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弘明
曾看過部電影,叫《死亡詩社》,“向死而生”和“詩意棲居”這兩個源自海德格爾的知名命題合而為一了。標題太好,“死”和“詩”兩樣都占,因此對荷爾蒙分泌旺盛的文青群體很有誘惑性。電影講了一個有關(guān)文學教師的故事,他令人敬佩又令人著迷,一邊違反學校教規(guī)和律令,按自己的方式授課教學;又把“詩”作為教學的理想和教學的基礎(chǔ),企圖從生之此岸眺望死之彼岸。這多少有一點不切實際的詩人哲學家腔調(diào),電影里的學生們似乎在他的微笑和眼神里,就看見了世界大同的模樣。
很多人都曾為這樣的電影和小說迷醉,長些年齡,卻又發(fā)現(xiàn)有點不切實際,畢竟自己變得更加實際了。成長是一個不可逆的矢量。
不過,它代表了人們對于一個語文教師的理解和幻覺。在各種教師中,文學教師具有特殊的位置。從人文教育的角度講,他不只要傳達知識,還要構(gòu)建審美共同感,得培養(yǎng)學生的自由之藝和想象力,還得塑造民族語文認同……各科教師似乎教好本專業(yè)的學問,就萬事大吉,而文學教師在這之外似乎還得有些特殊的本領(lǐng)。這大概是一種有關(guān)人文修養(yǎng)、藝術(shù)直覺和講授方式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存在。其他學科往天空飛,越來越明亮,文學卻往地心扎,越來越晦暗。
這樣的老師當然難當,說起來它不是一個對語文老師的基本要求,更像是一個宏大理想,像夸父總也追不到的遙遠的太陽。左右看不見,只能上下而求索。作家有很多,文學學者更多,但是著名的文學教師,最起碼呈現(xiàn)在公眾面前的,或許并不多。
這些年有一本很暢銷的書,叫《文學回憶錄》,還有一本有點暢銷的書,叫《顧隨詩詞講記》。
兩本書都不是作者本人的學術(shù)著作或文藝批評集。這兩本書源自他們當年的學生,學生也成為名滿天下的老師的時候,對自己曾經(jīng)的老師講課的情景深情地回憶,并拿出學生時代的課堂筆記,整理和打磨。他們還原了民國時北平的輔仁大學和80年代美國紐約小屋子里的兩個文學課堂現(xiàn)場。顧隨的文學課堂構(gòu)建于輔仁大學,建國后,輔仁大學并入北京師范大學,這個充滿浪漫氣息的名字就在中國大學史上消失了。而木心的文學課堂則建立在大洋彼岸,與剛結(jié)束特殊時期的中國大陸文學隔了一個太平洋。因此,這兩種課堂都帶有一點“異托邦”之感。
顧隨先生生于1897年,后來任教于北平多所高校,治學,亦寫詩。木心先生生于1927年,1982年后定居紐約,寫文,也畫畫。作為學者和藝術(shù)家,二人都成績斐然,而作為文學教師,二位先生也無疑非常成功。多年之后,他們的學生還念茲在茲,并把他們的筆記整理成書。通過這些筆記,我們看到了關(guān)于文學教育和文學教師的秘密。
誰在說話“我”的詩學內(nèi)涵
一個好的文學老師,大多還得有“我”在,有他獨到的藝術(shù)個性和語言個性。顧隨和木心二人同時是藝術(shù)家,因此藝術(shù)個性處處流露,像咕咕泉水。
這個“我”,首先是一個感性的動情的我,是一團矛盾(林語堂),是一顆童心(李贄)。這是美學家常講的道理——當自體和研究對象有一種生命聯(lián)系后,所思所言便不再與他人雷同。很多令我們迷醉的文學表述和藝術(shù)表現(xiàn),也大多與此有關(guān)。
這樣易感而動情的表述,在兩書中比比皆是。二人在談詩的同時,也不斷談心、談性、談情、談欲。
顧隨:“想之極,不見之見,是為真見,是‘心眼之見,肉眼之見不真切。如聽譚叫天唱《碰碑》,一唱令人如見塞外黃沙,此乃用心眼見?!?/p>
顧隨:“老杜不論說什么,第一須情感真切。太白則情感不真切。老杜不論說什么,都是真能進去,李之‘天地皆振動并未覺天地真振動,不過湊韻而已?!?/p>
木心:“人類也能把崇高純潔的愛情,豐滿強烈的性欲,產(chǎn)生出光華燦爛的奇跡。什么奇跡呢?就是情人間的性欲的滿足,和藝術(shù)豁然貫通了,藝術(shù)世界與性欲世界,渾然一致了。 湯顯祖信中說:智極成圣,情極成佛。 性只有在愛情前提下,是高貴的、刻骨銘心的、鉆心透骨的。愛情沒有性欲,是貧乏的,有了性,才能魂飛魄散。光華燦爛。補足了藝術(shù)達不到的極地。一個人如果在一生中經(jīng)歷了藝術(shù)的極峰,思想的極峰。愛情的極峰。性欲的極峰,真是不虛此生?!?/p>
比較而言,顧隨先生更重感性和理性的融合,像席勒所描摹的審美解放的境界,和他的哲學修為一脈相承;木心則時常用肉體、形式的比擬來講話,和他在西方社會的經(jīng)歷以及繪畫功底不無關(guān)系。
其次這個我還是一個矛盾的我。對于兩位先生來說,他們所談?wù)摰那榇蠖嗍敲艿那?,不只是靜態(tài)的情,沒有問號的情。人生即是一出永無解決的大矛盾,對這些矛盾的書寫,構(gòu)成了我們的基本情感面向。每個聽講者也都是矛盾著的人本身,因此共鳴必然產(chǎn)生,這種共情,是對矛盾的共情,是對詩與科學的基本矛盾、欲望與虛無的基本矛盾的共情。
一個動情易感,又自由言說,還處處矛盾的藝術(shù)個性,算是構(gòu)成這個“我”的基本條件。人人如此,因此當老師這般授課,“文學”就成了讓人心有靈犀的交流場域。
不過,作為語文老師,“我”的語言也很是重要。
“我”的語言短句、比喻和斷語
個性鮮明的人,言談自然不同??磧晌幌壬氖谡n筆記,各有特色,但在語言和語體上有三個特點是共通的——中國式文學語言的使用;大量修辭和比喻;愛下斷語。
何為中國式的文學語言?什么又是翻譯體?什么是古典中國語言?什么又是現(xiàn)代白話?這是學術(shù)界爭論頗多的問題。作為讀者,有時倒可憑感覺說三道四。例如,我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老舍的語言中有很多北京方言,比較中國化,巴金的語言則有些西洋腔,汪曾祺的語言很中國化,而王蒙的語言則時中時西,西洋腔更多。
這對于文體學研究是個有價值的問題,此處我只提煉出一個特點,進行一點分析——中國式短句的使用。
什么是中國式的短句呢?
靠直觀印象來說,幾個字就構(gòu)成一個分句或整句。分開看有簡潔之美,組合起來又顯豐腴。
例如一個字——妙,諾,可。
例如兩個字——妙極,嗚呼,非也。
例如四個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例如五個字——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例如四字六字結(jié)合的四六體——申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淚盡,加之以血。
很多現(xiàn)當代作家也識得其中三味,例如沈從文,例如阿城。
在顧隨和木心兩位的文學講稿中,短句大量出現(xiàn)。固然,這和課堂講述的口語性質(zhì)有關(guān),不過,它還是和對文學的理解融為一體的。
顧隨:“曹,英雄中詩人;杜,詩人中英雄; 陶,詩人中哲人。 世上都是無常,都是滅,而詩是不滅,能與天地造化爭一日之短長。”
木心:“真正相愛的人,不語,一瞥,不需比喻。智者面對,相視而笑,也不用比喻。比喻,是不得已。”
使用短句時“我”在,我的背后一個中國傳統(tǒng)也在。這是個一個動情的小我和一個數(shù)千年大我的微妙的語言聯(lián)系。
“我在”的語言,還多用修辭術(shù),尤其是比喻。比喻能喚起人對事物的新感覺,或把舊感覺刷上新顏色。佐藤信夫在《修辭感覺》中說:“詞典上記載的單詞數(shù)量和與之相應(yīng)的意義數(shù)量是有限的,它們組成了我們所謂的常識的認識體制。要表達超出歷來常識體制的事項,一般有兩種方法,即創(chuàng)造嶄新的詞,或用比喻的形式借用原有的事物名稱。……其代表形式(后者)就是隱喻。 在常識的體制這方面,開始是革新的比喻的,不久會慢慢被吸納編入到體制之中?!?/p>
當然,這種修辭指的不是他們?yōu)榱四承┱文康亩\用語言的手段,強制改變?nèi)说囊庾R形態(tài)和思維的修辭,而基于一種文化語境之中而形成的不得不如此說的語言特質(zhì)和人格風范。
顧隨:“老杜是內(nèi)旋,自外向內(nèi);王績是外旋,自內(nèi)向外。無論是內(nèi)旋、外旋,皆須有中心,且是自我中心。自晚唐來只是內(nèi)旋,結(jié)果是小我了,故自兩宋而后無成家之詩人。”
木心:“文字不要去模仿音樂。文字至多是快跑、慢跑、縱跳、緩步、凝止,音樂是飛翔的。但音樂沒有兩只腳,停不下來——一停就死?!?/p>
木心:“歌德詩如交響樂,拜倫詩如室內(nèi)樂。 ”
文學曾營造了一場場比喻的盛宴,我們記住某些作家,為某些作家心動,和其異想天開的比喻句關(guān)系很大。
“我在”的語言還愛下斷語。這種愛下斷語的習慣對學術(shù)來講是好是壞?一部作品擺在面前,我們浸淫其中,體會充分,必然會覺得自己有些獨到之見,也當然有權(quán)利說出自己的想法,哪怕是斬釘截鐵的想法,斷根的想法。但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從客觀的角度來講,則必須保持充足的解釋空間,必須保證足夠的對話的可能性,而不是一棍子打死,不留活路。這便構(gòu)成一種矛盾。
但斷語由于個性色彩的強烈,雖然未必客觀,但永遠魅力無限。
顧隨:“宋人對詩用功最深,而詩之衰亦自宋始?!?/p>
顧隨:“凡一種學問成為一種學問時,已即其衰落時。上古無所謂詩學反多好詩。既有詩學則真詩漸少,偽詩漸多?!^偽詩,字面似詩皆合格律而內(nèi)容空虛?!?/p>
木心:“在中國詩史上,所有人的作品可以四字概括——無可奈何?!?/p>
木心:“人生多少事,只能‘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人的幸福,其實就是到心向往之的地步。整個音樂就是心向往之的境界,是拿不到的東西?!?/p>
下斷語時,最、必然、肯定、整個、全部等詞語反復(fù)出現(xiàn)。少年人愛聽斷語,教師若拿出材料分析中國文學現(xiàn)狀,下面肯定昏昏欲睡者多,如果來一句“中國當代文學都是垃圾”,便頗能引人注意。
不過,斷語的毛病,卻不只是語言問題,也是藝術(shù)個性本身的悖論。文學評價中,“我”的色彩太重,自然容易變成濫情和獨斷??梢獩]有我呢?估計充滿自戀色彩的詩人的自體客體就會出現(xiàn)故障了。
“我”的反思和警惕
“我”的過分和過度,的確容易造成濫情。王靜安論詩,提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坝形抑?,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鄙鐣W家馬克思·韋伯在則強調(diào)學術(shù)研究的客觀性。無我之境是對我境的超越,而客觀性是“我”的暫時懸置和選擇性消解。
而顧隨、木心二位先生論詩論文,對“我”也都很是警惕。有時是為了追求客觀性,有時是為了追求無我之境。他們對作品的感性介入很少濫情,有著清晰的自我認知和對感性膨脹的懷疑。
顧隨:“詩中非不能表現(xiàn)理智,唯須經(jīng)感情之滲透。文學中之理智是感情的節(jié)制。感情是詩,感情的節(jié)制是藝術(shù)?!?/p>
木心:“中國后世少偉大作品便因小我色彩過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一個詩人,特別是一個偉大天才的詩人,應(yīng)有圣佛不度眾生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精神。 ”
木心:“文人是自我中心,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擴大自自我消滅,這就是美,這就是詩。否則,但寫風花雪月美麗字眼,仍不是詩?!?/p>
可以說,顧隨先生在茫茫的考據(jù)和茫茫的義理之外,重新找回了感性。而并非在不知義理和考據(jù)的情況下,做文藝青年的淺吟低唱之語。他的所思所感,是才華、義理和考據(jù)的高度統(tǒng)一,有獨到之見,但又不偏頗,這真是至深功力。比較而言,木心先生在此處稍差一些,畢竟那并非他本業(yè),他是美術(shù)家,沒干過似乎也不屑于去干考據(jù)。他是走到文學大觀園里的旅人,尋求美的事物,然后娓娓道來。顧隨先生則是文學大觀園里的園丁,精耕細作,所聞所見,盡皆珍饈美味。
如今社會是一個濫情年代,過于談?wù)摳星?,容易被貼上小資或者媚俗的標簽。大家還是更愛調(diào)侃和解構(gòu)。桑塔亞納在他的《美感》一書中說,“感性美四處皆是,仿佛是窮苦人家的東西。創(chuàng)造這種美不需要多少條件,欣賞它也不需要太多的訓練。”正因為有窮苦屬性,自卑的文學一直想要證明自己是“富人家”的東西,或引入科學,弄出結(jié)構(gòu)主義與文學統(tǒng)計,讓它模式化數(shù)據(jù)化;或劍走偏鋒,用后現(xiàn)代和反傳統(tǒng),使其陌生化和精英化。
與現(xiàn)代性的理性維度以及后現(xiàn)代的身體維度相比,感性的確是這個時代最貧苦的所在??烧驗樗亲罡F苦的東西,它同時也是很高級的東西,仿若我們從最渺小的村子和最廣袤的無限中,都能看見宇宙一樣。
顧隨和木心先生的授課記錄,啟示我們要喚醒感性,但又不粘不滯。我們不能迷信藝術(shù)感覺,還需要有一定的學術(shù)功力,以便二者能夠相融合。
換個角度講,這不也正是教育學里所謂的“教育”的本性么?不只是傳播知識,也以感性的方式呈現(xiàn),不只是教學法,還得有教育性。這種感性一方面是老師自己的生活美學和人文美學,另一方面則是課堂上他與學生建立的感性的聯(lián)系。如今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語文老師和中文系先生們,會想起他們的奇談怪論,想起他們的奇聞異事,想起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最后那些體系和知識反而都會忘掉,很多細節(jié)卻如電影和幻燈片一邊的片段,則不時的在腦海中閃動。
看這二位先生的照片,一者若古人雍容典雅,一者頗有西人的紳士風度。我們自然無緣去他們的文學課堂,只是感覺顧隨先生應(yīng)該會拿把折扇,時不時對課桌敲敲點點,木心先生可能拿著咖啡,叼著煙斗,不時的吞云吐霧。所謂“風格既人”是也。
在新的時代,這樣的文學教師更容易與學生們溝通么?從兩本書的暢銷情況來說,似乎是的。然而這畢竟太難了,這樣的教師不僅要具有上述這種個性和演說的能力,還得沒什么外部成就,當個無為無所求之人,才能專心在文學領(lǐng)域發(fā)牢騷。面對種種誘惑,文史哲學者還有學術(shù)共同體的神圣光環(huán)加持,而文學教師,幾千工資,三尺講臺,更顯寒酸。作為一個以發(fā)牢騷為平生志業(yè)的人,對顧隨先生下面的一句話,深有所感——“一個有為之士是不發(fā)牢騷的,不是掙扎便是養(yǎng)精蓄銳,何暇牢騷?”
文學教師就是那些發(fā)出美妙的牢騷的人。顧隨和木心先生的講課實錄是令人愛不釋手的典范,葉嘉瑩和陳丹青兩位先生則成了這“牢騷”的傳承人。
“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鼻f周如是說。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yè)博士生。)
(文中引文分別出自《顧隨詩詞講記》,葉嘉瑩、顧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文學回憶錄》,木心口述,陳丹青筆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