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1984年,我第一次在電臺里聽到單田芳先生的評書《隋唐演義》,驚為天人:一個人一張嘴,怎么可以將千軍萬馬表現(xiàn)得如此活靈活現(xiàn)?從此記住了單先生的名字。
單田芳之前,劉蘭芳的《岳飛傳》和《楊家將》紅遍大江南北,而同樣來自遼寧鞍山的單田芳,用一種不同于劉蘭芳高亢洪亮嗓音的說書方式,也征服了億萬聽眾。正所謂“凡有井水處,皆聽單田芳”,誠哉斯言。
2018年9月11日,單田芳因病在中日友好醫(yī)院去逝,享年84歲。一代宗師的藝術(shù)人生,在此畫上句號。我真是不太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因為聽他的評書聽了半輩子。我們這代人,童年時沒有太多娛樂方式,每天晚上6點半的《評書聯(lián)播》成為晚飯之后最好的慰藉,想起來恍如隔世,回不去了——一個人的唐宋元明清。
60多年來,單田芳為廣播和電視錄制了110多部評書,總共約1.2萬集,時長6000小時,全中國無人能出其右?!睹饔⒘摇贰锻謧鳌贰逗瓯叹墶贰栋倌觑L云》……單田芳的評書,再也不會更新了,雖然留下來的已是難以逾越的高峰。
熟悉單田芳作品的人都知道,老先生不同于劉蘭芳等大師,沒有清亮的嗓子,聲音沙啞渾濁,卻引來千萬人的喜愛。這中間的秘訣就在于,單先生將故事吃得準,書也講得通透。單先生說評書,故事既形于內(nèi),又形于外;而他的創(chuàng)作往往是通過自己內(nèi)在的深刻理解而有創(chuàng)造性的加工,所以如他自己所說:“吐字千斤重,聽眾自動容。”
在他看來,評書藝術(shù)并非看起來那樣只是站在舞臺上侃故事,這是一門學問,淺者如浮萍,深者則如大海。
單田芳原名單傳忠。他走上說評書這條路,是因為家學淵源。他的父親單永魁是著名弦?guī)?,大伯單永生和三叔單永槐分別是西河大鼓和評書演員。從母親家這邊看,單田芳的外祖父王福義是最早闖關(guān)東進沈陽的竹板書老藝人,母親王香桂則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著名的西河大鼓演員,人稱“白丫頭”。
當時,單永魁夫婦紅遍東三省。也正是父母的關(guān)系,年幼的單田芳跟著往來于哈爾濱、長春和沈陽之間,耳濡目染之下,他的心中早已埋下了曲藝的種子。五六歲時就能滔滔不絕地說幾段《包公案》《呼延慶打擂》。但舊社會的藝人地位低下,受盡白眼,父母入行也是為生活所迫。父母不太愿意他繼承家學,而是希望兒子去做一些“高貴”的職業(yè)。所以,一開始單田芳并沒有想過說評書。他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東北工學院,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生,不出意外的話,他之后的人生歷程與評書無關(guān)。
不想風云突變,1951年禍從天上來。單田芳的父親因誤信友人而遭牢獄之災,被判了六年刑。一開始,家里人連他到底是怎么入的獄都不清楚,家庭的頂梁柱就塌了。單永魁入獄之后,單田芳的母親王香桂選擇與丈夫劃清界限,和單永魁離了婚。
單田芳的母親獨自一人離開家,丟下了剛剛考上大學的單田芳。此時,單田芳拿著母親每個月寄來的生活費,站在人生抉擇的十字路口搖擺不定,且滿心愁苦。他打心眼里想要讀大學,真不想去說評書,但家庭重擔在肩,還有小妹妹要撫養(yǎng)成人,哪來的錢?第二年,這位大學新生只好輟學下海,拜李慶海為師學藝,取藝名“田芳”。
單田芳從小就是聽大鼓書、評書長大的,再加上天賦異稟,只用了一年的時間,就掌握了說書的技巧。順利考入鞍山曲藝團后,單田芳終于有了登臺表演的機會。
1956年正月初三,單田芳首次在鞍山市內(nèi)的茶社登臺亮相,播講評書《明英烈》。還沒走到茶社,他就看到曲藝團張貼的海報,上面用黑色墨水大大寫著:“特邀著名評書演員單田芳”。單田芳心想,什么著名??!但他還是硬著頭皮上了。
別看后來單老說書瀟灑自如,好像胸中自有百萬兵,初出茅廬時,他也特別緊張,滿腦門子都是汗。原本每人每次說30分鐘。這是茶社里的規(guī)矩,到了時間,聽眾看客可以去上個廁所,稍微休息一下。單田芳一緊張,把這規(guī)矩都忘了,張口就停不下來,一說就是兩個小時,還是茶社老板跑過來和他打招呼:單先生,到點了。他這才意識到已超時。那一次,他掙了4塊2毛錢,他給家里人買了一斤豬肉、十個雞蛋,自己買了一包煙,改善伙食,還剩下3塊多錢。
原本,他說評書是逼上梁山迫不得已,對于評書還有些抗拒心理,自那以后,單田芳全身心地投入評書表演,可以說是死心塌地。這么一來,他提到嗓子眼的心也就落了肚,第一次登臺雖然過于緊張,但反響卻相當不錯。自那以后,只要單田芳登臺表演,上座率總能保持在五成左右,很多人就此成為了單田芳的鐵桿書迷,每回必到,給了單田芳莫大的信心。
單先生的《明英烈》一改老書主次并存、繁瑣拖沓的節(jié)奏,大刀闊斧修改老本子——刪去了朱元璋放牛、亂石山七兄弟結(jié)拜等支線情節(jié),直接從京城開武科場講起。這樣下來,節(jié)奏緊湊,調(diào)動觀眾情緒聚焦于朱元璋命運的起伏跌宕,效果十分出眾。
《明英烈》之后,單田芳選擇了鞍山評書界很少有人說的《童林傳》。《童林傳》引發(fā)了全鞍山的聽書熱潮,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談?wù)摚喊吧匠隽艘粋€單田芳?!锻謧鳌匪刻斓氖杖氩幌?0元錢,是剛剛出道時的兩倍,單田芳初嘗走紅滋味。
單田芳的評書節(jié)奏干凈利落,邏輯清晰順暢,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評書藝人經(jīng)常脫離故事主題,陷入繁瑣細節(jié)描述的陳舊套路。他的評書簡潔明快,適應了現(xiàn)代社會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在有限的30分鐘之內(nèi)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并留下足夠的包袱和懸念,更讓聽眾欲罷不能。
1958年,曲藝團走上正軌,由個體轉(zhuǎn)成集體,單田芳變成了正式演員。1962年,文化主管部門規(guī)定,凡屬傳統(tǒng)曲藝必須停止,演員必須說新唱新。不能說帝王將相英雄俠義了,一些文化程度不高的老藝人一籌莫展,可是單田芳不一樣,他接受過高中教育,考上過大學,很多紅色小說他都讀過。所以這一次,原本是評書藝人的一大阻礙,卻反而成為了單田芳個人發(fā)展路上千載難逢的機遇。很快,單田芳說的《草原風火》等30部小說,名氣再一次大漲,直到文化大革命到來。
“文革”十年,單田芳吃盡了苦頭。1969年4月,單田芳被下放農(nóng)村,別的說書藝人基本都放棄了,可是單田芳一邊在田里干活,一邊自己一個人說給自己聽,從來沒有荒廢這門手藝。這毅力有多大,哪是一般人可比。特別是在那樣一個嚴酷的年代,單田芳選擇了自己的堅持,并讓這份堅持在“文革”結(jié)束后大放異彩。這樣的人就是天生為評書而活著的!
1978年,單田芳平反,落實政策。近十年沒有說過書的單田芳重新站在舞臺上,一字未說,已淚流滿面。兩世為人啊,他一邊想一邊流淚,面對趕來將茶社擠得水泄不通的熱情書迷,他渾身顫抖。1979年5月1日,勞動節(jié),他永遠都記得這一天。忘不了,他說一輩子也忘不了,鑲了牙,嗓子動過手術(shù)的他,說的是《隋唐演義》。
單田芳重返書壇后,在鞍山人民廣播電臺播出了第一部評書《隋唐演義》,此后十余載,先后錄制播出了39部評書,風行全國大江南北幾十家廣播電臺。其中《天京血淚》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聽眾多達6億。他的作品還順利打入了東南亞和美國華人市場,成為億萬華僑、華人懷念故土和祖國的一種娛樂方式。上世紀80年代,有一位知名主持人前往美國訪問,無意中在當?shù)匾患胰A人商店聽到單田芳的評書《封神演義》,十分親切而吃驚。
自1981年以來,他先后出版了近40部評書,是全國出版評書最多的評書演員。
常聽他評書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印象:不僅是聽書,更是在受教益、在讀書。單先生說書,融合史地、文學、哲學等知識,傳統(tǒng)茶文化、酒文化、琴棋書畫、天文地理、陰陽五行無所不包。正是因為單田芳播講的傳統(tǒng)評書,將中國歷史知識、民間傳說、傳統(tǒng)說書技法有機融合,輔之以中華民族傳統(tǒng)道德與情操,展現(xiàn)出了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所以經(jīng)久不衰。
單田芳不僅傳統(tǒng)評書拿得起放得下,由他自編的評書也是數(shù)不勝數(shù),他講過《賀龍傳奇》,也講過自己的自傳,甚至還講過亞運會體育比賽,這都是傳統(tǒng)評書藝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毫無疑問,單田芳是評書史上繼往開來的一代宗師,評書界的巨星,他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境界,一個前無古人,恐怕也后無來者的新時代。
可惜的是,單田芳達到的巔峰,卻可能是評書這門藝術(shù)最后的榮耀。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評書的關(guān)注度迅速下降。娛樂的方式多了,評書似乎變得可有可無,逐漸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那個單純的時代一去不復返。而單田芳大師的作品,連同我們的童年,一起成為了時代的背影,留待我們?nèi)プ窇?、去回味?/p>
(作者為媒體從業(y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