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秀玲
剛剛看過電視連續(xù)劇《白鹿原》不幾天,我便有幸來到白鹿原,感受這塊厚土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波瀾壯闊的變革,撿拾充滿傳奇的一串故事。
白鹿原位于陜西省藍田縣,這里古代是盛產(chǎn)美玉之地,晚唐大詩人李商隱的名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就是最好的佐證。而白鹿原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那只白鹿又是最具靈性的動物,它象征著平安、吉祥、和諧、幸福,也說明當年這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優(yōu)美絕倫,才能得到白鹿的眷顧。
白鹿原離西安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表妹亞利和妹夫家鳴開著剛買的新車,輪流駕駛,很快就到達了落成不久的“白鹿原影視基地”。廣場上,一個造型靈動的鋁合金白鹿雕塑,在陽光下熠熠閃光,騰蹄欲飛,令人想起電視連續(xù)劇《白鹿原》的序曲:“原上的白鹿喲,我爺爺我奶奶的白鹿喲?!毙赏褶D(zhuǎn)動聽,劇情扣人心弦,看得人如醉如癡,欲罷不能。
《白鹿原》是我最喜愛的當代長篇小說之一,早在20年前就拜讀過了,而今再看長達77集的同名電視連續(xù)劇,等于重溫這部經(jīng)典。盡管編劇對小說中有些情節(jié)作了較大的改動,但基本上是忠于原著的,而且更集中、更富有畫面感。加上扮演主角的知名演員張嘉譯和何冰對角色吃得透,演活了白嘉軒和鹿子霖兩位白鹿原家喻戶曉的人物。在他倆既有合作又明爭暗斗的一生中,出現(xiàn)過多少糾葛,又有多少恩怨,說不盡,道不清,最終都在時代的大潮中蕩滌殆盡,只留下一聲喟嘆,幾縷回憶……
穿過廣場,我們走進巍峨的影視城大門,順著路標的指引,很快來到“陳忠實老宅”。在大門左側(cè),有一尊新添的陳忠實雕像,他神態(tài)安詳?shù)刈谝巫由希p腿交叉,一手托腮,一手拿書,似乎還在繼續(xù)醞釀佳構(gòu)巨著。
望著這座雕像,我想起了和陳忠實先生僅有的一次會面。那是2011年,他到重慶參加中國作協(xié)在這里舉行的全委會,我作為旁聽代表也參加了這次會議。趁著大會休息間隙,我走上前去,和他搭話。他一聽說我來自青海,笑顏逐開,稱我為“鄉(xiāng)黨”。他曾兩次赴青海采風(fēng),對我的故鄉(xiāng)充滿了感情。我倆一拍即合,聊得很投機,還一起合影留念。
2015年5月,我受武隆區(qū)文聯(lián)的委托,邀請他參加在武隆仙女山舉辦的全國著名作家文學(xué)筆會,我打通他的手機,聽到的不是往日的大嗓門,而是變得十分微弱的聲音:“鄉(xiāng)黨,我病啦,來不成咯……”我以為是一般的小病,誰知竟是絕癥!2016年4月29日,噩耗傳來,和癌魔抗爭一年之久的陳忠實,在西安溘然長逝,享年74歲。他的肉體生命終結(jié)了,但他的精神永存!由他的長篇小說《白鹿原》改編的電視連續(xù)劇一年后終于搬上熒屏,話劇、舞劇也相繼亮相舞臺,這大約是對逝者的最好紀念!
真正的經(jīng)典不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褪色,只會在時間的長河中越來越顯示出非凡價值,因為它是付出巨大的勞動才鑄就的。為了完成這部著作,已經(jīng)摘取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桂冠的陳忠實,回到鄉(xiāng)下祖宅,用兩年的時間搜集資料,走村串戶,了解白鹿原的歷史,掌握了大量第一手材料,再用整整四年的時間寫成文字,終于完成了這部被他稱為“進棺墊枕”之作。當時,既沒有電腦,更沒有工作室,他坐在老宅簡陋的書房里,啃著妻子每周專門為他烙下的鍋盔,不分晝夜,不管晴雨,獨對孤燈,苦思冥想,“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編織富有趣味的故事……寫完后,甩下一句狠話:“如果小說出版不了,我就回家養(yǎng)雞!”
是金子,總會發(fā)出光彩;是美玉,總會有人賞識。1992年,他的《白鹿原》一經(jīng)完稿,就被《當代》雜志連載,讀者爭相購買,西安城一時出現(xiàn)洛陽紙貴的現(xiàn)象。陳忠實當然也沒有辜負讀者的熱情,他不僅以超群的才華,而且以過人的膽識,突破了某些禁區(qū),撕下了習(xí)慣于貼在人物身上“高大全”的標簽,還原了生活的真實。不論是白鹿村的族長白嘉軒、鄉(xiāng)約鹿子霖,還是關(guān)中大儒朱先生、長工出身的土匪黑娃,都被他寫得有血有肉、有聲有色,讓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讀后余韻裊裊,難以忘懷。
離開陳忠實的老宅,我們坐纜車直上白鹿原最高處,來到從文字和熒屏認識上的白鹿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白嘉軒的四合院。這是一個長方形的院落,雖算不上氣派,卻很整潔,一切井然有序。東北角有個小門,通向長工住的后院,空間不大,但也拾掇得整整齊齊,灶臺連著土炕,方便冬天取暖,通風(fēng)條件也不錯。繞過土屋,就是牛棚馬圈,也弄得清清爽爽。折回院子里,發(fā)現(xiàn)北屋門上貼著“耕織傳家久,經(jīng)書濟世長”的對聯(lián),堂屋供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擺有幾把木椅,顯然是接待客人的地方。西墻有個小門,連著白嘉軒母親的居室。比起其他三面屋子,這是最寬敞的主屋。我坐在西屋白嘉軒夫婦的炕頭上,看著花被、炕柜、炕桌、油燈等昔日的擺設(shè),想起白嘉軒的家史:白家本是貧苦農(nóng)民,由于祖上出過一個舉人,從此置了田產(chǎn),漸漸發(fā)家致富。但到了他的前六代,出了一個敗家子,幾乎將家產(chǎn)敗光。幸虧其弟吃苦耐勞,勤儉持家,又慢慢有了點積蓄,蓋房置地,走向了富裕。他留下一個只能放入錢幣不能取出的錢匣子,讓后人居安思危,細水長流,成為全村勤儉發(fā)家的典型,他家從此穩(wěn)坐族長的位置,直到現(xiàn)在。
讓白嘉軒倍感榮耀的是,他家的族長中有兩位堪稱楷模的先賢,一位在大旱年間,帶領(lǐng)村民挖井取水,累得咯血,最后死在井臺上。另一位在和盜賊刺刀見紅的戰(zhàn)斗中,被強盜一刀劈成兩截,成為舍己救人的英雄。有了這樣的族長為表率,白嘉軒也處處先人后己、公而忘私,在“交農(nóng)”事件中主動承認是“事主”;饑荒年月深入匪巢借糧,表現(xiàn)了迎難而上、敢于擔當?shù)挠職夂途瘛?/p>
距離白嘉軒的四合院不到一箭之地,就是鹿子霖的宅院了。他家的面積、布局和白嘉軒的院子差不多,只是天井里少了幾口大水缸,屋內(nèi)陳設(shè)也有點凌亂,不像白家那樣整潔。他們兩家同族不同姓,鹿家是靠曾祖父到西安城當“馬勺客”(廚師)發(fā)起來的,文化含量顯然比不上白家,盡管也在爭族長之位,想出人頭地,為祖先爭光,但威望和能力不夠,一直處在下風(fēng)。為此,他嫉妒白嘉軒,處處和他作對,給他挖坑。
當然,鹿子霖也和白家保持表面的和氣,他也并非為富不仁,能夠熱心捐資辦學(xué),率先把兩個兒子送到城里讀書。長子鹿兆鵬接受了革命思想,成為中共黨員,回到白鹿原后,發(fā)動了一場“風(fēng)攪雪”的農(nóng)民運動,打破了白鹿原的舊秩序,帶來了一股新氣息。小兒子鹿兆海是白嘉軒的女兒白靈的戀人,兩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但他后來誤打誤撞,參加了國民黨的軍隊,信仰的不同,導(dǎo)致白靈和他分道揚鑣,接受了她一向崇拜的大哥哥鹿兆鵬的愛情……
最后,我們走進象征白鹿村最高權(quán)威的祖祠,高大的門樓依然如故,門楣上書有“祠堂”兩個大字,門檻很高,里面幽暗深邃,顯得森嚴肅穆。廳堂很寬綽,可供百余人聚會。踏著兩層臺階上去,就是族長和族內(nèi)德高望重的老者所坐的木椅,最高處的長桌上供奉著祖宗的牌位,牌位前的方桌上點著油燈,擺著供品。每逢節(jié)慶吉日,都由族長率領(lǐng)族人祭祀祖先,燃放爆竹,獻上花果、蒸饃。祭祖是最有儀式感的活動,族內(nèi)奉公守法的男人才能參加,女人不準入內(nèi),只有當新娘時隨新郎到祠堂拜謁祖先,否則不合禮法。黑娃的女人田小娥因為來路不明,就沒有資格踏進祠堂,至死拒之門外。
祠堂也是懲罰族人的地方,如果哪個族人違犯了族規(guī),做了不光彩的事情,族長有權(quán)動用“家法”,輕則在祖宗牌位前下跪認錯,重則用荊棍體罰。當白孝文和田小娥的奸情被發(fā)現(xiàn)后,白嘉軒怒不可遏,親自動手把白孝文打得皮開肉綻、血花亂濺。此時此刻,他只是執(zhí)行族規(guī)族法的族長,而不是平日里和靄可親的慈父。正因為他的不循私情、公正透明,才進一步樹立起族長的威信,深得白鹿村族人的信任和擁戴。但是,他畢竟是封建宗法勢力的代表,盡管恪守禮教、盡職盡責(zé),但靠他一己的力量,無法抵御自然災(zāi)害,也不能讓白鹿村的村民都過上安穩(wěn)富裕的好日子,他深陷于迷惘和痛苦之中,將美好的期望寄托在夢中的白鹿身上……
走出祠堂,已經(jīng)過了正午,我也感到餓了,表妹知道我愛吃面,就到附近一家秦川面館落座,每人要了一碗褲帶面。這種面,在電視劇《白鹿原》中已經(jīng)多次見識了:兩指寬的面條,油熗的辣子,還拌有小蔥、蒜粒、白菜、紅蘿卜,有葷素兩種,我要的是素面,清淡爽脆,相當好吃,至今還在回味那份美味呢!
離開白鹿原前,我又戀戀不舍地站在靈異的白鹿雕像前駐足凝眸,驀然想到,它和作家陳忠實一樣,都是白鹿原的象征。永遠和這塊土地融為一體,無法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