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俊

醉 獅

那天大概是正月初七或者初八吧，反正熱鬧的初六已過，拜神的十四又還未到。人人悠閑得很，聚在村里的小店吹牛的吹牛，賭錢的賭錢，一年也就這幾天閑工夫。小店的老板阿福左手拎著一杯酒，右手抓著一把鹽花生，享受這祥和的時光。一杯下肚，臉色通紅，眼眶泛血。他坐進閑聊的人群里，大家感嘆年味越來越淡，簡直不像過年了。阿福說，主要是現(xiàn)在不唱戲、不舞獅子了，以前有人來舞獅拜年，大家燒鞭炮多熱鬧。人群里有人說，哪個還敢舞，誰都怕鞭炮?！坝惺裁磁?？”阿福說，“要是我年輕幾歲，定要舞一把，現(xiàn)在不靈活了?！眲e人又說：“阿福最怕死的，那年被大水淹了一次至今沒下過河?！?/p>

“年輕十歲也舞不了?！庇腥烁胶汀０⒏Ｒ贿呎f我就舞給你看，一邊要去店里找獅頭。幾個人趕緊勸他，“喝醉了就睡一覺吧，不要出洋相?！卑⒏２灰啦火?，硬是把獅子搬了出來。這時候，賭錢的一批人紛紛跑出來看熱鬧。幾個人在勸，幾十個人在慫恿。阿福沒有退路了。他把獅尾綁在腰上，一手撐起了獅頭。人群里爆出一聲“好！”他的妻子大罵他是蠢貨，聲音早被喝彩聲蓋了過去。人們紛紛掏錢買小封的鞭炮，擁著阿福來到附近收割后的農(nóng)田。

“來吧！”阿福說著就把頭套進獅頭里，有模有樣地舞起來。人們團團把他圍住，燒起香煙，點燃鞭炮往阿福腳下、身上丟去。阿福腳步踉蹌，躲也不及，逃也不遠，雙腳像踩在滾燙的鍋上。人群里發(fā)出陣陣滿意的哄笑聲。煙幕越來越濃，只能看見一個黑影飄飄忽忽，他們也顧不上欣賞舞獅了，一個勁往黑影丟去點燃的鞭炮。鞭炮燒完一堆又新買一堆。他大概是醉了，竟然摔倒在地上，“快丟??！”有人喊一聲，大家反應過來，紛紛把鞭炮往阿福身上丟，阿福被炸得奇跡般逃出煙區(qū)。來到人群中，“歇一歇，歇一歇，咳咳，咳咳?！卑⒏１晃M肺里的濃煙嗆得眼淚都流出來。

“好，歇一歇，阿福厲害?。　睅兹诉f上香煙，阿福說抽了一條煙在肺里了，沒接。他大口大口喘著氣，眼睛紅得駭人。褲腳被燒沒了一圈，腳紅一塊黑一塊，頭發(fā)里也夾著紙屑。店里的小鞭炮被買完了，他們連大卷的鞭炮也買過來，堆在田里。阿福吃驚地看著滿地火紅的鞭炮紙。歇了一會，大伙說快點出獅吧，下雨了難搞。阿福又套進獅頭里，剛走到田中間，一卷卷的鞭炮就飛了進來。威力真大，像一團大火。阿福東躲西藏，終究走不出火線。他像個猴子上躥下跳，發(fā)出嚯嚯的叫聲。整了兩個多小時，大伙過癮了，就不再掏錢去買，合計著又打了個紅包給阿福。

阿福坐在田邊，他試著站起來，很辛苦。他對旁邊一個年輕人說，扶我回去吧。年輕人狡黠地說：“我去叫你老婆來扶?！卑⒏Ｒ宦?，趕緊咬牙一瘸一拐地撐回店里。妻子嘮嘮叨叨扶他坐下。

阿福問：“今天鞭炮賣了多少？”

“差不多三千。”

“哦，竟有這么多，呵呵，果然是筆大生意。”他說。

阿 寶

“有飯吃了嗎？”見面不問你吃了嗎，卻問有飯吃了嗎，這便是阿寶。

你若說有了，他就隨你進屋，自己動手就餐?？墒钦l也不會怪阿寶不懂人情，他畢竟是個傻瓜。阿寶并不是天生弱智，兩歲多的時候發(fā)了一場高燒，燒退去后人就傻了。媽媽以為阿寶變得懂事了，不愛吵也不愛鬧。直到五六歲還講不出一句完整話，她才相信自己的兒子確實是個傻瓜。生了阿寶后，夫妻倆一直沒有孩子，傳聞是他爸的身體原因。阿寶預備班讀了兩年，一年級讀了兩年。阿寶媽媽找到校長，和他說，阿寶已經(jīng)十歲，再留級就老了，你高抬貴手就讓他升級吧。校長堅決表示不同意，說這是有文件規(guī)定的，分數(shù)太低只能留級，我也不想讓他留級，學校的臉年年被他丟盡了。阿寶媽說，那就不讀了。校長說那就不讀吧。

休了學，天天放牛。阿寶十多歲的身材竟很粗壯了，他騎在那頭羸弱的小牛背上，小牛被壓彎了腰。干農(nóng)活的鄰居問他：“晚上這頭牛是不是和你睡?。俊卑殗烂C答道：“它不跟我睡的?！倍旱么蠹夜Α０毞植磺宀莺秃堂?，他媽媽一再告訴他，長得高高整整齊齊的是禾苗，路邊的才是草。但他還是經(jīng)常看著?？泻堂鐭o動于衷。村民認為阿寶無法勝任這份差事，央求他媽不讓他放牛。

“阿寶一個下午就把我半年的糧食吃完了?！庇械娜苏f。

這樣，阿寶媽媽只好把牛趕了十幾里路，交給西灣的外公看管，到了耕田時節(jié)再走十來里路把牛牽回來。阿寶跟著媽媽干農(nóng)活，背一把鋤頭，手把手教，怎么鋤地，怎么播種。他干活很賣力，很認真，做起來就不知道歇，叫他喝水，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渴了，咕嚕咕嚕能喝一大瓶健力寶的水。阿寶后來分得清哪些是花生、玉米、黃豆苗了，可是禾苗和雜草始終分不清?？粗笃暮堂纾锌卣f：“這么嫩的草給阿烏吃就好了?！卑跏撬o那頭小牛取的名字，久不見，阿寶想小牛了。

有人在礦山為阿寶找了份工作，無須動腦，搬礦石的，天生神力的阿寶定能勝任。不過他媽不肯，盡管熟人一再強調(diào)不是下礦井，只是在露天搬礦，他媽還是不愿阿寶出門?！鞍氉霾粊淼摹！彼f。

阿寶的父親在他二十多歲時得肺病死去了。他父親常年在礦粉加工廠做工，覺得身體難受得挺不下去時才到醫(yī)院檢查。據(jù)說那個肺簡直不像人的肺了，不久后阿寶父親就離開了人世。廠里出三千元做法事，還是“出于人道主義”。阿寶媽媽勢單力薄，沒有別的要求。從此母子倆相依為命。媽媽也老了，這是一個多么堅韌的女人。白天忙家里的四畝田地，播種、下秧、打蟲、灌水樣樣離不開她，晚上又去私人廠里干活，每天忙個不停。一年到頭沒見她穿過新衣裳。她把阿寶養(yǎng)到三十二歲，自己也先走了。經(jīng)常頭痛，舍不得花錢去治，忍著忍著，一天晚上，還在廠里上著班，忽然倒地翻滾，口吐白沫。救護車來到人已經(jīng)走了。

族里開會商量解決阿寶生活問題。方案是阿寶家里的房子和四畝田地給他大伯，他大伯負責阿寶一日三餐。大伯在會上慷慨激昂、拍著胸脯表示沒問題，即便沒有房子和土地也是子叔間應盡的義務，私下卻和人說吃虧得很，“阿寶吃得又多，干活又不會”。誰曉得會不會，反正伯母出去忙活阿寶總是跟在身后。小牛作為遺產(chǎn)，也從外公家牽到了大伯的棚里。

阿寶在大伯家怕是吃不飽的，明明已經(jīng)吃過午飯，到別人家里玩，見面老愛問：“有飯吃了嗎？”阿寶這人，誰叫他幫干活，從來都是很勤快。（這一點他伯母有些意見：“難怪幫我干活時總是沒力氣，力氣都幫了別人?！保┧源蠹乙矘芬獍扬埐四贸鰜斫o阿寶吃，還真能再吃兩碗。后來有人就說了，說不定他伯母每天只給阿寶吃兩餐。這話傳到他伯母耳中，大發(fā)雷霆，把阿寶當出氣筒，稍有不順，指著就罵，說他害得自己被別人說三道四。阿寶漸漸地不愛待在大伯家中，誰叫他干活他就去，特別賣力，錢又不用給，招呼吃個飯就行，有肥肉尤其歡喜。有的好心人還把不穿的舊衣服送給他。

有個調(diào)皮的人，把報紙撕下一角，寫上“一元”二字，交給阿寶說，這是一塊錢，你拿去買冰條吃。阿寶高興地跑去小店，那人笑得捂肚子。不一會，阿寶吃著冰條慢慢地走回來，還是一塊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