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蒙古 香 奴
黎明的令箭,密集。
聽令的人都在酣睡,深夢,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是個虛幻之影,他已離去。
閃電,讓天下大白了一次,緩慢之雷被黑暗掐緊了喉嚨,雨滴,如漏網(wǎng)之魚,黑暗被拉扯出更大的漏洞,風(fēng)就起了。
雨滴跟雨滴碰撞、摔打,合二為一。無比仇恨又無比熱愛,嘀嗒嘀嗒,分辨不清呢喃還是咒語。
多日失眠,雷雨也無法打動我發(fā)呆的表情,沒人相信我無所思想已經(jīng)好久了。
憂傷是許久以前的事。
頭戴蝴蝶花跳躍,是許久以前的事。
說愛,就更久了……
天與地之間那些細(xì)線,都是交織的傾訴、吶喊和咆哮……萬物之間,糾纏不休。
這不適于一個清醒者。
沒人相信!我無所思想已經(jīng)好久了。
海水渾黃,擱淺的船只破舊,我每天看過的落日,是咕咚一聲沉入海底的。
這里是高欄港。
我能想到的西部區(qū),是騎馬的牛仔,戴鮮艷的領(lǐng)巾,彈吉他唱搖滾,和吧女談著可有可無的戀愛,斷斷續(xù)續(xù)講述眼前,那些荒廢的莊園。
而高欄港,這個午后,仍然空無一人。
擅自闖入的孩子在泥灘上,寫夕陽西下,向我炫耀的時候在稀泥里滑倒,夕陽西下,粘滿了褲子和腳丫。
你得記住,這片海,童年的螃蟹,多么孤單而羞怯,上蒼賦予了他們特殊的步法,有時真需要橫行,但不必霸道。
海天一色,是一種境界,但不是唯一的境界。
在高欄港,天空繼續(xù)湛藍(lán),而海水更加混黃。
如果千萬次映照,仍然無法顯現(xiàn)那些浮云,這片海必定是盛滿了另一些想念。
無論翻騰和靜止,都不能改變的想念。
一片海的內(nèi)心,紛亂的黃沙,落日也無法撫慰。
未來,是否繁華蕃盛,是否人聲鼎沸,對于這個黃昏的寂寞,毫無意義。
選擇回到岸上,保持庸常,在將要到來的夜晚,開燈,說明亮的話。
每一個回頭是岸的人,都放棄過跟時間的對峙。
都說過,漂洋過海去看你的情話。
說得那樣深情,是真的。
知道這荒涼里并無船只,也是真的。
高欄港,還不適于,用以抒情。
但可以讓懵懂少年,跌倒爬起,他與未來,第一次,互相感知。
這是你們的。高欄港。
黑暗具備神的速度和力量。
南海的燈火,堅定地在遠(yuǎn)處撞破密集之網(wǎng),明亮的,破網(wǎng)而出的魚兒,多么自由,自由得想喊出腮里磨滅的那些濤聲。
有錦衣夜行的人,摔倒,摸黑爬起來。走更遠(yuǎn)的路,接近愛過的人。越走越重,夜色傾斜。
無法分辨的云彩,終于傾灑了雨水;懸在鳳凰山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天地消除了天差地別,消除了上下左右。方向不再以經(jīng)緯度患得患失,蒼穹愛大地,愛了海也愛了岸。
雨水溫柔。
在暗夜的破洞上繡花,彌合,還算得上良辰吉日。
在傾斜的時間里,流星抱住了流星。
航燈遠(yuǎn)遠(yuǎn)的,光線如刀,走在航線上的船只,有堅忍的腳板,鋼與鐵摩擦、排斥、妥協(xié)、吻合,刃口的寒光有了溫?zé)岬臏I滴,浪花奔騰。
船,忠于一條邊際,妥協(xié)于隱患。
大海與大海也有分水嶺,一條河的兩條支流也遵循涇渭分明。
曾經(jīng)的梅雨六月,像在償還一些日久的相欠。冷和暖能竟然能抱在一起,相互交融和包圍,捶打和撕咬,愛得如仇人相見。愛得不著邊際。
閃電是天空與天空的溝壑,云層化為驚慌的羊群,一朵與另一朵各奔東西。
雨后,云開霧散。交織不清的,上蒼勾勒了天藍(lán)的輪廓。
沉重者向北,輕快者向南。
明月在縫隙里娩出星星,一些閃爍有了名字,相對恒定,也有無人收留的流浪者,從天堂墜落。
那些曾經(jīng)飛行的瘋狂的石頭。
把光芒封閉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顆丑石,誰也看不出她有明亮的前生。
閃耀的,也有了邊際。
火烈鳥在非洲的家園彼此炙烤,雄雞在清晨鳴叫,夜鶯專門歌唱黑暗。
藍(lán)孔雀,則孤獨而安靜。
華南多雨、高溫,只適于慢慢踱步。鳳尾竹的影子都會讓她遲疑,她有丹鳳美目,翠色錦衣,妖嬈翎羽,但是,不到走投無路,誰也別想讓她抖開彩色的扇屏,頭翎豎起,充滿斗志。
不歌唱,他人不必知曉你是否善于歌唱;不起舞,路人不必因為艷羨而駐足停留。
也從不張望四周,挺胸抬頭,僅僅是為了擺正獨行的姿態(tài)。
忌諱談鳥,禽獸,獅子王;
不參與選美,炒作,制造聲勢。
沙來了,藍(lán)孔雀退后。
水來了,藍(lán)孔雀仍然退后。
忍讓渺小者,必是高貴者。
這只落入凡間的鳳凰,仍然擁有飛翔的神性。
這一站適合我。
小,安靜。不會有相送。
距生離死別都很遙遠(yuǎn)。最多夠一場獨幕劇。
一個講粵語的祖母在站臺上塞給小孫女兒錢。錢掉了,刮跑了,她慌忙去追,黑布鞋白襪子倒騰得飛快……
南方的祖母,北方的祖母,差異不大。
唐家灣的祖母養(yǎng)大過民國的第一任總理,所以這里叫唐家灣。
沒有空調(diào)。
我還是想起來丟落的黑圍巾,羊絨加絲,冷的時候可以貼臉,貼背,貼心口,因為太鐘情于夜色,我丟落在身后那么多瑣碎的黑……
好比一個小站,他心甘情愿叫做唐家灣,姓孫的,姓盧的,姓莫的眾人,都顯得微不足道。
車到小欖的時候,我仍然想,如果有一天你途經(jīng)這座城,發(fā)現(xiàn)我已不在,你會不會用我的姓氏和名字,命名唐家灣的一排長椅,頭頂一樹快要枯萎的紫薇花。
這些,將被唐家灣的子孫遺忘。
成千上萬的祖母,從這里
去往廣州南。
大海漲潮的時候,遛獅山橋下有一條河,魚也來,捕魚者來得更早。
退潮的時候,河,就在眼前消失,不會有任何一條魚留下來。自投羅網(wǎng)的那些不算。
這條河,有水沒水,水多,或者少,完全取決于大海的潮漲潮落,臺風(fēng)沒有用,暴雨也沒有用,這條河,有多么悲苦的命運。
她一定哀求過大海,留下一部分海水,日出的時候,她也會有光影斑斕,白鷺飛處,好聽的晨音,從金邊兒的羽翅折下來,落入她的身體,成串的水泡,咕嚕咕嚕地跑去遠(yuǎn)方……
其實,她很美。遛獅山橋,高高在上,車水馬龍,紅綠燈有條不紊,夾竹桃不分晝夜,殷勤地開。
但是河水消失的時候,榕樹衰老,芭蕉變黃,這沒有名字的河水靠一座不著邊際的橋標(biāo)記方位,她頃刻就滄桑地遲暮了,生命干癟,從腰肢到雙腳,她成了歲月的怨婦,風(fēng)一吹,就能把她立起,并推著她的脊背,走向遛獅山橋……
啊,也未嘗不是好事,她單薄的身子一路小跑,上港灣大道,不需拐彎,就能抵達大海。
負(fù)心的潮水,善變的魚,無可奈何的波浪都在。
她一次次倒下去,用紙片的厚度撲向大海,這被風(fēng)吹來的河流,只剩比白紗還輕的衣裳。
空空蕩蕩的她,將被潮水再次推回,遛獅山橋??v身跳下。
又一條河。
一條新的,也仍然無法擺脫命運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