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雨

一

睡覺前田冬梅特意給李小娥換了一床厚棉被，被子厚反而被撐得空空蕩蕩，冷風一個勁地往被窩里灌。到了下半夜李小娥實在抵不住倦意迷迷糊糊睡去，剛?cè)胨直灰魂嚬贩吐暢承?，睜開眼見床前釘著塑料薄膜的窗戶白得有些刺眼，不像是那種熟悉的黎明白。

李小娥躡手躡腳推開門，哇呀……門外白茫茫一片，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睛。李小娥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鋪天蓋地的大雪，這就是傳說中的大雪封山嗎？她驚訝且興奮地叫出了聲。遠處的山巒，近處的溝壑，村里的房屋全都是白皚皚一片，不見其他任何顏色，除去白還是白。散立在水田里沒有上樹扎捆的稻草把，好像蓋上了一床厚厚的白被子，下面躲著無數(shù)個頑皮的孩子，圓圓的腦袋將被子頂?shù)么似鸨朔?/p>

“干盼啵！”這時一個聲音如同從雪地上滾過來，李小娥這才將目光從遠處拉回，發(fā)現(xiàn)屋坪前有個大大的雪人正沖著她微笑。雪人背上披著一件短小的舊蓑衣，右手邊放著一架耕田的犁杖。最讓李小娥印象深刻的是那個用紅蘿卜做成的鼻子，一下子將這個雪人弄活了，萌態(tài)又溫暖。顯然，這個萌態(tài)十足做好出工準備的雪人是盼聾子在天未放亮前，借著雪光趕堆出來的，是送給李小娥的禮物。盡管如此，李小娥還是被盼聾子那一聲“干盼啵”嚇了一跳，趕緊將身子縮進了屋里。盼聾子與村長徐躍進同姓，是白坡組貧困戶吳老二的表弟。盼聾子與村里人交流少，見人常會說一句“干盼?！彼闶谴蛘泻魡柡?，當然也不用你回答。你回答他也聽不見。村長徐躍進告訴李小娥，盼聾子小時候家里窮兄妹多經(jīng)常吃不飽飯餓肚子，與人見面總會下意識地問“干盼?！?。最開始村里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么，還是村長徐躍進翻譯出來的，徐躍進說，聾子一般發(fā)音都是不準的，他只是將“飯”發(fā)成了“盼”字音，“干盼?！本褪恰案娠堗！钡囊馑?。后來盼聾子這個名字就這樣叫開了。

李小娥從小在城里長大，大學畢業(yè)后在縣城荷花小學當老師，鄉(xiāng)村生活對于她是個陌生的領(lǐng)域，這次扶貧結(jié)對是她第一次真正走進鄉(xiāng)村。李小娥覺得盼聾子那句見人就沒頭沒腦的“干盼?！彪m然很唐突，臉上卻是隱著善意的，她能感覺得到。真正讓李小娥害怕盼聾子的原因是內(nèi)急找?guī)?，無論她去哪兒方便，總感覺盼聾子那雙如同起早了睜不開的茶泡眼在某個角落盯著她。

栗子坪村屬草芒鄉(xiāng)行政村，全村五個組，不到四百人，相對其它上千人的村來說算是個小村了。栗子坪村不光是小，還是全鄉(xiāng)最邊遠的一個村。栗子坪出名不在它的小和遠，而是那漫坡遍嶺的板栗樹，春末夏初，灰白色的栗花開得無邊無際，無拘無束，那種恣意綻放的姿態(tài)似乎不允許任何其它色彩在這里存在。成片的板栗花開的時候就像是下一場雪，很漂亮，走近，起先的那種驚嘆會旋即消失，看到的是成千上萬比手指還要長的灰白色毛毛蟲爬滿樹冠枝葉，那一定是你見過最丑的一種花。沒有人愿意拿這種板栗花跟自己做比較，村長徐躍進除外。

徐躍進出生在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剛開始的那一年，能活下來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母親說那年冬天落了好大一場雪，在那個路邊隨時都可以看見被餓死的人的年代，恰恰是這場封山大雪救了他的小命。父親用被大雪困住或找不到食物餓死的小動物尸體，讓他母親的奶水沒有斷。一九七八年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他是全鄉(xiāng)第一個恢復高考后的大學生，畢業(yè)后分配在草芒鄉(xiāng)工作。經(jīng)歷了苦難的徐躍進，剛參加工作正值改革開放土地承包到戶，政策鼓勵全民經(jīng)商辦實體，對于有抱負的徐躍進來說無疑算是趕上了好時代，他只用了短短十年時間，就從一個小秘書干到了一鄉(xiāng)之長。本來這個鄉(xiāng)長位置呼聲最高的是另一個有豐富農(nóng)村工作經(jīng)驗的副鄉(xiāng)長，徐躍進能順利當選，多虧了一個大人物的到來。

草芒鄉(xiāng)是左堂縣的少數(shù)民族自治鄉(xiāng)，省委龍書記來草芒鄉(xiāng)調(diào)研少數(shù)民族自治鄉(xiāng)鎮(zhèn)的改革開放現(xiàn)狀，這對基層政府草芒鄉(xiāng)來說確實是件天大的事。徐躍進當時是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鄉(xiāng)長，龍書記調(diào)研的課題恰恰是少數(shù)民族自治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業(yè)發(fā)展問題，自然與龍書記接觸的機會比其它班子成員多一些，加上龍書記聽說他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更加另眼相看。

山村秋后的太陽是樣子惡，艷艷的卻并不曬人，走在樹林間的小路上，山風徐徐吹來涼爽得很。龍書記興致很高，一路上有說有笑，偶爾俯身去撿掉落在路邊油晃晃的板栗。一陣風吹過，在搖晃中更是下起零星的板栗雨來，不巧會敲在路人的頭上。一會兒，龍書記手中的麂皮爵士帽孔就裝滿了，徐躍進說，龍書記你莫把帽子弄壞了，倒在我的衣袋里吧，我替你兜著。龍書記風趣地說，你可千萬不要打斷我喲，我這是在撿童年的日子呢，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陪母親在山中撿板栗，只要夜里吹過風下過雨第二天上山準會有想不到的驚喜。

徐躍進借著龍書記的興致說：“龍書記，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我們鄉(xiāng)怎樣才能因地制宜利用本地資源搞開發(fā)，帶動全鄉(xiāng)走上富裕之路……”龍書記停下腳步，“年輕人就要有想法嘛，繼續(xù)說下去?！钡玫烬垥浀墓膭睿燔S進便將心里一直盤算謀劃的事一骨碌倒出來，我們這里板栗又好又多就是不能變成錢，老百姓眼里看著金山銀山卻過著苦日子。我查過資料也作了調(diào)研，板栗是最好的釀酒食材，還有，別看板栗花樣子丑長得像毛蟲，用它制作驅(qū)蟲蚊香比什么都好，栗子坪村夏天沒有蚊子就是這個道理。當然，要實現(xiàn)這些的前提是要將草芒鄉(xiāng)到栗子坪村的公路拉通才行。

“如果老百姓選你當鄉(xiāng)長呢，你能在幾年時間內(nèi)實現(xiàn)這個計劃？”龍書記打斷徐躍進的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道。

因山高路遠不好走，龍書記一行沒有走到粟子坪村，只是站在村子對面的山崗上眺望了一陣散落在坡沿坳口間的村落與漫山遍嶺泛紅的板栗樹林。但這對于徐躍進來說已經(jīng)很滿足了，他的目的基本達到，龍書記能走到這里已經(jīng)是他最滿意的期望了?；爻搪飞?，龍書記將手里裝滿板栗的爵士帽交給徐躍進，“來，還是你拿著去釀酒，帽子也給你，等你把酒釀好了給我送酒喝的那天，再一起把帽子還我……”

二

等到盼聾子離開后，李小娥才敢走出屋門來到雪地上。李小娥是那種走在人群中你很難在短時間內(nèi)找出來的人，可她身上卻有個很多人不具備的優(yōu)點，只要你有機會與她面對面交流過，不論時間長短，話題重不重要，都會給你留下很深的印象。一般人的酒窩都是兩腮對稱著生長的，李小娥不一樣，笑起來左邊的酒窩可以放下一個麻雀蛋，右邊卻小得可憐。她是那種臉上外溢著某種溫暖，說話聲音可以鉆到人心里去的那種人。有人問她你的酒窩怎么一邊大一邊小，她笑著說是小時候不聽話，右邊那個酒窩被媽媽一巴掌拍丟了。人說有酒窩的女人都好命，李小娥就像她臉上的兩個酒窩，是一半好一半壞。她是左堂縣第一批獨生子女，本來理想中的大學是湖南師大，高考那幾天剛好生理期肚子痛得要死，最后勉強考上一個二本師范。大學畢業(yè)后本可留在省城工作，卻被父母親苦口婆心連哄帶逼給勸回了縣城。唯一對得起她那個大酒窩的，是她嫁了一個心疼她的好老公。

真的太美了，李小娥拿出手機瘋狂地拍照，擺著各種各樣的自拍姿勢，躺著的、仰著的、躲在樹枝后露著半邊臉一只眼睛的、伸出舌頭舔吃樹葉上冰凌的，那一刻她似乎回到了童年。等她拍了無數(shù)張照片準備發(fā)微信朋友圈的時候，才想到這里原來是沒有移動信號的。李小娥每次來栗子坪村都會將母親的電信卡手機帶上，女兒才三歲，自己還當著荷花小學年級組長兼四年級三班的班主任，有操不完的心，做不盡的瑣碎事，手機根本離不得身。徐躍進說，青嶺山頂那個電信移動信號塔才建好不到兩年呢，要是你早幾年來，怕是真要兜里帶只鴿子進山相互傳信才行。

以往李小娥下村都是當天來當天回，一些前期工作村長徐躍進都做好了，自己只是來走個過場，與結(jié)對幫困戶見見面，拍個照簽個字就可以回城。一大清早從縣城出發(fā)坐三小時車到草芒鄉(xiāng)政府，下車立即進山還要走三小時山路才能到達栗子坪村，盡管這樣趕也是兩頭黑，回到家女兒早就睡著了。一年前接到這個扶貧任務心里一萬個不樂意，校長說，我沒說孩子教育不重要，孩子是未來，可現(xiàn)在扶貧是更大的事，是天，天下雨了孩子也是要被淋濕的，加上你是共產(chǎn)黨員更要走在前面才對。再說你再忙不可能比我這個當校長的忙吧，我不也同樣有五個幫扶結(jié)對戶，而且都是在貧困村里。慶幸的是李小娥這次結(jié)對幫扶遇到了村長徐躍進。徐躍進不僅能力強，做事細致，還是個文學愛好者，看過不少流行小說，聊天時會時不時應景引用一句兩句小說人物的對話活躍氣氛。這些都是她與徐躍進接觸次數(shù)多了才有的感覺。第一次見徐躍進，盡管鄉(xiāng)政府扶貧干部打過伏筆卻還是超出了她的想象，當這個戴著一頂泛著油光的麂皮爵士帽老人出現(xiàn)在眼前時，她還是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她怎么也不能將當年那個春風得意，吒咤風云得到過省委書記賞識與肯定的大學生鄉(xiāng)長，與眼前這個老人聯(lián)系起來，哪怕是那么一點點神韻。

要不是那個草芒鄉(xiāng)人人知曉并津津樂道的故事，李小娥根本不會知道徐躍進頭上那頂爵士帽的來歷。爵士帽的帽沿已經(jīng)嚴重泛白，幾處磨損厲害的地方薄如鳥羽，隨著他顛簸的身軀在風中顫抖搖晃。每次見到生人，徐躍進都會有意將帽沿壓得很低，但李小娥仍然能從帽沿下看見他左邊臉下拉的臉皮，像一塊墻面上臨時敷補上去的泥塊。隨著接觸次數(shù)多，李小娥才慢慢對徐躍進有了好感，慢慢這種好感變成了尊重，后來每次下鄉(xiāng)她都會帶上一瓶好牌子的酒送給徐躍進。

記得去年夏天，李小娥第一次來草芒鄉(xiāng)對接扶貧工作，鄉(xiāng)政府為了精準發(fā)力，按村分批召開結(jié)對幫扶責任人聯(lián)系工作會議，栗子坪、茶坪及扶桑村為第一批，茶坪村與扶桑村的村長早早就來了，栗子坪村的村長徐躍進卻遲遲沒有到，主持會議的石鄉(xiāng)長用免提不停地撥打徐躍進的電話，話筒里《我會牽著你的手》那首歌反復唱著，每次唱到“我會牽著你的手”那句時就會提示：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茶坪村的村長開玩笑說，石鄉(xiāng)長，看來徐鄉(xiāng)長不愿意讓你石鄉(xiāng)長牽手啊。

“哪個要牽我的手啊。”就在這時，徐躍進不急不忙走了進來。

“是這位美女老師要急著牽你老鄉(xiāng)長的手呢，你再晚點，別人就牽走了?！痹谑l(xiāng)長的介紹下，李小娥起身向徐躍進走過去打招呼，徐躍進卻仍站在進門處，眼睛打量著會議室的扶貧政策宣傳欄，沒有想要認識李小娥的意思，李小娥不得不尷尬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徐躍進穿著一件類似兒童床單的那種大方格子圖案襯衫，加上頭上的那頂麂皮爵士帽子，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另類的非主流氣息。有些看不下去的茶坪村村長走過去拍了拍徐躍進說：“徐鄉(xiāng)長你的襯衣是裁縫落布了吧。”經(jīng)這么一提醒，李小娥將目光從徐躍進那頂別致的帽子上離開，落在徐躍進那件長一塊短一塊垂在胸前的襯衫上。徐躍進看看胸前，嘴角掛著隱秘的笑，慢條斯理地將一個個扣好的鈕扣解開然后再扣上。

“徐鄉(xiāng)長，你再看看?！睍錾弦恍┤税l(fā)出了稀稀拉拉的笑聲。在草芒鄉(xiāng)，大家都習慣叫徐躍進“徐鄉(xiāng)長”。徐躍進站直身子，再次重新捋扣一遍，動作幅度故意弄得有些夸張，嘴里喃喁低語，我怎么覺得是對齊的呢，是你們眼睛有問題還是我的手的問題呢，這個問題似乎比扣子本身更重要。李小娥發(fā)現(xiàn)徐躍進反復解開扣子然后重新扣上，卻始終沒有動第一個紐扣，她覺得這個徐躍進是個肚里有話不簡單的人。

第二天進村，一路上徐躍進表現(xiàn)出來的固執(zhí)讓李小娥更產(chǎn)生了不安，碰到這么一個老謀深算的主，看來自己這次結(jié)對幫扶任務要荊刺叢叢了。李小娥心里這么想著，幾次主動靠近徐躍進，想找話題套近乎，可徐躍進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當他們走到一個路口，鄉(xiāng)政府扶貧干部轉(zhuǎn)身對李小娥說，現(xiàn)在有三條路可以通向栗子坪村，右邊這條公路通茶坪村，我們可以坐車在途中下，再步行到栗子坪；第二條路是捋著中間這條岔溪進，路平好走就是有點遠；左邊這條路最近，翻過青嶺那座大山就到了。徐躍進堅決不肯坐車走茶坪那條路，他說他心里憋著一股子無名火。

第二次全國貧困縣核查的時候，左棠縣為了保住這頂貧困縣帽子，重新進行了一次大普查，按照貧富差距與生產(chǎn)條件將指標分到了鄉(xiāng)政府。徐躍進當時在會上說，我當村長的村怎么可能是貧困村，真的是笑話。后來鄉(xiāng)政府就將貧困村指標劃給了茶坪，遵照老村長徐躍進的意思栗子坪村只評了幾戶貧困戶。幾年后，徐躍進發(fā)現(xiàn)自己失算了，貧困村是爹娘疼著的幺兒，政策傾斜不說，還有資金與人力的不斷投入。茶坪村去年秋天拉通的通村公路今年就硬化了，那叫不差錢啊，自己想了三十年的栗子坪通村公路，如今還只是一個醒不來的夢。

李小娥心里想著當天趕回，愿意辛苦點走近路去翻那座山，正當她與扶貧專干商量怎么走，卻見徐躍進早已走下彼坎，一搖一晃地撿著溪水里露在外面的石塊向前走了?？粗燔S進的背影，李小娥突然想起大學時看過的一部電影里的畫面，卻怎么也想不起電影的名字來。

三

李小娥五戶幫扶結(jié)對戶，其它兩戶去年底已分別領(lǐng)到縣里統(tǒng)一安排的每戶上千元不等的產(chǎn)業(yè)扶貧款，簽字同意脫貧了。李小娥將錢故意攤開成扇狀遞到結(jié)對幫扶人手里，要徐躍進拿著她的手機幫忙拍照，徐躍進非常不樂意，從心底抵觸這種作秀的做法，李小娥接過手機查看確定拍到了才放心，說，你以為我愿意啊。李小娥當初收到結(jié)對戶情況資料時，最擔心的是盼聾子的脫貧任務，誰知這件事被村長徐躍進非常輕松地給辦了。他說先將盼聾子的戶口從家里分出來，單獨立戶，再順理成章將盼聾子申請五保戶，列為社會兜底扶貧對象，就不用李小娥再操心了。李小娥在心底徹底佩服起徐躍進來，自己的扶貧工作只要他真心協(xié)助肯定會事半功倍?，F(xiàn)在只剩下白坡組的吳老二與栗子坪組的新屋嫂子田冬梅了。田冬梅家起先日子還算是過得滋潤，丈夫三胖在外打工能掙錢，還起了新屋，雖然不大，田冬梅已經(jīng)很滿足了。但三年前，三胖不小心從工地腳手架上摔下來死了，留下母女倆與一個眼睛瞎掉的婆婆相依為命。丈夫的突然去世讓田冬梅感覺如同青嶺的那座山垮了下來，見到人就說，我屋三胖都沒有在新屋好好睡過幾個安穩(wěn)覺就走了……有時說著說著會突然莫名其妙地在村里奔跑起來，然后戛然停下來大哭。

田冬梅家屋西頭不遠處有一蔸大烏桕樹，剛剛進入秋天，烏桕樹的葉子就開始泛紅了，到了深秋整蔸樹就如同一個大大的火把，孤獨而自豪地矗立在田野里。田冬梅說她特別喜歡這蔸烏桕樹，當年她還曾撒嬌對三胖說，我是先看上你家這蔸烏桕樹才嫁過來的。如今烏桕樹還在那兒，每年秋天照樣像火炬一樣燃燒，可她的三胖卻不能與她一起欣賞了。她常常在樹下一坐就是大半天，一片一片撿拾起掉在地上的樹葉。村里人說，田冬梅人沒用了，精神出問題了。直到去年女兒考上省城一所職業(yè)專科學校，家里出了個大學生，田冬梅才一下子精神起來，每天將屋里屋外打掃得干干凈凈，人也收拾得整潔亮麗了，每一個走進她家的人，她都會說：“我把三胖的女兒送進大學了，烏桕樹的葉子也紅了……”

田冬梅是明年的脫貧對象，不在李小娥今年的計劃內(nèi)，不急著上心。讓李小娥頭疼的是白坡組吳老二，他本該與其它三戶一起簽脫貧責任書的，可他硬是死活不肯簽，還說你們不貸款給我把酒窖修好，就算把神仙老子抬來也休想我給你們簽什么鳥字。李小娥說，你不是說要修路嗎，怎么變卦改修酒窖了？修路是他村長徐躍進的事，我現(xiàn)在只管我的酒窖什么時候能窖酒。在栗子坪村吳老二只聽徐躍進一個人的話，現(xiàn)在也不聽了，還說村長徐躍進跟他玩套路帶籠子陰他。吳老二說話吐字清晰干煉，句句咬肉，坐在那兒不動看上去還真像是個精靈角色，當他生氣站起來向你指手劃腳的時候，那條被壓斷了的殘廢的左腿就像被一團荊棘纏住，一跛一蹾看得著實讓人心痛。

不知道這次徐躍進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做通了吳老二工作，同意在脫貧責任書上簽字了。李小娥接到徐躍進電話時正在上課，當“我會牽著你的手”鈴聲在安靜的教室里有些夸張地響起時，她立即走出教室接通了電話。徐躍進在電話里說，李老師你要以最快速度趕到村里來，吳老二的工作我做通了，現(xiàn)在正在家里等你來簽字，他這個人性子急躁有點拿不準，好起來可以褲子都脫給你，若是哪根筋扭了八頭牛也拉不回。怕夜長夢多，所以你要盡快來。李小娥連續(x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三個“好”，才掛了電話。

別看李小娥做起事來干凈利落有條有理，說話卻永遠都是那種讓人受不了的慢條斯理，再急的事她也是一個字一字地往外均勻地吐。愛人打擊他，如果哪天家里起火，等我接完你的電話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估計家里早燒光了。誰知她還要嗆回去，我這是想明白了才說，一邊說一邊想，不像某些人信口開河不過腦子說了也等于白說，麻雀說話最快，長成鳳凰了么？李小娥還有一件被愛人打擊的愛好，就是特別喜歡穿那種破了洞的磨白牛仔褲。直到在栗子坪村遇到盼聾子，李小娥才覺得愛人的話有點點道理。只要李小娥出現(xiàn)在栗子坪，盼聾子就會興奮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有一次趁她不注意用手去摳破洞里的肉，把她嚇得彈跳了起來，像觸了高壓電。

下課后，李小娥急沖沖到督導室取了請假條去找校長簽字，要領(lǐng)導安排老師輪崗調(diào)課，學校的事情安排妥善后，她又去超市買了一些洗衣粉、毛巾、食用油等生活日用品就坐上了開往草芒鄉(xiāng)的大巴車。每次下鄉(xiāng)李娥都會帶些東西送給結(jié)對戶或其它條件不好的農(nóng)戶，這次還專門從櫥柜里找出兩瓶高檔酒，準備帶去犒勞村長徐躍進。校長說扶貧任務不僅關(guān)乎個人年終績效考核與職稱評定，還牽涉到整個學校的評優(yōu)考核，其它工作做得再扎實漂亮，扶貧出漏子一票就全盤否訣了，紀委還要追責。縣委書記在脫貧攻堅動員大會上說，悠悠國事，扶貧為大，警察可以不抓人，老師可以不上課，扶貧是政治任務堅決不許說半個“不”字。李小娥在臺下有些坐不住了，話怎么能這么說呢，這是在歪曲中央扶貧政策，心再急也不能涸澤而漁啊。

天下起了毛毛細雨，河對岸散落在竹林里的房子，停泊在岸邊大巖石旁的小船，在煙雨霧氣中如一幅宋時的畫，幾只不知名的鳥在車窗外飛來飛去，好像一直在跟著她。李小娥剛想瞇眼睡會兒，手機響了，是校長打來的，說她班上的向天昊同學不見了。事情緣由是這樣的，下午上語文課時李小娥表揚了向天昊同學，還在課堂上朗讀了他的作文。這次作文是以“我的爸爸”為題要求同學們自由發(fā)揮想象，一定要寫出爸爸的真實個性、形象及生活細節(jié)來。向天昊同學開始寫爸爸的外貌，再寫爸爸的勇敢，還列舉了一些佐證細節(jié)，都寫得不錯，李小娥認為最精彩的還是那一部分細節(jié)描寫。向天昊寫道，我的爸爸每天都很辛苦，下班回家常常會將手機設置為靜音，然后躺在沙發(fā)上養(yǎng)神，他用了一個“葛優(yōu)躺”來描寫他爸爸躺在沙發(fā)上的樣子，李小娥問，你是怎么知道這個網(wǎng)絡詞匯的？向天昊回答說是聽媽媽這么說爸爸的。向天昊接著寫，他不明白爸爸那么勇敢怎么會怕“我會牽著你的手”這首歌在手機里響起來；爸爸手機明明設置成了靜音怎么還會響？有時躺著休息的爸爸擔心睡著還特意交待媽媽，只要這個鈴聲一響一定要叫他接電話。有一次爸爸正在衛(wèi)生間洗著澡，歌聲突然唱起來，媽媽立即將手機從門縫里遞給正在洗澡的爸爸……

《我會牽著你的手》是本縣藝術(shù)家網(wǎng)名“山那邊”和“大雪是被子”共同創(chuàng)作的一首扶貧歌曲，這首歌旋律優(yōu)美，歌詞接地氣不張揚，與當前扶貧精神契合，于是縣領(lǐng)導便要求扶貧干部人人都要學唱，還規(guī)定每個結(jié)對幫扶人與扶貧干部還要將自己的扶貧結(jié)對戶來電鈴聲設置成這首歌，只要這個鈴聲響起，任何人不論在任何場合都要接聽?！段視恐愕氖帧肪褪亲筇每h的扶貧集結(jié)號、沖鋒令，隨時隨地做好戰(zhàn)斗準備，打好打贏這一場脫貧攻堅戰(zhàn)。

《我會牽著你的手》歌詞是這樣的：

晨曦初上，田間地頭 /深情的土地喲 /青刺藤牽過我衣袖 /旱澇天定，身殘屋漏 /十個指頭有長短 /牽手不怕山路陡 /天高路遠不用怕 /我會牽著你的手 /精準扶貧路上 /我會一直在你身后。

夕陽西下，山腳村口 /月下的山村喲 /老黃狗叫醒我鄉(xiāng)愁 /有心花開，扶老攜幼 /真情何懼霜十里 /來年碩果壓枝頭 /天高路遠不用怕 /我會牽著你的手 /精準扶貧路上 /我會一直在你身后。

李小娥萬萬沒有想到向天昊同學這篇優(yōu)秀作文遭到了父親向副縣長的指責，罵兒子怎么能這么寫自己的爸爸？受到委屈的向天昊晚飯沒吃就跑出了家門……

徐躍進接連打了幾個電話給李小娥，問她出發(fā)了沒，到哪里了，要不要他在鄉(xiāng)政府接。徐躍進還說，你看這天突然變得高高黃黃的，怕是會要下一場大雪，到時大雪封山就進不來了。最后一個電話打來的時候，李小娥正焦急地站在公路上攔返城的大巴車。真對不起啊徐村長，學校臨時出了非常緊急的事，我必須得趕回去處理，你先回去不用等我了，明天一早我叫我老公開車送我到茶坪公路，我自己一個人進村來。

李小娥回到家放下東西就出去了，她找遍了全城所有網(wǎng)吧和她能想到向天昊同學有可能會去的地方，都沒有找到。派出所調(diào)取了全城監(jiān)控錄像，也沒看到向天昊同學的身影。天已經(jīng)完全大亮了，李小娥拖著疲軟的身子站在學校大門口四處張望，希望向天昊能出現(xiàn)在早晨上課來的人群里，笑著向她走過來。李小娥數(shù)著從身邊走過的自己班上的學生，就在快要打上課鈴的時候，她終于看到周朋同學與向天昊一前一后低著頭向這邊走來。

雖然是一場虛驚，李小娥與學校領(lǐng)導都差不多崩潰了。校長狠狠地罵完李小娥后要她還是休息一天，好好睡上一覺明天再下鄉(xiāng)去。李小娥正要說話，《我會牽著你的手》歌聲又響了起來，她一邊接電話一邊向校長示意匆匆退了出來。

四

吳老二能當上貧困戶還得要感謝村長徐躍進的幫忙。雖然當初徐躍進反對將栗子坪村列為貧困村，覺得那樣自己沒面子，而對于吳老二，徐躍進心中還是有著深深愧意的。十多年前，在國家沒有任何政策扶持的情況下，為了村里早日通上電看上電視，徐躍進硬著頭皮在村委會大會上拍了硬板，要將那片當初沒有分到村民戶下的提留林砍下來賣了，那片林子賣的錢把村里的電網(wǎng)拉通應差不了多少，其它我們自己投工投勞不求人。吳老二就是在抬水泥電桿時，腿被滑脫的電桿壓斷的，落下了終身殘疾，老婆也討不到，如今還是孤身一人。在栗子坪村第一盞電燈亮起的那天夜里，喝得有些醉意的徐躍進對吳老二說，老二，你放心，只要我還在村長這個位置一天，保證不會讓你再受苦，你不僅是全村人的功臣也是我徐躍進的功臣。還有……徐躍進說著說著突然罵起娘來，狗日的，別的村通電修路都有國家項目支持，就是老子粟子坪村什么都得靠自己來，別人都是爹娘的幺兒，他媽的唯獨老子粟子坪村是個棄兒。老二，老哥我現(xiàn)在已是一條比板栗花還丑還臭的老毛蟲了，你不一樣還年輕得很，我要幫你討個堂客來。

吳老二祖上是釀米酒的，父親吳大海是遠近出了名的釀酒師傅，只是去世得早，沒有來得及將手藝傳給吳老二，不過那一整套的釀酒器具如今還保存著。徐躍進鼓勵吳老二把祖?zhèn)骷覙I(yè)傳承下來，你現(xiàn)在腿腳不方便干不了重農(nóng)活，剛好可以專心把酒釀好，酒好還怕巷子深么？到時女人會聞著酒香主動找上門來。不過我們要改變思路，現(xiàn)在牌子酒越來越多，喝米酒的人相對就少了，也賺不了幾個錢，我們要利用我們村的特有資源，釀造純天然生態(tài)養(yǎng)生板栗酒。我在草芒當鄉(xiāng)長那陣子，專門在外面考察過，那時就想開發(fā)板栗養(yǎng)生酒和板栗花蚊香了。

其實，在李小娥來栗子坪村的那一天起，徐躍進就開始在心里盤算著這事兒了。他有事沒事去吳老二家喝酒扯白話，并夸贊吳老二的板栗酒越來越香越來越有勁道。在栗子坪村，只有吳老二一人看到過徐躍進面癱后不戴帽子的樣子，每次來他都會在屋坪外高聲嘹一嗓子，“好香啊，斷腸的香！”不須吳老二招呼，徐躍進便抬腿摘帽揎門進屋。左手摘帽右手揎門這個動作是連貫的，熟練而果斷，他踱步來到貼著毛主席畫像的壁板前，小心翼翼將爵士帽掛在邊柱上一個沒有完全打入的楠木榫楔上，畫像已經(jīng)看不清，被火坑里的煙熏染得只有深淺不一的輪廓。

徐躍進喝酒有些臭講究，他說喝這種生態(tài)板栗酒千萬不能用玻璃杯之類的東西，得用土法燒制的黃褐色沙缽碗，這樣才喝得出板栗酒的真實味道來，我什么好酒沒喝過，當鄉(xiāng)長那段時間茅臺酒廠我都參觀過，別看如今草芒鄉(xiāng)那幫子人走起路來人模狗樣，老子喝過的酒比他們喝過的水都要多。徐躍進只有酒喝得快要醉的時候，才會有這種豪言壯語，但他卻極少提起往事，特別是關(guān)于兒子與愛人，從不觸及也不許別人善意的安慰。遠去的不僅僅是時間與記憶，還有酒量，兩碗板粟酒下肚徐躍進就有些搖頭晃腦了，嘴里卻還一個勁催促吳老二添酒。吳老二說不能再喝了，以前為了給我試酒看你都中毒成什么樣子了，你得把右邊臉保住，哪天公路真的拉通我都沒有看到你笑的機會了。想喝酒你可以天天來，反正我一個人喝也沒味道沒氣氛，特別是晚上這天上的黑帳子一蓋下來老子就悶得慌。徐躍進說，老二，瞧你這話說的，你以為老哥我就不怕頭上這頂黑帳子？你那還只是悶得慌，老哥我是根本透不過氣呢，前幾天茶坪村村長說我過氣了，說我不光是人過氣了，腦子里那一套從政思路也過氣了，小卵日的，老子當鄉(xiāng)長時他還在穿開襠褲，當年不是我看他人年輕精靈推薦當村里的團支部書記，他能有今天這般光景？

老哥，不怕你罵我，其實我覺得茶坪村長說的有些確實還有點道理，我們是應該改改路子，你看看茶坪與扶桑村，現(xiàn)在都比我們村搞得好，他們村通電通路都是國家搞的，我們村通個電還賠上了我一條腿，不說國家扶持就連個油星子都沒有濺到栗子坪來。吳老二戳開了話題就停不下來。

“不瞞你老二，我就等你這句話了?！毙燔S進放下酒碗下意識摸了摸已經(jīng)麻木的左臉，接著說，來我們村幫扶的李小娥，你別看她是個文弱女人普通老師，說起話來慢得急死個人，盼聾子她都怕得要死，但她普通不代表她老公也普通啊，我都打聽到了，她老公是縣發(fā)改局一把手，還是省管干部前途大得很，只要她肯吹枕頭風我們村的公路就一定有希望。“要她吹她男人的枕頭風，只怕比我學釀酒都要難?！眳抢隙悬c泄氣，但想到徐躍進也是當領(lǐng)導下來的，憑著對他的了解心里沒把握今天不會突然說起這件事，于是神神秘秘地問道：“難道你心里有什么法子了？”

五

有人說扶貧工作就是比命，巡視組來了沒有抽查到你的結(jié)對戶那是你命大，如果一旦抽查到就算你工作做得再扎實表格填得再細致，貧困戶隨口一句情緒話你照樣完蛋，因為你根本無法知道更沒有辦法阻止貧困戶會向巡視組人員說什么。李小娥說我的命時好時壞沒個準信，還是想把工作做穩(wěn)妥一些心里踏實。

校長把李小娥叫到辦公室，你教書確實相當優(yōu)秀，你得把用在教書育人上的本事分一半用到扶貧工作上去，當初就是考慮到你的教學任務重，又是一位女老師，我才與鄉(xiāng)政府領(lǐng)導協(xié)調(diào)沒有把你分配到貧困村去，栗子坪村是非貧困村，扶貧工作相對會簡單輕松很多，所以你要盡快把扶貧的事做完善，早點抽身把精力放到教學上來才對，你們班上這次小考名次落下很多啊。李小娥說，我算是被你們騙慘了，你們還好意思說，我那五戶結(jié)對戶全是實打?qū)嵉呢毨?，工作難做得要死，你們的結(jié)對戶雖然在貧困村里，只是聽起來嚇人，實際上很多貧困戶條件好得很，好多都是當初為了湊人數(shù)建檔立的卡，工作不用做也能如期脫貧，就是他們不肯簽字你也可以一筆一筆給算收入，逼得他們無話說。我現(xiàn)在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貧困戶來電話，可如今是打電話不通也害怕，自從上次從栗子坪回來后，村長徐躍進的電話就再也打不通了。

李小娥打不通徐躍進的電話，只好進村上門去找。栗子坪組是村委會所在地，李小娥剛來時搞不清栗子坪村與栗子坪組的概念，后來才知道栗子坪村屬行政機構(gòu)，還包括另外五個自然組，如吳老二就是栗子坪村白坡組的人。她還覺得這里的地名有個奇特現(xiàn)象，取名坪的沒有坪，用溪水命名的看不到溪，如黃沙溪就不見沙也不見溪。這也許就是這方鄉(xiāng)人的生存法則與人生哲學吧，以此慰藉和強大自己，李小娥這么想著，明白了古人說的“一方山水養(yǎng)一方人”的道理。其實在栗子坪組要說算得上坪的地方那就是徐躍進的家了，聽他自己說當年父輩選擇這個地方起屋安家，就是看上這塊坪是村里最大的。

徐躍進對找上門來的李小娥說，吳老二肚里有幾根花花腸子我最清楚，總結(jié)起來就是兩個病在作怪：一個是怎樣把缸里的酒變成錢，一個是怎么把一個女人變成自己的堂客。其實啊，每個人都有一兩個病的，有的病看得出就像我的臉，有的病看不出來，而病人又不好意思說，這就是一個麻煩。

李小娥聽著，覺得只要徐躍進開口說話事情總會有進展。徐躍進接著說，我其實也有病，除去看得見還有兩個看不見的，這兩個病的病史都比較長，有30年了，一個是通村公路，一個是板栗酒，只要細想想你就會發(fā)現(xiàn)吳老二的病與我有直接關(guān)系，換種說法是我的病引發(fā)了吳老二的病。栗子坪組守著金山銀山卻窮成這個樣子，最主要的原因是沒有一條通向山外的公路，吳老二的酒賣不出去就變不成錢，沒有錢就討不到堂客，所以病根子還是公路，只要對癥下藥才能藥到病除。聽說你愛人在發(fā)改局當局長，只要他肯出面別說吳老二的病與我的病，整個栗子坪村的病都好了啊。李小娥來之前壓根兒沒想到徐躍進會與吳老二聯(lián)合唱這么一出戲，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腔。徐躍進說，吳老二的情況與性格你也知道一些，他對整個社會是充滿怨恨的，總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他，唯一慶幸是他還聽我的話，他那邊的工作我負責，保證他全力配合你的扶貧工作，你只管做你愛人的工作，只要公路立項一下來，我拿著立項書在他眼前晃他幾下，保證他會在你的脫貧責任書上簽上他的大名。

李小娥半天說不出話來，想起當初第一次見到徐躍進時就覺得他不簡單，沒想到果真如此，她不可否認徐躍進有些話還是說得在理，現(xiàn)在全縣的扶貧政策完全變成了應對巡視檢查組的扶貧對策，針對巡視條件逐條逐項進行查漏補缺，誰還有時間與精力真正去為貧困戶脫貧想辦法找路子？領(lǐng)導再三強調(diào)扶貧要踏雪有痕鳥過留影，一件很簡單的事都要開大會，會議議程不重要，重要的是會標口號要響亮，人要多，這樣拍出來的現(xiàn)場照片才有感染力。下鄉(xiāng)不能開私家車，自己出油費都不行，坐班車或客船，拿票回單位報差旅費留痕跡。上個星期還發(fā)生一件非常搞笑的事情，核查貧困戶在校學生的助學款發(fā)放情況，教育局只需叫每個學校將底單交上來就完事，縣里領(lǐng)導卻說不能這么弄，必須要由結(jié)對幫扶人帶著貧困戶家長去學校開證明，加蓋學校公章校長簽字才能通過。那幾天學校那個熱鬧喲，新聞圖片一派黨的溫暖與祥和景象。

徐躍進從里屋取出兩瓶土罐子板栗酒，一瓶要李小娥帶回去給她愛人喝，另一瓶板粟酒還請她拿去幫忙找權(quán)威部門專家弄個檢測報告。這讓李小娥有些犯難了，接也不行不接更不行，接就等于默認了徐躍進提出的條件，不接吧往后工作會變得相當被動。李小娥只好無奈地說，相信你的板栗酒是好酒，可我愛人真的不喝酒，這樣吧，我把酒先帶回去請專家們檢驗一下。李小娥從徐躍進家出來心情壓抑得難受，她能做的她會努力去做，能幫的她更會盡心盡力去幫，只是一旦有了交換條件事情就變味了。

為了趕回去，李小娥準備翻青嶺去草芒鄉(xiāng)政府然后坐車回家，剛到田冬梅家附近時突然腹部疼痛得受不了，便在田冬梅家住了下來。這是李小娥扶貧下鄉(xiāng)以來第一次在粟子坪村過夜，山村的夜是陌生的，寂靜的，這種寂靜的陌生感讓她感到既害怕又舒服。頭頂上的星星像是被水沖洗過一般，閃著水靈醒目的光芒，注視久了，你會發(fā)現(xiàn)星星會變大會改變位置，月亮好像戴上了一個橘色斗笠，美麗極了，這就是書上說的月暈吧。山村的夜安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一切似乎都在被放大，無論是聲音還是某個細小的光源。李小娥一點睡意也沒有，睡在她身邊的田冬梅也翻來覆去沒有睡著，不知是誰先提到了村長徐躍進，接下來她們的話題便一直在徐躍進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田冬梅說，徐躍進年輕時不僅人長得標致，還很有才華和魄力，三十歲就當上了草芒鄉(xiāng)的鄉(xiāng)長。一九八八年改革開放十周年，北京天安門城樓對中外游客正式開放，徐躍進組織鄉(xiāng)政府黨員干部去北京參觀天安門，還去考察學習改革開放模范縣鄉(xiāng)的先進經(jīng)驗。就是那一年，我們這里下起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暴雨，天像被捅破了一般狂漏三天三夜辨不清東南西北。

災難就發(fā)生在暴雨后的第二天下午，學校剛上第一節(jié)課，背面一座山從山腰處截斷，大半個山體坍塌推坐下來，山腳下的中心完校瞬間被吞沒，當時現(xiàn)場那個慘烈呀想著都讓人心寒。山體像極了剛從酒桶倒出來堆累起來的酒糟，稍有振動或積水增漲就會有新的崩塌發(fā)生。青山綠水間，腥紅的泥漿如長長的巨獸舌頭從山體伸出來，二十二名老師與學生瞬間被這根紅舌頭卷吞到肚子里去了。田冬梅說著，眼睛凝視著窗戶外微弱的星光，好一陣才輕輕地說，村長徐躍進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兒子也在里面。

田冬梅說當時她的婆婆眼睛還沒瞎，這些都是閑聊時婆婆告訴她的。婆婆說徐躍進回來后就被開除了公職，留黨察看兩年。后來據(jù)鄉(xiāng)政府的干部回憶，徐躍進回來后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人見他哭過，他在兒子就讀學校的廢墟上呆坐三天三夜后就失蹤了，有人見他走的時候戴著那頂麂皮爵士帽。田冬梅說徐躍進的愛人是他的大學同學，隨夫調(diào)到草芒鄉(xiāng)衛(wèi)生院工作，出事后他愛人每次從栗子坪回來都哭成了淚人兒，一年后調(diào)回了城里工作就再也沒回過草芒。

時間過去了很久，突然有一天，當失魂落魄的徐躍進出現(xiàn)在吳老二家門口的時候，吳老二差點沒認出來，徐鄉(xiāng)長啊，你這半年去哪里了呀，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啊?！袄隙?，把你爹留下的家伙統(tǒng)統(tǒng)搬出來整洗一遍，我們開始釀酒！”這是徐躍進被開除公職與兒子罹難后說出的第一句話。

六

雪越下越大了，李小娥心想徐躍進算得好準啊，前天還在電話里說這天高高黃黃的，怕是有一場大雪要下，果然昨夜就開始落了起來，幸好沒有聽校長的話休息一天再走。

經(jīng)過兩年多來的扶貧走訪，李小娥對農(nóng)村的生存狀態(tài)與村民的情感世界有了新的認識和理解，特別是對村長徐躍進從最初的厭惡、憤怒，變成了現(xiàn)在的尊重與同情。

“晨曦初上，田間地頭，深情的土地喲，青刺藤牽過我衣袖；夕陽西下，山腳村口，月下的山村喲，老黃狗叫醒我鄉(xiāng)愁?！崩钚《鸩恢挥X間喜歡上了這首以前領(lǐng)導逼著學唱的歌。走在山村小路與田硬上，頭上幾朵悠閑的云塊像小時候吃過的棉花糖，拖著長長絲滑的尾巴，遠處的村落雖然破落卻很安詳，李小娥從手機里找到這首歌，跟著歌手那充滿鄉(xiāng)愁情緒的旋律唱了起來。她不想再繼續(xù)那種“踏雪有痕鳥過留影”式的扶貧了，她想為栗子坪為貧困戶做點實事。其實半年前，在田冬梅家過夜回去后她就有了這種想法，有天夜里她將徐躍進開出的條件與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了當局長的愛人，愛人取笑她，你真行啊，你只是一個結(jié)對幫扶人，這么大的事歸駐村扶貧領(lǐng)導管，你管得了？你這是在越權(quán)知道嗎。通村公路立項哪有那么容易，我們每年只有建檔入庫的貧困村有建設指標，去年做計劃時就沒有非貧困村公路建設這一項。李小娥說，這個我不懂也不管，我只要結(jié)果，你立不到項我就住在栗子坪村不回來，反正我答應徐躍進了，你看著辦，看是老婆重要還是你的原則重要。

李小娥的愛人拗不過她，答應下一次進村走訪陪她去。這次李小娥故意買了幾袋米，出發(fā)前還偷偷給草芒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打了電話，要他們陪同一起進村走訪，幫忙燒把火。鄉(xiāng)長在電話里問，你帶局長老公下來具體有什么事可以先透透氣么，我們也才好有個思想準備啊。給你們的老鄉(xiāng)長徐躍進治病，李小娥在電話里說，當然沒有你這位新鄉(xiāng)長參與這老鄉(xiāng)長的病也治不好啊，我的配方里需要有你新鄉(xiāng)長這一味重藥呢。

這次，李小娥有意選擇左邊翻越青嶺這條路。爬上山頂，她指著遠處兩條通向茶坪與扶桑村的公路對老公說，看，別的貧困村早就通了路，栗子坪因為不是貧困村卻被政策遺忘了， 我覺得這樣的政策是不對的。一路走走歇歇，肩扛大米的老公早已汗流浹背氣踹吁吁了。因為有了李小娥的前期鋪墊，當他們一行來到栗子坪村見到徐躍進的那一刻，李小娥的老公就在心里暗自下了決心。

半年過去，當李小娥將公路立項書復印件遞到徐躍進手上的時候，徐躍進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反復追問李小娥這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復印了其它村的立項書改了村名來糊弄我？李小娥被徐躍進嗆得說不出話來，臉漲得通紅，一大一小的兩個酒窩更加對比明顯了，她搶過立項書說愛信不信，繼續(xù)喝你的生態(tài)板栗酒去吧。徐躍進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趕緊解釋，三十多年的病突然就這么好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啊李老師，身體好了腦子還沒來得及從疾病中解脫出來。徐躍進嘴里雖然這么說，心里還是沒底，假裝上廁所轉(zhuǎn)到屋后偷偷給石鄉(xiāng)長打電話詢問，當石鄉(xiāng)長在電話里說這一切是真的時候，徐躍進突然像翻開一罐腐壞的酸菜壇子，鼻子一酸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深秋的栗子坪清爽空明，懸浮在山頂上的云塊像是被吸附著，始終停在那兒半天不見有移動，天藍得夸張靜得出奇，藍色的天穹下滿目是濃稠的暖意色彩。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外出務工，空落下來的村莊一切似乎靜止了一樣，這種靜會放大你心中某些隱匿的情緒和漫山遍野的色彩，栗子坪村整個后背山像極了一把巨大的太師椅，那不斷片的板栗樹林如一幅色調(diào)夸張的油畫，深黃中滲透著血紅色彩的樹葉在秋風中晃閃著一如跳躍的火焰。

徐躍進抬手指了指遠處的一個山坳說，只要翻過那個坳口白坡組就到了，吳老二家就在村口一蔸大板栗樹下。在去吳老二家的路上，一個來村里收購板栗的商販迎面走來，李小娥與他打了個招呼問他今年板粟好嗎價格怎么樣。商販說，板栗好是好就是運費貴，村里青壯年都外出打工掙錢，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殘，一天一次能背五十斤板栗到公路上就算很不錯了，這些成本我肯定要攤到農(nóng)民身上去，他們罵我是奸商搞剝削收刮民脂民膏，你說我冤不冤，我手上根本沒賺到幾個錢，去年與我一起來這里收板栗的朋友今年都不肯來了。徐躍進懟了一句，你這嘴巴就可以賣高價錢了，不賺錢你還年年來，趕都趕不走？轉(zhuǎn)過頭對李小娥說，莫聽他胡扯。

因為公路立項的事落實下來徐躍進心里高興，一路上話特別多，他說公路修通后首先要建一個生態(tài)板栗酒廠，成立農(nóng)戶經(jīng)濟合作社，主打生態(tài)養(yǎng)生這塊牌，要將板栗酒賣到北京上海廣州深圳去。說著說著徐躍進突然問李小娥，你來我們村這么多次了，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沒有？李小娥被問得蒙了頭，詫異地看著眼前侃侃而談的徐躍進，你沒發(fā)現(xiàn)我們這里蚊子特別少？房屋邊有板栗樹的人家熱天根本見不到蚊子飛，家家戶戶屋里堆放的那些板栗花就是用來驅(qū)蚊蟲的。板栗花謝的時候，插完秧我們一般都會抽空撿一些儲藏起來。別看它長得奇丑無比像一根根討人嫌的毛蟲，卻真的是個奇特的寶物，所以我還要建一個板栗花環(huán)保蚊香廠。徐躍進還說他自己如今就是一根板栗花，丑陋無比還全身是毛，但它可以驅(qū)蚊除蟲，現(xiàn)在有這種功能的人不多了。

一路上撿著掉落在路邊草叢里的板栗，李小娥像個小姑娘不停地發(fā)出驚訝的叫聲，瞧，這顆板栗才是最大的，剛才那顆不算。他們來到一處板栗樹稠密的地方，選中一塊酥軟的草坪坐下來休息，一些黃褐色的板栗樹葉飄落在黛綠色草坪上，在陽光的照射下透明而鮮艷。

一陣風過后，一顆油亮油亮的板栗落到高處一根倒在路邊的木頭上，發(fā)出一聲清脆悅耳的聲音，李小娥扭頭去找，只見一顆大大的板栗從木頭上彈跳起來，在空中劃了一個美麗的狐線滾落到了她的面前。李小娥撿起板栗端詳上面的釉色與紋路，沉思半天問，徐村長，當年龍書記撿板栗也是這個地方么？徐躍進突然沉默了，沒有答話，撿起身邊一片板粟樹葉對著太陽仔細照著把玩著，他試著想折成一個什么東西卻始終沒有成功，理了理麂皮帽子慢慢站起身向吳老二家走去，身影在午后的光影中拉得老長。

七

吳老二會反水這完全出乎徐躍進的意料，好說歹說硬是不肯在脫貧責任書上簽字，還說要去舉報徐躍進唆使自己明明達到脫貧條件卻故意叫他不簽字，為難和要挾李小娥為村里修公路，還利用村長在扶貧政策上的職權(quán)，勾引貧困戶留守婦女，條條都上綱上線讓徐躍進吃不了兜著走。

事出突然，徐躍進一時不知道怎么應對，十分尷尬地看著李小娥，你今天還是先回去。他將李小娥拉到一邊，輕輕地說等我慢慢弄清楚到底堵在哪兒了，你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只要是我徐躍進答應的事就一定會辦到，就算中間突然堵了一堵墻，如果必須用頭才能撞開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撞上去。

從吳老二家回來的路上徐躍進自言自語，這件事也許與田冬梅有關(guān)聯(lián)，反正順路我們一起去下田冬梅家，李小娥聽后有些云里霧里。走到田冬梅屋門口時，只見田冬梅正在埋頭洗衣服，情緒很不好的徐躍進一改以往的說話方式，單刀直入，吳老二這個卵日的跟老子反水了，好話說了一籮筐就只差給他跪下磕頭了，李老師也是真心在幫我們辦事，千辛萬苦才把公路的立項批下來，我們再為難她就真的不近人情了，冬梅你說是不？田冬梅被徐躍進進來后一連串機關(guān)槍似的罵聲嚇懵了頭，嘴里一個勁地附和，是的是的，你說得對，很在理，老二是不該這樣再為難李老師了。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徐躍進說，現(xiàn)在給你一個任務，這個任務也只有你才能完得成，你去做通吳老二的工作要他把字簽了。你村長與李老師去他都不買賬，我怎么能完得成這么困難的任務？田冬梅退后兩步，慢慢卷著洗衣服時被弄濕的衣袖。吳老二一直喜歡你這已不是秘密，只要你愿意幫忙就一定完得成。田冬梅還要推脫，徐躍進便有些不高興了，冬梅，你可能還不知道，你女兒讀大學的雨露計劃救助款是與李老師的扶貧工作考核掛勾的，李老師的扶貧工作考核不合格，就會影響到我們村的脫貧計劃，說不定到時你女兒讀書的錢也就沒了。李小娥沒想到徐躍進會跟田冬梅說這樣的話，急忙將徐躍進拽到一邊生氣地說，徐村長你怎么能這樣威脅田冬梅呢。徐躍進說這個你別管，我心里有分寸的，農(nóng)村工作不能完全按套路出牌，不然副副都是死牌玩不下去的。正當他們低聲說話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人影晃到一蓬樹叢后面去了，李小娥被嚇了一跳。徐躍進說不用看，是盼聾子，怪不得最近見他嘴里老叨著帶嘴的白沙煙呢，準是他吳老二放的鬼。

吳老二與盼聾子是老表關(guān)系，吳老二的母親是從栗子坪嫁到白坡去的，是盼聾子的姑姑。一天，盼聾子到吳老二家挑喂豬的酒糟，手舞足蹈跟吳老二比劃在田冬梅家看到徐躍進的情景。吳老二聽了半天也沒弄清楚盼聾子在表達什么，盼聾子急了，沖過去抱住吳老二的腰對著他的頭就是一碰，哪知沒把握好分寸用力過了頭，將吳老二差點撞倒在地，額頭上磕出一塊淤血紫斑。吳老二好一陣才回過神，在疼痛中勾勒出一幅最不愿看到也不愿相信的畫面來。吳老二從抽屜取出兩包帶嘴的白沙煙，在盼聾子眼前晃了晃，想抽好煙拿徐躍進與新屋場的消息來換。

說到這里，李小娥似乎慢慢捋出了一點點頭緒，回想起半年前她在田冬梅家過夜，田冬梅說起徐躍進時那種惋惜與敬仰的神情來。

八

一場雨后，天驟然間冷下來，山村的冬天來得早去得遲，寒風把殘留在板栗樹枝梢上最后的幾片葉子也吹落了下來，在空中翻滾著，不情愿地落在路坎或某個草叢間。徐躍進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著田冬梅的回話，這段時間李小娥也沒有打電話詢問情況，她越不打電話徐躍進心里反而越是覺得慚愧，覺得這件事辦得不利索也不光明。

盼聾子還在抽吳老二給他的帶嘴白沙煙，對這份工作樂此不疲而且充滿激情。到了晚上，兩只眼睛鼓得圓圓地像打了雞血死盯著對面徐躍進家的窗子，電燈只要不亮或過早突然熄掉，他都會撥腿往田冬梅家跑。這天下午，盼聾子放牛經(jīng)過徐躍進家見屋里沒人，無聊便向田冬梅家走去，老遠聽見田冬梅家有哭聲，以為發(fā)現(xiàn)了新情況，便加快了腳步。當他跑到田冬梅屋時，屋前屋后并沒有看到村長徐躍進，只看到田冬梅低著頭坐在門檻上抽泣。盼聾子小心翼翼地擠過田冬梅的身子走進屋里，又順著田冬梅的指引貓身走進新屋伯娘的房間，用手摸了摸蜷縮在床角身體已經(jīng)冰浸的新屋伯娘，才明白過來田冬梅哭的原因。

新屋伯娘死了，新屋伯娘死了，盼聾子一邊喊一邊向村長徐躍進家跑去，當盼聾子上氣不接下氣跑到徐躍進家時，發(fā)現(xiàn)徐躍進根本不在屋，大門上落著一把大鎖，一時慌神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他在屋坪前站了好一陣，就在他抽出一支帶嘴香煙準備點上時突想起吳老二來，于是又拔腿朝吳老二家奔去。

自從盼聾子那天手舞足蹈向吳老二描述在田冬梅家看到的畫面后，吳老二就一直在腦海里拼湊著那些他最不愿看到的傷心畫面，他越想越氣，越氣越恨，心底暗下決心要報復徐躍進。盡管他也知道，徐躍進耍手腕套籠子想修這條通村公路，也是為全村人著想，可他已管不得這些了，田冬梅是他脫離光棍日子續(xù)香火唯一一次機會了，他一定要排除眼前所有的障礙。

刀光劍影一直在暗中進行，真正撕破臉皮是吳老二挑起的。一天村里一個老人過生日，徐躍進與吳老二都去了，盡管徐躍進有意避著吳老二，可吳老二卻像只好事的公雞，故意要與徐躍進一張桌子吃飯，仗著酒勁故意說一些挑釁的話都沒有點燃他設計的戰(zhàn)斗，心想你徐躍進就這么裝嘛，看你能憋到什么時候。晚上徐躍進與村里老支書下象棋解悶，吳老二在一旁假裝看鬧熱，趁人不注意將一根燃著的煙頭放在了徐躍進的麂皮帽子上，等徐躍進聞到焦糊味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帽子被燒了一個洞。吳老二當然不承認，徐躍進緩緩地將手指頭從已經(jīng)摁熄的洞洞鉆進去，像是在量洞的大小，好一陣他才翻過帽子，看著橫穿過來晃動的手指頭，突然暴跳起來，沖過去對著吳老二就是幾腳，這幾腳剛好踢在吳老二跛了的那條腿上。吳老二也發(fā)飆了，老子這條腿就是被你弄瘸的，你還要補火，不跟你算算賬真以為我怕你，我現(xiàn)在就去告你，要你連個村長都當不成。

徐躍進錯就錯在要田冬梅去做吳老二的工作，這更加在吳老二頭上澆了一瓢油，他覺得田冬梅在幫著徐躍進說話，在心底是向著徐躍進的，他越想心里自然更加來氣。田冬梅說，你怎么這樣小心眼呢，徐躍進哪點對不起你了，他墊錢給你買設備還幫你推銷板栗酒，還說等公路修通后就幫你建板栗酒廠，真沒想到你是這樣忘恩負義的人，公路通了你難道就能硬得起那個氣不走這條公路？他徐躍進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身后也沒個晚輩后人，他修這條公路難道是為了他自己？

吳老二不是不明白田冬梅說的這些道理，只是氣田冬梅明明知道自己的心思，卻故意裝著糊涂說亮堂話。其實，上個月扶貧巡視暗訪組來村里調(diào)查暗訪，吳老二舉報了徐躍進，之后心里就有些后悔了。

九

田冬梅坐在門檻上抽泣，她哭三胖和自己的命怎么這么苦，她哭著說婆婆雖然是個瞎子心里卻敞亮得很，天上黑賬子罩下來她娘倆還可以說說話，婆婆這一走這個家就真的沒主心骨不像個家了。田冬梅的哭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她一個婦道人家一沒錢二無力，怎么才能將婆婆送上山入土為安，如今村里青壯年都出去了，發(fā)喪抬靈的人都沒有，請周邊村組的勞力過來幫忙，不夠還要從外面請人，這些都是要實打?qū)嶉_銷的。

吳老二在邊上拍胸脯發(fā)誓說一定會幫忙將伯娘送上山，可田冬梅心里還是不踏實，她了解吳老二就是嘴皮子功夫厲害，做事雙腳落不到地，她在等村長徐躍進從屋坎下冒頭爬上來。徐躍進去鄉(xiāng)政府取扶貧資料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趕回來，他將四千元貧困戶安葬費遞到田冬梅手上，你先用到，我給李小娥打電話了，她要我現(xiàn)在就進城去陪她去一趟民政局想辦法爭取點貧困救助。吳老二見徐躍進來了，假裝忙得雙腳落不到地。徐躍進走過去將低著頭忙事的吳老二拽到田冬梅跟前，村里現(xiàn)在就數(shù)你最年輕，伯娘的事就交給你操辦了，我現(xiàn)在進城去想辦法再弄點錢來，活人要吃飯死人要入土，這是古訓也是天理。

徐躍進走下屋坎，田冬梅抽泣著跟在身后。徐躍進說，你跟著我干嗎去忙你的事啊。田冬梅低著頭不敢看徐躍進的眼睛，輕輕說，娘的壽衣穿好了人還沒有入殮，怎么不入殮，是不是道士敲竹杠討賞錢？這些要錢不要臉的東西死人的油都要刮，看我不好好咒他們一餐去。說著徐躍進轉(zhuǎn)身就往屋里走去，卻被田冬梅伸手拉住，不關(guān)他們的事，是婆婆還沒有棺木。徐躍進瞠住了，瞪著田冬梅半天說不出話來，你這媳婦是怎么當?shù)陌。覀兇逯灰狭畾q的人都是事先要打好老屋的呀，徐躍進正數(shù)落著田冬梅的不是，田冬梅卻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這時徐躍進才突然想起老人的棺木三年前被三胖用了，心一下子軟了下來，冬梅，別哭了，我的命硬，看樣子閻王一時還收不了，先用我的吧。

大葬夜那天，吳老二將自己窖藏的板栗酒叫人全都擔了過來，要抬靈拉繩的人喝好喝盡興，明天才有氣力把新屋伯娘抬到青嶺上去。那晚徐躍進喝得酩酊大醉，席間他突然嚎啕大哭，嚇壞了所有來幫忙的人，他們不知道村長徐躍進為何哭得這么傷心，從來不曾有人見過徐躍進這么流過淚。

田冬梅婆婆的墓地選在青嶺一處山嶺上，這是婆婆生前交待過兒媳田冬梅的，她說她要跟兒子三胖葬在一起，在陰間他們娘倆好作個伴。吳老二建議是不是可以請風水先生重新看個近一點的地方，青嶺那么陡那么高抬喪拉繩的人怕上不去。徐躍進聽后就來了脾氣，瞪著吳老二，你這是什么狗屁話，冬梅都沒嫌遠你還說什么？再說死人的話你都敢打折扣，當心你一輩子找不到堂客。

第二天剛蒙蒙亮，天空落起了毛毛雨，灰暗的天幕矮矮地掛在青嶺山巔，一塊灰暗的云團低低地懸浮在栗子坪村上空。新屋伯娘走了，栗子坪村又少了一口人，新生的孩子隨父母在城里讀書，成長中慢慢也就習慣了城市的生活，不可能再回到栗子坪村來，粟子坪慢慢人煙稀落了。徐躍進說他當鄉(xiāng)長那年，單栗子坪組就有一百八十口人，后來興起外出打工，村里有點本事與能耐的人都逃走了，最后連個村長的人選都沒有，他是在鄉(xiāng)政府的多次思想工作后才答應下來，哪知這一當就是十多年。剛當村長那年人口普查，栗子坪組還有八十多口人，到現(xiàn)在卻只剩下不到二十口人留守在村里了。如今眼看公路就要通了，村里卻空了，再過去幾十年，等這一輩人都走了，這個村子還會不會存在都是個未知數(shù)。到了秋天，當漫山遍野的板栗熟透往下掉籽的時候還有沒有人去撿那油亮油亮的板栗，自己殫精竭慮修通的公路還有沒有價值，想到這些徐躍進心里不免一陣悲涼。

抬喪隊伍一步一步艱難地朝青嶺移動，剛到三胖的墓地田冬梅失控向前跑去，跪在三胖的墳墓前嚎啕大哭半天不肯起來……栗子坪有個風俗習慣，棺木吊入井穴后，孝子要在墳頭先挖三鋤新土送親人上路，一邊挖一邊呼喊親人，從此陰陽相隔。這個儀式莊嚴肅穆，也是親人最悲痛的時刻，再心硬的男人都會哭出聲來。挖這三鋤新土是由家中大兒子執(zhí)鋤的，沒有兒子的由大女婿執(zhí)鋤，新屋伯娘只生三胖一個兒子，現(xiàn)三胖不在了，連個挖新土的人都沒有。徐躍進一腳將人群中的吳老二踹出去，你還在等什么？新屋伯娘無兒無女，冬梅現(xiàn)在就是她的女兒，你只要挖了這三鋤新土你就是新屋伯娘的女婿了。

十

好多年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雪了。漫天飛舞的雪花一陣緊一陣慢地下著，剛起床時還能看到一些村里的屋脊與山上的斷崖，這會全都消失了，空氣中一絲風也沒有，正在下雪的時候是不會有風的，這些李小娥以前都是不知道的。手機里還是一點信號也沒有，田冬梅說，你不用到處舉著個手機試了，一定是青嶺上那個信號塔被大雪壓垮斷了電，這種情況以前下大雨也出現(xiàn)過，好幾天都沒有信號。李小娥開始有些擔心起來，雪這么一直下下去我怎么回得去啊，徐躍進電話又打不通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田冬梅說，機會難得你正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天，我怎么能安得下這顆心哦，女兒找不到我晚上會哭死去，還有班上的學生，就要期末考試了，我什么都沒有準備。李小娥越說越焦急，剛剛還沉浸在大雪里的興奮情緒一下子冷卻了下來。她站在屋場東頭一處不高的土垣上，注視著對面徐躍進的家，期盼著什么時候炊煙升起來。

李小娥昨天進村時天色已經(jīng)很晚，就沒有去徐躍進家報到，直接在田冬梅家住下了，準備一早去找村長徐躍進。

這時，盼聾子掀著一個巨大的雪球朝李小娥身邊滾過來，見她一直朝徐躍進家觀望便冷不丁冒出一句，昨晚上村長屋的燈沒有亮。盼聾子，你在說什么？你是說你看見徐村長屋昨天夜里電燈沒有亮？盼聾子不停地點著頭，掀著雪球轉(zhuǎn)身滾了回去。

李小娥心底升起一種不詳預感，徐躍進會不會出什么事？她將心里的擔心告訴了田冬梅，說我們想辦法慢慢蹚過去，看看徐村長在屋不。盼聾子見李小娥與田冬梅要去村長徐躍進家，手舞足蹈在前面幫她們探雪帶路，一條因走的人少快要被荊叢雜草掩蔽的小路，在這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中找不到痕跡了。盼聾子一跛一晃走在最前面，幾次仰天摔倒又爬起來，做足了隨時隨地愿意為她們做出最男人的壯舉的式樣。他知道那些地方表面看起來平坦結(jié)實，其實下面是荊叢、樹葉或枝條搭建起來的假象，一不小心踩上就會滾下坡去。去徐躍進家走完近兩百米的下坡后，還要過一條小溪，然后再爬與剛才下坡路相對稱的上坡路。一些漂浮堆疊起來的樹葉與雜草團上面積滿了雪，看上去與跳巖石板一模一樣，盼聾子猶豫片刻，回頭看一眼李小娥與田冬梅毅然跳了上去，盼聾子失算了，四腳朝天一屁股跌坐在溪水里，李小娥發(fā)出一聲驚叫，趕緊與田冬梅走過去將他拉起來。盼聾子像是打了敗仗的將軍，耷拉著腦袋蔫掉了，田冬梅一邊罵他眼睛吃屎，一邊催他趕緊回去換衣服，他就是一聲不吭，戳在雪地里像個稻草人。

當田冬梅拉扶著李小娥，連滾帶爬爬到徐躍進家屋坪坡沿時，回頭見盼聾子也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大雪仍在漫天飛舞，大團大團相邀相伴的雪花向樹冠上，房屋上，田野上撲下來，整個栗子坪村一切都變成朦朧而飄渺，充滿一種混沌的詩意。盼聾子在雪霧中變得有些不真實，像一個象征著生命的符號，若影若現(xiàn)。徐躍進家的大門緊閉著，那頂麂皮爵士帽醒目地倒扣在門楣上，門框上落著一把大鎖。李小娥看到那把鎖心里稍稍平靜了一些，至少說明徐躍進沒有出現(xiàn)大意外，可想到徐躍進從來不曾取下過這頂帽子，心里就驟然變得沉重起來。走在前面的田冬梅突然叫道，李老師，快來看，徐村長門上還寫得有一行字。李小娥快步向前，揉了揉被雪水浸蒙的眼睛才看清那緊鎖的門板上，徐躍進用木碳給她寫下的一行沒有斷句的留言：

李老師打你電話可能在進山路上沒信號我去縣紀委協(xié)助調(diào)查明天一早回帶你去吳老二家簽字

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阻斷了進山出山的路，李小娥抬頭望了望雪霧中那座高高的青嶺山，心想這場大雪不知道還要下多久。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