宣稱自家之教育思想,但具體工作、舉措中所透露的思想、觀念,實已相當深刻,甚至超前。
今舉國關注教育,一倡言質量,一倡言素質。方向不可謂不正,然牽纏于方方面面,糾偏與提升的實際效果均未盡如人意。當此時也,總結當年南開教育之實績,于大局、于發(fā)展或不無裨益。這篇小文即個人當時所歷、所感之掇拾,結合自己從事教育的體會而寫就。冠之以“楊志行教育思想”。
但既冠以此名,有幾個問題應有所說明:其一,冠以“楊志行教育思想”之名,并非抹煞當時在南開中學工作的其他師長之貢獻,如安同霈、紀文郁先生等。這個道理如同編寫黨史時,某思想冠以某領袖之名,實寓一個領導集體在內是一樣的。其二,本人當時只是普通中學生,不可能介入學校的決策或是管理,不過滴水雖微,所映日光月色卻為真實。其三,我的高中所在班級為高二六(當時的習稱),是楊校長著意推行改革的試點班,安同霈主任就是楊校長安排在擔任學校行政領導的同時為本班授課的(只教這一個班),甚至當時天津市教育界的最高領導王金鼎書記也到我班“蹲點”。故所知、所感又略多于一般同學。從“高二六”的視角看“楊志行教育思想”,實為本文立論的基礎。其四,本文所述,不一定都是楊志行校長親自踐行的工作,但卻肯定都是在他領導下、支持下展開的。
楊校長到任后迅速贏得同學們的尊重。當時作為一個初中生,所見所聞直到今天還印象深刻,可見此事對大家的“沖擊力”。
一是樸素的形象和嚴于自律的作風。楊校長第一次亮相是在西操場的臺子上,矮小的個子,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制服,顧盼之際很嚴肅的樣子。以后的若干年里,他總是這樣:半舊的制服,洗得干干凈凈,扣著風紀扣,一絲不茍。對中學生來說,榜樣就是這樣樹立起來的。到1964和1965年間,南開中學中普遍形成以樸素為榮的風氣。高一級時老師推薦我們讀《論語》中關于子路的一段話:“子曰:‘衣敝缊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同學們都十分喜歡。這段話銘記至今,我想是與當時全校的風氣密不可分的。
當時在同學中流傳的楊校長的“逸事”頗多,例如從來不用公家的信紙、信封寫私人信件,事情不大但在學生中傳播很廣,大家都為自己有一位道德高尚的校長而自豪。又如學生中傳說楊校長家里藏書很多,包括整部的《四部備要》。這個古奧的名字讓所有學生肅然起敬,覺得校長有學問、了不起。那時天津市中學以南開、耀華和一中“居首”,學生們私下里都“較勁”,一中的學生總拿他們校長數學好說事,南開的學生便為自己的校長“有學問”而感到驕傲。
楊校長的“有學問”不只是贏得學生尊重,更重要的是在教師和學生中樹立了“向學”的風氣和“取法乎上”的眼界。記得同學們津津樂道的一件事是學校里樹立教師的業(yè)務尖子,并安排資深的教師骨干指導青年教師進修,如陳東生先生指導潘承書老師系統(tǒng)研讀《古文觀止》。在學生的心目中,要求老師學習《古文觀止》,是和楊校長自己收藏《四部備要》相關的,都帶有一種文化意義上的價值追求的味道。
我上高中的兩年,是楊校長大展雄才,推進教育改革,踐行自己教育觀念的黃金時段。當時在不同的場合多次聽到他講要培養(yǎng)全面發(fā)展的人才,反對片面追求分數,反對讓考試牽著鼻子走。雖然沒有提出素質教育這個詞語,但很多舉措體現(xiàn)的就是素質教育、全面發(fā)展的觀念。
學校有一個不成文的制度:下午四點以后不能停留在教室里。不在教室,到哪去呢?一個是社團。學校里有近七十個社團,現(xiàn)在還可以列舉出來的有“波波夫電訊社”“航海多項隊”“話劇隊”“美術社”“民樂隊”“朝華社”“生物標本社”等等。多數社團都配備有指導教師,活動內容既是課外的,又與學業(yè)有一定的聯(lián)系。學校對社團有相當的投入,如“攝影社”有十幾臺相機,“摩托隊”有五六輛摩托。
這些社團不僅活躍了學習生活,鍛煉了學生多方面的能力,而且還成為南開傳統(tǒng)、南開特色的傳承載體。我在南開話劇隊五年,南開話劇傳統(tǒng)潛移默化之間就浸潤到心靈中,形成了一種繼承發(fā)揚的責任感?!俺A社”“電訊社”“標本社”等,都是和南開歷史、南開精神有著某種聯(lián)系的社團,而這種聯(lián)系就在同學中自然地產生著影響,促進著同學們的“南開”認同。
這種全面發(fā)展的教育理念還表現(xiàn)在提倡到工廠、農村、街道去,參加勞動,了解社會,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同學“唯有讀書高”的意識,略識“稼穡之艱難”,也對意志品質、身體素質有積極的意義。
楊校長提出明確的教改理念:“讓學生生動、主動地學習?!辈堰@一理念體現(xiàn)到學校工作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上述社團活動是其一,下面將要講到的課堂教法話題也是其一。還有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激發(fā)學生的潛能,變被動的“要我學”為主動的“我要學”。
安同霈主任多次提出要學習“學知識”的能力,他強調自學,在課堂上會介紹一些課外讀物。這并沒有任何剛性要求,也不跟考試掛鉤,提倡之下把同學們的求知欲與上進心激發(fā)起來,逐漸形成了自學、好學的風氣。每周末,我們總會有幾個興趣更濃的到勸業(yè)場二樓的舊書店去“淘寶”。
高二的寒假前夕,安主任講寒假要布置作業(yè),大家到“五大道”一帶蹓一蹓,觀察、分析那里街道的情況、建筑的特色,然后歸納出幾條,這真讓同學們耳目一新。天津市“五大道”一帶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分別屬于九個國家的“租界”,因此街道走向、設施各不相同。建筑更是匯聚了多種風格,有“建筑博覽會”之稱。以當時一個高中生的能力、水平,當然不可能有多少深刻的發(fā)現(xiàn)、見解。但這一安排分明具有“破冰”的意義——破除死啃書本的心態(tài),破除死記硬背的積習,對養(yǎng)成主動學習,在大千世界中學習的觀念與習慣打開了一扇大門。
高一學年末,安主任、李老師先后找我們幾個人談話,大意是國家有改革教育、縮短學制的意向,要我們在跟班學習的同時,自己“先走一步”。此后,我和同學就在隨教學計劃讀書的同時,自己安排時間,有重點地自學高三的課程內容。自學效果如何呢?我下鄉(xiāng)務農的幾年里,系統(tǒng)自學了中醫(yī)、果木栽培,在當地付諸實踐,都有一點點名氣。同時,還系統(tǒng)自學了中國文學史、中國通史、佛教方面的知識。1978年恢復研究生招生,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南開大學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生,全部有關課程內容都是自學的。所以,我心里對于當年南開中學的這種教育理念、教育方式始終存有深深的感念。
本文作者陳洪(右)與楊志行校長(左)
楊校長重視課堂教學,在學校中形成了一種輿論氛圍:哪個教師教學效果好,哪個教師受到學生歡迎,大家如數家珍,他們所到之處都是仰慕的眼光。當時南開中學的教師中有不少課堂教學的高手,他們從教育最基礎的地方著手,改革教學的方式方法,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這方面留下印象最深的當屬安同霈主任和孫養(yǎng)林先生。
安同霈主任擔任我班的數學課。他的課堂教學有幾個很突出的特點:第一個是重視預習。他主張“預習不是要都看明白,而是要發(fā)現(xiàn)哪里沒看明白”。學生帶著疑問,帶著懸念上課,精神高度集中,在教師的引導下“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第二個是精講多練。他每堂課講授在二十分鐘左右,真可謂要言不煩。而余下的時間是讓兩位同學到黑板演算典型例題。演算后,先由下面的學生評議,然后他來做點評與小結。第三個特點是鼓勵學生讀課外書——包括與數學相關的及不太相關的。第四個特點是引導學生自己做小結,編復習提綱。
孫養(yǎng)林先生講生物。生物課是副科不考試,課時都安排在學生最容易犯困的時段,可是學生們卻極少有打盹、走神。先生上課極具風神氣度:清癯的面容,從容地走上講臺,不緊不慢地打開懷表,取出眼鏡架到鼻梁上,然后一個出乎意料的問題就拋到學生們面前。例如,“都說天下烏鴉一樣黑,有沒有白烏鴉呢?”一下子就把大家抓住了。然后先生把遺傳與變異的理論問題生動明白地講述出來。在專業(yè)性教育的同時,老先生經常穿插學習方法、人生哲理的內容,讓同學們受益匪淺。
“因材施教、鼓勵創(chuàng)新”是楊志行教育思想中很可寶貴的觀念。他的因材施教不同于現(xiàn)今流行的“分快慢班”“分文理班”,而著眼于“行有余力”的學生,鼓勵他們多學一些,并以此來帶動全體的風氣。
在高二第一學期,當安主任聽說我們其中有某一位在翻華羅庚講運籌學的小冊子時,十分高興,建議大家都來讀。過了一個月,他跟我們說,楊校長建議我們四人聯(lián)合搞一次專題講座《學習運籌學》。我們一方面感到壓力很大,一方面也倍感光榮。安主任鼓勵有加,“楊校長讓我轉告你們,大膽登臺,講錯了也沒關系,我會在最后點評?!彪S后大字海報就張貼出來了,在學校里很有一些轟動,但不知什么原因,兩三天后海報撤掉了。多年以后,我們心中的謎團才被解開,原來那時政治氣候已經開始左轉,這種做法被一些人指責為“鼓勵白?!?。
雖然這次講座沒有辦成,但其導向性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在南開園里發(fā)酵了。不要死讀書讀死書成了一時的風氣。當時,我們幾個同道者曾經幫助工人設計技術革新(學力所限,當然沒有成果),我們不同年級的學生自行組織“讀書小組”,都可見一時之風氣。
古人云:管中窺豹,略見一斑。這篇小文也不過如此。謹以此作為獻給楊志行校長和安同霈諸師長的一瓣心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