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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燈燼

        2018-11-14 02:28:51
        山東文學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煙筒母親

        曉 寒

        父親是跟著母親走的。

        年輕時母親就嫌父親走得慢。這種事她不好對外人說,只好跟我們幾姊妹嘮叨,你爸啊——她無奈地搖著頭,把一個“啊”字拖得老長,像是從老遠的夢里飄來的,聽了讓人昏昏欲睡——走條路都讓我看了發(fā)火。接下來這句,就真實多了,有一種尖銳瞬間俘虜了我的聽覺。我看一眼母親,她原本松弛的臉繃緊了,右手開始不受控制地舞動。我懷疑要是父親站在跟前,她的手指有可能會戳到他的腦門上。不過生氣歸生氣,他們還是免不了一起出門,去走親戚,下地干活,上鄰居家串個門,借個米和油什么的。有時才走兩三丈遠,母親就失去了耐心,她喊著父親的名字,張繼統(tǒng),你的腳能不能提快點?怕踩死螞蟻?。磕赣H的聲音急促、干燥,冒著火星子。這么大的聲,父親肯定聽見了,但他不回話,照舊邁著從容的步子。腰上那條白手巾一搖一晃,一雙洗得發(fā)白的黃跑鞋像兩條迷失了方向的船,懶洋洋地劃動。母親白了他一眼,臉沉下去,灰蒙蒙的,一副要下雨的樣子,雙腳突然注入了力量,把父親遠遠地甩在后面。他們就這樣一快一慢,隔老遠走著,像一個即將收官的殘局,剩下最后兩顆棋子,冷落而無奈地對抗。這回,父親走得更慢,用了五年的時間,才趕上母親。

        母親是在冬天走的,那個冬天冷得硌人,一陣又一陣的風里,像是藏了數(shù)不清的刀子,順著田壟殺過來。路上積了水,東一洼,西一洼。水邊結(jié)了冰,村里人口中的麥芽冰,一茬茬的,像狗的牙齒,棱角分明,閃著鋒利的光。沒有父親遠遠地尾隨,母親孤獨地上路,冰茬因為突然受重紛紛斷裂,喳喳地響在她的腳下。這次她比任何一次都走得快,走得決絕,連背影都沒留下。父親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躺在他和母親睡過的床上,蜷縮著身子,把頭埋在被窩里一動不動,像是經(jīng)過了長途跋涉后,被一張疲憊的大網(wǎng)籠罩著。

        床上的被褥換成了新的。雪白的枕頭、床單、被套,沒有一個污點,如同剛剛轉(zhuǎn)世的鏡子,照出過往的點點滴滴,在同一張背景下,鏡頭不停地切換。母親彎著腰掃地,端著茶走動,慢條斯理地疊被子。這個存在了四十多年的房間,即使把所有的東西都換掉,也換不掉母親的氣息。這一點,父親比我們更明白。

        我蹲在床前問父親要吃點什么,他動了一下,我隔著被子感受到了父親果斷的拒絕。大姐掀開被子的一角,湊到父親耳邊,爸,你要啤酒嗎?在大姐看來,這個當口,只有啤酒還能喚醒父親的饑餓。父親喜歡喝酒,到老了我們不再讓他喝白酒,擔心喝醉了出意外,只買啤酒給他。他拿起一瓶撬開蓋子,脖子一仰,咕嚕咕嚕就底朝了天。這種喝法,連我都做不到。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沒有人相信,這是個八十歲的老人。大姐滿懷期待父親爽快地答應(yīng)著坐起來,結(jié)果父親連眼皮都沒動一下,仍舊捍衛(wèi)著原來那個姿勢。很明顯,大姐失望了。她坐到床沿上,扭過頭默默地望著父親,表情像紛亂的樹枝,夢魘般交纏。

        傍晚,父親從床上起來,拖把椅子坐在大門口,目光掃過屋坪里的水缸、籬笆、一張廢棄的桌子,然后挪向遠處,像在搜尋什么東西。我不知道他想找什么,連著屋坪的是一條泥沙路。幾十年了,這條路一直固守著最初的樣子,順著河的方向,躡手躡腳穿過空空的田壟,再翻過一座拱橋,最后一閃身,鉆進山里不見了。天冷得慌,路上一片荒涼,一條黑狗縮著脖子夾著尾巴,可憐兮兮地向橋那頭挪去。很顯然,父親什么也沒找到。他把目光收回來,在上衣口袋里搗騰了一陣,摸出一包皺巴巴的軟白沙,看得出他想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來,結(jié)果連試了幾次,都失敗了。我過去幫忙,父親一把撥開我的手,這只蒼老的手充滿了拒絕的力量。糾纏了一番后,父親終于拔出一根來,點著火吸了幾口,伴著一連串的咳嗽聲,煙霧從他干癟的嘴里冒出,在傍晚的光暈里繞來繞去,最后盤了他一臉。我們坐在旁邊,被一種巨大的茫然包圍,誰都不知道此刻該對這個失去妻子的男人說些什么。這個冬天的傍晚,天空冰藍,冷風低低地叫著。一種幽深的夢境般的靜默聚攏在我們周圍,柔軟、厚重,像是淤泥一般。

        父親吸完煙,煙霧沒有像以往那樣,把他領(lǐng)進一種毫無戒備的狀態(tài),身子變得松垮而柔軟。他照舊擰著眉,把煙屁股往地上一丟,伸出右腳旋轉(zhuǎn)著把它揉成粉末,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像是問我們,又像是自言自語。你媽呢?做什么去了?這么晚了還不回來?一連串的詰問,語氣里充滿了責備。父親冷不丁冒出的話讓我們面面相覷。我愣了下神后,接過話頭,爸,我媽還在做事呢,等下就回來了。父親聽了眉頭舒展開來,他說那好,等她回來就吃飯。這時,我們才知道,父親的記憶突然短路,他恐怕連想都沒想,就把自己毫不猶豫地丟在了昨天。

        大姐一臉焦慮,把我拉到一邊,爸成這個樣子了,往后怎么得了?她低著頭,不停地搓著雙手,仿佛這個世界又塌了一半,這無疑是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事實上,我并不如大姐那樣擔心。父親一輩子在泥巴里打滾,他只是沿用了一個農(nóng)民的狡黠,為暮年的孤獨和悲傷找到了一塊緩沖的平地。往后,還跟以前一個樣子,母親隨時會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幫他找東找西,給他念緊箍咒。這樣也好,父親什么也沒失去,心里那些牽掛和依賴,原封不動,完好如初。

        實質(zhì)上,父親和母親的婚姻是那個年代的產(chǎn)物,和身邊眾多的同齡人一樣,頂多算一對柴米夫妻。走的是祖宗的老套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親對父親有種種的不滿。她嫌父親抽煙。父親煙癮大,他自己做了把煙筒,一根兩尺多長的水竹子,在麻石上磨得溜光,再在兩頭套上黃銅煙嘴和煙斗。這把煙筒像愛人一樣伴隨著父親,消弭著他的白天黑夜。煙火在上面越積越多,越來越濃,泛著隱隱約約的光,看上去像古畫中的物件一樣遙遠。每天吃過飯后,父親拿起煙筒,從鐵皮煙盒里撮一撮煙絲,塞進煙斗。嚓的一聲,洋火著了,父親粗大的手指上升起一簇藍色的火苗。伴著他嘴里吧嗒吧嗒的響聲,煙斗里的煙絲一明一暗,像我家那盞老式煤油燈,失去燈罩的庇護后,膽怯的火苗,在夜風的威懾下躲躲閃閃。父親抽煙和別人不同,一連抽上六七袋,煙斗燒得嘰哩咕嚕地響。黏稠的煙油冒出來,滴到地上,哧的一聲,變成零零星星的黑點。那些黑點兒像是父親身上遺落的某樣東西,一個個鼓著眼睛,啞然地審視著周圍。煙霧漸漸密集,把父親和外界隔開,為他構(gòu)筑起一個虛妄的世界。他躲在這個世界里,沒有人知道,是找到了自己?還是丟失了自己?嗆人的草煙味在廳屋里肆虐,母親路過時總是捂著鼻子,眉毛打著結(jié),彎彎曲曲,像一座陡峭的難以攀越的山。

        她也嫌父親喝酒,她當著我們的面大聲責備父親,你總有一天會被酒醉死了去。父親習慣了母親的刀子嘴,他一聲不吭,用沉默熟門熟路地敷衍著母親。父親好酒不假,但遠沒到酗酒的地步。母親也只是反對,并不擔心他酗酒。母親再清楚不過,就算他有意做個酒鬼,也拿不出這筆本錢。父親就是經(jīng)不住人家的勸和哄,和他一起喝酒的都是知根知底的鄰里親朋,酒倒好了,開場白大同小異。統(tǒng)生,你又不是不能喝,喝這點還會醉?邊上的人趕緊幫腔,人家一勸一哄,父親就順著桿子往上爬。他乜斜著眼睛端起杯子,也不看里面的酒是多是少,便呵呵笑著,喝這點那肯定沒事。只要一端杯子,局面就失控了。父親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喝,像喝水一樣。喝到最后,他就跟人家討酒喝,再倒一杯,喝完這杯不喝了。這個時候,父親已經(jīng)醉了。每次喝得踉踉蹌蹌回來,照例會遭到母親的訓斥,又喝那么多?你沒見過酒是吧?酒給了父親底氣,他的嗓門大起來,蓋過了母親,只是口齒不清,好端端的一句話說得磕磕巴巴。你莫,莫管得寬,喝,喝兩杯,怎么了?然后倒在床上打起了呼嚕。

        父親確實大醉過一回,把郎中都叫來了。那是三哥把被褥從學校挑回來的那個晚上。父親是希望三哥好好讀書的,他在飯桌上對我們說,你們十一姊妹,總要讀一個出去,就老三吧,賣禾種都要讓他讀。三哥在兄弟里排行第三,成績好,是讀書的料。結(jié)果上高中后,他說那些老師太兇了,便自作主張,一股腦把東西挑了回來,堅決不肯去了。那回,我們都認為父親不行了。醫(yī)生在給父親打針,母親把一杯濃茶放在床邊的小方桌上,轉(zhuǎn)過身偷偷地抹眼淚。她的陰沉在臉上聚集起來,成為一種針對父親的洶涌的酸楚和無奈。那時候,我還在上小學,也站在母親那邊,反對父親喝酒。我就是弄不明白,明明知道會醉,喝那么多做什么?

        母親最嫌父親的,是他只知道老老實實地做事。往往是這樣,父親正在灶屋里洗碗筷,母親一把搶過來,這些事不用你操心,我會做。言下之意明白得很,父親是個男人,要出去干正事、大事,而不是在這些雞毛蒜皮家務(wù)事上浪費時間。偏偏母親嘴里的正事、大事,父親就是干不來。有一次,新來了個姓吳的辦隊干部,母親叫父親去請他到家里吃頓飯,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以后好多多少少受些照顧。父親死活不去,他一反常態(tài),像個話嘮一樣搬出一大堆理由。我跟他不熟,又不是親戚,也沒事要求他,請他吃飯做什么?母親急得直跺腳,罵父親,你真是個死腦殼。

        我對父親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來源于母親,他曾長時間地停留在我的記憶里。抽煙,喝酒,下地干活,這是父親生活的全部。他不緊不慢地重復著這幾件事情,對付著一個個無休止的寡淡的日子。時間似乎拿他沒有任何辦法,今天看到他,是這個樣子,明天看到他,也是這個樣子,隔上三五個月,還是這個樣子。那時候,我在心里認定,父親是一個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就像山上那些年老的樹,比一個村莊更老的樹,它們一次次經(jīng)過我,和我對望,用我剛認識它們時的表情。

        我結(jié)婚比較晚,婚后去了縣城謀生,在城里買了房子后,接父母來住。父親來時,除了幾件換洗衣服,還帶著他那把煙筒。我說,爸,在我這煙筒就不用了,抽這個。我把一條蓋白沙遞給父親,他拆開,抽出一根點上火,時間順著煙的方向,一截截化為灰燼。最后一個煙圈從父親嘴里出來,越來越大,蕩開屋子里的寂靜,逃出我的目光。剛洗的煙灰缸里,有一小截完整的煙灰,還在懷想著它的雛形。父親看了一眼,貌似在懷疑記憶的可靠性,自己到底抽沒抽過煙?他說這什么煙啊,抽了跟沒抽一樣。還是草煙好,你去把我的煙筒拿來。我把煙筒拿給父親,看著他熟練地完成那一套程序,裝煙絲,用手壓緊,劃火柴??蛇@一次,并不如平日那么順利,他使勁地吸著,但沒有聽到我聽慣了的那種順暢的咝咝聲。他的臉憋得通紅,腮幫子鼓得老高,額上的青筋像一條條吸飽了血的水蛭,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父親不肯輕易放下煙筒,又拿它沒有辦法,就像置身于一場博弈,手里攢著籌碼卻不知如何下手。一袋煙抽得馬馬虎虎,草草收場。父親沉默了片刻,隨即很輕松地對我說,先放回去吧,昨天夜里車子吵死人,沒睡好,等過兩天再用。

        我接過煙筒打量著父親,他頂著一頭灰白,黧黑的臉上像有八爪章魚爬過,留下拖泥帶水的爪痕。一條生命,要經(jīng)歷多少風吹雨打,才會如此的滄桑?而這些,在我眼里,都被所謂的距離一筆勾銷了。我終于開始相信,距離越近,真相越容易遭到篡改。歲月無情地否定了我早先那個天真的結(jié)論,到底還是舉起了手中的刀,對準了我的父親。我的心像被利器猛地扎了一下。仿佛有很多東西穿過我的身體,那么緘默,那么迅捷,那么頑固,讓我猝不及防。

        那段日子,我和父親心照不宣,都不再提煙筒的事。從那以后,父親再沒有用過那把煙筒。父親和生活斗了一輩子,就像一個看守瓜地的農(nóng)人,手持鐮刀棍棒,嚴防偷瓜賊的到來?,F(xiàn)在他老了,沒有力氣再斗了。

        白天,我和妻子出去上班,父親和母親呆在家里。有時候,在我準備出門的那會,母親跟到門外的走廊里,小聲提醒我,你爸的煙沒了?;蛘哒f,酒沒有了。煙和酒買回來,母親默默地看著父親吸煙,看著父親坐在飯桌前舉杯喝酒,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她的臉上竟多了一抹笑容。時間真是個好東西,它最終讓母親寬恕并理解了她身邊的這個男人。

        秋天的時候,我接父親來縣城,這是母親離開后的第二個年頭。

        父親沒有贊同也沒有拒絕,任憑我把他扶上車,替他系上安全帶,像個聽話的孩子。

        一路上,我把車速放慢,走一段報一個地名,文市、樓前、澄潭江、大瑤、荷花,這些地名都是父親熟悉的,搞集體時他擔石灰經(jīng)常從這些地方經(jīng)過。我試圖用這樣的方式喚醒父親結(jié)滿蛛網(wǎng)的記憶。

        父親一邊聽著,一邊嗯嗯地點頭,短暫的茫然過后,渾濁的眼睛里掠過一線明亮的光。他指著路邊的一座橋說,這里我來過啊,到篳溪塅擔石灰就從這里過。他心里那道閘門突然打開了,往事像水一樣清澈地流來。你看,那是渡槽,去你表叔家就要過渡槽,你跟我去過的。父親把身子往后靠了靠,那時候好啊,十幾個男勞力喔嗬喧天,每個人擔一百多斤,也不曉得累,有一回擔子在肩膀上,人就睡著了。父親說到這里忍不住笑出聲來。父親說的這事村里人都知道。有一次他和上屋的巫光南一起去擔石灰,到家時天快要亮了。一路迷迷糊糊地走著,突然醒來發(fā)現(xiàn)過了廖家壩,快到蔣家坪了,這等于彎了六里多路。很長一段時間,這件事都被村里人當笑話講。當時,兩個人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當然沒真抽,主要是真抽了也解決不了問題,只好啞巴吃黃連,掉過頭來,悶悶不樂地往回走。從老家到縣城的路上,父親沒停過嘴巴,我默默地聽著,不時插一嘴。我很為父親高興,希望借此把父親從昨天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

        父親腿腳不穩(wěn),他走動的時候,扶著墻、凳子、床、沙發(fā)。這些平常的東西,都成了父親安全的依賴。即使扶著這些東西,父親還是不放心,一步一搖,像機器人一樣。有時候我扶著他,一再叫他不用擔心,他嘴里答應(yīng)著,好,好,那我曉得咯。眼神卻猶疑不定,腳很不情愿地伸出去,在地上點一下又縮了回來,像在試探著什么。在他看來,他這個兒子也不是絕對的可靠。他懷疑身邊的這個世界,不再是以前那個世界。在他的感覺里,周圍的一切都是搖晃的,充滿危險的,隨時有可能轟的一聲塌下來。

        我住的是一套老房子,設(shè)計上存在缺陷,臥室離衛(wèi)生間有點遠。我特意為父親準備了一個塑料桶,倒些水在里面,這樣可以減小氣味。我告訴他不用去廁所,就用這個桶子。父親以為我在哄他,他說這不好吧?在他看來,這是一件不體面的事情。我說有什么不好呢,這樣多方便。他還是不相信,想再確認一下。他指著桶子,用強調(diào)的語氣說,就是這個桶子吧?我說是的,父親終于放心了。我對父親說,這個桶子就放在這里,你不要去動它,早上我會拿去倒掉。父親再一次點頭,表示明白了我的意思。一連幾天都相安無事,我相信父親是明白的,并非大姐說的那樣。

        有一天下晚班回家,走進父親的房間,發(fā)現(xiàn)桶子里的尿全倒在了地上,房間里就像一個水池子一樣,整個屋子布滿了尿騷味。爸,我不是告訴你不要去動嗎?我心里一急,聲音不由比平時大了許多。大概我很大的聲音嚇到了父親,他囁嚅著說,我,我看見你搞不贏,就想幫你倒一下。不要緊,我沒倒在屋里,都倒在門前屋溝里了。我沒有回話,屋子里一片闃寂。我們住在鄉(xiāng)下老屋里的時候,洗腳水和洗臉水都是往屋溝里倒,嘩的一聲,就完事了。父親是把這里當成以前的老屋了。見我不說話,父親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沒事,不要發(fā)火,等下你媽回來看了不好。我發(fā)現(xiàn)我的態(tài)度不對,趕緊說,爸,沒事了。

        我拿來拖把,把房間拖干凈,再用清水洗一次,拿抹布抹干,然后點上一盤檀香,屋子里的氣味小了許多。我突然覺得我想把父親從昨天拉出來的想法是多么殘忍。對他而言,最好的方式,就是活在昨天,那里有一本存儲著快樂和幸福的折子,可供他無限額地支取。

        周末,我在家陪父親。父親顯得很高興,就算只是坐在一邊,默默地看著我忙這忙那,一句話也不說。我偶爾去看下書,父親就拖一張椅子坐在我邊上,我能聽到他日益微弱的呼吸。他怕我不高興,你看你的,我就坐一下,不妨礙你。可是一會,父親就坐不住了,他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你給我扣下這個扣子吧?你有煙嗎?我一根煙都沒有了。其實,他的衣袋里就放著一包煙。我要喝水,你拿大杯子倒一杯。只要我動作稍微慢一點,父親馬上補上一句,語氣也換了,用了一個“請”字。我請你幫我一下咯——印象里,父親從不這樣說話。他反常的客氣讓我心里涌過一陣酸楚,趕緊把書放下,一件件為父親做這些事情。這些事有的是真做,有的剛做完,父親就忘了,得跟他一遍遍解釋。最后,父親滿意了,像我小時候拿到他給我的糖果一樣笑起來。

        有一天中午,因為頭天晚上寫東西到深夜,我想好好睡個午覺。我說,爸,我睡一會,要不你也睡一會吧。父親說好。我把父親安頓好就在沙發(fā)上躺下了。模糊中聽到父親的房間里傳來很大的響動。我爬起來看到父親站在窗前,他弓著身子,雙手抓著防盜窗拼命地搖晃,防盜窗發(fā)出哐啷哐啷的巨大的響聲,像冬天的風在死命地拍打,這情形讓我想起關(guān)在籠子里的孤獨而憤怒的豹子。父親一邊搖一邊大聲地喊,喔嗬——對門嶺上有人嗎?有人應(yīng)一聲啊。自然是沒有人答應(yīng)。窗子外面是一條大街,人和車匯成一條時斷時續(xù)的河流。越過大街是僵硬的樓群,一直漫延到瀏陽河南岸。父親的視覺和感覺已經(jīng)無法達成默契,他把這個城市的中心當成自己的老家了。在老家,山上勞作的人們確實是這樣喊的,用喊聲來驅(qū)趕疲憊和孤獨。山隔得不近也不遠,但喊聲必須大過風和草木的聲音,否則對方聽不到?,F(xiàn)在的父親回到了原來的父親,他在喊過去的自己。那個在山上伐木的自己,那個挑著一百五十斤谷腳步穩(wěn)扎扎的男人,那個用一個通宵把石灰從百多里外挑回來的男人,那個一杯接一杯喝著烈酒的漢子。只是這時候的父親,聲音嘶啞蒼老,陽光從窗子里漏進來,跌進他一頭紛亂的白發(fā)。

        我不敢去叫醒父親,生怕他一回頭,我的眼睛會出賣我。我努力找尋著能夠逃離這無法忍受的現(xiàn)實的途徑。過去,仿佛那是遙遠的過去,沒有什么事能難倒父親。他趕著牛在月光下翻地,背著吃了生蠶豆中毒的大哥跑十五里路搭班車去縣城,扛著被子和米送我去外鄉(xiāng)上中學。他默不做聲地做著這些事情,讓我們懂得,在風雨來臨的時刻,總有一棵可以倚靠的樹,一棵龐大的不會倒下的樹,他拼命打開枝葉,自己經(jīng)歷風雨。

        想起前幾天給父親洗澡的時候,我為他抹上沐浴露,給他擦洗身子。時間在他雪白的皮膚上打上了褐色的斑點,我的手感覺不到肌肉的存在,面對著我的,幾乎就是一副輕飄飄的骨架模型。他坐在凳子上,死死地抓著我的雙手,就像翻滾的波濤中的一葉孤舟,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巨浪卷得無影無蹤。

        我的淚最終沒有忍住。

        今年端午節(jié)后,父親越來越安靜了,這是一種帶著某種征兆的安靜,讓我的心跟著懸了起來??墒?,我什么也做不了,就像一場戰(zhàn)事的前夕,明明預感到危險一步步逼近,卻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對策。

        他懶得坐起來,懶得說話,懶得翻身,大部分情況下,用同一個姿勢面對著世界。躺在床上,蜷縮著,像個睡在帳篷中的迷路的探險者,一半昏睡,一半茫然,看起來,生存或是消亡的前景都是一樣的無關(guān)緊要。

        柏拉圖說,人生就是在練習死亡。是不是每個人都是一部內(nèi)容重疊的哲學?從父親的身上,我看到了一條生命殘忍的軌跡。等到有一天,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將和父親一樣,成為某樣東西的奴隸,就像禁錮在琥珀中的蟲子一樣。那個東西可以叫命運,可以叫時間,也可以叫衰老。只是那個時候,叫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六月的一個黃昏,父親走了,他是無疾而終,在時間里耗盡了自己。屋外,夕陽剛剛散場,天還很悶熱。田里的禾苗正在抽穗,菜地里,瓜菜一片蔥蘢。這些名叫莊稼的東西,和父親相處了一輩子,就像父親的孩子。從此,它們將和我一樣的不幸。

        父親靜靜地躺在床上,就在前一刻,他還微微地張開眼睛看了我們一眼,沒有說一句話,然后安詳?shù)睾仙狭搜劬Α_@是父親的秉性,做什么都一聲不吭,默默地吃飯,默默地干活,一天難得說幾句話。到最后的一刻,他都沒有忘記自己的行事風格。

        入棺的時候,我在父親身邊放了一瓶酒,不是啤酒,是五十二度的白酒。我喜歡那個喝著烈酒的父親,滋的一聲,一杯泛著白花的酒隨著滿滿的力道直達臟腑。到這時為止,我已經(jīng)是酒場上的???,為夢想為感情醉倒過一次又一次。那年和女朋友分手回來的路上,一個人喝了一瓶白酒,在路邊的荒草地里睡了大半夜,醒來時看到滿天越秋的星斗,低低地壓下來,遠處的田壟上連蟲子的叫聲也沒有,只有一團團冒起的白煙,爬起來扶起落滿冰涼的露水的單車,恍惚中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僅僅在喝酒這件事情上,我遺傳了父親的基因。父親喝了那么多酒,我從未看見他流過眼淚。我與父親最明顯的區(qū)別,就是在酩酊大醉時,總是關(guān)不住淚水的閘門。

        在我還沒學會抽煙喝酒以前,我認為父親是一個沒有情趣的人。他不會打撲克,不會唱歌,不會下棋,除了煙酒,我不知道他的愛好是什么。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卑磸堘返恼f法,父親是一個不可交的人,直到那把胡琴的出現(xiàn)。那把胡琴是父親一手做的,除了兩根琴弦是買來的,其它東西都是就地取材。琴筒是一截普通的楠竹,膜是一塊菜花蛇皮,柱子是一根小毛竹,弓是苦竹的鞭。弓毛本來是要用馬鬃的,村里人連馬都沒見過,哪有馬鬃呢?結(jié)果就用一綹山棕代替。這把琴簡陋、粗糙、滑稽,就不應(yīng)該叫琴。一個夏天的晚上,父親坐在屋坪里拉琴,他拉的是花鼓調(diào),聲音連貫,順暢,顯然不是初學者的水平。這是我聽到過的最本色的琴聲,清湯寡水,一馬平川。琴弓在父親的手里一來一去,卻感受不到激越、高亢、嗚咽、低回,那些凸起都被他一一削去,棱棱角角也被他磨平。這也是我唯一一次聽到父親拉琴,那次以后,父親再沒拉過,那把琴也不知所終。父親是什么時候?qū)W會拉琴并做了那把琴,我不得而知,大概是我還沒來到這個世上以前。這個夜里,初為人師的我突然理解了父親。那琴聲是父親夢想的出口,雖然那個出口小到不被我以外的任何人察覺,但就是再小,畢竟也是一個出口。有誰的夢想,原始階段就在敞開的大平原上騰空而起呢?只是那個小小的出口也沒給父親留下,被接踵而來的柴米油鹽春種秋收給堵死了。結(jié)果,父親放下了琴,拿起了煙筒,端起了酒杯,一直到老都沒有放下。煙酒,對于父親,是一種藥,一種安魂的藥。

        棺蓋緩緩地蓋上,我聽到撲的響了一聲,這是我和父親的永訣。從此,我就是一個失去了庇護的男人,要獨自去面對一個世界的風雨,盡管我早已有了應(yīng)對風風雨雨的經(jīng)驗,但心里還是涌上來一種說不出的恐慌。

        夜幕落下,墨色在屋場上涌動。大哥在父親的棺木上點了盞燈,一個粗瓷碗裝著植物油,一根草紙捻的燈芯擱在碗邊?;廾鞑欢ǖ臒艄?,為父親的亡靈,照亮通向天國的路。剛點上不久,一陣大風刮來,看這架勢,這陣風是昨天的風的延續(xù)。昨天午后,一股颶風夾著漫天傾斜的雨點席卷了村莊,把對面山上一棵碗口粗的杉樹攔腰折斷,留下一個撕裂的樹樁不祥地指向空空的天空。燈突然滅了,滅在這陣風里。大哥劃著火柴再次點燃,在微弱的火光里,我看到了燃燒后那截灰褐的燈燼,舉在風中,像我經(jīng)過十字路口茫然四顧的時候,誰為我插上的路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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