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喬
人們常說要“知人論世”,寫文章也常會用到這個詞語(成語),但對這個詞語怎么解釋,怎么使用,卻有不同的說法。
若查詞典,查百度上的各種解釋,可以歸納為兩條,一是說“知人論世”指了解鑒別人物和論說世事萬象,簡單說就是了解人、論時世;另一種解釋是:“了解一個人并研究他所處的時代。”第二種解釋是《辭?!返尼屛?,“知人”和“論世”有內在聯(lián)系,是此詞的原解,也可視為正解。
“知人論世”一詞,源出《孟子·萬章下》的一段話:“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焙笕藢⑦@段話濃縮,成為“知人論世”一詞。這段話第一句說,學詩、讀書,不能不了解作者其人。第二句說,要想了解作者其人,就要研究他所處的時世,即時代、世事?!掇o?!返尼屛模苯佑擅献舆@段話而來。
朱熹注釋《孟子》的時候,他對這段話中的“論其世”三字做了自己的解釋:“論其世,論其當世行事之跡也。言既觀其言,則不可以不知其為人之實,是以又考其行也?!鼻耙痪湔f,所謂“論其世”,就是要研究和論述詩書作者在其所處的時世中的行為和經歷。后一句說,讀作品,就不能不了解作者的實際經歷,因而必須考察他的行為和經歷。
朱熹這段話,是對《孟子》“論其世”三字的闡發(fā)性解釋,實際上含有申說、發(fā)揮的成分?!睹献印返脑挘饕菑娬{要研究作者所處的時世,而朱熹則更強調作者在某一時世中的作為和經歷。若將兩者的意思結合起來,便是:要想了解一個詩文作者,就必須知曉他所處的時世以及他在這個時世中的行為和經歷。
“知人論世”實際是一種方法論。起初,它只是一種讀書方法、文學批評方法;后來,又成為一種著述方法、一種研究人物的方法。
歷史上,許多文學批評家都把“知人論世”作為重要的文學批評方法。如南朝文學批評家鐘嶸在《詩品》中評論晉人劉琨的作品說:“其源出于王粲。善為凄戾之詞,自有清拔之氣。琨既體良才,又罹厄運,故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辭?!边@是用劉琨罹逢厄運的經歷,來解釋其詩作何以多感慨悲憤之辭。當代的文學評論家更是自覺地運用這種方法考察作品。清末小說《孽海花》研究專家王祖獻先生這樣談自己的研究:“要了解作家的生活,‘知人論世,故有必要尋覓足跡,探索一下曾樸的生活、思想歷程與創(chuàng)作過程。”可知,“知人論世”是王祖獻研究《孽?;ā返闹匾椒ā?/p>
“知人論世”常被學者視為重要的人物研究法。陳寅恪先生在為馮友蘭先生《中國哲學史》寫的審查報告中說:“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fā),故其所處之環(huán)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币朐u說古人的思想學說,必須先弄清古人所處的時世,否則無法評說。這是陳先生教給我們的“知人論世”的人物研究法。
歷史學者朱成甲先生寫過一本名著《李大釗早期思想與近代中國》,用的就是陳寅恪所說的“知人論世”的人物研究法。朱成甲在后記里說:“我費了比研究李大釗本身的材料多得多的時間,去研究與之相應的背景,去研究與之相關的大量事件和人物,同時也自然地涉及到與這些事件、人物的聯(lián)系問題和評價問題。”朱先生是想先弄清李大釗所處的時世,再用那個時世來說明李大釗的思想和行事。他這樣研究李大釗,無疑比只研究李大釗本人的材料要全面、準確和深刻得多。李新、劉桂生兩位史學名家在這本書的序言中對作者所采用的研究方法,做了一句概括性的評價:“它不是讓歷史人物自己來解釋自己,而是讓時代來解釋人物。”這句話是對“知人論世”的人物研究法的極好說明。
魯迅先生說:“分類有益于揣摩文章,編年有利于明白時勢,倘要知人論世,是非看編年的文集不可的?!保ā肚医橥るs文·序言》)一個作家的作品,若按年份編排下來,便容易和時代背景相參照,作家的思想歷程及作品風格的演變,便會凸顯出來。已經出版的《魯迅全集》有兩種編法,一種是分類編的,分小說集、雜文集、書信集等;一種是編年體的,按時間先后編輯魯迅作品。前一個編法有助于從文體上揣摩魯迅的文章,后一個編法有助于知人論世,即從歷史長河的流動中了解魯迅其人其文。
(選自《新華日報》2018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