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小河丁丁
母親會造兩種酒,紅薯燒酒和糊糧酒,半是為著供應(yīng)父親,招待客人,半是為著給我們?nèi)愕芑I措學(xué)費(fèi),添置新衣。
我們家的酒雖然對外出售,卻從來不在門口掛招牌,也不拿到集市上去。我擔(dān)心沒人來買酒,母親微笑著說:“喝酒的人鼻子靈,從街上走過去,哪家釀了酒全聞得到?!笔聦?shí)證明母親是對的。
買酒的人當(dāng)中,最有意思的是一個鄉(xiāng)下老頭,我們家叫他“愛喝糊糧酒的老頭”。我們家,趕集的日子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是很多的,來歇腳的,來喝水的,來買酒的,全是四面八方的鄉(xiāng)下人。愛喝糊糧酒的老頭坐在天井邊上,逍遙自在地細(xì)飲,旁若無人。好不容易享受完畢,他慢慢地站起身,從腰間衣襻底下解下一只小小的葫蘆,對我母親說:“再打兩角錢的,回家喝?!?/p>
那是一只細(xì)頸葫蘆,外面包著紅毛線織成的污膩的套子。過去我只在年畫和電影里見過(那時候鎮(zhèn)上還沒有電視)太上老君裝仙丹的是細(xì)頸葫蘆,濟(jì)公和尚裝酒的鐵拐李裝藥的也是細(xì)頸葫蘆。我早就想要一只細(xì)頸葫蘆了。我曾經(jīng)央求父親栽種細(xì)頸葫蘆,父親說:“沒有種子!”父親沒有騙我,我們那里自古以來不出產(chǎn)細(xì)頸葫蘆。
日子長了,我們家都知道愛喝糊糧酒的老頭是興隆坊的人,一個五保戶,全靠打草鞋賺點(diǎn)酒錢,興隆坊在小鎮(zhèn)東方,只有兩三里路,他趕集那天買兩角錢酒回去,第二天喝一半,第三天喝光,到四天又來趕集買酒,這樣就天天有酒喝。
后來糧價漲了,別人家的酒價跟著漲,我們家仍然維持原價。沒過多久,鎮(zhèn)上的同行有意見了。母親對父親說:“我們家的酒不賣了,除了那個愛喝糊糧酒的老頭。如果我們不賣給他,誰會做他的三角錢生意?他就沒有酒喝了?!备赣H很贊成:“這樣行,這樣義道!”姐姐說:“我們?yōu)槭裁匆獙λ@么好?又不是親戚?!备赣H看了看腳上那雙用板車輪胎割制的鞋,低沉地說:“愛喝糊糧酒的老頭只會用稻草打草鞋,那種草鞋不禁穿,沒有什么人買了?!?/p>
只為父親——捎帶也為愛喝糊糧酒的老頭釀酒,母親就閑下來了。閑了一陣,母親把擱在睡房里的縫紉機(jī)擺到臨街的堂屋里,買來幾匹布,做褲衩賣。后來又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做長褲,做襯衫,做單衣夾衣,最后連壽衣和旗袍也能做。
愛喝糊糧酒的老頭仍然每逢集日就來買酒。我們家早已不把這宗生意當(dāng)生意,碰上吃飯就請他入席,他總是欣然離開天井的小板凳,坐到桌邊,跟我父親劃拳行令,儼然是老交情。
提起愛喝糊糧酒的老頭,我們有時候也叫他愛喝糊糧酒的倔老頭。為什么要添一個倔字?那天他在我們家吃了飯,臨走要留下酒錢,父親母親堅(jiān)決不要,他梗著脖子,急得幾乎要跳起來:“你們不要錢,是不是看不起我這個五保戶?我有錢,我打草鞋能掙錢!這方天,我的草鞋是最好的!”
酒價年年漲,幾年過去,翻了三四倍,老頭仍然以一角錢二兩的價錢買我們家的糊糧酒,逢集就來,風(fēng)雨無阻。
那年秋天,愛喝糊糧酒的老頭連續(xù)三十集日不來登門,母親擔(dān)憂地說:“那個愛喝糊糧酒的倔老頭,恐怕不強(qiáng)旺了呢。”我們那里說老人不強(qiáng)旺了,意思是余日無多。父親搔一下頭皮,說:“無親無故,也不便去看他,不然的話,別人以為我們圖他什么?!?/p>
入冬之后的一個陰天,父親帶著哥哥姐姐到山里走親戚去了,我和母親留在家。一個胡子拉茬的中年人走進(jìn)來,上身穿著皺皺巴巴的中山裝,腳上一雙破舊的解放鞋,一看就是村里隊(duì)里的干部。他手中拿著的,竟是那只好久不見的細(xì)頸葫蘆!他說:“你們認(rèn)不認(rèn)得這只葫蘆?”母親說:“怎么不認(rèn)得?這是興隆坊那個愛喝糊糧酒的五保戶的……”中年人說:“五保戶昨天‘走’了,我來替他買壽衣。我沒有量他的尺寸,你估摸著做一套吧,合不合身不要緊,能穿上就行,反正他不會鬧意見?!蹦赣H問道:“什么時候要?”中年人說:“明天上午入殮就要,辛苦你趕個工。明天我沒空來,你叫小孩子送去?!彼麊栠^價,把錢交給我母親,打量著我說:“五保戶以前來買酒,總是你給他打酒的吧。他閉眼前,交待我把葫蘆送給你,反正他用不著了。”
我接過葫蘆,又喜又怕,好像那里面裝著老頭的鬼魂。
中年人走后,我將臟兮兮的套子取下,想拿去冼,發(fā)現(xiàn)葫蘆也是臟兮兮的,就先洗葫蘆。才洗幾下,我驚叫起來——這只葫蘆不是藤上長出來的,是玉的,玉的顏色是葫蘆黃,不脫套子,拿在手上也認(rèn)不出真面目。
母親聞聲過來,雙手捧著玉葫蘆,臉皮一會兒變紅,一會兒變白,呼吸也急促起來。她把玉葫蘆拿到睡房放在枕頭底下,叮囑我不要吱聲,等父親回來再說。天煞黑的時候,父親和哥哥姐姐從山里回來了。一母親關(guān)上大門,點(diǎn)上油燈,拿出玉葫蘆叫父親看。父親摩挲著玉葫蘆,思量好一會兒,對我們說:“這個葫蘆要不得,這是人家心愛的東西。明天我去送壽衣,把葫蘆送回去。”
父親把玉葫蘆裝入毛線套子,灌滿糊糧酒,藏進(jìn)谷倉。第二天吃過早飯,父親腋下夾著母親趕夜工制成的壽衣,褲兜里揣著玉葫蘆,帶我一起去興隆坊。
興隆坊是個很小的村子,靈堂設(shè)在祠堂里,不難找到。見到了愛喝糊糧酒的倔老頭,父親給他換上壽衣,又和師公等人一起把他抬進(jìn)棺材。等到師公指揮木匠廬砰砰把棺蓋釘上,父親朝棺頭打個拱手,也不說什么,拉著我就走。
出了村子,我摸一下父親的褲兜,空了。
“那個葫蘆呢?”
“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我把葫蘆放進(jìn)暗袋里了?!?/p>
“暗袋?”
“昨天晚上,我叫你母親給壽衣縫了一個暗袋,那時你們?nèi)愕芏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