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琴
糕是蔚州人的小太陽。月有陰晴圓缺,日有云遮靄蔽,蔚州人可以一天見不到日頭,但蔚州人不能半日沒有糕吃。
記得小時(shí)候,我最怕別人問我吃什么飯了。但人們的在口之言,往往見了面總要問一句:吃飯沒有?吃啥飯了?這是禮節(jié)。
我不跟他們說吃糕。好像說了吃糕,就認(rèn)同了我是吃毛糕的。我寧愿說吃白米飯??墒悄菚r(shí)候,多數(shù)人家一年四季也吃不起一頓,只有大年初三才安排一頓白米飯。在那饑荒的年代是不時(shí)興南糧北調(diào)的,地里種什么吃什么。特別是在我小姨面前,我更不能說吃糕了。我小姨總是穿著一條花裙子,用鄙視的眼神看我。她的眼神告訴我,我是吃毛糕的,而她不是。我更不愿意開口跟她說話了,我怕話一出口她就說我是糕國出來的毛糕調(diào)。蔚州人愛吃糕,所以被人戲稱“糕國”,糕國的人吃糕,黍子不去皮,連皮磨面,這樣做出來的糕又被戲稱“毛糕”,連糕國里的人說出的話都被戲稱“毛糕調(diào)”。我和小姨站在一起,仿佛她就是一座高大挺拔的城市,而我是一堆不起眼的山村。小姨是母親的姑姑的孩子,母親的姑姑嫁到了涿鹿縣城,小姨自然就成了城市里的孩子,每每都穿著一條花裙子。其實(shí)她比我大不了一兩歲。
我見過徐姓大爺吃糕的壯舉。二斤面的高粱糕,只用筷子拌開三五口,泡泡菜,當(dāng)然也沒什么好菜,酸腌菜而已,牛大一塊糕在嘴里倒騰一小過兒,咕咚咽肚里了。沒有嚼。我就看直了眼。我想到了一個(gè)詞兒,征服。蔚州人從翻地到種黍到秋收到吃糕直到咕咚把糕咽進(jìn)肚里,完全是一次硬氣的征服。大有氣蓋山河之勢(shì)。因此我認(rèn)準(zhǔn)了大爺,他就是一條漢子,蔚州的糕更是一條漢子,它能把大爺這樣的蔚州漢子的肚皮砸得咕咚響。徐姓大爺是父親的發(fā)小,跟桃園三結(jié)義差不多。因此在村里的幾年,我常常到大爺家里去玩,跟到親大爺家一樣熟絡(luò)。大爺原是有工作的,在下花園煤礦上班,終因吃不慣別的飯而常常思念著家鄉(xiāng)的那塊糕而棄了工作回家務(wù)了農(nóng)。但大爺不后悔。他喜歡守著自家的糕盆兒。喜歡守著孩子老婆熱炕頭。喜歡看高粱、黍子在地里抽穗拔節(jié)生長的全過程,喜歡院子里茅坑旁幾頭豬成天哼哼嘰嘰叫喚不停。大娘是個(gè)賢惠勤快的女人,里齊外整把家拾掇得井然有序。大爺從地里勞動(dòng)回來,大娘早已把一盆搋得又軟又筋道的高粱糕端上了炕桌,即使是早上糊糊鍋里大娘也會(huì)把前天晌午吃剩下的糕給大爺煮一塊。不是有句蔚州的老話說得好嘛,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二十里的饅頭餓斷腰。糕是最耐饑的了,大爺吃了大娘做的糕,干起活總也不覺得餓。隔段時(shí)日了大娘還要變換著花樣兒吃頓黍子糕泡肉菜或者拌顆雞蛋改善一下生活,逢年過節(jié)要吃油炸糕。早晨粥晌午糕晚上糊糊鍋里熬山藥,大爺感覺自己就是過著神仙一樣舒坦的日子……
蔚州的男人們都是有血性的硬氣漢子,他們吃苦耐勞,懂得疼愛自家的媳婦兒自家的娃,守著自家的糕盆兒就如同守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兒。就如徐姓大爺,他們?cè)谧约业脑鹤永镌陨蟽煽眯訕涔麡浞N上瓜瓜豆豆花花草草之后就扎上幾道籬笆墻。
翠葉姐出嫁的時(shí)候,家里做了油炸糕。翠葉的家還算殷實(shí)。翠葉爹是出過口外的,因此在外頭得了個(gè)“蔚縣猴子”的罵名。其實(shí)這罵名也不算什么罵名,是羨慕嫉妒恨,是時(shí)代歷史的縮影?!把嘣剖荩悼h是一州?!蔽悼h地廣人多。為了討得生計(jì),走南闖北的,到處都有蔚縣人。這“蔚縣猴子”形同一個(gè)榮譽(yù)稱號(hào),意思是說蔚縣人猴精猴精的,撒泡尿和點(diǎn)尿泥捏個(gè)泥哨也能賣幾個(gè)錢。翠葉娘為了翠葉姐的婚事攢下了一大缸黍子。翠葉爹也不含糊,居然舍得黍子脫了皮碾成圓溜溜的黃米兒,又把黃米兒磨成面,放進(jìn)籠屜蒸成黃糕,又把黃糕在手里捏成團(tuán)兒,包上紅糖餡兒,再放進(jìn)滾燙的油鍋里炸。一盤盤黃亮亮脆生生香噴噴的油炸糕就端上了桌,院子里搭起了喜棚,還殺了豬炒了四盤菜,打了散裝的酒在桶里,誰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村里沾親帶故親連親鄰幫鄰的都來了,孩子叫女人笑男人劃拳響成一片,翠葉娘還連連地喊著:糕生不生?翠葉就答:高升……升……
我是最喜歡吃糕的,這就表明我雖然不能自稱女神,但還是可以自稱為有著黃糕一樣精神的蔚州女漢子。
兒子六歲的時(shí)候,一口糕在嘴里來回地嚼,嚼得滿嘴都是,越嚼越多越咽不下去。我諄諄教導(dǎo)兒子:會(huì)不會(huì)吃糕,關(guān)鍵是看嚼不嚼。蔚州人吃糕,是不嚼的。你看媽,就不嚼……
我知道兒子想吃糕了。此后,每每我都把肉菜熬好,做一塊香噴噴吐著油泡泡的黃糕等兒子回家……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