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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夢龍在人生末年遭遇了明朝覆滅、大順朝突起,以及清朝入主中原等一系列改朝換代的重大事件,隨著北京的覆滅和南明的建立,馮夢龍開始重新審視自我,并有意識地將自己的身份從一介文人轉(zhuǎn)變?yōu)椤安菝С肌?。其身份意識的彰顯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著述活動中,不論是改換署名還是輯錄時事,都是他懷戀故國、意圖復(fù)興明朝的表現(xiàn)。南明時期馮夢龍對自己“臣子”身份的強調(diào)不僅源自他遭受家國破滅而激發(fā)的愛國情懷和他本身性格中強烈的正義感,也源自他期望為國效力的社會責任感。而馮夢龍在這一時期形成的身份意識,卻始終有著不曾進入南明政治中心的“尷尬”之處,以及反囿于“臣子”身份所導致的能力上的局限之處,這使得他的行為和判斷難免產(chǎn)生一定的誤區(qū)。
南明王朝建立之前,馮夢龍始終都是一介文人,應(yīng)試多年卻屢試不中,晚年雖然破例升任壽寧縣令,但也在四年后就致仕歸田,重新回到了“文人”的身份中。然而當明朝北京政府被李自成推翻后,馮夢龍開始以“臣子”身份自命,不再以“文人”身份自居,這一身份意識的轉(zhuǎn)變和凸顯,主要表現(xiàn)在南明前后馮夢龍創(chuàng)作署名的不同和創(chuàng)作重心的變化中。
首先,馮夢龍的創(chuàng)作署名在南明前后的不同,展現(xiàn)出他對自我身份的有意轉(zhuǎn)變。明朝尚存時,馮夢龍一直將編纂、輯訂通俗文學視為己任,但由于詩、詞等雅文學占據(jù)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流地位,致力于小說、戲曲、民歌等通俗文學的馮夢龍始終不能被主流文人所認可,因此,他的署名在不同的作品中便各有所異,如《古今小說》中署為“綠天館主人”,《醒世恒言》中則為“隴西可一居士”,另有“墨憨齋主人”“無礙居士”“顧曲散人”等等,但這些署名都有一個共同點,即冠以書齋或居士之名,不顯露作者的真實姓名,這是文人在創(chuàng)作時普遍采用的一種署名方式。但到了南明時期,馮夢龍的署名與之前相比截然不同?!都咨昙o事·敘》中署為“七一老人草莽臣馮夢龍”,《中興實錄·敘》中則為“七一老臣馮夢龍”,用真實的姓名替換了原本的“代名”,并以“老臣”“草莽臣”等來署名,這就將馮夢龍的身份由南明前的“文人”轉(zhuǎn)變?yōu)椤俺甲印?。署名的變化,直接體現(xiàn)出他對自己身份有意識的改變和強調(diào),與此同時,這一變化也代表著馮夢龍對于時事的審視不再停留于通俗文學的范疇之中,在強烈的愛國之心和撰寫當代史的社會風氣的驅(qū)使下,他開始進入記錄史實的領(lǐng)域,用紀史紀實的《甲申紀事》《中興偉略》《中興實錄》這三部當代史之作,進一步凸顯自己的“臣子”身份。
其次,馮夢龍強化“臣子”身份、淡化“文人”身份的表現(xiàn)尤其體現(xiàn)在南明時期著述重心的改變,即由編撰通俗文學轉(zhuǎn)向書寫當代史。馮夢龍少有才名,明北庭覆滅前,他將自己所有的熱情都投入到續(xù)寫、補撰前人創(chuàng)作的小說、傳奇、曲律理論作品之中,即使在時局動蕩時也不例外。由此可見,南明前的馮夢龍將一生中最主要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編纂輯錄通俗文學上,對于自我身份的界定也始終都只是一介文人、書生,極少以“臣子”自居。然而進入晚明后,時局動蕩、內(nèi)憂外患,一股撰寫當代史的風氣在社會上悄然興起,黃宗羲曾言:“余觀當世,不論何人,皆好言作史”①,“身經(jīng)喪亂,多欲追敘緣因,以顯來世”②。時人多感慨世道多艱,試圖以“作史”來尋求濟世救國之道。馮夢龍也不例外。
當明北京覆滅、南明王朝建立后,馮夢龍不再將整理通俗文學作為最重要的事情,而是集中精力編纂、輯錄當代史。在人生最后的三年里,他編著了《甲申紀事》《中興偉略》《中興實錄》三部紀時紀事之書。以古稀之歲輯錄的《甲申紀事》,記錄了甲申年(1644)發(fā)生的種種大事變,此后一二年間編定的《中興實錄》及《中興偉略》,不僅詳細記述了明末朝廷中的軍政大事、社會中的風云突變,更是展現(xiàn)了他內(nèi)心對于南明中興的渴望。在編纂這三部書的過程中,他有意突出、強調(diào)了自己的“臣子”身份,不僅在文后署名“草莽臣”“老臣”,也在“序”“引”中不時以此自稱,而且他還以“臣”的身份撰寫治國之法,《錢法議》便是一例?!跺X法議》是馮夢龍向監(jiān)國福王朱由崧的上書之作,他在此篇中以“臣”自稱,如“臣請服妄言之誅”③,所提出的建議也是作為“臣子”的議國之策,可見馮夢龍在編撰這三部作品時是完全站在南明朝“臣子”的立場上的。
總而言之,隨著南明時期馮夢龍創(chuàng)作署名的改變和創(chuàng)作重心的轉(zhuǎn)移,其“文人”的身份被有意識地淡化;在輯錄時事的同時,他又以“臣子”身份進言、上書,極力為南明朝的中興出謀劃策,體現(xiàn)了馮夢龍“臣子”身份意識的強調(diào)和凸顯。
進入南明時期后,馮夢龍在創(chuàng)作署名和著述重心上的改變表現(xiàn)了他將自己的身份由“文人”轉(zhuǎn)變?yōu)椤俺甲印?,這一看似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實際上并非忽然產(chǎn)生,而是家國破滅的悲痛激發(fā)的結(jié)果。其成因由來已久,主要源自于馮夢龍對國家的熱愛和自身的性格特點,以及多年來生活于社會底層所形成的社會責任感。
首先,馮夢龍極富正義感和豪俠之氣的性格特點在家國破滅之際轉(zhuǎn)化為濃烈外放的愛國情感,是他“臣子”身份意識的成因之一。深受李贄思想影響的馮夢龍在青年時期就表現(xiàn)出追求人性中真實情感訴求的一面:“余少負情癡,遇朋儕必傾赤相與,吉兇同患。聞人有奇窮奇枉,雖不相識,求為之地?;蛄λ患?,則嗟嘆累月,中夜輾轉(zhuǎn)不寐?!雹芩褜τ凇扒椤钡亩x和追求擴大至共患吉兇、相助他人的層面上,表現(xiàn)出極富正義感和同情心、并滿懷豪俠之氣的性格特點。這樣的堅持沒有隨著年歲的增長消失,當晚年遭遇家國巨變時,他的這份熱情便迅速地轉(zhuǎn)化為滿腔的愛國之情,這一強烈外放的愛國情感在“許琰”一事上可見一斑。
馮夢龍與同鄉(xiāng)于少參聊起長洲許生員為國投水自盡一事,馮夢龍“力稱琰忠”,于少參卻認為其“若非憂貧則憂病,假此為名耳”⑤,馮夢龍便與之大吵,最后雖然在眾人的勸說下作罷,但卻一直耿耿于懷。許琰與他無親無故,甚至并不相識,但極富正義感和敢說敢做的馮夢龍卻想要為其正名,頌揚許琰的愛國之心。他收集了許琰的絕命詩,在《和許琰絕命詩》中作序,詳細地記錄了許琰投水被救,后又絕食自盡的事跡,并和其詩:
誰如草莽不忘君,銜恨重泉為敵氛;莫道諸生無國士,衣冠羞殺馬牛群。⑥
由此可見,馮夢龍對于許琰身為“草莽”卻忠心為國的行為是大為贊賞的,詩中雖然以寫許琰的事跡為中心,但實際上也傳達了馮夢龍自身的心愿,即雖處下層卻心系君主,雖非武將卻想要為國盡忠。對他人愛國行為的極力褒揚實際上也反映出馮夢龍自身的愛國情懷。實際上,馮夢龍如此強烈的愛國情感正是他極富正義感和豪俠之氣性格的一個顯性表現(xiàn)。國難當頭,曾經(jīng)單純的面對朋友、落魄之人的豪爽之情上升為復(fù)雜的對故國已逝的痛心和欲求復(fù)興的期盼之情,此時他的愛國熱情得到了空前的高漲,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何在家國破滅、人人自危之際,早已致仕的馮夢龍自愿從清閑悠淡的文人身份中脫離,轉(zhuǎn)而進入肩負救國大業(yè)的臣子身份之中。因此,馮夢龍極富正義感和豪俠之氣的性格特點是他最終轉(zhuǎn)變?yōu)閻蹏楦械碾[性因素,而這種由隱性性格特點激發(fā)的顯性愛國情懷,正是促使他“臣子”的身份意識在南明時期被強烈凸顯的原因之一。
其次,馮夢龍在南明時期對自己“臣子”身份的強調(diào)是他極具社會責任感的表現(xiàn)。從青年時期開始,馮夢龍便長期置身于社會中下層,與此同時,他致力于通俗文學的創(chuàng)作,強調(diào)小說的社會作用,如“三言”中《賣油郎獨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李玉英獄中訴冤》等篇目,關(guān)注的重點都以賣油郎、妓女等底層人士和遭遇不幸的普通人為主,所呈現(xiàn)的故事也基本融合了懲惡揚善的思想,這類觀照社會底層人士、講述百姓生活經(jīng)歷的故事都來自于他豐富的社會經(jīng)歷,而這些經(jīng)歷在無形中也培養(yǎng)出了他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晚年時期的馮夢龍深受王陽明尊崇傳統(tǒng)儒學思想和維護明朝正統(tǒng)立場的影響,加之六十一歲時擔任壽寧知縣,這種社會責任感便從以前在小說等文學作品中揭露黑暗、喚醒良知,上升到了意欲用為官的一己之力來真正地為百姓們掃平不公上。但是歸根結(jié)底,馮夢龍對于社會的觀照始終停留在某一類人或某一區(qū)域中,是在太平時期的社會中所產(chǎn)生的一種具有明顯針對性的社會責任感。然而,到了明朝北庭政府被異族推翻的時候,家國破滅的痛苦又使得馮夢龍心中原有的社會責任感迅速上升至肩負民族存亡、為南明王朝中興盡責的高度,這一轉(zhuǎn)變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他始終不能忘記自己曾經(jīng)是朝廷命官。于是,他開始有意識地凸顯出自己“臣子”的身份,“撫心世道”、為國奔忙。在《甲申紀事》《中興實錄》的“序”和“引”中,馮夢龍都以“老臣”自稱,表達了自己輯錄二書以求明朝中興的強烈愿望,實際上展現(xiàn)的是他內(nèi)心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此在樞府與大將實實為國家大做一番,非草莽臣所敢知矣!余閱北來諸紀,無不切齒官兵者,故因敘茲刻而及之。⑦
余草莽老臣,撫心世道,非一日矣。猶望以馀年及睹太平,故因里人輯時事為中興書,而略述所懷如此。⑧
從中可見,馮夢龍對于“世道”的關(guān)懷之心由來已久,但在明亡前,他都是將這樣的關(guān)懷停留在世俗人情中,將主要的精力放置于通俗文學的創(chuàng)作、輯錄上,而當國破家亡時,馮夢龍的社會責任感逐漸超越了文人借助文學創(chuàng)作來“撫心世道”的層面,上升至撐負國家大義、憂心明朝存亡的高度中。他的社會責任感使他回歸到“臣子”的身份中去,積極上書呈奏,希望南明政治權(quán)利中心能夠采納其建議,“實實為國家大做一番”。因此,內(nèi)心深處始終不曾泯滅的社會責任感,也是促使馮夢龍舍棄“文人”身份,有意彰顯臣子身份的原因之一。
馮夢龍在南明時期形成的“臣子”身份意識使他一直堅持以“臣”的身份為國奔走,但事實上,他從未進入南明朝的政治中心,始終都是一介地位低下、身份尷尬的“草莽臣”。同時,雖然身份的轉(zhuǎn)變使馮夢龍對國家中興的責任感由文人上升至臣子的層面,但過度強調(diào)“臣子”的身份、過分期待故國的復(fù)興,又令他情感先行,失去了理性判斷,反而被其所限、所誤。
首先,南明時期的馮夢龍雖然以朝臣自命,但當時的他一直處于尷尬的“草莽臣”境地,不曾真正進入南明的政治中心?!安菝С肌保ǔV概c朝廷中品級、地位較高的大臣相對的,那些身份官位低微的小官,或指在野的官員。馮夢龍在南明時期所輯錄的篇目后常以“草莽臣”自署,在確切可考的史料中,他的一生只任過壽寧知縣一職,此官位極小,因此,他以“草莽臣”自稱確實恰如其分。在南明時期,馮夢龍早已卸任官職,雖然他“臣子”的身份意識在其深厚的愛國情感和社會責任感中被強烈地凸顯,但不論在致仕前還是致仕后,他都與朝廷政治中心相去甚遠,從未深入朝臣內(nèi)部,也與黨派斗爭毫無關(guān)系。由此一來,馮夢龍在南明時期時刻強調(diào)的“臣子”身份便顯得十分尷尬,這種“尷尬”主要表現(xiàn)為他自詡為臣卻投奔無門。
《甲申紀事》中編有馮夢龍親自撰寫的《錢法議》,此篇是其以“臣”的身份所上的奏折,本意是為南明的中興出謀劃策。然而忙于黨爭和對抗外敵的朝廷根本沒有注意到馮夢龍的諸般努力,竭力上書卻毫無回應(yīng),這也正是身份低微所帶給他的尷尬之處。在上書朝廷的同時,馮夢龍身體力行,以實際行動來支持明朝的復(fù)興。其好友王挺在《挽馮猶龍》一詩中寫道:“及泛西子湖,先生又行矣。石梁天姥間,于焉恣游履。忽忽念故國,匍匐千余里?!雹峥梢婑T夢龍在南明時期曾以七十多歲的高齡多次遠赴他鄉(xiāng),竭力尋找、投奔明朝舊臣,參與反清復(fù)明大計。但是,由于明北庭覆滅后,南明小朝廷多次易主,文臣武將均陷入黨爭之中,馮夢龍不僅沒有得到絲毫的重用,甚至始終游離于朝廷政治中心之外,因此,馮夢龍雖然以“臣子”身份自居,但卻始終只是一名處境尷尬的“草莽臣”。
實際上,這一現(xiàn)象絕非個例,明清易代之際出現(xiàn)了諸多像馮夢龍這樣把追隨南明朝作為自我生存意義的士大夫與文人,如變賣家產(chǎn)組織“世忠營”抗清、撰寫《弘光實錄鈔》的黃宗羲,借“朱衣道人”之名出家來宣告自己反清復(fù)明決心的傅山,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如馮夢龍一樣,曾經(jīng)都是遠離朝政的文人或官職較小的舊臣,他們將自己的身份放置于君、國之下,把生存和復(fù)興的希望寄托在南明的中興上,然而竭力為國卻始終身份尷尬,所做的努力也只是杯水車薪,因此,馮夢龍的“尷尬”也是當時所有極具愛國之心、欲行救國之舉卻始終投報無門的文人、士大夫們的集體“尷尬”。
其次,“臣子”身份的局限致使馮夢龍在時局判斷和行為選擇中情感先行,將復(fù)興的希望寄托在君主、大臣等個人身上,失去全局觀照。作為“草莽臣”的馮夢龍始終游離于朝堂之外,而對于“臣子”身份的強調(diào)又使他的想法和見解只局限于明朝統(tǒng)治者或政治中心之下,對于南明王朝的過度期盼也展現(xiàn)出馮夢龍在形成“臣子”的身份意識之后又被這一身份所困的境遇。馮夢龍對南明弘光朝的贊美和希冀,實際上表現(xiàn)的是他對于明朝延續(xù)的渴望,和繼續(xù)為國效勞的忠臣之心,“臣”的身份是相對于“君”而存在的,為人臣者必須依靠、信賴、支持君王,只能將希望寄托于君主身上,但這樣的渴望卻是被感性因素過分主導所產(chǎn)生的。這就直接導致了他對吳三桂事件的誤讀。
吳三桂者,遼東世將也,以□遼前鋒將軍宿重兵于寧遠城,謀入援,聞城破,憤甚,走北乞師,故帥祖大壽陷□中用事,與主極有親誼言于□主,許以連兵入討。⑩
馮夢龍誤以為吳三桂打開山海關(guān)是在借清兵救中原,這實際上也是馮夢龍身為“草莽臣”在通觀全局上受到極大限制的表現(xiàn)。同時,馮夢龍也堅定地認為南明王朝和“新天子”就是復(fù)興明朝的希望所在。
天眷皇明,福藩有子,樞臣史可法等奉之監(jiān)國……時東南人心□□,強者謀亂,弱者謀遷,三詔既頒,莫不凄然悲、欣然喜,且帖帖然服也。新天子英明天縱,剛毅有為,樹賢輔,求真才,去苛政,除夙弊。
馮夢龍在此極力地頌揚了新天子福藩,還未有所作為便先夸贊其“天縱英明,剛毅有為”,在之后輯錄而成的《中興實錄》和《中興偉略》中,也在提及福藩時使用了大量的溢美之詞,這種過度的情感投入與馮夢龍自身熱切期盼明朝中興的愿望緊密相關(guān),也表現(xiàn)出他只將明朝復(fù)興的期望寄托在君主和南明朝上。由此可見,馮夢龍雖然自居為“臣”,卻因為官職太小、所知有限,而對于天下大事、時局變化把握的精準度缺漏甚多,滿腔愛國之情卻因為身處“草莽”中而處處受限,最后只能將希望寄托在武將和君主的身上。
事實上,南明不僅延續(xù)了明后期的弊病,而且在“黨爭”這一問題上表現(xiàn)得更為嚴重,這就致使南明無法再像南宋一樣能長期偏安江南。然而,朝廷中的種種弊病卻是馮夢龍這樣遠離朝堂政治中心的“草莽臣”所認識不到的。壽寧縣令的任期結(jié)束后,他長期致力于通俗文學的編訂,除了從友人口中,或朝廷邸報等各種資料中了解時局變化外,對于朝廷內(nèi)部的真正矛盾、主導明末時局變化的關(guān)節(jié)點的掌握仍存在著一定的斷層。由此一來,馮夢龍只能憑借一時一處之事來進行感性判斷,而無法統(tǒng)觀全局從而得出理性判斷。這不僅是馮夢龍過度希冀明朝中興所導致的盲目,也是他把自我局限在“臣子”這一畛域中而失去了全局觀照的表現(xiàn)。
總而言之,馮夢龍雖然以“朝臣”的身份行事、活動,但作為“草莽臣”,他始終未能真正進入政治中心,因此,在中興王朝一事上,被自己樹立的“臣子”身份所限制的馮夢龍情感先行,表現(xiàn)出過分期待統(tǒng)治者、過度依信武將的一面,這也使他雖被“臣子”身份所激發(fā),但最終也反而被這一身份所局限。
南明時期的馮夢龍有意識地淡化自己的“文人”身份,強烈地凸顯“臣子”的身份。原本致力于編訂通俗文學的他開始用一己之長編撰當代史,其署名不再延續(xù)之前“墨憨齋主人”等不透露自己身份的方式,而是使用“七一老臣馮夢龍”等一類明確強調(diào)“臣子”身份意識的真實署名,這種改變不僅源自于他對國家的忠心、熱愛和性格中極富正義感的特點,也源自于他長期生活于社會底層所產(chǎn)生的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充滿正義感的豪俠之氣和社會責任感長期以來隱藏在馮夢龍的性格和意識之中,當明朝覆滅后,家國已逝的悲痛將這些隱性的特質(zhì)激發(fā)為顯性的表現(xiàn),促使馮夢龍將自己的身份由“文人”轉(zhuǎn)變?yōu)椤俺甲印薄T谶@一身份的影響下,馮夢龍不再滿足于以編纂當代史的方式救國,而是親力親為、多方奔走。然而,馮夢龍雖然以“臣”的身份行事,但實際上也在一定程度上被其所限。身為“臣子”的馮夢龍只能將王朝復(fù)興的希望寄托在南明王朝中,他雖千里奔波投靠明朝舊臣,但卻未能擺脫身處政治中心之外的尷尬地位,這便使他這種身份意識的凸顯始終只局限在作品和政治中心之外的個人情感中,仍舊沒有脫離君尊臣卑的畛域。因此,馮夢龍在南明時期所形成的“臣子”身份意識雖然直接地彰顯了他愛國的情懷,但同時也代表性地展現(xiàn)出了明清易代之際文人、士大夫的普遍悲哀。
注釋:
①② [明]黃宗羲《談儒木墓表》,《黃宗羲全集·南雷詩文集(中)》,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09頁。
③ [明]馮夢龍《錢法議》,魏同賢主編,《馮夢龍全集·甲申紀事》,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245頁。
④ [明]馮夢龍《龍子猶序》,魏同賢主編,《馮夢龍全集·情史》,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
⑤ [明]李清《三垣筆記》,顧思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95頁。
⑥⑨ 高洪鈞《馮夢龍集箋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28、11頁。
⑦ [明]馮夢龍《甲申紀事·敘》,《馮夢龍全集·甲申紀事》,魏同賢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6—27頁。
⑧ [明]馮夢龍《中興實錄·敘》,《馮夢龍全集·中興實錄》,魏同賢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7、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