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祥玉

一部以“喜憨兒”（心智障礙者統(tǒng)稱，包括自閉癥、唐氏綜合征、智力障礙和腦癱等）為主角的紀錄片，近段時間一直在網(wǎng)上熱播。視頻里，十幾個喜憨兒撐起了一家洗車行的工作。給車沖水的年輕人笑得前俯后仰、擦輪胎的那個家伙為何轉(zhuǎn)著圈兒、扭著屁股呢？負責打泡沫的那個小伙子，竟然一邊打泡沫一邊大聲數(shù)數(shù)……

這群看起來有點兒特殊的小伙子，為何在這里工作？“喜憨兒洗車中心”是什么來頭？為什么在這里工作的年輕人都眉飛色舞、高高興興？帶著諸多疑問，筆者在2018年7月，采訪了洗車行的負責人曹軍……

當人生走到是否要為了老大再生一個老二的十字路口

現(xiàn)年43歲的曹軍，看起來和這個年紀的中年男人沒什么區(qū)別。但走近他你會覺得，他有著很多中年人少有的樂觀與平和，而對于幸福和快樂的感知力，他也比很多人都強烈得多。

“幸福其實來得特別容易和簡單?！边@是曹軍最喜歡對人說的一句話。

不過，熟悉曹軍的人知道，他其實也曾跨過萬水千山……

曹軍是山東人，20年前大學畢業(yè)后來到深圳打拼。在創(chuàng)辦“喜憨兒洗車行”之前，他在一家投行工作，事業(yè)也算做得風生水起。一切在兒子曹州溥7個月大時發(fā)生了改變。那是2004年，曹軍夫婦帶著兒子參加同學聚會時，在深圳兒童醫(yī)院當副院長的同學對他說：“州溥的眼神不對，集中注意力的時間也短，你們帶他去兒童醫(yī)院做個系統(tǒng)檢查?！?/p>

這一檢查不要緊，州溥被診斷為輕度智力障礙?！拔液推拮痈杏X天都要塌了，很絕望、很崩潰，不知道如何面對。”曹軍說，之后就是一次次檢查，但每次結(jié)果都一樣。從不相信到不得不接受，兒子就是輕度智力障礙患者。按政策，曹軍和妻子可以再要一個孩子，他們也一度掙扎過?！坝辛说诙€孩子，我們勢必會從老大身上分心。而且，將來老二可能還要養(yǎng)活哥哥。再生一個孩子，對兩個孩子都不公平！”最后，曹軍夫婦決定：把全部精力和愛都給兒子，全身心幫他康復。

一開始，曹軍特別相信專家的建議，積極地帶著兒子參加各種康復訓練，想著越早干預(yù)，孩子就越可能恢復正常。兒子剛查出毛病時，曹軍的妻子就辭了職，全身心地陪伴兒子，帶他參加康復訓練。轉(zhuǎn)眼兒子兩歲，沒學會走路，語言表達、注意力和學習能力等各方面都明顯比同齡孩子差?，F(xiàn)實很殘酷，州溥的進步微乎其微，他變成正常孩子的可能性很低。

有過太多無法入睡、夫妻倆抱頭痛哭的長夜。“我們?nèi)σ愿?，全方位地幫助、陪伴兒子，但他的智力發(fā)育好像停滯了一樣?！碑斔械呐Χ蓟膳萦?，當眼看6歲的兒子根本沒有上普通小學的可能，曹軍知道：必須接受現(xiàn)實，然后為兒子的未來做打算。

怎么打算？一開始，曹軍沒日沒夜地工作，想努力多為兒子攢點兒錢。但是某天，他突然問自己：“到時候，他真的會用錢嗎？”畢竟，兒子的智力可能會永遠停留在7歲左右。

比起稍顯遲緩的智力，兒子的四肢、個頭兒和體力，卻和正常孩子沒什么區(qū)別。曹軍突然釋然了?！霸奂覂鹤硬恍枰?jīng)歷應(yīng)試教育，不用走傳統(tǒng)成才路，我們也不用跟別人相比，這不也是一種輕松的人生嗎？”某天，當曹軍對妻子說出這句話時，妻子笑了。那一刻，他們都覺得輕松了許多。

“他3歲那年的夏天，坐在我的肩膀上出去玩兒，突然用衣袖給我擦臉上的汗。盡管他什么都沒說，但那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曹軍說，孩子的智商不高，但情商并不低。

兒子10歲時，父子倆每年都會出去半自助旅游一兩次，一路上爺兒倆互相幫助。去了幾次后，州溥會提前準備好自己的東西，而且很少落下。去景點時，他還會自己買門票。

節(jié)假日，曹軍夫婦會帶著兒子去參加喜憨兒家庭的聚會。“我們在一起，一定不會做的事就是炫耀和比較孩子。倒是誰家孩子流鼻涕、尿褲子或者摔倒了，大家都會馬上幫忙?！辈苘娬f，每個有喜憨兒的家庭都曾有過非常難過、糾結(jié)的時光，有的夫妻因此分道揚鑣，有的父母放棄孩子，但是他們這幾個家庭，在經(jīng)歷絕望和糾結(jié)后，選擇一起想辦法?！拔覀儾粫鄵矶?，而是一起溝通商量，努力找到‘我們老了、不在了，孩子怎么辦？的答案?！?h3>如果有一天我們老了、不在了，孩子怎么辦

每次聚會，喜憨兒的父母都在討論孩子的未來，漸漸地，他們達成了一個共識：創(chuàng)造一個“夢想莊園”，那里有起居室、游樂場、操場和圖書館，等父母都不在人世時，他們的孩子不會衣衫襤褸地流落街頭，而是在“夢想莊園”里避雨雪、免憂患，做到真正的老有所依。

但是，“夢想莊園”不能創(chuàng)造價值，誰來為它造血并為之儲備資本？經(jīng)過多番討論和考察，大家一致認為：答案就是社會企業(yè)?！昂唵吸c兒說，就是我們創(chuàng)辦一家或多家專門招收喜憨兒工作的社會企業(yè)。孩子們年輕力壯時就能有一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企業(yè)不斷發(fā)展壯大，‘夢想莊園也就不是空中樓閣了?！辈苘娬f。

“夢想莊園”的設(shè)想并非捕風捉影，而是曹軍和其他幾位父母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去北京、香港、澳門、臺灣、東京等地進行考察后得出的結(jié)論，他們還認為：最適合喜憨兒（尤其是男孩子）的行業(yè)是洗車。因為對孩子們來說，玩兒水、打泡沫本身就是一種樂趣。

2015年7月，包括曹軍夫婦在內(nèi)的10位喜憨兒的父母湊了100萬元，在深圳成立了“喜憨兒洗車中心”。車行不以盈利為目的，曹軍被一致推選為負責人。

洗車行的創(chuàng)立，除了為日后的“夢想莊園”營造輸血功能外，也因為這個群體中95%的孩子，年滿18歲后都只能選擇待在家里，而這個時期，恰好又是他們的青春期（由于智力發(fā)育遲緩，喜憨兒的青春期比普通孩子晚）?！斑@個時候，孩子如果不走出來，就只能在家看電視、睡覺，這樣既毀掉孩子的健康，也會讓孩子越來越離不開父母，越來越讓父母擔心自己不在后，孩子怎么辦。”曹軍說?？紤]到這個現(xiàn)實問題，洗車行對應(yīng)聘者的要求是：18歲以上的喜憨兒。

有年齡限制，但洗車行不對殘障程度做任何要求，門檻有兩個：情緒穩(wěn)定、能獨立上下班。不挑孩子，但挑父母，這也是洗車行的規(guī)定。曹軍說：“那些天天指責孩子而不找自己原因、總是抱怨別人和社會的父母，他們的孩子不可能情緒穩(wěn)定、獨立自主。所以，這種家庭的孩子，我們沒法兒招?！?/p>

2015年8月8日，“喜憨兒洗車中心”正式開門營業(yè)。收費35元、用時20～30分鐘、干凈程度讓客戶滿意，行業(yè)標準和其他洗車行沒什么兩樣。只是，別的地方洗車頂多需要兩個人，但“喜憨兒洗車中心”需要五六個人一起洗一輛車。曹軍說，盡管上崗前都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但真上崗后，每個人都會出現(xiàn)大大小小的問題，比如一個25歲的男孩還會尿褲子?！吧习嗟谝惶炷蛄?次褲子，沒關(guān)系，那就給他換上干凈褲子后再干活兒。引導他、安慰他，教他怎么做，一星期后，他就能做到兩三天才尿一次褲子了?！辈苘娬f。

在洗車行里，智力障礙程度輕的多做，中度的做一兩個環(huán)節(jié)，重度的則負責最輕松的部分。比如，有個孩子不喜歡彎腰，那就讓他擦玻璃好了；有個孩子喜歡扭著屁股唱歌，那就讓他扭著屁股、轉(zhuǎn)著圈兒洗輪胎吧；淘氣一點兒的孩子，就讓他沖水、打泡沫。

除了教洗車技能，洗車行還定期請老師教孩子們個人衛(wèi)生習慣、社會禮儀和法制法規(guī)課程。對喜憨兒來說，父母最不應(yīng)該做的就是凡事包辦，而是要一遍遍引導他們學習基本的生活技能。隨著孩子年齡遞增，父母還應(yīng)花時間培養(yǎng)他們聽指令、情緒管理的能力和基本的法律意識?！叭绻阆Ｍ⒆幽芑畹糜凶饑溃敲醋屗米袷鼗镜臑槿颂幨篮蜕鐣?guī)則。”曹軍說。

愿每個喜憨兒在年輕時都有喜歡的工作，年邁時能住進“夢想莊園”

在洗車行上班的孩子都是自己坐車上下班。一開始，孩子由父母帶著坐車，然后父母送孩子上車，在后面開車跟著，直到孩子下車后再悄悄離開。幾次重復訓練后，他們自然就能獨立行動。曹軍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和他兒子一樣，一旦能自己坐車上下班后，就再也不喜歡坐父母的車了。

“喜憨兒應(yīng)該出來工作，但又不能脫離家庭?！辈苘娬f，喜憨兒喜歡跟伙伴們在一起，因為這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覺不一樣。別人擠公交、地鐵上下班，這里的孩子也一樣，他們也要簽訂勞動合同，有“五險一金”和固定薪水的保障，他們不計較誰干得多誰干得少，同勞同得，非常有職業(yè)榮耀感。

曹軍記得，有一次，一個員工輪班休息，結(jié)果一大早就打電話給曹軍：“曹總，您是不是把我辭退了？我喜歡洗車，不喜歡待在家里！”曹軍告訴他，洗車行永遠不會辭退他。是因為他最近工作表現(xiàn)很優(yōu)秀，獎勵他在家休息，也讓他好好陪陪父母。電話那頭，剛才還帶著哭腔的喜憨兒大笑出聲，一連說了好幾個“太好了！”

每個喜憨兒工作起來都特別認真。他們會不厭其煩地學習和練習，他們身上也都具有這個時代最稀缺的匠人精神。比如，擦洗車要3遍，他們就一邊擦一邊數(shù)數(shù)；他們從不嚷嚷著要跳槽，他們總是笑容滿面；他們也總是配合默契，無論是工作、吃飯還是玩兒游戲，永遠全情投入，滿心歡喜。

曹軍說，每當有顧客給喜憨兒小費，或者說不用找零，他們都死活不干?！敖^不會為五斗米折腰，決定他們是否做一件事的標準，不是金錢和利益，而是高不高興。”

曹軍說，在洗車行工作的每一個孩子都很快樂，因為他們最大的現(xiàn)實問題被解決，當然就不會產(chǎn)生心理問題了。而因為孩子有工作，父母也就有機會走出去工作和追尋夢想?！爱斔麄冇心芰ぷ鞯臅r候，讓他們參與到洗車這類的工作中；當他們年齡大了、能力不足而父母也不在了的時候，就住進托養(yǎng)中心。每個人都生而公平，值得被世界平等溫柔地對待?！?/p>

“喜憨兒洗車中心”前面有一個LED屏，上面每天都記載著洗了多少輛車。采訪曹軍那天，屏幕上顯示的是“33482”。那些雨后天晴彩虹初現(xiàn)的日子，那些忙了一整天終于能休息的時候，看著孩子們把LED屏上的數(shù)字大聲地念出來時，曹軍就會覺得特別幸福，也會懊悔那些原本可以簡單開心度過的日子，曾過得那么崩潰和絕望。

現(xiàn)在“喜憨兒洗車中心”在全國已經(jīng)復制了10家，一共解決了100多名喜憨兒的就業(yè)。不過這對全國1200萬的喜憨兒群體來說仍是杯水車薪。曹軍說，他希望能夠得到更多的支持，希望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和他一起，建立可以大規(guī)模復制的洗車行或其他類似的社會企業(yè)模式，從而最終促成“夢想莊園”的建立。

如今，曹軍15歲的兒子拿過多次游泳金牌，他堅持練了8年手風琴，而且彈得很好。他喜歡魚兒一般在水里游來游去，也喜歡在舞臺上享受掌聲。所以，在被問到兒子成年后是否也會來洗車行工作時，曹軍說他還真不知道兒子將來會從事怎樣的工作。不過他知道，他的兒子單純善良，他愛父母、愛身邊人，也愛自己，未來一定不會太差，也不會讓父母擔心和放不下。

采訪最后，記者問一直在為孩子的未來奔波、奮斗的曹軍，對自己的未來人生有何規(guī)劃？他說：“現(xiàn)在我40多歲，正是人生最好的時刻。很慶幸此時的我身心健康，所以接下來，我要為‘夢想莊園的最終建立而竭盡全力。”曹軍說，希望自己60歲時，可以不用再這么忙碌。那時兒子有自己喜歡的工作，而他也可以實現(xiàn)很早以前對妻子的承諾，帶著她去田間山頭，盡情地游山玩水。

愿曹軍終能得償所愿；愿 “夢想莊園”能在他的注視下，像哈爾的移動城堡一樣，在這個世界的許多地方落地生根；也愿這世間的每一個孩子，都能在父母年邁甚至離去后，自在、快樂也充滿力量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