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一、意外和荒誕
近讀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說集《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和《大教堂》等,覺得他雖然也寫“底層”,但有別于國內(nèi)的“底層寫作”潮流。卡佛的短篇以寫藍領(lǐng)生活見長,這無疑與他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四十歲以前,卡佛無時不擔心自己屁股下的椅子被人抽走,幾乎從沒有坐穩(wěn)過,一次又一次地被生活打得顛沛流離,但從沒有間斷過寫作。讀過他的作品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他寫的又不僅僅是底層,他并沒有簡單地停留在描繪或展覽苦難的層面,而是鋒芒直指人心、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東西。
比如《瑟夫的房子》,我們可以將這篇小說演繹成一個中國式的愛情故事:一對早年的戀人,男主角姑且名之為楊偉,女主角則可叫白麗,有一天楊偉在反思自己近年的種種不規(guī)矩不稱職后,認為很對不起前妻,于是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自己剛剛從酒友馬國的手里租到了一套房子,這套房子在海邊,“從這兒的前窗,你就能看見海?!边@對于在濟南或太原的廉租房里居住的白麗來說自然是個誘惑,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楊偉的誠意,于是飛到了前夫的懷抱里。然而沒過幾天,馬國來了,很不客氣地對楊偉說,我女婿死于海難,我得把我的寶貝女兒接回來,所以很對不起啊楊先生,請你務必在月底搬出這套房子。小說到這里出現(xiàn)了意外。這對于楊偉自然是個打擊,搬出這套房子就意味著他和白麗第二次握手的結(jié)束。
小說的主體就是楊偉和白麗在聽到這個消息后,二人復雜的情感反應和戀戀不舍。故事就這么簡單,幾乎沒有多少轉(zhuǎn)折,沒有多少情節(jié)的突變。看來房子問題不僅在中國,在任何一個國度都是成就愛情的物質(zhì)根據(jù)。聯(lián)想到卡佛的經(jīng)歷,他一定有過類似的體會,小說里的兩個男人全部是酒徒,而卡佛也是個離婚男,沒有房子,自然深深體會到房子的重要。當然,卡佛寫的絕對不是房子問題,我只是覺得有這種體驗,小說才會寫得這么準確。一對戀人就要分手了,小說也該結(jié)尾了。
“今晚我們會把房子打掃干凈?!边@是小說的結(jié)尾。
這是一個精巧的故事,至少有著歐·亨利小說的精巧或意外。對于意外的經(jīng)營,一種是開始包裹得很嚴,不動聲色,深藏不露,到了結(jié)尾,忽然臨門一腳,意外暴露出來;另一種意外,則是在一開始或者故事開始不久,即和盤托出??ǚ鸾?jīng)營意外的方式當屬后者。歐·亨利的小說,告訴你意外之后,小說也就結(jié)束了。而卡佛不同,卡佛是告訴了你意外,故事往往才剛剛開始。這種意外,我們或許可以看作是宿命,人生的荒誕一種。事實上,人生并不總是符合邏輯的,所以,這荒誕也在情理之中。
二、結(jié)尾和小說的美德
卡佛的小說,結(jié)尾大多這么簡潔干凈。
僅僅是簡潔干凈嗎?還以《瑟夫的房子》的結(jié)尾為例,“今晚我們會把房子打掃干凈?!币痪湓挘鄠€字,一股無奈和憂傷撲面而來,擊中了你的心。中國作家,大概只有汪曾祺能寫這么漂亮的結(jié)尾。簡潔的卡佛,讓我想到鄭板橋的題書齋聯(lián):“刪繁就簡三秋樹,領(lǐng)異標新二月花”。于是他的小說成了小說里的詩,詩中的絕句。
當然我還想,卡佛的小說是節(jié)儉的,這自然是一種美德。我們不妨將它稱作小說的美德。就像他和他的人物要在生活中省吃儉用一樣,卡佛的一篇小說往往要“削”十五到二十遍,他甚至把自己的文字“削”到瘦骨嶙峋。但他一直反感人們?yōu)樗男≌f貼上“極簡主義”的標簽,他“削”的是自己清楚該“削”掉的,“削”的結(jié)果是——少就是多。
三、失敗的人生和小說的道德
對小說的閱讀,通常,我們總是期待著情節(jié)的突變、逆轉(zhuǎn)——即對意外的期待。我們也許忍受不了卡佛流水賬式的沉悶的敘述,事實上,這個冷酷的家伙,偶爾也會帶給我們一些驚喜。當然,我指的不是情節(jié)或小說現(xiàn)實的喜氣洋洋,而是指他在打破這種沉悶時,給人的一種痛快淋漓甚至是惡毒的一擊。
比如他的小說《維他命》,小說寫的是失業(yè)者的一種生存現(xiàn)實,“我”的妻子“帕蒂”及朋友唐娜推銷維他命的故事。在這里我們看到了“維他命”,即物質(zhì)對底層人們的擠壓,這種擠壓更主要的是對靈魂的無情的壓迫、撕扯和剝蝕。帕蒂在夢里還要接著推銷維他命,她和“我”交流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維他命,似乎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就是工作和工作的對象(維他命)。但很快,卡佛讓他的人物暫時離開維他命,而滑向一段婚外情,有趣的是,這種婚外情的進展又因為局外人的出現(xiàn)而受阻,在酒店,“我”的朋友對唐娜提出無理的要求,條件是給她一些錢?!拔摇睂Υ烁械絻?nèi)疚,但是接下來的事讓“我”也大吃一驚,然后這種婚外情很快熄滅,留下一片灰燼。
我試著打破沉默:“唉,唐娜,對不起,發(fā)生了這些……但別因為這個煩了?!?/p>
“我其實需要那些錢,”唐娜說,“我是在想這個呢。”
我繼續(xù)開車,沒去看她。
“真的,”她晃晃腦袋,接著說,“我真的需要錢。我不知道怎么辦?!比缓蟮拖骂^,哭起來。
我們本以為這是一段愉快的跑題或者是一種流水賬式的無節(jié)制的生活展示。但是,讀到這里,你馬上感到了卡佛的狡猾和冷酷。小說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一種冰涼的現(xiàn)實。沒錯,卡佛小說里的生活是在零度以下的。小說里不斷出現(xiàn)一些麻煩,永遠得不到解決,似乎,也永遠解決不了?!拔矣执蚍艘恍﹦e的東西,但我管不了太多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正管不住自己似的翻滾下來?!边@似乎是卡佛小說的一種現(xiàn)實隱喻。他把這些東西呈現(xiàn)出來,然后冷冰冰地看著我們,而他的嘴角則掛著一絲竊笑。
但能說是一種狡猾的竊笑嗎?
這其實是卡佛的誠實,也是小說的道德。
卡佛在自己的寫字臺旁貼了一張卡片,一面寫著:“陳述的基本準確性是寫作的唯一道德。”所以,他要求自己道德。他說:“無論是在詩歌還是在小說里,用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去寫普通的事物,并賦予這些普通的事物——管它是椅子,窗簾,叉子,還是一塊石頭,或女人的耳環(huán)——以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這是可以做到的。寫一句表面上看起來無傷大雅的寒暄,并隨之傳遞給讀者冷徹骨髓的寒意,這是可以做到的。”
四、還是回到“意外”
卡佛對苦難究竟有多大的承受力?這是我讀他的小說時常常想到的一個問題。是現(xiàn)實的冷酷形成了他的小說觀,還是他對現(xiàn)實的思考決定了他的小說現(xiàn)實?但我覺得,卡佛其實還是渴望溫暖的,悲觀的作家有一千個悲觀的理由,但他不能永遠生活在悲觀里,哪怕極偶然的,他也渴望呼吸一縷窗外的陽光。
《好事一小件》的主體是一種壓抑的悲慟的氛圍,一對失去兒子的夫婦不斷受到一個面包師的電話騷擾,到了最后這種氣氛幾乎劍拔弩張了。但是,轉(zhuǎn)折出現(xiàn)了,小說在這里拐了個彎,我們讀到的是一種融融暖意。他們之間幾乎不可思議地達成了和解。
“他們一直聊到了清晨,窗戶高高地投下蒼白的亮光,他們還沒打算離開?!?/p>
我特別喜歡卡佛小說結(jié)尾這種迷人的畫面感。 每一個畫面都是對主題的一種暗示。在這里沒有陳述,有的只是圖景。
從悲慟到劍拔弩張,到達成和解,再到“窗戶高高地投下蒼白的亮光”,這其實還是一種意外,但它并不是超現(xiàn)實的,每一個意外其實都合乎情理。只是,這種意味并不是一種敘述策略的需要,而是生活的自行演繹。在他的短篇小說《羽毛》里,“我”領(lǐng)著妻子到朋友巴德家做客,并喜歡上了巴德家的那種生活方式,經(jīng)過努力,“我們”實現(xiàn)了,卻又增添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這是一種意外?!洞蠼烫谩分?,我本來特別厭惡妻子的朋友——一個夸夸其談的盲人,但最終還是放下了心里的抵觸,并在盲人的指導下,閉上眼睛去感受大教堂,感覺還“真是不錯”。這還是一種意外。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