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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聞錄》①從第150號(1882年5月3日)開始刊載文言小說《桃源續(xù)記》,至第270號(1883年7月7號)終。該書分62次刊完。在刊載時間上較隨意,有時接連刊載數(shù)期,最長連載時間是11期;有時隔一期或數(shù)期刊載,最長一次間隔是28期。該書每次刊載的字數(shù)多少不一,但多為800字左右的篇幅,故推算全書約為5萬字。該書在刊載時不分章節(jié),也不標序號,只在篇末注明“此稿未完”。各期之間的銜接有時有“話說”等字眼,更多的時候是徑行續(xù)載。
檢閱包括樽本照雄《(新編增補)清末民初小說目錄》在內(nèi)的多種小說書目工具書,未發(fā)現(xiàn)該小說的著錄信息。查閱近年研究成果,發(fā)現(xiàn)只有少數(shù)論文提及此部小說,且未對該小說展開更多研究。筆者認為,無論是小說本身還是《益聞錄》刊載此小說的現(xiàn)象,都有較多文化意味可為解讀。
《桃源續(xù)記》的內(nèi)容以進入桃源為分界點,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講述陶淵明等人的后代在游園時犯事;第二部分講述嵇通等人避入桃源后的所見所聞。以下按發(fā)表時間列述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括號內(nèi)數(shù)字為刊載小說的報紙期號,如用“-”表示,則為連續(xù)刊載。
(一)入桃源前
1.劉子驥、陶淵明、周通祖三人相約入桃源,卻因病先后去世。陶淵明之大舅嵇通主持家政。(151-155)
2.三人后代劉球、陶稚、周琴相約出游,于九松園遇梅魁。劉球為救一女子打死朝臣劉淵之子劉戾。眾人商議避難。(156-160)
(二)入桃源后
3.在漁人江四的指引下,眾人前往桃花源。入桃花源前遇見桃源中人全材。(189-191)
4.初入桃源,遇秦叟等村民,村民待客情盛禮重。(192-193)
5.至餐霞城,見“耕者讓畔、行者讓路”。遇嵇通友人慕貞;嵇通、陶稚隨慕貞往鏡影湖。(194-195)
6.梅魁等人至高景村全材家中,談?wù)撈笌?、教育問題。眾人行酒令。(196-199、203-207)
7.梅魁等人被聘為老師,教育全材的兒侄。(208、210-212)
8.全材、梅魁等人率學子趕考,兒侄均高中。(213-216)
9.全材論婚俗、喪俗。(217-218)
10.全材、梅魁等人乘船往鏡影湖,途遇颶風,飄至野洲,得以觀神鳥相爭、百獸相斗。(219-220、223、227、229)
11.眾人觀獸遇險,得遇陶稚、衛(wèi)氏兄弟相救。眾人往鏡影湖。(230、232、234)
12.慕貞、嵇通招待眾人,行酒令。(236-237、243、247、250-251)
13.眾人聯(lián)句。(252、254-255、260-262)
14.衛(wèi)氏兄弟作東,眾人各表志向。(264-266、269-270)
由以上簡述可知,小說除了打死劉戾這個情節(jié)外,基本上沒有矛盾沖突;小說大部分內(nèi)容是詠詩、聯(lián)句、談學、論事,幾無實質(zhì)性故事情節(jié)。小說起碼有一半以上的篇幅為行酒令、發(fā)議論,可視為桌邊談話。
小說刊載時未提撰人。第一次刊載時有報館按語,其批評當下小說“非俶詭支離即荒唐淫靡”,無“救正之心”“敘述俚而不文”“徒增囂陵流蕩之思”。按語又云:“本館自行報以來,一以守正為宗,于虛無靡麗之文概刪弗錄。茲特編《桃源續(xù)記》一部,即從劉子驥陶淵明著想。書中言人情、山川、景物,以及文人歌詠、里巷謳吟,無不可資觀感。本館將此書分期刊印,以公同好。愿閱是書者略其詞、原其旨,以鑒區(qū)區(qū)勸懲之意也可?!笨芍≌f已經(jīng)成編,但“特編”一詞實為“編輯”而非“編寫”,小說作者不可能為《益聞錄》編輯人員。后文詳述之。
按語之后的內(nèi)容類似于小說的序言,為作者介紹自己的遭遇、寫作小說的緣起、故事的來源等。但全篇為用華麗語言堆砌起來的空洞感慨和象征性描述,不能提供關(guān)于小說作者甚至小說成書年代的確切信息。唯一有價值的信息是說書成之后,中流立腳生題古詩一首,其中有“范陽小友抱才略,辛酸涕淚心憂傷”一句,可能指作者為范陽(今河北涿縣)人。
小說中的人物和內(nèi)容同樣不能提供作者及成書時代的確切信息。如作品中的主人公梅魁只是與《二度梅》主人公同名,而其他人物如洪犯、陸連升、譚能,都無法與歷史人物對應(yīng)起來。小說的結(jié)尾又云:“惟眾人生平之事雖有一半在《桃源續(xù)記》中,其余一半詳于《秋窗小錄》。故作《桃源續(xù)記》者,至此擱筆,不復作矣?!钡肚锎靶′洝芬粫鵁o法查得,難以借此鎖定小說作者。小說的事件本來就不多,且多為向壁虛構(gòu);連篇累牘的議論也是義正辭嚴,為儒家正統(tǒng)觀點,難以看出任何時代氣息。唯有餐霞城議論鴉片、衛(wèi)氏兄弟使用連環(huán)神槍,才能讓我們確定這是清代的作品。
我們很難確認這部小說出現(xiàn)于清代哪個時間段,但如果從小說的思想作一分析,我們至少可以排除它出自《益聞錄》編輯人員之手。
陶淵明描繪的桃花源是一個遺立于世的家族聚集部落,人們自耕自飲,老幼各享其樂。小說一眾人物進入的桃花源卻是一個政治國度,里面有皇權(quán)、科舉,也有商業(yè)、外敵。在這個國度里,民風極其淳樸,可說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這里更是個禮法社會,居民對待陌生人尊敬有加、極力承奉,家庭內(nèi)部也幼敬于長,秩序分明。如梅魁等人初入桃源,欲向村民借食晚膳。秦叟等人極力相邀,而村中人無論老幼,“均出村口,恭肅于旁”。梅魁等人在秦叟家用膳,其孫“見客必敬必恭”。此后至全材家,其子侄也是言語謙卑,舉止有度,當母親訓話時,“全珠全壁皆起立拱諾然后再就坐”。所以此處民風并非生活環(huán)境閉塞、人情世態(tài)單一所致,而是因為“教化風行”。這種待人有禮、長幼有序的社會風氣顯然是儒家所孜孜以求的。
桃源國的政治制度是現(xiàn)實社會的翻版,也有內(nèi)憂外患。但內(nèi)憂只是社會風氣的敗壞,外患只是夜郎國的反叛。對于內(nèi)憂,只要大力推行儒教、感化民眾,則內(nèi)憂可解。作者用衛(wèi)氏三兄弟名字表明了他的觀點,老大衛(wèi)箴,字孔道;老二衛(wèi)國,字中屏;老三衛(wèi)儒,字圣學。對于外患,只要廣選人才,多用賢士,夜郎國的反叛則不足為患。全材是一名成功的商人,但他不以商業(yè)為榮,認為獲取功名、建功立業(yè)才是人生正道;他尊師重教,四處尋找名師大儒來調(diào)教自己的兒侄。小說的最后一個情節(jié)是各人述志,其他人都侃侃而談,唯獨全材云,“我本商賈中人,何志可述”,自己飲酒兩杯而不言。
桃源已是一個安寧有序的理想國度,但作者不認為人生應(yīng)該早早地隱于林下、流連風月,而是要投身世間、創(chuàng)立功業(yè)。小說沒有具體敘寫各人是如何在世間披荊斬棘、各行其事,只是讓人物坐于桌邊、大發(fā)宏愿。如衛(wèi)箴希望“恩遇主知,與一旅師……為吾君效力疆場……然后退居林下泉石”。衛(wèi)儒愿意教化士子,培育真儒,為國造就人才。梅魁抱負遠大,志向有三:一是弘揚儒教,狙擊釋道二教;二是盼獲重用,文則為國規(guī)劃整治,武則開疆拓土;三是“四夷晏安無事,然后告休林下,退養(yǎng)田間”。這些人的價值觀可用全材家中的一幅長聯(lián)來歸結(jié):
讀萬卷書 作千秋想 為一代人立功立德立言 方能不朽
安林泉樂 結(jié)風月緣 得煙霞趣無憂無思無慮 尚有何求
除慕貞明確表示不問世事外,其他人或多或少有承擔責任、報效國家的念頭。這種先兼濟天下后獨養(yǎng)其身的人生追求正是儒家正統(tǒng)的價值觀。
《益聞錄》1878年12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為法國天主教在華機關(guān)報。其《本館告白》云:“緣是本書館摘錄中西各報,每月兩次布聞,刪其煩,錄其要,事關(guān)吾圣教者,特為記及?!笨梢娍锒ㄎ挥谛侣剠R錄,但又突出傳教宣義之事。1879年3月16日,《益聞錄》進行改良,從第一號重新編號,此號《益聞錄弁言》云:“(《史記》)備言天地陰陽,家國倫紀,人品物類……益于性命,益于邦家……故是錄之名以‘新聞’者,亦愿參司馬公之意義,而效太史氏之闡發(fā)也?!笨镲@然不滿足于新聞?wù)洠且撜f天地真義和社會人倫,實際上是強化教義宣講,以宗教眼光來評判社會事件。故第一號就有《人必有魂論》,后又有《人魂不滅論》《侮圣罹罰》《記葉某歸教事》《上帝說》等,此類文章幾乎每號可見,毫不掩飾傳教護教之心。
《益聞錄》由神父李杕(1840-1911)主持。李杕的先人已是教徒,其早年入徐家匯公學就讀,1862年進耶穌會,1869年被晉升為司鐸,后又獲神哲學博士學位。李杕長期在蘇皖地區(qū)傳教,1879年回上海擔任《益聞錄》主筆,并主持編務(wù)②。李杕雖然也受過傳統(tǒng)經(jīng)史教育,但卻是以批判的眼光看待現(xiàn)世儒教。如第376號《論儒教》就認為“古書殘缺,六經(jīng)為圣賢糟粕……(宋明理學)專志于利祿功名”。所以,自小接受嚴格天主教教育的李杕不可能把儒教作為人生守則和價值追求。
鄒弢(1850-1931)在《益聞錄》編輯中對文學最有興趣。鄒弢為農(nóng)耕出身,家境困苦,他去參加秀才考試時(1869)都要向他人告貸。1875年他終于入泮,但此后十次鄉(xiāng)試都未中舉。在1881年赴上海之前,他與妻兒客居在蘇州,以設(shè)館教書為生計。他在《三借廬集·自挽文》中說:“幼起田間,賴先祖教以誦讀,得識之無,其后西赴秦隴,北游燕齋,南極衡湘,東至蓬嶠,或為導師,或充記室?!逼渫庥沃庐斢衷谌ド虾V?。鄒弢經(jīng)歷與小說序言所說“旅窗多暇,棖觸于中”不符。鄒弢對小說頗有興趣,但最為喜愛的是《聊齋志異》,故在1877左右,仿《聊齋志異》而作《澆愁集》。鄒弢在《三借廬剩稿續(xù)刊》中盤點過自己的文字著作,也未提及《桃源續(xù)記》和《秋窗小錄》。故鄒弢不可能為《桃源續(xù)記》的作者。
《益聞錄》的其他幾位編輯有龔古愚、徐伯愚、許采白等,均為神職人員。他們也是地理學家,經(jīng)常在刊物上推出關(guān)于中國和世界地理“考略”的文章。李杕《五洲圖考·序》云:“龔君古愚考亞、歐二洲登諸報牘,內(nèi)如干章為徐君伯愚手筆,其勞亦不可沒焉。后許君采白考斐、墨、澳三洲事跡既竣,重行校正,次第付梓。”③這些編輯離開本行去創(chuàng)作小說的可能性極低;即便是由他們當中某人創(chuàng)作的,以他們的地理知識,小說中的國家外患也不可能只有夜郎國一地。
綜上所述,《桃源續(xù)記》不可能為《益聞錄》編輯所著??夹≌f中陳腐的儒家觀念、狹窄的地理眼光和幼稚的桃源想象,筆者以為,這是一部成書年代較早的小說,當在光緒朝之前。
我們雖不能確定《桃源續(xù)記》的成書時間,但《益聞錄》刊載此小說,實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可為解讀,其一就是與當時社會上刊印傳統(tǒng)舊小說的風潮有關(guān)。
明清兩代,中國本土的出版業(yè)仍以木刻雕版印刷為主,雖有少量金屬活字印刷,但少見且使用范圍不廣。1807年,英國傳教士馬禮遜在廣州秘密制作中文鉛活字,標志著西方印刷術(shù)開始傳入中國。此后幾十年,西方在中國開辦的印刷機構(gòu)不斷出現(xiàn),尤以宗教機構(gòu)開辦為多;各種印刷技術(shù)也不斷被引入中國,尤其在上海,印刷技術(shù)幾與國外同步。西方出版機構(gòu)早期的印刷技術(shù)多為鉛活字凸版印刷。這以1843年由麥都思創(chuàng)立的墨海書館為代表。1848年王韜游覽墨海書館后記載:“時西士麥都思主持墨海書館,以活字版機器印書,競為創(chuàng)見。余特往訪之……后導觀印書,車床以牛曳之,車床旋轉(zhuǎn)如飛,云一日可印數(shù)千番,誠巧而捷矣?!雹?872年,申報館開始使用手搖轉(zhuǎn)輪機,印速提高到每小時數(shù)百張,再后又采用蒸汽及火力為動力,效率更是倍增。與此同時,字模澆鑄技術(shù)、排字工序、合字制版技術(shù)在1870年左右都取得較大進步,鉛活字印刷技術(shù)已較為成熟,且印刷能力大增。
1872年申報館創(chuàng)立,即采用鉛活字印刷。除了印行報刊雜志,申報館的印刷能力仍富足有余⑤,在西方小說反響不佳的情況下,美查將目光投向了中國傳統(tǒng)舊小說。1874年11月5日《申報》刊“新印《儒林外史》出售”廣告,云:“本館新印《儒林外史》一書,裝成八本,??本ぃ瑪[刷細致,實為妙品?!贝藭蹧r極好,“不浹旬而便銷罄”。此后申報館重印《儒林外史》1500部,又出版《遁窟讕言》《快心編》《風月夢》《小豆棚》等書,在20年的時間內(nèi)約出39種⑥,其中又以傳統(tǒng)的舊小說居多。
1876年,美查又設(shè)立點石齋書畫室,采用石印技術(shù)出版書籍。石印為平版印刷,較之凸版印刷,最大的優(yōu)勢在于照相翻印和縮印。點石齋在廣告中介紹石印之法:“先取古今名家法書楹聯(lián)琴條等,用照相法照于石上,然后以墨水印入各箋,視之與濡毫染翰者無二?!雹呤〖夹g(shù)印速更快,印刷成本更低。同文書局論石印云:“不疾而速,化行若神,其照書如白日之過隙中,其印書如大風之發(fā)水上,原書無一毫之損,所印可萬本之多,三日為期,諸務(wù)必舉?!雹唷渡陥蟆吩姓袛埵V告,計算石印書籍各項成本,最后云:“兩相比較,實甚便宜,況石印之書比木板更覺可觀乎?!雹崾〖夹g(shù)相對簡單,且投入資金少,故各地開設(shè)的石印書局大量出現(xiàn),所印書籍也是“疊床架屋”。
石印技術(shù)初用于大型工具書的翻印和縮印,后擴展至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典籍和各類小說。出版機構(gòu)既多,翻印又便利,故當時可見的傳統(tǒng)舊小說幾乎被書商翻印一遍。由于出版市場不規(guī)范,市場上盜版、重復出版和改名另出的現(xiàn)象也屢見不鮮⑩。比如《彭公案》一書,就有三友書屋、文淵山房托圖書集成局代印,又有理文軒印行。圖書市場競爭激烈,出版者也挖空心思降低圖書售價,以求利薄售速。這雖然導致圖書印刷質(zhì)量下降,但客觀上提高了小說的銷量,擴大了小說的讀者群。
可見,由于鉛活字印刷術(shù)、石印技術(shù)的進步和普及,出版市場的印刷能力急劇提升。為了消化富余的印刷能力,出版商把眼光投向了小說。雖然他們也在尋求時下的創(chuàng)作小說,但當時的創(chuàng)作作品實不足以滿足他們的需求,于是翻印傳統(tǒng)舊小說也就成了市場上的一股風潮?!短以蠢m(xù)記》成書雖有一段時間,但這不妨礙《益聞錄》的編輯取之刊諸報端。
其二,《益聞錄》刊載《桃源續(xù)記》在當時也是領(lǐng)報刊連載長篇小說風氣之先。
1815年,傳教士馬禮遜和米憐在馬六甲創(chuàng)辦了《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這是已知最早的中文報刊。刊物登載了傳教士用章回小說形式闡釋教義的小說,并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這類小說多是圍繞一個教義用故事進行闡釋,類似短篇集錦。1833年,郭實獵在廣州創(chuàng)辦了《東西洋每月統(tǒng)記傳》,也采用小說形式進行教義宣講。此后創(chuàng)辦的宗教報刊較少刊登小說。
1872年4月,商人美查在上海創(chuàng)辦《申報》。報紙既刊載類似故事的社會新聞,也刊載翻譯小說。如1872年5月21日開始連載《談瀛小錄》,內(nèi)容即來自英國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后又刊載美國歐文的《一睡七十年》和馬里亞特的《乃蘇國奇聞》(后改題《乃蘇國奇聞把沙官小說》)。此后美查決定停止在報紙上刊載小說,轉(zhuǎn)由文學刊物承擔此任;申報館先后創(chuàng)辦了《瀛寰瑣記》(1872-1875)《四溟瑣記》(1875-1876)《寰宇瑣記》(1876-1877)和《寰瀛畫報》(1877-1880)。
1882年5月3日,《益聞錄》開始連載《桃源續(xù)記》,至1883年7月7日終?!兑媛勪洝返淖龇ɑ蚴苌陥箴^一系列文學刊物影響,申報館《瀛寰瑣記》就刊載了長篇小說《昕夕閑談》,1875年之后所載多為筆記體的短篇小說?!兑媛勪洝穭t是重新拾起刊載長篇小說的做法。申報館幾種刊物均為月刊,連載長篇小說顯得間隔時間太長;《益聞錄》原是半月刊,在1879年8月16改為周刊,又在1882年5月3日改為每周出版兩次。這讓讀者的閱讀間隔時間不至于太長,從而保持閱讀興趣。
《滬報》于1882年5月18日創(chuàng)刊,每日發(fā)行,其創(chuàng)刊后不久則刊載長篇小說。1882年6月10日,《滬報》第21號登出“刊印奇書告白”云:“《野叟曝言》一書……近見坊間所刻,每部定價六元,其中缺誤指不勝屈……本館今購求善本,自下禮拜一為始,每日于本報后增加兩頁,將此書排日分登?!蓖?月12日,《滬報》開始連載《野叟曝言》,至1884年12月15日方連載完畢。連載小說使得《滬報》銷量劇增,1882年8月10日“補印奇書告白”云:“本館所印《野叟曝言》一書,購者踵趾相接,故雖多印若干紙,而前數(shù)日之報,業(yè)已銷售一空?!钡撕蟆稖麍蟆犯剿托≌f又是1894年之事。
可見,早期報刊在連載小說時都是取材于已經(jīng)完結(jié)的作品,小說隨寫隨發(fā)的現(xiàn)象并沒有出現(xiàn),甚至報刊連載小說也是處于起伏不定的狀態(tài)。這是因為作者隊伍和稿酬制度都還不完善,而出版方和讀者都更傾向于傳統(tǒng)的單行本。但無論是為教育讀者還是取悅讀者計,小說從來沒有離開過報刊發(fā)行者的視線。如《萬國公報》在1891年12月開始連載李提摩太翻譯的小說《回頭看紀略》,此書即為愛德華·貝拉米的《回頭看:2000-1887》。此部小說已經(jīng)褪去了宗教說教目的,轉(zhuǎn)而以一種西學的面目與讀者見面。1891年2月,《中西教會報》創(chuàng)刊,報紙設(shè)“喻道要旨”一欄,刊載通俗易懂、道理淺顯的故事以明道播道。等到1897年以《游戲報》為代表的小報大量出現(xiàn),報刊連載小說就成為一種成熟的模式。當小說已成為一種主流文體時,各大綜合性報紙也就紛紛刊載小說,如《申報》在時隔30多年后,從1907年開始,大量刊載小說,至1911年刊載小說數(shù)量已達200多種。至民國,報刊連載小說的情形更是風起云涌,各大報紙競相邀請名家,為自家專門撰寫長篇通俗小說。
其三,《益聞錄》是宗教刊物上第一次刊登由中國人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也可能是宗教刊物上第一次出現(xiàn)的非宗教小說。
《桃源續(xù)記》之所以能在《益聞錄》上刊載,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刊物主持者為中國人。在《益聞錄》創(chuàng)辦之前,所有的宗教刊物都是由外國傳教士創(chuàng)辦和主持,他們決定了刊物的導向和稿件采用;除了選用翻譯稿件,自撰性稿件的作者多是傳教士。以《萬國公報》為例,撰稿數(shù)量在100篇以上的七位作者中,中國作者只有沈毓桂一人,而林樂知所撰寫的稿件數(shù)量就達790篇。李杕以中國人的身份而能主持《益聞錄》,實與他作為神職人員的優(yōu)秀品質(zhì)是分不開的。李杕接受了正規(guī)的天主教教育,后又專攻哲學、神學,并被授予神哲學博士,在天主教教義上有很高的造詣。他23歲即入教,30歲升任司鐸,此后6年時間一直在滬蘇皖一帶傳教,是一位忠誠、堅定的天主教教徒。李杕以他良好的神學素養(yǎng)和堅貞的教徒品格贏得了中國天主教教會的信任,故得以成為第一位主持宗教刊物的中國人。
事實上,李杕也確實沒有辜負天主教方面的信任。他充分利用報刊宣傳天主教教義、維護天主教聲譽。如1895年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出版并在中國引起巨大風潮,危及天主教教義。1906年李杕在《匯報》連續(xù)發(fā)表《天演論駁議》一文,對生物進化論予以批駁。李杕又批判中國社會上的儒、道、釋各家思想,并延及邪教、巫術(shù)、迷信、風俗等,如《益聞錄》有《論儒教》《道家本旨辯》《魂不附紙馬論》《邪教怪誕》《巫術(shù)可笑》《葬術(shù)論》等篇。但李杕不是對儒教一概加以否定,而是承認孔子為儒教圣人,又強指孔子“敬天敬上帝”;他以“迨孔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六經(jīng)被秦火之,后皆圣賢糟粕,不足以取證”否定現(xiàn)世儒教。可見李杕對待儒教的態(tài)度是重古輕今,意在借儒教失傳而宣傳天主教。但是他在傳教時又注意借用儒家話語,如“知之(神學)可以正心,可以立身,可以齊家,可以治國,可以應(yīng)萬事而無愆”。儒教在中國政治、文化上的籠罩性影響是天主教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問題。
李杕又組織了一支由中國文人構(gòu)成的編輯隊伍。在這支隊伍中,有些文人已經(jīng)完全放棄科舉制藝,轉(zhuǎn)以翻譯、傳播西學營生;但也有些文人仍視科舉功名為正業(yè),他們避入報館多是迫于生計,暫以療饑?!渡陥蟆分鞴P蔣芷湘就是這類文人的代表。他雖充任報館主筆,卻始終心系舉業(yè),終于在1877年考中進士并離開了申報館?!兑媛勪洝肪庉嬥u弢也是此種心態(tài),他任職之后,仍參加了幾次科舉考試,惜乎沒有成功;但科試連捷、金榜題名卻是難以割舍的夢想。
《益聞錄》把一般士人學子視為潛在讀者。為了引起學子的興趣,刊物設(shè)詩賦一欄,刊登他們的作品,如第一號就有“楊南湖詩”“陳曼壽詩”,此后詩賦未曾中斷。學子往往以刊物為基地,相互唱和,形成了一個文化共同體和人際交流圈。1880年左右,科試舉業(yè)仍是文人學士的頭等大事,故刊物又注意刊載科舉方面的信息或報道。如第20號有“己卯科各省鄉(xiāng)試題目”“南闈瑣聞詳志”“浙闈瑣聞”,后又有“金陵院試”“直境歲試”等。
《桃源續(xù)記》在內(nèi)容上多由詩文議論構(gòu)成,又設(shè)想了一個學子可以實現(xiàn)最高理想的世界,儒生在其中治國平天下,建不朽功業(yè)。小說的內(nèi)容與風格容易與刊物的編輯產(chǎn)生共鳴,也十分契合刊物預想讀者的興趣。
天主教對于儒教的復雜態(tài)度,刊物以士人學子為讀者對象,編輯固有的儒生身份,這些因素使得一份外國教會主辦的刊物登載了由中國人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且是一部鮮明主張儒家觀點的小說。
注釋:
① 《益聞錄》于1879年創(chuàng)刊,是中國天主教歷史上的第一張報紙。自創(chuàng)刊號至第10號為每月出版二次。從第11號起改為每周一次。1898年,與《格致新報》合并后,改名《格致益聞匯報》每周出兩期。自第100期起,簡稱《匯報》。1908年分成《時事匯錄》與《科學雜志》,前者仍為每周兩期,后者兩周一期。1911年2月,兩刊合并,同年8月22日???。可參考葛伯熙《〈益聞錄·格致益聞匯報·匯報〉》,《新聞資料研究》1987年第6期。
② 孫瀟《天主教在華第一份中文期刊〈益聞錄〉研究》(碩士學位論文),西北大學,2011年,第18頁。
③ 轉(zhuǎn)引自《淘讀綴散札·〈五洲圖考〉》,薛冰編著《金陵書話》,東南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99頁。
④ 王韜著,沈恒春、楊其標點《瀛壖雜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18-119頁。
⑤ 1872年2月5日《申報》有“代客印書”廣告,云:“夫西法印書,最為時尚,既省料惜工,靈快捷速,價廉物美奚啻倍盡。”
⑥ 陳大康《中國近代小說編年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頁。
⑦ 光緒八年十二月八日,《申報》點石齋“楹聯(lián)出售”廣告。
⑧ 光緒九年五月二十三日,《申報》“上海同文書局石印書畫圖軸價目”廣告。
⑨ 光緒六年三月八日,《申報》“廉價石印家譜雜作等”廣告。
⑩ 潘建國《鉛石印刷術(shù)與明清通俗小說的近代傳播——以上海(1874—1911)為考察中心》,《文學遺產(chǎn)》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