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靜
摘要:路易十四時代,藝術、文學的發(fā)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集中化,成為構成絕對主義君主專制王權體系建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肩負著推廣君主及國家光輝形象的重要任務。國家統制型發(fā)展政策,即“整齊劃一、國家高度監(jiān)管”的政策制定模式從行政領域過渡至文化領域,推動了一個時代的審美標準和創(chuàng)作準繩的誕生與發(fā)展。因此,本文將研究目光鎖定于十七世紀法王路易十四統治下,法國君主專制政權與古典主義在文學藝術領域達到巔峰這一特定的歷史時期,進而討論政治與文化之間相輔相成的緊密關系。
關鍵詞:政治文化;國家統制型政策;古典主義
自1661年起,法國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迎來了初登政壇的年輕君主路易十四(Louis XIV)。其執(zhí)政的整個十七世紀下半葉被后人稱之為“路易十四的偉大時代”,因為這個時代是高度集權化的君主專制時代,也是文學藝術史上燦爛輝煌的古典主義時代。當政治制度日趨完善,由路易十四直接任命的地區(qū)行政長官遍布法國的各個區(qū)域,王權政府的權力邊界也在日益擴展,最終在其極權統治的鼎盛時期形成了一個在行政領域自上而下的權力金字塔。從這一特殊的文化視角出發(fā),我們可以重新審視太陽王時期那所謂光輝燦爛的文化表象下,國家統制型文化政策的執(zhí)政理念滲透入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理念的過程,探究古典主義的誕生與發(fā)展。
一、君主專制制度的兩大支柱:教條學說與組織機構
十七世紀,是一個規(guī)則制定的時代,是一個體系化與理論化并行的時代。在這個時代,文人和藝術家們見證了一種高度集中發(fā)展的文化模式的孕育及成熟。這種文化涉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從風土人情、行為準則到藝術創(chuàng)作,最終為后世建立起該時代特有的文化發(fā)展模式,即“古典主義”。這一切的發(fā)展是否純屬偶然?帶著這樣的困惑,筆者試圖通過對該時期政治制度和文化發(fā)展兩方面的剖析,逐步探究并揭示兩者間千絲萬縷的聯系。
在路易十四統治的初期,即1661年至1680年,君主專制制度的推行主要依靠兩大支柱:一為教條學說;二為組織機構。在政治領域,君主專制的指導思想普遍被學界認為是古典主義在文化藝術領域發(fā)展的源頭。該思想專注于以下幾個關鍵詞:“清晰、節(jié)制、理性、完美、平衡、規(guī)則、自制、遵守既定標準、樹立普世參考價值”。負責文化事務的大臣科爾貝爾(Colbert)將這些關鍵詞用于其政府機構改革中,旨在建立起一個高度集中化管理的行政體系及組織機構。該機構服務于君主的光輝與榮耀,維護社會的秩序與理性。
任何對某個特定時代文化風格的思考與研究都不可能將政府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排除在外。以1635年建立的法蘭西學院為標桿,自1660年至1680年間,開展了以國家財政為支持,建立學術科研機構、藝術文化圣殿的“學院運動”:1661年,皇家舞蹈學院落成;1663年,皇家繪畫與雕塑學院建立;同年建立碑文題詞和文學研究院,該學院起初被命名為“小學院”;1664年,在意大利羅馬建立法國羅馬學院,選送國內優(yōu)秀的年輕藝術家前往深造;1666年,建成科學院;1671年,建成皇家建筑學院等。王權政府經過深思熟慮而制定的持續(xù)數年的學院派運動計劃恰如其分地詮釋了其“毋庸置疑的對文化事務監(jiān)管及統一的決心?!?/p>
古典主義的繁榮恰逢君主專制制度的鼎盛只是歷史的巧合,亦或是政治力量推動下文化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若要解釋這一現象,首先我們可以用一個簡單的比喻來理清兩者之間的關系。如果一本書不能吸引讀者的閱讀,那么它將不可能經歷時間的考驗成為傳世名篇。在政治制度方面,也是同樣的道理;如果一個政體不依靠文化力量將其意識形態(tài)在民眾間傳播開來,那么該政體將不可能獲得其生存必須的合法性理論支撐,也不可能維持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因此君主專制的第二大支柱,組織機構則肩負起這一宣傳工作。在王權政府扶植下建立起來的一系列文化學術機構成為了促成一種文化藝術風格誕生及發(fā)展的保障。在這些機構設置的普遍規(guī)則的制約下,文學家、藝術家們嚴格遵守一整套美學及藝術創(chuàng)作標準,最終以其作品標識了一個特殊的時代——“古典主義”。
以當今的角度來看,“古典主義時代”專指涌現出一大批文學家和藝術家的十七世紀,確切地說是1660年到1685年間。而在這段歷史時期內,當時人們提及“古典主義”一詞時,是指那些在各種規(guī)則約束下誕生的文學及藝術創(chuàng)作。這些作品流傳至今并被后人奉為一段時期的文化典范。由此看來,古典主義的勝利首先建立在人們對這一個時代的認可,更準確地說是對文化事業(yè)庇護人——太陽王路易十四的認可。君主通過王權庇護等資助形式將一大批社會精英人才納入麾下,使他們利用其才智加入到為王權政府服務的隊伍中。盡管文化藝術的種類和形式多種多樣,但是這種帶有濃重官方色彩的文化恰恰反映出王權政府企圖在全國推行的意識形態(tài)及文化價值觀,而這些正是君主專制制度的核心理念:在理性思維指導下對普遍事物的有節(jié)制的好奇心、建立在秩序基礎上的對美的尋找、以遵循傳統為原則的對雄偉氣魄的追求等。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文化藝術事業(yè)為王權政府服務的工作如果沒有一代文人、藝術家、音樂家們的添磚加瓦就不可能達到如此出眾的效果,使十七世紀的法國成為歐洲宮廷競相模仿的對象。在這一特殊歷史時代成長起來的所謂古典主義精英人才們當然清楚地意識到個人發(fā)展與國家政治制度之間的關系。自文藝復興以來,一代又一代的文學家、藝術家們就以超越傳統、脫離希臘-羅馬-意大利文化模式的約束而樹立起以法國風格為標識的世界性文化模式為目標。在官方的大力支持下,文化領域的人們看到了希望,在施展自己才華的同時社會地位也得到了抬升,他們當中甚至有人進入了貴族階層。因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對文化事業(yè)的庇護和積極組織學院運動的過程中,路易十四統治時期王權政府操控下的文化發(fā)展為“古典主義時代”的到來提供了土壤。而面對一個君主專制制度日益強盛的過渡,曾經以其多樣性和自由之態(tài)流行一時的巴洛克文化藝術風格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讓位于那些“遵循高尚審美品位、節(jié)制情感與激情表達的”古典主義文化藝術作品。
一言以概之,古典主義以其濃重的政治色彩,在眾多官方文化學院的保駕護航之下,連接了該時代文化藝術人才與中央集權化國家,使社會精英收斂自由之鋒芒進入到以規(guī)則約束的創(chuàng)作之中。這是時代的需要,更是政權合法化的有利保障。國家對知識和藝術生活實現了前所未有的系統性控制,政治與文化也達到了空前的結合。
二、古典主義從政治領域到文化領域的轉移及表現
在探討完政治體制和古典主義文化樣式產生的微妙關系后,就讓我們來細致分析一下古典主義主張的教條學說是如何從政治領域轉移到文學及藝術領域中去的。
首先,古典主義主張“統一”。體現在政治領域,即通過設立地方行政長官制度建立其統一的行政機構體系;宗教信仰的統一旨在消滅一切異端邪說,堅持宗教的純潔性,為法國天主教會發(fā)聲。無論是政治領域還是宗教領域的統一政策都旨在將全體法國民眾凝聚在一個強大君主的周圍。
其次,對“方法”、“理性”、“真理”以及“美”的追求都是建立在一系列嚴格制定的規(guī)則條款上。因此“統一”和“規(guī)則”構成了君主專制制度的兩個關鍵詞,也逐步滲透到了文化藝術領域。在該領域,文人、藝術家們同樣展現出對“準確”、“清晰”以及“規(guī)則”的關注,而在其創(chuàng)作過程中逐漸摒棄天馬行空的想象,自覺借助理性思考。這種理性的、嚴格的古典主義文化模式主要從兩個方面來實現:語言和規(guī)則的設定。通過雙管齊下的國家干預,文學和藝術創(chuàng)作不再被視為單純的個人行為。
在語言方面,礙于交通工具和地理位置造成的障礙,方言成為阻礙人們實現共同交流和國家中央極權制度發(fā)展的首要障礙。因此,語言的統一顯得勢在必行。據統計,路易十四執(zhí)政初期,全法國大約有三分之二的法國人說著除法語以外的方言。自路易十三執(zhí)政時期開始,法國王權政府便意圖推廣法語,使其成為像意大利語那樣,可以通過其文字作品與古代希臘、羅馬圣賢之書媲美的歐洲性語言。從此,文學創(chuàng)作被王權政府視為表現政治思想的園地和途徑。維護并發(fā)揚法語的地位從此成為王權政府制定文化方面相關政策的首要問題。原因及其背后的政治目的顯而易見,通過抬升語言的地位達到抬升國際形象的目的。
語法學家、修辭學家、詞匯學家們在路易十四執(zhí)政的漫長時期里致力于法語改革,將其塑造為“精準”、“明確”的語言典范,超越希臘語、拉丁語以及歐洲其他現代語言。語言學家們對法語展開了類似教會對待冉森派教徒的圍剿和清除行為,被稱為是“語言的冉森派運動”。在該運動中,為數眾多的詞匯都被人為刪去,不得在正式場合使用。如那些可以使人聯系到上個世紀的語言用法的,來源于方言、大眾口語、俗語的詞匯都被視為不規(guī)范。除此之外,人們愈來愈關注表詞達意的準確性問題。首先,句序問題得到極大的重視。相比于古代語言和日耳曼語系的語言將主語置于句末,而將動詞所說之事提前,法語則強調句序的邏輯性,主張將主語置于句子的最前端。語言學家們認為,若要將法語打造成為世界上最理性的語言之一,就必須要求其句序的安排更加符合自然規(guī)律和邏輯順序。
此外,“精準”則是語言學家們強調的第二個重點。當今時代,語言學界借助計算機技術對1650年至1715年,即路易十四統治時期的各種文本進行結構分析和數據統計,得到了驚人結論:該歷史時期詞匯的重要特征便是抽象詞匯數量遠遠高于具體詞匯,而作為裝飾作用的形容詞數量銳減,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的詞匯安排表現出一種嚴謹的、方法論式的布局結構。當人們將古典主義悲劇代表作家拉辛(Racine)的作品進行計算機數據分析時,結果表明這位法國作家是同時期作家中所用詞匯量最少的一人。拉辛在其作品創(chuàng)作中僅用了法語詞匯中的800到1200個詞來表達中心思想。統計表明,在完成其戲劇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這位作家也只將3500個法語詞匯運用到描寫與人物對話中。這一切說明,用更少的詞匯來精準而凸顯主題成為了該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特點。
在語言改革的浪潮中,文學和戲劇創(chuàng)作也日益密切地加入到古典主義文學流派的陣營中。在戲劇中除了“三一律”,即對時間、地點、活動加以規(guī)定,要求“一幕戲必須在一個地點,一天以內通過一個事件的表達來完成”,還需遵守如“得體”、“真實性”等創(chuàng)作規(guī)則。此外,在當時仍屬小眾團體的其他文學體裁雖然作品數量較少,然而仍舊受到各種規(guī)則的制約。以在當時不及戲劇普遍的小說為例,其創(chuàng)作仍然有著自己的需要遵循的規(guī)則。于埃(Huet)在其1670年出版的《小說起源》(Origine des romans)一書中曾寫到:“一本沒有遵守創(chuàng)作規(guī)則的小說就如同一堆擺放雜亂無章的廢物,毫無美感可言?!毙≌f寫作要求劇情在一段特定時期內展開,且以真實歷史事件為時間坐標,可以給讀者以真實之感。例如拉法耶特夫人(Mme de La Fayette)所著《克萊芙王妃》(La Princesse de Clèves)就被公認為這些全新的創(chuàng)作規(guī)則基礎上誕生的小說作品之典范。相反,持“多樣性,就是我的座右銘”觀點的寓言家拉封丹(La Fontaine),終其一生都徘徊在文學圈的邊緣,在已經遠離政治中心的孔蒂親王的庇護下勉強度日,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上選擇與王權決裂。
在這樣的氛圍下,所有的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都必須經過一系列規(guī)則的篩選,想象力在此時的創(chuàng)作中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作家們的自由空間日漸縮減,然而在這僅有的創(chuàng)作空間下,對“完美”孜孜以求的文學家們竭力將語言和創(chuàng)作發(fā)揮到極致,并沒有因為條條框框而放棄對文學創(chuàng)作品質的追求。
另一方面,藝術也遭遇到相同的處境,在學院各權威院士的監(jiān)督下與創(chuàng)作規(guī)則的夾縫中生存,這主要體現在建筑和繪畫領域。
自1671年建立皇家建筑學院以來,各院士壟斷了建筑行業(yè)的發(fā)展,并為其制定符合法國國情的審美準則。1671年,科爾貝爾舉辦了一場在建筑方面旨在創(chuàng)造“法式風格”的競賽?;始医ㄖW院的主要負責人克羅德·佩羅(Claude Perrault)十分贊成科爾貝爾制定“法式風格”的必要性。在其1673年出版的小說《維特留夫》的前言中,佩羅這樣解釋道:“為了精進建筑事業(yè),必須制定建筑行業(yè)里以‘美為基礎的一系列標準……學院的各院士應為之提供建議,學院在建筑風格上具有一定權威性?!痹谶@一思想的指導下,法蘭西皇家建筑學院規(guī)定了其“法式”建筑風格所遵循的種種規(guī)則教條,重申了法式建筑無可比擬的優(yōu)越性,將其推廣為歐洲建筑界新的典型模式。
繪畫領域則受到相比建筑而言更加苛刻的限制規(guī)則。比如,繪畫的主題必須弘揚積極向上的價值觀,禁止涉及裸體、雜亂無章的運動、鬼臉或者自由散漫的活動等內容。繪畫創(chuàng)作必須建立在“得體”、“真實性”等規(guī)則上,給人以視覺真實之感。法國學者安德烈·菲利比安(André Félibien)這樣解釋該時代的繪畫藝術:“繪畫在于通過一種令人愉悅的、優(yōu)雅的方式展現一個主題,旨在使畫中所有對象皆有自然之態(tài),即不溫不火,恰到好處地表現一個人物。然而各物體的擺放又不能影響畫面主體結構……”
三、結語
國家干預文化事業(yè)發(fā)展的傳統在法國由來已久,并延續(xù)至今。為了更好地理解這一現象,回顧歷史顯得尤為重要。縱觀路易十四統治幾十年的發(fā)展里,我們不難發(fā)現文學樣式在這一歷史時期表現出國家統制型政策的發(fā)展特點,即政府以整齊劃一的管理模式對某一領域實行集權式監(jiān)管。
文化藝術事業(yè)與王權政府在政治、軍事上取得的成就互為補充,各種形式的文化表現方式也就成為了頌揚君主成就的政治武器。那么我們不妨從這一角度重新回顧和審視一下十七世紀古典主義的發(fā)展:一系列規(guī)則的制定為文化藝術事業(yè)的發(fā)展限定了一種聲調,劃定了一種氛圍。旨在借助人為的文學藝術作品給人以真實、可信、自然之感,從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受眾的信息接受過程。因此對于國家而言,尤其對于路易十四執(zhí)政時期的法國而言,唯一至關重要的規(guī)則便是服從。除此之外,所有的規(guī)則制定都是王權政府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而做出的努力。
古典主義是建立在純潔體裁和清除迕逆者的規(guī)則或美學標準基礎之上的。出于君主本人關于建立統制性國家的愿望,王權庇護、學院運動等一系列國家統制型措施,使文化發(fā)展與政體之間產生了必然聯系。文化在該時期反映了“只要國王愿意”的一己之觀,并在各文化藝術機構的監(jiān)督下,試圖以一己之觀樹立藝術原則和使用規(guī)范。專制政體在這方面起了保駕護航的作用。
還需補充一點,如果將古典主義的產生與發(fā)展片面地總結為是時代精英淪為政府喉舌所產出的文化樣板則有失偏頗。在這個規(guī)則制定的時代,各學院機構如同國家行政機構一般引導一種主流文化,并嚴格地監(jiān)督各種文化載體執(zhí)行并呈現對“方法”、“理性”、“真理”以及“美”為追求的文學和藝術主題,從而成就了一個時代的審美品味,促成了我們今天耳熟能詳的古典主義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