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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殺口

        2018-11-14 06:18:20賀緒林
        延河 2018年11期
        關(guān)鍵詞:黑球四爺老狼

        賀緒林

        霍四爺扯開步子匆匆回家,他怎么也沒想到死神在等著他。

        其實,這些年死神一直緊緊追隨著他,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在意,甚至輕視死神的存在。小鳳曾多次提醒過他,每次他都冷冷一笑說:“敢跟我下手的還他媽的沒生出來哩!”他不是說大話,在這一帶敢跟他較量的還真沒有。他個頭不高,精精瘦瘦,面黃無須,看上去似乎是從泛黃的書頁里走下來的書生,可他偏偏是個屠夫,是十村八堡有名的“一刀封喉”。村里還有個叫保成的屠夫,生得五大三粗,滿臉絡腮胡,一臉兇相,論起殺豬手藝,比他差的不是一截子,是一大截子。村里人取笑保成,說他嚇娃娃一個頂十個,殺豬三個也頂不上四爺一個。再者,每次動刀子之前,保成都要對著豬圈打躬作揖,嘴里念念有詞:“豬大仙,你是玉皇大帝送給人的一道菜,別怨我送你上西天?!彼土R保成:“你狗日的別干這行了,當和尚去!”他和保成尿不到一個壺,賣石灰見不得賣面的。這是村里人在背后的議論。

        霍四爺在族里排行老四,大號霍天雷,他娘生他時下著大暴雨,電閃雷鳴。他娘在炕上痛苦地分娩,一個霹靂在窗外炸響,驚得他娘打了個激靈,他就落了草。他因驚雷而生,他娘便給他起名天雷??伤拇筇枦]人叫,長輩人叫他小四,同輩人稱呼他四哥或兄弟,晚輩人或外姓人都叫他四爺。他年齡并不大,四十不到,這個年齡敢稱“爺”絕對得有兩把硬刷子。傳言說他能飛檐走壁,從一丈多高的屋檐上跳下來如二兩棉花落地;傳言還說他會打猴拳,三五個大漢近不了他的身。這兩個傳言就是兩把鋼刷子,這一帶民風彪悍、尚武,有這兩把鋼刷子,十八歲的毛頭小伙也敢稱“爺”。

        霍四爺不僅在霍家寨是個人物,在方圓十村八堡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他明著職業(yè)是屠夫,暗里是刀客,說白了就是土匪。他藝高人膽大,不與其他刀客結(jié)幫拉派,天馬行空,獨來獨往。他信守一句格言:兔子不吃窩邊草。他從不在霍家寨鄰近的村寨“吃豆腐”,反而劫富濟貧,因之在村里很有人緣。但,村里有幾個人跟他結(jié)下了梁子,黑黑明明盼他死。可死這事閻王爺說了算,霍四爺身體倍兒棒,就是有點眼疾,離死還遠得很。

        東方露出魚肚白,離天亮還得半個時辰。臘月黎明的寒風很硬,還帶著刺,撲在臉上有針扎般的疼,好在霍四爺早已習慣了,可他還是用手掌把臉使勁搓了搓。眼睛不爭氣,迎風流淚,他揉了揉眼睛,還是不行,只好把眼睛往細的瞇,盡可能不讓風往眼睛里鉆。這些日子他患了眼疾,眼睛紅通通的老流酸水,以前有這毛病就用桑樹葉煎水熏洗,可這回不頂用。昨后晌他去永安鎮(zhèn)找宋先生瞧眼病,順便給兒子要了些藥,兒子才三個月,老漾奶。出了宋先生的診所,遇見一位朋友,朋友拉他去喝酒,冬天天短,眨巴眼天就黑了。出了酒館,朋友說天黑了,干脆別回了,在他家住一宿明兒再回。他笑著說:“我就是個攆月亮的,還怕天黑?!迸笥岩残α耍瑳]再留他。

        與朋友分手,霍四爺并沒有回家,腳一拐直奔后巷。他在后巷有個相好,叫小鳳。單聽名字,就知道是個美人。他在酒館喝酒時就想好了,晚上在小鳳那里過夜。

        沒走幾步,又遇到了熟人,是同行保成。保成在鎮(zhèn)上開了個肉鋪,幾次叫他去鋪子坐坐。他明白,保成是希望他能給他拉點生意。他嘴里答應去坐坐,可一直沒有去。

        “四哥來了,走走走,到我那兒坐坐,咱哥倆喝兩盅?!笨礃幼颖3缮獠诲e,油光滿面的臉上溢滿著笑容。

        四爺臉上也堆上笑容:“剛從酒館出來,改日吧?!?/p>

        “難得見你一面,還不給兄弟面子。”保成搓著手,有點不高興了。

        “你想多了,這兩天我害眼,娃也有點漾奶,今兒我到宋先生那里看了看,給娃也要了點藥,還得早點回去哩。改天有空咱哥倆好好喝一回,不醉不散伙?!?/p>

        保成笑了:“說好了,好好喝一回,不醉不散伙!”

        四爺說:“說好了!”

        保成看了一眼天色:“天色不早了,那你趕緊回?!?/p>

        四爺揮了一下手,就走。保成也掉頭走,走了老遠,回過頭去看,四爺拐進了后巷。他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他知道四爺在后街有個相好,怪不得他留不住四爺。他自言自語地罵道:“狗日的重色輕友呀?!便鼗劁佔尤?。

        四爺一踏進小鳳的屋,小鳳就把他一頓埋怨,問他死到哪達去了,還知道來看她。他捏著小鳳的粉臉蛋連連賠不是,隨后兩人滾在一起顛鳳倒鸞……

        窗外是雞窩,那只大紅公雞很是恪盡職守,可著嗓子叫了三遍,硬是把四爺叫醒了。四爺揉著黏糊糊的眼窩問:“雞叫幾遍了?”

        小鳳說:“天還沒亮,急啥哩,難得等你來一回?!毙▲P是四爺?shù)那閶D,他好長時間都沒來小鳳這兒了。好不容易盼他來一回,小鳳哪里肯放他走。

        “家里還有急事,本來昨晚就該回去,就是想著你才沒回去?!彼臓斦f著推開小鳳,就穿衣服。

        小鳳撇著嘴說:“你就會拿話甜哄我,是怕家里那個母老虎吧?!?/p>

        四爺不高興了:“誰不知道我霍天雷是個公老虎,怕過誰!”

        小鳳見四爺不高興了,換上了笑臉:“你急啥,人家不想讓你走嘛。”

        四爺在她粉臉上拍了拍,說:“過兩天我再來看你?!?/p>

        四爺是有老婆的,還不止一個。結(jié)發(fā)妻年輕漂亮,那時四爺家窮,又是個屠夫,媳婦不看好他,后來跟一個做藥材生意的商人私奔了。打那以后,四爺恨死了做生意的,也因此他做了刀客,專門收拾做生意的。村里人說四爺白天殺豬宰羊,晚上攆月亮。“攆月亮”是個公開的黑話,土匪的干活。

        四爺攆月亮,但從不在家鄉(xiāng)一帶犯科作案。他說,臭行也有臭規(guī)程,兔子都不吃窩邊草,禍害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天理難容。家在渭北,他便把“攆月亮”的地點選在了渭河南岸的終南縣。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聽說拐騙他老婆的藥材商人是終南人,他踏遍終南縣卻沒尋著那個藥材商人,他便遷怒于終南的商家富戶,終南的商家富戶掌柜提起河北的刀客霍老四,談虎色變,個個膽寒。

        做了刀客的霍天雷不能沒有女人,想娶黃花姑娘已不可能,沒有哪家愿意把女兒嫁給一個“攆月亮”的。他娶了個寡婦,好的是寡婦模樣很標致,不好的是寡婦帶了個“拖油瓶”。他喜歡寡婦的標致與風流,卻不喜歡“拖油瓶”那雙“蹦蹦眼”。不幾年,“拖油瓶”的娘害癆病歿了,他娶了個更年輕的寡婦,這個女人雖然沒有前一個標致,卻有一身的白膘肉,且多情溫柔,他很是喜歡。

        前不久,他添了個兒子,哺乳期間女人在那事上淡的很,因此冷淡了他。也因此,他借治眼睛之際去會過去的情人。溫存一夜之后,他想起了家中的女人和孩子,特別是孩子,漾奶,孩子娘再三叮嚀給孩子要點藥,藥他要來了,就揣在懷里。此時他想到孩子,心懷內(nèi)疚,歸心似箭,腳下如風。

        不大的工夫,四爺來到了黑殺口。一股寒風迎面撲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下意識地把靛藍布腰帶殺了殺,隨后抽出插在后衣領(lǐng)的長桿煙鍋提在手中。這桿煙鍋非同尋常,二尺來長,玉石煙嘴,鐵管煙桿,大拇指粗細,銅頭煙鍋雕著二龍戲珠,鴨蛋大小,足有四兩重。四爺喜吃核桃,再硬的夾瓤核桃,在四爺?shù)你~頭煙鍋下都會粉身碎骨。

        四爺還不是刀客時,給柳老八家扛長工。那年寒冬的一個清晨,天剛麻麻亮,他趕著鐵箍木輪大車到鎮(zhèn)上給柳家拉貨,途徑黑殺口。車剛到溝口,拉套的馬不走了,咴咴直叫,駕轅的騾子雙耳豎了起來,四蹄亂踏,昂首長嘶,不肯向前。他情知出了啥事,急忙跳下車轅碼頭,緊握鞭桿朝前方一看,只見一匹白毛狼蹲在溝口,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冒著兇光,長長的舌頭伸出來,如同燒紅的烙鐵。他頭皮一炸,禁不住打了個尿顫。

        對狼他并不陌生。他是個勤快人,干活起早貪黑,經(jīng)常遇到三五成群的狼,卻互不干擾,各走各的道。這么近距離看到狼,還是頭一回,而且是匹白毛獨狼。聽老人說,群狼好斗,獨狼難纏。今兒個恐怕是兇多吉少。

        白毛狼開始行動了,起身朝這邊一步步逼近。兩頭牲口驚得亂踏亂跳,把套繩弄得一塌糊涂。他驚而不慌,怕狼傷了牲口,扔了鞭桿,順手掣下插在車上的鐵帽锨。鐵帽锨是他最得心應手的家具,被他使喚得起明放光,快如利刃。他握锨在手,嚓!嚓!嚓!幾下鏟斷牲口的套繩。一騾一馬“咴咴”叫著朝村里狂奔。他沒有跑,也不敢跑。他十分清楚,若是撒腿一跑,今兒個就算活到頭了。他雙手緊握鐵帽锨,一雙眼睛直瞪那匹狼。狼的毛色灰白,看毛色是一匹老狼。

        白毛狼越逼越近,脖項脊梁的毛都豎了起來。他清楚地看見一串涎水順著那烙鐵般的舌頭往下滴。這是一匹饑餓的老狼,而且一條后腿有點跛,因而顯得不怎么敏捷。也因為饑餓的折磨,這匹跛腿老狼有點發(fā)瘋。他緊靠住車轅,緊縮著身子,鐵帽锨頭對著跛腿老狼

        忽然狼凌空一躍,朝他撲過來。他慌忙一縮身子,躲在了車轅下。可能因為饑餓,老狼有點控制不住,撲了個空,竟一頭撞在了車輪上。它在地上滾了幾滾,長嚎一聲,折身朝他撲來。

        這一回老狼沒有撲空,一爪打掉了他頭上的氈帽,驚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的鬢角被狼爪抓破了,一股殷紅的鮮血流到了嘴角。同時四爺也揮出了他手上的鐵帽锨頭,老狼受驚,向后跑去。他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目光緊盯著跛腿老狼。

        老狼跑出沒多遠又折身回來,綠瑩瑩的眼睛也盯著他,繞著他來回地走動,伺機進攻。他背靠住車輪,手中的鐵帽锨隨著老狼的走動而移動。老狼繞了幾圈,蹲在了地上,伸長舌頭呼哧呼哧喘著氣,掃帚尾巴不安地擺動著,把那一塊地皮掃得白光光的。兩次猛撲,使它原本饑餓的軀體喪失了元氣。它已經(jīng)看到,面前這個獵物很難捕獲。它想走開,可饑腸轆轆,實在舍不得拋棄這頓美餐。它閉上眼睛假寐,蓄精養(yǎng)銳。

        他卻瞪圓眼睛盯著敵手,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麻痹松勁。他也看出了老狼在跟他玩心機。他用眼睛余光看了看四周,四周一片沉寂。他明白自己孤立無援,咬咬牙,緊握著鐵帽锨。

        忽然,老狼睜開了眼睛,朝著天娃娃似地嚎叫起來。他頭發(fā)豎了起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就在這時,老狼猛地一跳,朝他頭頂撲來,雙爪直取他的喉管。他急忙縮身躲頭,與此同時猛地把鐵帽锨往上一戳。只聽老狼慘叫一聲,肚皮被鐵帽锨豁開一道口子??衫侠堑淖ψ訁s打在了他的肩頭,他感到一陣銳痛直刺心頭,咬緊了牙關(guān)吸了一口涼氣。

        老狼跌落在塵埃中,聲聲慘嚎,爬不起身來。他忍住疼痛,奔過去用鐵帽锨對著老狼的頭、腰、腿就是一陣亂鏟,直到聽不見它的嚎叫聲才住了手。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右肩的棉襖開了花,雪白的棉花被血染紅了……

        十年過去了,霍天雷只身斗白毛老狼的故事在這一帶流傳不衰。后來他做了刀客,就想有個應手家伙,快槍弄不來,就是能弄來,他也不會使;拿上殺豬刀吧,不雅觀不說,也讓人笑話他膽怯。他喜歡抽硬旱煙,就置了這個煙鍋,既可抽煙解困,也可防身。

        此時此刻,他提著煙鍋大步上了坡。他怎么也沒想到他的養(yǎng)子滿囤在半道上給他挖了個坑。

        滿囤是隨著娘一起嫁到了霍家,也就是說他是個“拖油瓶”,那年他十五歲,是個半大小子。有道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四爺雖行走江湖,卻不算十分富有,但不怕人吃,他養(yǎng)得起滿囤娘倆,可他就是看滿囤不順眼。其實,滿囤面相看著很老實,甚至有點木訥,他的眼珠子有點凸,卻不是那種金魚眼,當?shù)厝私小氨谋难邸?。他看人眼珠子不動,有點發(fā)瓷,讓人看著心里有點膈應。四爺最見不得他那雙“蹦蹦眼”看人,可這怨不得他,蹦蹦眼是爹媽給他的,能由了他嗎?

        滿囤很是怕四爺,每每四爺?shù)裳劭此?,他就慌忙避開四爺?shù)哪抗?,垂下眼皮遮住自個的蹦蹦眼,趕緊找活去干。這些滿囤娘都看在眼里,母雞都是護著雞崽的,她跟四爺說:“我可是跟你說好的,你要眼黑滿囤,我娘倆就走!”當初四爺與她結(jié)婚,答應要善待滿囤。滿囤看著不順眼,可滿囤娘長得標致,十分的養(yǎng)眼。不看僧面看佛面,四爺隱忍了。同行保成勸說四爺:“你對滿囤好點,那娃老實憨厚,好歹還把你叫爹哩?!彼臓斦f:“那崽娃子就沒叫過我爹,看著老實憨厚,毒勁在骨子里哩,是個悶騷?!北3烧f:“你還能相面?”四爺說:“你看他那雙蹦蹦眼,就不是個好貨!”

        后來事實證明四爺眼光很毒,看人看得準,只是他從沒對滿囤設過防。他是個拉屎攥拳頭的角色,從沒正眼瞧過滿囤,如果你跟他說你得防著滿囤,他會用尻子笑你操閑心。

        四爺雖說眼黑滿囤,可有滿囤娘罩著,倒也相安無事。滿囤二十歲那年,他娘得癆病歿了。沒了女人四爺一天到晚不著家,滿囤自己戳鍋底喂肚子。

        那年二三月,青黃不接,一對河南母女逃難來到霍家寨。天黑時分,她們母女露宿在村口的麥草垛,被晚歸的四爺看見了,問明情況。四爺雖說干著“攆月亮”的勾當,卻有俠客情懷,當即把她們母女領(lǐng)回家,安頓在門房住下,還吆喝滿囤弄點熱湯熱水給她們吃喝。滿囤不吭聲,蹦蹦眼可勁地看著那對母女。四爺不高興了,呵斥道:“看啥哩,還不拾掇飯菜去!”滿囤這才收回了目光,可把不樂意和憤恨都涂抹在臉上。四爺惱了,罵道:“你個崽娃子!叫你做頓飯還給我甩臉子,得是皮松了!”

        這對母女在四爺家住下,一大早出門討飯,掌上燈才歸來。最初相安無事。半月后出了事。

        逃難的姑娘叫大妞,十六歲,眉清目秀,柳腰長腿,手腳很勤快。一大早她把霍家的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這才和娘出門討要,一有閑空就幫四爺爺倆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她們寄人籬下,人窮志短,很是小心謹慎,只在霍家住宿,不敢打擾其他。

        這天晚上母女倆和往常一樣掌上燈時回來,跑了一天,母女倆都困乏了,早早睡了。子夜時分,大妞被一泡尿憋醒了,去上茅廁。茅廁在后院,后院有兩棵老柿樹,樹枝伸進了茅廁,月光從樹葉灑下來,斑斑駁駁。大妞匆匆忙忙跑進茅廁,蹲下時聽到樹上有響動,內(nèi)急,她沒在意。小解完剛要提褲子,突然從樹枝上跳下一個黑衣人抱住了她,嚇得她張口要喊,嘴卻被堵住了,借著月光她看清了男人的面孔,身子一下就軟了,隨后褲子就被扒下了……

        大妞回到屋咬著被角哭,顫抖的身體把母親驚醒了。母親問這是咋了,半夜三更上個茅廁哭啥哩,碰著老虎狼了?她的哭聲更大了。母親渾身一激靈,情知不好,爬起身再三追問,她才說了實情。母親驚問:“是滿囤?你沒看錯?!”

        大妞抹著淚說:“娘,咱們明天走吧?!?/p>

        大妞娘說:“走是要走,可這話我要跟霍四爺說明白。”

        第二天上午,四爺歸家,見大妞母女收拾行裝,就問:“你娘倆要走?”

        大妞娘說:“四爺你是個好人,俺娘倆走到天盡頭都會記著你的好。臨走時我有句話要跟你說?!?/p>

        四爺說:“啥話你說?!?/p>

        大妞娘就把昨晚發(fā)生的事說了,臨了說:“四爺,這事我不怪你,我只怨我娘倆命不好。”說著就抹淚。

        四爺?shù)哪樕兊描F青,他從衣兜掏出一把銀元給大妞娘,大妞娘不接。四爺說:“這是給娘倆的盤纏,你不接就是怨恨我?!?/p>

        大妞娘這才接了。

        送走大妞娘倆,四爺對著廈房吼叫一聲:“你個崽娃子滾出來!”

        半晌,滿囤出了屋,一臉怯色。四爺揚手一巴掌扇過去,滿囤的左臉頰起了五條血?。辉僖话驼?,滿囤鼻子口往外流血。四爺罵道:“你個騷豬,不看在你死去娘的臉上,我就送了你的喪!”

        當天四爺便與滿囤分開過,雖說一肚子氣,還是看在他死去娘的臉上了給他分了六畝地,也就是這兩巴掌和這六畝地埋下了禍根。

        滿囤分鍋另灶,但還跟四爺住在一個院子。時隔不久,四爺又新娶了老婆,他行走江湖,自然多在外少在家,屋里時常只有新娶的年輕女人。女人不光年輕,而且漂亮,不漂亮的女人四爺能娶嗎?女人既年輕又漂亮就有了麻煩,她憑著女人的直覺,發(fā)覺有一雙眼睛在暗地里盯著她,在這個院子有兩個男人,四爺不在家,那一個無疑就是滿囤。

        滿囤滿打滿算二十四了,正是兒馬子(公馬)撒歡的年齡。他在大妞身上嘗到了女人的味道,知道那滋味妙不可言。每到晚上四爺屋里傳出貓叫春似的叫床聲,攪得他渾身發(fā)騷,徹夜難眠。第二天他看到年輕女人滿臉放光,走路似乎腳下安了彈簧,豐腴的后臀一步一扭,扭出了許多風韻。他咽了一口垂涎,在肚里恨恨地罵道:“騷娘們挨受活了!”

        時間久了,滿囤有了想法。他雖不識字,可聽說書人說過“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尋思:那個土匪(他背后這么稱呼四爺)比那騷娘們大十多歲,自己比她還年輕幾歲,論相貌自己也不輸那個土匪,優(yōu)勢他占著哩,剩下就看自己的本事了。他自信能拿下那個女人。

        其實,他心里十分怯火“那個土匪”,知道“那個土匪”惹不起,可他看到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就把握不住自己,心里就想把她那個啥了。有道是:色膽包天。說的就是他這號貨。

        一夜,四爺外出未歸。他瞅準時機,子夜時分去敲女人的屋門,女人以為四爺回來了,開了門,看清來人吃了一嚇:“你!……干啥?”

        他一雙蹦蹦眼盯著女人的胸脯,夏夜天熱,女人精著身子,一對大乳醒目地沖著他,他只覺得全身在迅速地膨脹。他無聲地笑著,一臉的淫色。女人看出他的意圖,雙臂急忙護住前胸,厲聲說:“我是你碎(?。?,你可把人認準!”

        他不吭聲,一臉壞笑朝女人逼近。女人尖著嗓子說:“你就不怕你爹打死你!”

        他停住腳步,黑著臉說:“誰把他叫爹哩?!他就是個土匪,光知道自個受活,我都二十四了,我也想受活受活!”

        女人說:“那你找別的女人去,我可是你爹的女人!”

        “驢日的才把他叫爹哩!”他罵道,朝女人撲過來。

        女人急忙閃到墻角,他撲了個空。女人氣急敗壞地說:“你再胡來我可喊人了!”

        他說:“你喊,喊破嗓子他也聽不見?!?/p>

        女人說:“你就不怕他回來我給他說?!?/p>

        他說:“我比他年輕,長得也比他好看,你嫌我啥?”

        女人說:“年輕能咋?好看能咋?你有他男人嗎?”

        “我今兒就讓你看我男人不男人!”他說著又往上撲。

        女人無路可退,豁出去了,伸手就往他臉上抓。他歪頭一躲,女人的手抓在了他的脖子上,立馬顯出幾道血印。

        “你敢抓我!”他的蹦蹦眼往外蹦了一蹦。

        女人厲聲說:“我就抓你了!我還要跟他說,你信不信,他弄死你跟殺個豬一樣!”

        他被震住了,渾身一激靈,打了個尿顫。女人不是嚇唬他,如果女人真的給“那個土匪”說了,“那個土匪”就會把他跟殺個豬一樣弄死。那個土匪殺豬可是把好手,二百斤重的肥豬在他手中跟綿羊一樣,他一手用挽子鉤住豬下顎,豬叫不出聲,拼命往后退,他另一只手持一把一尺多長的柳葉刀順勢一捅,肥豬眨巴眼的工夫就斃命了。

        想到那個土匪殺豬的情景,他心頭的邪火一下熄滅了,可還是心有不甘地看著女人。

        女人以眼還眼,說:“你趕緊走,今兒的事你知我知,就算畢了?!?/p>

        半晌,他悻悻地說:“你說今兒的事畢了。”

        女人說:“你走就畢了?!?/p>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說話算話?”

        女人說:“我雖不是個立著尿尿的,可吐攤唾沫砸個坑!還不走!”

        他悻悻地退出了女人的屋。

        第二天四爺歸來,在門口與滿囤打了個頭撞。四爺眼尖,看見了滿囤脖子上的血印。滿囤垂下眼皮,低著頭縮著脖子急匆匆地走了。四爺滿腹狐疑,進屋問女人:“滿囤的脖子咋了?看見我咋跟做了賊似的。”

        女人說:“我咋知道他咋了,他又不跟咱一個鍋攪勺把,愛咋不咋的?!?/p>

        吃罷午飯,女人說家里沒啥燒了。四爺便拿起斧頭劈院子一個樹根,他用力很猛,劈得木屑亂飛。滿囤圪蹴在臺階上吃飯,一個木屑飛到他的碗里,湯水濺了他一臉。他抹了一把,拿他的蹦蹦眼翻瞅四爺。四爺扭過頭與他的目光相撞,狠聲說道:“你眼睛翻啥?信不信我劈了你!”說著揚了一下手中斧頭,閃著寒光的斧頭把滿囤的蹦蹦眼映得趕緊垂下了。這時女人走過來把毛巾遞給四爺,說:“歇歇吧,茶水給你在屋里晾著哩?!?/p>

        四爺扔了斧頭,接過毛巾,邊走邊擦汗:“那崽娃子就不是好慫!”

        女人說:“少說兩句吧,茶水都涼了。”

        女人看出四爺有了疑心,她不想把事鬧大,心懷慈悲,沒給四爺說這事,但四爺晚上不在家時,她用木杠頂緊了門。

        滿囤也看出四爺對他起了疑心,惶惶不可終日,睡覺老做噩夢。這天晚上他又被噩夢驚醒,后腦勺枕在枕頭上想事,一想想到了黑球,齜著牙無聲地笑了。

        黑球是滿囤的堂叔父,行五,年長滿囤十歲,滿囤叫他“五大”。黑球也“攆月亮”,但他跟四爺不在一個層次,他是個業(yè)余土匪,說白了,他只是土匪的眼線,在這一行當里最被瞧不起,四爺就從不正眼看他,罵他白披了一張好皮囊,盡干些羞先人臉的事。他也想明火執(zhí)仗地去搶劫,可他有賊心沒賊膽,只好偷偷摸摸,眼線的干活。

        有一短必有一長。黑球的長處是娶了個很有姿色的媳婦,準確地說這個媳婦不是娶來的,是他從縣城南關(guān)的“怡春院”贖來的。他年過三十還沒說下媳婦,不是相貌丑陋,他生得身材魁梧、膀?qū)捬鼒A、相貌堂堂,很有男人的氣魄,可家里窮,且從事的職業(yè)太下作,良家女誰愿意嫁給他?為了解決生理上的饑渴,怡春院成了他常來常往的地方,時間久了他跟一個叫翠香的窯姐對上了眼,不擇手段地弄來二百塊大洋給翠香贖了身,翠香便做了他的媳婦,美中不足的是翠香沒能給他生個一男半女。

        二百塊大洋贖金讓黑球日子過得艱難,因此他尋錢更加不擇手段。村里的郝老三給女子尋了婆家,白天男方送來了聘禮,晚上家里就遭了匪劫。那夜四五個土匪進了郝家,逼要財貝,三老漢不肯給,土匪就把老漢綁在院子的桐樹上,用竹掃蘸著清油點燃往老漢身上戳,每戳一下,三老漢就撕心裂肺地喊叫起來,就是不交出財貝。土匪頭獰笑著說:“你是要錢不要命!我是螞夜蟲(螞蟻)不鉆無縫的蛋,白天的聘禮趕緊拿出來,留你一條活命!”老漢閉著眼不吭聲。土匪頭子親自動手加刑,老漢的老伴是個明白人,沒有眼線土匪能知道得這么清楚?她更知道命比錢值錢,撲過去抱住土匪頭子的胳膊,喊了一聲:“別動手,我交……”

        那夜有人趴在墻頭偷看,盡管土匪臉上都抹著鍋黑,五麻六怪的,可還是認出了黑球。黑球躲在墻角一直沒有閃面,也一聲未吭,可同住一村,誰能認不出他的身影?

        隨后村前村后有人議論,說土匪打搶郝三老漢家,又是黑球的眼線。這話傳到四爺?shù)亩?,四爺眼冒兇光說:“兔子都不吃窩邊草,驢日的黑球是活潑煩了!前次勾引毛老五進村打劫,我饒了他,這回又吃窩邊草,看我不放了他的血!”

        夏收后,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土匪毛老五進村打劫了郝老七家。郝老七年前病故,家里只有老娘和妻子,還有一個七歲的兒子。郝家家道小康,有三十畝地一頭牛,郝老七的兩個內(nèi)弟幫姐姐收了莊稼,并把余糧換成了錢。當天晚上就遭了匪劫。毛老五進了郝家,拿住了孩子,威逼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交出銀洋,不交就要孩子的命。郝老七歿了,孩子是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的命根子,更是這個家的未來和希望。兩個女人嚇得當即就把還沒焐熱的銀洋交給了土匪毛老五。

        第二天郝老七兩個內(nèi)弟聞訊趕到姐家,問明情況,異口同聲說:“是驢日的黑球招的禍!”原來他們賣糧時遇到了黑球,黑球親熱地跟他們打招呼,說今年收成好糧價也好,還問他們賣了多少錢。他們沒在意,如實相告。

        兩個小伙血氣方剛,當即要找黑球算賬,被姐姐急忙攔住。姐姐說你們只是猜測,又沒真憑實據(jù)。再者說那就是個死狗爛娃,咱惹不起。姐姐一番話把兩個弟弟的怒火澆滅了。

        紙終究包不住火,村了人都說郝老七家被打劫是黑球勾引毛老五來的。四爺就放出話要收拾黑球,嚇得黑球走道都躲著他。晚上他睡不著覺,就想法化解此事。他聽說四爺?shù)睦夏锊×?,趕緊提上雞蛋和白糖去四爺家看望。那天四爺不在家,回來看到桌上的禮物,就問老娘誰來了。老娘說是黑球送的。四爺就罵:“那驢日的就不是個東西!”老娘說:“咋不是個東西?那娃一口一個‘婆(奶奶),嘴甜得很?!彼臓斦f:“娘你就不知道,那崽娃子勾引毛老五打劫村里人,我遲早要滅了他。”

        老娘知道兒子干的也不是好勾當,吃齋念佛,與人為善,就跟兒子說:“黑球他爹就黑球一個兒,你把他滅了,誰給你柳二叔上墳哩,你柳二叔可是個好人,你小時候還得過他的濟呢,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四爺小時候家貧如洗,沒衣服穿,七八歲時還光著屁股。柳二老漢可憐他時常接濟他家,娘經(jīng)常在他跟前念叨這些事。四爺是個孝子,一來聽娘的話,二來念在柳二叔當年的好,饒了黑球一回。沒料到狗改不了吃屎,黑球又勾引土匪打劫郝老三家。

        “看我不放了他的血”這話四爺是在街中央的大槐樹下說的,當天就傳到了黑球的耳朵。黑球一夜都沒睡踏實,翻來覆去地在炕上烙餅。翠香問他咋了,他先是不肯說,后來就說了,還問翠香要主意,他該咋辦?翠香說:“你跟他是一路人,就這么怕他?看你這披掛(身體)比他還厲害,他還能吃了你?”

        他說:“你是不知道,那家伙是個獨活蟲,跟誰都不結(jié)幫,咬鐵嚼鋼,打死過一匹狼,你說厲害不厲害!”

        翠香說:“他當真空手打死了狼?”

        他說:“拿鐵帽锨打死的,那是匹白毛老狼!”

        翠香說:“夠厲害的,擱在你怕是嚇尿了吧。”

        他瞪了一眼,說:“我跟你要主意哩?!?/p>

        翠香沉吟一下,說:“找個人說和說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p>

        他說:“這人不好找?!?/p>

        翠香問:“他喜歡啥?錢,給他點錢?!?/p>

        他說:“錢是好東西,少了不行,多了咱沒有?!?/p>

        翠香又問:“他還喜歡啥?”

        他一愣,看著睡在身邊的女人,半晌喃喃地說:“他喜歡女人,比喜歡錢還喜歡?!?/p>

        翠香不吭聲了。

        他也不吭聲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說:“你去找他說和說和?!?/p>

        翠香瞥了他一眼,說:“你就不怕他跟我下手?”

        他不吭聲了,只是拿眼睛看女人。女人讀懂了他的眼神。

        “你讓我去我就去,我就不信他是吃人的老虎?!迸苏f著還笑了一下。

        第二天晚上翠香去找四爺,一夜未歸。黎明時分回來,黑球迎上去就問:“咋樣?他肯饒我么?”

        翠香瞥了黑球一眼:“你就不問問我咋樣?!?/p>

        那時滿囤的娘病故不久,四爺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獨自睡一盤大炕,寂寞得難受。黑球想象得出四爺看見翠香那個餓狼勁,他好歹也是男人,把媳婦讓人睡心痛得很,可他不這么做命也許就沒了。他咬著牙不去想象翠香去見四爺?shù)慕?jīng)過,他只想知道結(jié)果。

        翠香淡淡地說道:“沒事了?!?/p>

        黑球有點不相信:“這話當真?”

        “不信你自個問他去?!贝湎惆炎约毫淘诳簧希齽诶哿艘灰?,困了,乏了,不再搭理黑球。

        黑球信了。他看著躺在炕上的女人,由不得自己想象了一下昨晚她與四爺在一起的情景,只覺得有一把木刀在割他的肉,他的后槽牙緊咬了一下,在肚里狠狠地罵道:“他娘個腳,不管咋地,老子才是他的男人!”甩掉鞋上炕就去騎女人,沒料到女人一腳把他蹬下了炕。

        黑球先是一愣,隨即罵道:“你敢蹬老子!”揚手要打女人。

        女人乜了他一眼,說:“有本事跟霍老四撒歪去,跟我撒歪算啥本事。”

        黑球兇道:“跟他才睡了一晚就向著他,我也長著雞巴哩!”

        女人又乜他一眼,說:“長雞巴就是男人了?”

        黑球的臉黑喪起來:“他的雞巴上繡著花?!”

        女人說:“他雞巴沒繡花,跟他比你就不是個男人。”

        “我的雞巴沒他硬?!”

        女人說:“雞巴硬就是男人了?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個!”口氣充滿著不屑。

        女人又說:“不是我去,明年的今兒就是你的周年?!?/p>

        黑球揚起的手僵在了半空,像挨了一錐子的皮球,蔫了。

        黑球想:霍老四活著,他在這個村就活不起人。他看過一出戲《三氣周瑜》,周瑜臨死時仰天長嘆:“既生瑜,何生亮!”他覺得周瑜死得太冤,他不是周瑜,霍老四也不是諸葛亮。他度量大著哩,他都肯把老婆讓人睡,度量還不大?可他心里憋屈,他黑黑明明都盼著霍老四死。他設想過,霍老四如果死了,他心里會不會好受一些。他這么一想,心里果然好受多了。于是,他遇上不順意的事了,就想霍老四死。他把這個想法跟滿囤說過,他知道滿囤也盼著霍老四死。

        滿囤比黑球還盼霍天雷早點死。可“那個土匪”正當壯年,沒病沒災,身體倍兒棒,還有那么年輕漂亮的女人摟著,活得正滋潤呢。整天價在一個院子生活,低頭不見抬頭見,每每看見“那個土匪”,他肚里就憋氣就難受就堵得慌,晚上還做噩夢,他巴不得“那個土匪”早點死??伤肋@事他說了不算,他只能在腦子里想想。

        咋樣才能讓“那個土匪”死呢?滿囤現(xiàn)在吃飯睡覺都在想這個問題。旁人看著他憨厚木訥,他實則心眼比篩子底還稠,還透著邪惡。他想:“那個土匪”活得滋潤,他就活得難受;“那個土匪”死毬了,他心里才能舒坦。

        月光從窗欞透進來,照在炕上。他雙手枕在腦后,一對蹦蹦眼看著屋頂。廂房那邊又傳出女人的叫床聲,他渾身一激靈,大聲咳嗽起來。

        那邊傳來了罵聲:“咳嗽啥哩,得是活潑煩了!”

        他禁了聲,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zhuǎn)著,想著對付“那個土匪”的法子。黎明時分,他忽地坐起身,一拳砸在桌子上恨恨地罵了句:“狗日的,看我不弄死你!”

        第二天晚上,伸手不見五指,滿囤悄沒聲息地進了黑球的門,嚇了黑球一大跳,待看清是滿囤,埋怨道:“你咋跟個賊似的,嚇了我一大跳?!?/p>

        滿囤無聲地一笑:“我知道五大也是個攆月亮的,啥能嚇著我五大?!?/p>

        黑球說:“這么晚的,有啥事?”

        “到屋里說吧。”滿囤說著要進屋。

        “你五娘睡了?!焙谇蚶鴿M囤的胳膊來到后院柴房。他不愿意讓這個悶騷侄子看見他老婆睡覺,也不愿意讓老婆知道他們的事。

        黑球說:“啥事?”

        滿囤的蹦蹦眼在黑夜中閃著亮光,把嘴湊到他的耳根,一股酒氣直撲他的臉,他偏了一下頭。

        “你喝酒了?”

        滿囤說:“五大,求你幫我辦件事?!?/p>

        黑球問:“啥事?”

        滿囤聲音壓得更低,黑球驚得失聲說:“不行不行不行。”

        滿囤說:“五大,我知道你盼他死哩?!?/p>

        黑球說:“我是盼他死哩,可……”

        滿囤說:“我知道你是條漢子才來找你的?!?/p>

        黑球說:“我斗……斗不過他。”

        滿囤說:“我還給你找了兩個幫手,事成后壕岸上那六畝地都給你們,一人二畝,咋樣?”

        黑球搖了一下頭,說:“你把地都給了人,你吃啥?”

        滿囤說:“把他除了,我還怕沒地種?”

        黑球這時認真地打量起滿囤,油燈下滿囤的眼里透著滿滿的殺氣。他明白這家伙是下血本要置他的繼父于死地,可他心里還是發(fā)怵。

        滿囤見他還拿不定主意,又說:“五大,你也是個立著尿尿的,把老婆讓人欺負就能咽下這口氣?”

        黑球說:“你瞎說啥哩,誰敢欺負我老婆!”

        滿囤說:“五大,欺不欺負你知道,我也不是外人。我就是覺得你也是個七尺漢子,咋就能忍下這口腌臜氣?”

        這話一下子把黑球逗毛了,他忽地站起身,太陽穴暴起了青筋,低聲吼道:“你個崽娃子敢笑話我!你不是都對你碎媽下過手么?!”

        滿囤黑了臉:“誰把她叫碎媽哩,那就是個婊子!”

        黑球也黑了臉:“你說誰是婊子?”

        滿囤一愣,隨即明白自己犯了大忌,不該當著和尚罵禿驢,趕緊笑著臉說:“五大,我哪敢笑話你。我是說有他在咱爺倆都活不起人。你看看你看看,咱爺倆啥沒見啥,咋就窩里斗了起來?!?/p>

        黑球不吭聲了,兩個煤球眼珠子只是看滿囤。

        “五大,你給我句痛快話,弄不弄?”滿囤說著站起了身。

        黑球還是不吭聲。

        滿囤狠聲說了一句:“算我瞎了眼,看錯了人?!碧鹉_往外走,到了門口,就聽黑球說:“弄,弄死狗日的!”

        滿囤轉(zhuǎn)身回來,蹦蹦眼盯著黑球的臉,黑球的黃臉上寫滿了仇恨。

        黑球問:“那兩個幫手是誰?”

        滿囤說:“一個是竇引生?!?/p>

        黑球說:“那是個咬狼的狗。另一個呢?”

        滿囤說:“柳老八?!?/p>

        黑球說:“轱轆子客,怕不行。”

        滿囤說:“你別輕看他,他雖不勝竇引生,可也敢咬狼?!?/p>

        黑球說:“再尋不下人了?”

        滿囤說:“我把村里人尋思了好多遍,就他倆最合適不過,一個與霍老四有仇,一個給根骨頭就敢替你咬狼?!?/p>

        黑球的眼珠子轉(zhuǎn)了半天,點了頭。

        竇引生的姐姐嫁到了霍家寨,他的父母早亡,姐姐見他孤身一人,便把他帶到了霍家寨,那年他十六歲。他姐家是窮家小戶,添一張口日子便過得緊巴。他姐夫是個小心眼人,很是多嫌他,卻怕老婆。他姐夫便變著法攆他走,村里一戶財東開了個粉坊缺人手,他姐夫竭力慫恿他去,他便去了,整天圍著磨子戳牛屁股。幾年后他長大成人,也積攢了一點錢。他姐知道他積攢下了錢,就給自己男人下命令:“引生成人了,你得想法給他娶個媳婦?!?/p>

        男人嘟噥說:“娶媳婦得花錢,他有嗎?”

        他姐說:“他攢了幾個錢,不夠咱給他添些?!?/p>

        鄰村有個人販子,從四川弄回了三個女人,他姐夫得知消息后,急忙跑去看。人販子按姿色胖瘦定價,他姐夫怕掏腰包,挑了最便宜一個領(lǐng)回來。竇引生沒看上眼,黑喪著臉。他姐夫便訓斥他:“一頭好乳牛都值二十塊大洋,她是個女人哩,就是黑了點瘦了點,晚上吹了燈蓋上被都一樣一樣的。你窮漢娃再甭嫌饃黑了?!?/p>

        他雖不高興,可也覺著姐夫的訓斥在理。他只掏了十八塊大洋,就買了一個大活人,還是個女人,值了。其實他還有幾個錢,沒有全給姐夫。他是個有心眼的人,他想了,有了媳婦還得過日子,沒錢日子咋過?

        娶上媳婦后他沒有回原籍,在姐姐姐夫的攛掇下,買了黑球的一塊地皮,蓋屋起灶。至此霍家寨多了一戶姓竇的。但在霍家寨人眼里他是個外來戶,因此,常遭人白眼。

        竇引生本來跟柳氏家族沒有什么來往,買了黑球的地皮才有了來往,也知道了黑球是個攆月亮的,白天是人晚上是鬼。他明白這個鬼祟不敢得罪,碰面就笑著臉跟人家打招呼,黑球高興了應一聲,不高興了連哼都不哼。他肚里有氣卻還是裝著笑臉,其實骨子里很是看不起黑球。

        竇引生的眼睛有點斜,看誰都像是在瞅誰。他買的黑球那塊宅基地與四爺?shù)囊粔K地皮正好是個對門,有時幾天都碰不上一面,有時一天碰好幾面。碰上面時竇引生只拿眼睛看四爺,并不問四爺。他是外鄉(xiāng)人,不知該咋稱呼四爺,從他姐夫那里論,他叫四爺一聲“哥”,他叫過幾次,四爺似乎沒聽見,沒答應他。他明白四爺是嫌他沒叫爺。叫爺他叫不出口,背地里他跟人說:“憑啥要我叫你爺,霍家寨人尿你我姓竇的不尿你!”這話很快傳到了四爺?shù)亩?,四爺很惱火,揚言說:“姓竇的本事大,我要叫他姓竇的出門坐飛機!”

        竇引生買的宅基地與四爺?shù)牡貙χT,他出門不到兩步就得踏四爺?shù)牡仄?,他沒錢買飛機,就是有錢上哪達買去?他也不能把腳扛在肩膀上出門。在姐姐姐夫的勸說下,他提上禮品登門去給四爺賠禮道歉,并把四爺叫了“爺”。四爺不是得理不饒人的人,給了他人情面子。他嘴里說:“四爺大人大量,謝謝,謝謝!”可懷恨在心。

        一天四爺出門,碰見了他,他笑著臉打招呼:“四爺,出門呀。”四爺應了一聲,他看著四爺遠去的背影,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痰,還用腳踩了一下。這一切恰好被滿囤看見了,滿囤走過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吐口痰還要踩上一腳,這是要干啥呀?!彼麤]理滿囤,扭屁股進了自家門。

        這天天剛擦黑,他就把街門關(guān)了。世事不太平,每晚他都把街門關(guān)得很早。年年防旱,夜夜防賊。這是古訓。還沒進屋他聽見有人敲門,轉(zhuǎn)身回去,把門開了個縫,眼神疑惑地看著來人。來人是滿囤,他想進去,竇引生卻用身子扛著門。

        滿囤說:“大叔,我有話跟你說?!?/p>

        他說:“啥話你說?!彼麑@個小伙不感冒。

        滿囤說:“這話得到屋里說?!?/p>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放滿囤進了門。

        進了屋,滿囤壓低聲音說明了來意,蹦蹦眼緊盯著竇引生。竇引生低著頭噙著旱煙鍋,似乎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滿囤實在忍不住了,提高了聲音:“大叔,你睡著了?”

        竇引生抬起了頭,斜眼看著滿囤,還是不吱聲。

        “行還是不行,你倒是吭個聲呀?!睗M囤急了。

        竇引生早就知道滿囤跟他繼父尿不到一個壺,仇大著哩,可還是沒想到滿囤能對他繼父下黑手。他在鞋幫上磕著煙鍋,開了腔:“你咋不自個下手哩?”

        滿囤說:“你當我能舍得六畝地?我是沒法下手,才來找你幾個的?!?/p>

        竇引生說:“你這么盼他死?”

        滿囤說:“他活著我就不好活,你也怕活得難受吧?”

        竇引生默了半天,說:“那家伙不好對付。”

        滿囤說:“好對付我也不來找你。我看得出你是個咬鐵锨的。”

        “你說我是條狗?”竇引生瞪起了斜眼,一張瘦臉也拉長了。

        滿囤趕緊說:“大叔,不是這話,我是說你是條漢子,比我五大和我碎爸都強?!?/p>

        竇引生吧嗒起了煙鍋。

        滿囤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說:“你把飛機買下了么?”

        竇引生斜著眼又瞪他。

        滿囤說:“他可說了,要你出門坐飛機哩?!?/p>

        竇引生說:“你可別煽火我,那事和解了?!?/p>

        滿囤說:“和解了?那個土匪的話你也信!你那賠情話毬不頂,他說咧,吃屎的還把?屎的箍住咧,他要治不住你就不是霍天雷?!?/p>

        “他真?zhèn)€這么說?”

        “哄你我是驢日下的?!?/p>

        竇引生又吧嗒起煙鍋。

        滿囤又說:“我跟他住一個院子,他放個屁我都能聽見響聲?!?/p>

        竇引生吧嗒著煙鍋,眼皮不住地眨巴著。滿囤察言觀色,看出他心動了。

        好半天,竇引生吐了口煙,抬起眼問:“還有誰?”

        滿囤說:“我五大和我碎爸?!?/p>

        竇引生說:“你五大好歹是個刀客,還行。你碎爸是個轱轆子客,怕不行。”

        滿囤說:“我五大也擔心我碎爸上不了戰(zhàn)場,怕他到時拉稀屎。我倒覺得我碎爸是個吃生谷的?!?/p>

        “你跟他倆說了?”

        “跟我五大說了,我碎爸還沒找著人?!?/p>

        竇引生說:“那你趕緊找去?!?/p>

        滿囤說:“你答應啦?”

        “趕緊去找人!”竇引生瞪著斜眼說。

        滿囤起身就走,剛走出兩步,竇引生又叫住了他。

        竇引生壓低聲音說:“這事要壓嚴,千萬不敢走漏了風聲!”

        滿囤連連點頭。

        柳老八有個諢號——轱轆子客(這一帶把賭徒叫轱轆子客),他嗜賭如命,一天不賭,手就發(fā)癢。前些日子,村里一位老人謝世,這里的鄉(xiāng)俗是:老喪要在家中居停七天,也就是說要在家中過頭七,親朋好友要來祭奠吊唁燒紙錢,期間每天晚上村里人會來家里“暖喪”。所謂“暖喪”就是找一幫閑人在逝者靈堂前喝茶閑諞陪伴逝者,“暖喪”的一個重要活動便是賭博,喪家自然要煙茶酒飯好生招待。七個晚上的牌桌,柳老八一夜未缺。遺憾的是他的手氣不好,到最后一晚輸?shù)弥皇O律砩系臓€棉襖。

        滿囤找到柳老八時,柳老八正和人打賭。

        官井那邊看耍猴似的圍著一圈人,大呼小叫地喊加油。滿囤疾步過去,只見柳老八面前放著一個大木桶,能盛百十斤水,柳老八把褲帶往緊勒了勒,彎下腰,張大嘴巴,咬住了木桶梁。他兩手撐在大腿上,太陽穴和脖子兩邊都暴起了青筋。一圈人都瞪圓眼睛看著水桶,只見那水桶慢慢離開了地面,到兩尺高,隨后又慢慢落到地上。

        柳老八直起腰來,眼睛環(huán)掃了一圈,臉上現(xiàn)出洋洋得意之色。

        這時有人說:“狗日的有牙勁?!?/p>

        柳老八說:“一老碗甑糕啥時候給?”

        那人說:“明兒早上甑糕張來了喊我一聲?!?/p>

        柳老八說:“可不能爽信。”

        那漢子說:“嫖客日的才爽信!”

        柳老八悻悻地說:“今兒的早飯還沒吃哩?!?/p>

        這時一只大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扭臉一看,是滿囤。

        滿囤笑著臉說:“碎爸,咱咥羊肉泡去?!?/p>

        柳老八呆著眼看滿囤,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滿囤拉住他胳膊邊走邊說:“走走走,咥羊肉泡去,我請你?!?/p>

        柳老八大號叫柳順成,排行八,是柳氏家族他那一輩的墊窩(最小的)。他的爹跟滿囤的爺是堂兄弟,滿囤叫他碎爸(小叔父)。他的家道本來很殷實,當年霍天雷還給他家扛過活,可他父親卻抽上了大煙,把一個殷實的家道不到兩年就敗光了,到了他手里已是家徒四壁。他倒沒有繼承他爹的遺志把抽大煙進行到底,卻染上了賭博。四爺罵他:“柳八你都窮得精球打得炕邊響,還整天瞎胡混,我看你娃是吃空氣?屁呀!”他卻嘻嘻一笑說:“四爺,你愁你的冬天冷,別愁我的夏天熱,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彼瞧乒拮悠扑?,吃了今兒不管明兒,一天到晚吊兒郎當,沒有個正經(jīng)營生。

        坐在老王頭的羊肉泡饃館,柳老八還沒弄明白滿囤為啥請他咥羊肉泡。雖說滿囤是他的晚輩,平日里別說請他吃飯,跟他都很少搭言,今兒為啥請他吃羊肉泡?他在腦子想了半天,沒想明白,便不再去想,肚子唱空城計哩,管它三七二十一,咥飽肚子是正主意。

        跑堂的把香氣撲鼻的羊肉泡端上桌,柳老八用筷子剜了一疙瘩辣子醬,又捏了一個糖蒜,張口就吃。滿囤坐在他對面也埋頭咥泡饃。

        片刻工夫,風卷殘云,柳老八抬起頭,小盆似的老碗見底了,他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滿囤這時也吃完了,問他咥飽了沒,要不要再來一碗。柳老八渾是渾,可一點也不糊涂,咥泡饃時肚里就想明白了,世上沒有不要錢的羊肉泡,這崽娃子肯定是有事找他辦哩。他抹了一把額頭細密的汗珠,說:“有啥難場事你說,碎爸咥了你的泡饃就給你辦事?!?/p>

        滿囤笑著說:“我就知道碎爸是個明白人,也是條漢子。”

        柳老八擺了一下手:“你甭跟我戴高帽,說事。”

        滿囤附在柳老八耳邊低語。柳老八臉上的顏色急劇地變化著,臨了說:“這個事我弄不了,那狗日的歪得很,弄不好我就沒命哩?!?/p>

        滿囤說:“不是你一個弄,我還給你找了兩個幫手……”

        柳老八的眉頭慢慢展開了。

        “三對一,沒麻達!”柳老八一拳砸在桌子上,驚得桌上的碗碗盞盞都跳了起來。

        滿囤也吃了一嚇,趕緊說:“輕點輕點,這可不是唱大戲,要悄悄秘密的!”

        柳老八壓低了聲音,問:“地幾時給?”

        滿囤說:“事成后就給。”

        柳老八說:“那就先立個字據(jù)。”

        滿囤說:“你怕我爽信?我好歹是個立著尿尿的,吐攤吐沫砸個坑!”

        柳老八瞪著眼睛把滿囤看了半晌,說:“那兩個信你,我也就信你一回。”

        三對一,應該是褲襠抓雞巴,十拿九穩(wěn)??蛇€得找個好時機。

        滿囤的一雙蹦蹦眼一直暗地里盯著“那個土匪”。

        這天他發(fā)現(xiàn)“那個土匪”一直沒出屋,心里就嘀咕:“狗日的病了?”

        四爺是患了眼疾,迎風流淚。今兒個天變了臉,小北風呼呼地吹著,像鞭子在空中抽。這樣的天氣誰愿意出門?滿囤也在被窩縮著,午飯也懶得去做。

        半下午時分,他忽然聽見對面的屋子有響動,急忙翻身起來,趴在窗子后邊往外看。吱呀一聲響,“那個土匪”出了屋,緊纏著腰帶,煙鍋斜插在背后的衣領(lǐng)里,看樣子要出門。他心里一陣驚喜。

        這時就聽見女人大聲說:“拿了藥就趕緊回來!”

        “那個土匪”說:“就怕宋先生不在。掌上燈我沒回來就不回來了,明兒一大早一準回來?!?/p>

        女人出了屋,冷著臉說:“得是又去找那個狐貍精?”

        “那個土匪”說:“你瞎猜啥哩,我是怕宋先生不在家。再者說,保成讓我到他的鋪子看看,說了好幾回了,都是同行,面子不能不給。你也知道他那人殷勤,見了面還不喝上幾盅。晚了夜路不好走,我怕你等我?!?/p>

        女人說:“你就編謊哄我?!?/p>

        “不哄你。”“那個土匪”笑著在女人臉上捏了一把?!斑M屋吧,外邊風大?!彪S后又關(guān)照一句:“給娃別喂得太飽,上回宋先生這么交代過?!?/p>

        女人看著“那個土匪”出了門,才回了屋。

        滿囤又盯了好半天,這才收回目光。他鉆進被窩,雙手枕在腦后望著屋頂發(fā)呆。

        不知過了多久,他發(fā)現(xiàn)屋子昏暗起來,漸漸地屋里的物件也模糊不清。他忽地坐起身,隔窗望去,對面的屋子掌上了燈。扭過目光,街門緊閉著,“那個土匪”還未見回來。

        吃罷晚飯,他看見女人刷了鍋碗,進了屋。他估摸“那個土匪”很可能晚上不回來了,心中一陣狂喜。他一雙蹦蹦眼躲在窗后,一直盯著斜對面的屋子。那屋先是有嬰兒的啼哭,隨后不哭了,他想象得出,那女人一定是掏出胖大的白奶子塞進嬰兒的嘴里了。時辰不大,響起了插門閂的響聲,再后,燈滅了。

        “那狗日的死期到了!”他肚里一聲歡叫,跳下了炕。

        他強按住心中的狂喜,鬼魂似的飄然出了門。他先來到黑球家,隨后又叫醒竇引生和柳老八。

        暗夜里四個黑影像是一堆鬼祟。

        “你聽清楚了?”竇引生問。

        “一清二楚!”滿囤使勁地點著頭說?!八莻€碎崽子漾奶,他也害眼病,下午去鎮(zhèn)上宋先生的診所,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p>

        “咱們在半道等他?”黑球問。

        “誰能知道他幾時回來?他要不回來呢?”竇引生眼睛盯著滿囤問。

        滿囤瞪著蹦蹦眼也看著竇引生。他很是不滿意竇引生的疑問,就說:“臨出門時,碎崽子他媽要他買了藥趕緊回來,他說今晚不回來明兒一大早就回來。”

        半天沒吱聲的柳老八開了腔:“咱們在半道等,等著就收拾他,等不著算是白熬了半夜的凍?!鞭D(zhuǎn)過眼看著滿囤又說:“你得管我們飯,咥羊肉泡,羊肉泡煎火?!彼f著吸溜了一下嘴,雙手籠在衣袖,縮著脖子彎著腰。

        滿囤說:“沒麻達?!?/p>

        這事定了下來。在哪兒等呢?用啥家伙?竇引生又提出新的問題,他一天到晚陰著一張瘦臉,肚里的問題最多。

        柳老八說:“在黑殺口等,那地方背僻,打死了往荒草溝一扔,鬼都不知道?!?/p>

        黑球說:“他要不走那條道呢?”

        滿囤說:“他心氣高,不會走繞道,就在黑殺口等他。老竇你說呢?”

        三人把目光都投向竇引生。

        竇引生掃了他們一眼,說:“要我說在黑殺口的坡頭上等他最好?!?/p>

        “為啥?”柳老八問。

        “走黑殺口他肯定提防著,走過險地,也就是說到了坡頭,他的戒備心就松了,咱們在那等他肯定能得手?!?/p>

        黑球說:“這話有理,就在坡頭等他!”

        竇引生又說:“老五你不是有把獨蹶子折腰槍嗎,你就用那家伙。我用撅頭,老八用他的鐵鐮,都是稱手的家伙。他上了坡頭,老五就沖上去開槍,對準他的脎(腦袋)開?!?/p>

        黑球說:“我就怕打不準?!?/p>

        竇引生說:“頂不濟也要打他的胸脯。”

        柳老八說:“打人跟打碑子一樣,你要不行把槍給我?!?/p>

        黑球說:“我盡量打準。”

        竇引生說:“你這一槍很重要,知道不!”

        黑球點頭。

        滿囤說:“你們趕緊去吧?!?/p>

        三人鬼祟似的身影隱沒在夜色中……

        這地方叫“黑殺口”,聽名字就知道是個十分背僻的地方。黑殺口是個狹窄的溝道,有二里地長,溝里長滿了荒草,狼尾巴(一種野草)比人還高,一條牛馬車道像利刀似的從坡底劃破荒草從,躥出坡頭,朝北蜿蜒。這里是野兔和狐貍的家園,時常也有野狼出沒。廣為流傳的“霍天雷只身斗白毛老狼”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冬季夜長,且是饑困時月,除了野物,還有“攆月亮”的劫匪出沒,幾乎每年冬季都有過路客商死在這里。因此,這條道也很少有人夜行。

        黑球、竇引生和柳老八隱藏在坡頭的荒草叢中。

        殘月如鉤,鉤在天邊的一層薄云上,搖搖欲墜,似乎馬上就會掉下去。凌晨的坡頭風很是強勁,干枯的狼尾巴草當風抖著,幾棵柿樹在寒風中呼嘯,一只夜貓子不時地發(fā)出幾聲怪叫,令人毛骨悚然。

        三個男人縮在一起,倒也不覺得害怕,只是身上的棉衣已罩上了一層寒霜,凌晨的寒風一吹,都凍得瑟瑟發(fā)抖。柳老八要籠起篝火抵御風寒,竇引生罵他:“你是怕霍老四看不見你?我看你是活潑煩了!”

        柳老八嘟噥說:“狗日的天也太冷了?!?/p>

        黑球說:“你想想滿囤那二畝地就不冷了。”

        柳老八想了一下,說:“還冷?!?/p>

        柳老八使勁地揉著手,又使勁地搓臉。黑球也跟著揉手搓臉,隨后又拔出折腰槍。柳老八說:“咋地把槍都凍住了?”

        竇引生說:“瞎說八道,槍能凍???那是鐵家伙!”

        黑球說:“我手指頭都凍硬了,怕是扣不動扳機?!?/p>

        柳老八說:“他要不走這條道咱這凍就白挨了?!?/p>

        竇引生說:“這就叫錢難掙屎難吃?!?/p>

        都不吭聲了。

        突然,黑球說:“你倆說霍老四現(xiàn)在干啥哩?”

        柳老八想了一下,說:“聽說他在鎮(zhèn)上有個相好,會不會在相好的熱炕上?”

        “狗日的這輩子毬把福享扎咧?!?竇引生說著斜眼看著黑球。

        黑球黑了臉:“你狗日的看我干啥!”

        竇引生說:“誰看你了?”

        黑球說:“你明明看我了!”

        竇引生不陰不陽地說:“你沒看我咋知道我看你?是你先看的我!”

        柳老八說:“你倆吵吵啥,霍老四到底走不走這條道?他要不回來咋辦?”

        竇引生說:“咋辦啥?白挨一晚凍!”

        黑球抬眼看看天:“天快亮了,天亮了他就是來了也不好下手?!?/p>

        竇引生說:“他來了下手一定要狠,打蛇不死反為仇!”

        “打不死他,咱三個都不得活!”黑球說著拿眼睛看柳老八。

        柳老八說:“別看我,你兩別耍麻達就好。”

        竇引生說:“我倆吵歸吵,不會耍麻達?!?/p>

        “悄著!”黑球豎起了耳朵,“我聽著有動靜!”

        竇引生把耳朵貼在地上,壓低聲說:“有腳步聲,趕緊散開,按計劃行動!”

        黑球和竇引生的耳朵還真是尖。四爺上得溝來。他的腳步很沉,踏在地上跟馬蹄子似的。

        從永安鎮(zhèn)到霍家寨有兩條道,一條是這條道;另一條好走些,穿過一個村子,沒有險處,卻很繞,多出四五里地。

        四爺是個攆月亮的,走夜道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四爺當然不會走繞道,再者說,讓人知道他怕走黑殺口會笑掉大牙的。想當年他可是在這里打死過一匹白毛老狼,他在這一帶鄉(xiāng)民的心目中是一條好漢。好漢是不能讓人笑話的。

        四爺大踏步來到坡底,天色熹微,他抽出插在衣領(lǐng)的旱煙鍋,提在手中。溝道口的風很硬,把四爺豬鬃似的頭發(fā)都吹倒了,四爺早已經(jīng)習慣了拂曉的寒風,只是把腰帶又往緊殺了殺。可四爺?shù)难劬s經(jīng)不住風吹,不住地流酸水,他不時地用衣袖擦一把。

        他扯開步子進了溝道,路兩旁的枯草在寒風中抖著,黑暗中似乎看到有隱隱約約的影子浮現(xiàn)。雖說他藝高人膽大,可知道這地方耽擱不得。他提起腳跟,走得更快。殘月追著他的身影,忽明忽暗,不離不棄。

        走上坡頭,野兔也沒遇到一只。四爺暗暗吐了一口長氣,緊握煙鍋的手松了一下。這時傳來一聲鳥叫,嬰兒哭似的,他聽出是貓頭鷹在叫,罵了聲:“晦氣!”想抽鍋煙緩解一下緊張的神經(jīng)。眼睛又流出酸水,他用衣袖擦了一把,裝好煙,剛想取出火鐮打火,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朝他撲來,肚里叫了一聲:“有賊!”,握緊著煙鍋去迎黑影。

        這時東方透亮,能看清身邊的景物。那賊人臉上讓鍋黑涂抹得五麻六怪,四爺雖說患著眼疾,但還是從那熟悉的身影認出了暗算他的賊人。四爺厲聲喝道:“黑球你狗日的敢暗算我!”

        黑球握著獨蹶子折腰手槍,槍管對著四爺,聽到四爺?shù)膮柭暫群埃睦镆缓?,手哆嗦起來,竟然扣不動扳機。這時就聽有人大聲喊:“還不開槍!你不想活了!”

        這一喊讓黑球打了個激靈,他兩手一使勁,扳機扣到底了,槍卻沒響,是個臭火。四爺罵了一聲:“嫖客日的!”掄起煙鍋撲了過來,嚇得黑球轉(zhuǎn)身就跑。四爺狗攆兔似的就追,眼看就追上了,四爺一煙鍋掄下去,黑球的脎肯定要開花,不死就傷。黑球邊跑邊喊:“老竇救我!”

        黑球喊聲未落,斜地里躥出了竇引生,提著一把老镢朝四爺后背砸去。四爺聽得身后風疾,急忙掄起煙鍋遮擋。煙鍋不過半斤,老镢重達四斤半,兩件武器相撞,火光飛濺中當啷一聲響,四爺雖說擋住了這致命的一擊,煙鍋桿卻折成了兩截,煙鍋頭不知飛到了何處,手中只剩下半截煙桿。失去了武器,四爺慌了神,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竇引生提起老镢又朝四爺撲來,四爺見他來得兇狠,慌忙躲過。四爺快速移動著腳步,想靠近竇引生,讓老镢派不上用場。竇引生看出霍四爺?shù)钠髨D,急忙后退,不讓四爺靠近他。他邊退邊喊:“老八,還不下手?等著吃席哩!”

        柳老八手握鐵鐮跟屁股撲上來,四爺急忙回頭對付柳老八。柳老八揮著鐵鐮朝著四爺脖子就砍,四爺側(cè)身躲過,身子一擰,手中的半截煙鍋桿釬子似的朝柳老八扎去,也是四爺患著眼疾,沒瞅準,煙鍋桿扎在了柳老八的衣袖上,柳老八怪叫一聲,捂住了胳膊,也抓住了煙鍋桿。那天柳老八穿了一件破棉襖,一來柳老八抓住了煙鍋桿,二來破棉絮纏住了煙鍋桿,急切中四爺抽不回來。說時遲,那時快,竇引生折回身,一老镢砸在了四爺?shù)暮蟊成希臓敁涞乖诘?,一口鮮血砸在地上,如同盛開的罌粟花。隨后黑球和柳老八一擁而上,手中的武器一起往四爺身上落,直到力盡手軟。

        他們?nèi)齻€牛喘著,緊握著手中的家伙,眼睛盯著倒在地上的四爺,他們生怕四爺翻身而起。良久,不見四爺動彈。三人面面相覷,竇引生伸手去探四爺?shù)谋窍?,好半天?/p>

        黑球問:“沒氣了?”

        竇引生點頭。

        黑球似乎不相信,伸手又去探,半晌。

        “還有氣沒?”柳老八問。

        黑球說:“死了?!?/p>

        三人看著地上的尸體,都不吭聲了。

        忽然竇引生說:“還不趕緊跑!”

        三人撒腿就跑……

        這時天色大亮,遠遠看去,田野上似乎扔著一件破棉襖,又像一個黑乎乎的石頭。

        等了一夜,不見四爺回家。第二天早上,四爺還沒回來;到了上午,還不見回來,孩子又漾了奶,女人等不及,嘴里嘟噥著:“死到哪達去了!”抱著孩子想去鎮(zhèn)上。就在這時,滿囤慌慌張張跑回來,喘著氣說:“死了……他死了!”

        女人急問:“誰死了?”

        滿囤吭哧著說:“就是他……他……”

        女人明白了,渾身一顫,身子就順著門框往下軟……

        再后,滿囤報了案。警察局來了人,立案追查兇手,當天下午把保成“請”去了。

        保成進了警察局,一頭霧水,說:“你們叫我干啥?我賣肉可是交過稅的?!?/p>

        警長黑著臉問:“你昨兒見沒見過霍天雷?”

        保成說:“見過?”

        “地點?時間?”

        “在鎮(zhèn)上,天快黑了,我請他去我肉鋪坐坐喝酒。”

        “他去了沒?”

        “沒去,他急著回家。”

        “現(xiàn)在他人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警長冷笑一聲,說:“他死了!”

        保成大驚失色:“他死了?咋死的?他只是害眼,身體沒麻達呀?!?/p>

        “他讓人打死了,在黑殺口的坡頭上!”警長又是一聲冷笑:“別裝蒜了!老實交代,你跟誰干的?!”

        保成這才明白過來,大聲喊冤。

        “不老實交代?那就別怪我不客氣?!本L一擺手,過來幾個警察不容分說把保成拖進了審訊室。

        審訊室都是上刑的家伙,三番五次,保成渾身上下傷痕累累,他實在撐不住了,就畫押認了。

        殺人償命,這是規(guī)矩。

        槍斃保成那天,天氣晴朗。

        保成好吃好喝一頓,警長送他上刑場時,抬眼看了一下天,白花花的太陽當頭照著,沒有一絲風,沒有一朵云。警長嘿嘿地沖著保成笑著說:“你看過《竇娥冤》吧,竇娥是冤死的,殺她時六月天下大雪。你看看今兒這天,別說下雪,連朵云都沒有。你不冤!”

        保成仰臉看天,閉上了眼睛,兩行淚水從眼角滾滾而出。只有他知道,那是冤屈的苦水……

        半年后,霍四爺年輕的女人改嫁了,帶走了霍四爺?shù)膬鹤?。女人本來不想改嫁,可滿囤隔三岔五地敲她的門,雖說她加了木杠頂著門。她明白,霍四爺沒了,沒人罩著她,滿囤遲早會破門而入的。

        女人改嫁了,黑球、竇引生和柳老八去找滿囤,要他履行當初的許諾。滿囤讓他們別急,說現(xiàn)在給你們地沒個由頭,弄不好還會露了馬腳,往后拖拖吧。你們放心,他吐攤唾沫砸個坑,不會食言的。他們?nèi)齻€覺得滿囤言之有理,那就往后拖拖。

        沒想到的是,不到一月,國民黨垮臺了,共產(chǎn)黨建立了新政權(quán)。新政權(quán)嚴懲反革命分子、惡霸地主和土匪。土匪黑球惶惶不可終日,亡命天涯。

        幾年后,政府有了新政策:畏罪潛逃者投案自首,政府給予寬大處理。

        黑球回來了,去政府投案自首,交代了當年暗殺霍天雷的經(jīng)過。這時大家才明白冤屈了保成。可冤屈保成的是國民政府,國民政府垮臺了,是共產(chǎn)黨為他申了冤。

        時過境遷,舊事重提。霍天雷是土匪,據(jù)說有人命案,人已死,也就不再追究。滿囤、竇引生和柳老八都是貧農(nóng),當年殺害霍天雷是事出有因。還有干部說,他們殺土匪是為民除害,不給立功也就罷了,還追究啥哩。功過相抵,這件事不了了之。

        柳黑球雖是土匪,但能遵守政府法令投案自首,給予寬大處理,判刑兩年,監(jiān)外執(zhí)行。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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