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劍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其詩歌、小說、散文、文學評論發(fā)于各類文學期刊,入選年度選本若干,獲全國詩歌比賽一等獎、井岡山文學獎。
詩如酒一樣濃烈,然而生活總是平平淡淡,就像梅江農(nóng)家的米酒水,它叫酒,卻酒味稀淡,只能說它是酒中的口語詩。有時愛情也是這樣,愛情一旦被生活多次蒸餾,就只是愛情中的口語詩。
在村子里的時候,我慢慢喜歡上了一種米酒。是不是叫米酒我還不敢肯定,或者說還沒有人進行過認真而科學的命名,但它與我平??吹降拿拙撇⒉皇且换厥?。
農(nóng)家的臘酒是一種米酒,黃黃的,所以有的地方叫黃酒。而我們梅江人家喜歡稱之為水酒,有時詼諧一點的鄉(xiāng)民,又叫它水沽酒、水沽子。由于臘月集中釀酒招待,以備春節(jié)待客,米酒也叫臘酒。到了臘月正月,我們在村子里走訪的時候,鄉(xiāng)親們多拿出自釀的米酒招待,如果天冷就會先熱一下。這種酒是用糯米做的,我發(fā)現(xiàn)村里雖然只種一季中稻,但酒糧卻不會少種。我自小熟悉農(nóng)家制米酒的過程,把糯米蒸熟、沖水、下曲、入甕、捂溫,米飯就慢慢地糅化,糧谷里的精華變成一種全新的液體。
這是中國先祖留下的飲食智慧。延續(xù)幾千年的老辦法,本來不需要創(chuàng)新,但村子里的鄉(xiāng)親們卻對它加以了發(fā)展。農(nóng)村自釀米酒,留下大灘酒糟。以前這些酒糟是喂豬的餌料,但現(xiàn)在農(nóng)村家庭零星養(yǎng)豬的幾乎絕跡,這樣酒糟就沒有了大用場,多半只好廢棄。我們村的鄉(xiāng)民就在這種心疼中得到靈感,對酒糟進行再利用,而這種利用居然是再次釀酒!
我在村支書家里看過這種制酒的器具。支書家在公路邊不遠的小山坳里,一棟紅磚房依傍高嶺,旁邊是一排豬舍。這是個勤勞致富的人家,村支書殺豬也養(yǎng)豬。有一次上他家喝酒,我看到他家的廚房里正在釀酒。一看那釀酒的器具,就知道不是做米酒,而是做谷燒。谷燒同樣是用稻子作酒糧,但不需要蒸煮,不需要下曲,而是直接把酒糧放在器具里蒸餾。
鄉(xiāng)民們把米酒留下的酒糟放在制谷燒的器具里再次蒸餾,釀出一種新品種。原料是米酒的酒糟,制作用的是谷燒的辦法,我不知道叫它米酒,還是谷燒。這種酒與谷燒顏色相似,微呈白色,又接近于透明,但它的味道比谷燒淡多了。如果把這種酒拿出來待客,我估計多半是不好出手的,會讓客人誤以為是白開水。喝白酒的人多喜歡高度數(shù),村子里喝酒的男人就叫囂,沒有上52度的酒不是白酒,他們不喜歡喝。愛米酒的人,又迷戀那股濃濃的醇香,黃黃的色澤。如此說來,這種酒糟的再利用簡直說不上是酒,味兒淡極了,最多能算一種解渴的飲料。
這也叫酒?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制酒法,聽到酒糧是廢棄的酒糟,覺得簡直是村民跟酒神開了一個無害的玩笑。這酒不過是聊勝于無,就像有的人用米粉暫代面條,有的人用素菜仿制魚肉,有的人畫餅可以充饑。這肯定是來源于鄉(xiāng)民們的幽默感。他們舍不得那些酒糟,他們以另一種方式來理解水酒或酒水,以另一種方式來看待自己和客人、和世界的關系。他們把這種酒裝在塑料壺里、瓶子里,專門酬勞不大喝酒、不能喝酒的人,讓他們在水里喝出了酒味兒,或者在酒里喝出了水味兒。
去石頭家走訪,他妻子總要挽留我喝點什么才讓走。她拿出啤酒或米酒,我說在村里待了一年,待出了痛風的毛病,不能喝啤酒和黃酒了。她又拿出白酒,我說別開酒,我皮膚過敏不能喝白酒。她想制擂茶,我知道頗為費時,又加勸阻。她只好倒上白開水,端出果品,熱情地招待我。我們聊著最近在哪里做工,孩子在學?;ㄙM怎么樣,東拉西扯的。突然,她又想起什么,有點難為情地說,有一種淡米酒,不知道你喝不喝,酒不濃,不醉人,要不要試試?我聽了就說來一點,果然是清淡寡味,但略有酒的余意。我多喝了幾口,又覺得有點什么內(nèi)涵,像一首值得品味的口語詩。
記得那天我是趁著早晨天涼,上石頭家走訪的。他妻子挽留我吃飯,我說不要,外頭準備好了,正等我回去吃飯。我就著果品不知不覺喝了一大碗,起身離開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酒竟然是酒了,醉意慢慢地上來。我知道是由于空腹,那略有酒精的米酒趁機放大了功效,像一個能力不強但挺會匯報工作的干部。走在回村委的公路上,我的腳底輕飄飄的。
于是我開始迷戀這種米酒了。早年我就喜歡喝水酒,在村子里,喜歡復制和懷念古詩中的飲酒場景,跟鄉(xiāng)親們喝酒是一件愜意的事情。有時候,與田父泥飲,我也不知不覺破禁,喝得高了。但得了痛風之后,我控制著這種泥飲,這種醉意的體驗便減少了許多。是這種米酒,這種被酒鬼嘲笑的米酒,讓我找回了醉的感覺。
有一段時間,同事來村里玩。無酒不算招待,但來客并不好酒,于是我想到了那種米酒。但這種酒無處有售,只是村民備在家里聊以應付。有一位阿姨是村里的清潔員,于是我問她,村子里能不能搞到那種米酒?她聽懂了我的意思,說,家里正有。于是她立即回家里帶來了三瓶,我要付錢,她怎么也不肯收。
我只好謝過,帶著米酒到了村干部的家里。村里并沒有開伙,我們吃飯是在村干部家里定點搭伙。我對同事說,遠客光臨,略備薄酒歡迎。一來二往,我與同事便喝了開來,不覺微醺。同事是個喜歡說笑的人,就借著酒意定下規(guī)矩,要把自己一生最隱秘的情史透露出來,由大家裁判,如果認為故事好,就不要罰酒。
一個個故事半遮半掩半推半就地在飯桌上演繹,大家為了不吃罰酒,都講得聲情并茂,弄不清是真是假。那個午餐我們耗時兩個多鐘頭,大家公認最好的故事,就是同事講述的一種淡如米酒的初戀。
這個故事讓大家沉默,陷入對情感世界的品味之中。我頻頻地加著米酒,在酒水的氣息中,大家和當事人一起分析這種奇怪的初戀。它像這種米酒一樣,清淡,又有酒味;激情,又缺少烈焰。你可以放棄,也可以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