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xiāng)下,人心并不安靜。
在以前,盡管有狗護院,人心也不安穩(wěn)。許多人家的院墻,是土墻,也有一些條件好的,是紅磚摻泥土壘成的。看似堅固,實則和土墻一樣,擋不住賊。
母親說,再高的院墻,擋得住好人,擋不住壞人。許多人,為了安心一些,便在墻頭上,撒一些碎玻璃,或者栽一些仙人掌。一墻的仙人掌,是屬于鄉(xiāng)村的。
在城市,仙人掌是貴客。
一些人,喜愛養(yǎng)花,便也養(yǎng)這仙人掌,每天根據天氣,搬進搬出,也不嫌累。每當鄉(xiāng)下人說起城里人這些細節(jié),都捂嘴笑,在他們眼里,城里人太矯情。
鄉(xiāng)下人種仙人掌,是粗枝大葉的,他們相信這植物不需要經營也會活下來,這是祖輩口頭相傳的話,這仙人掌,算得上是草中仙了。
在鄉(xiāng)下,沒人會在意一株仙人掌的死活,從把它扔在墻上的那一刻,這仙人掌,注定要孤獨一生。
一株仙人掌,將葉子退化成刺,似乎與日子耗上了。雨來,身子肥厚些,顏色青翠些。旱天,身子干巴些,全身只剩下刺,一個鄉(xiāng)下的世界,是屬于它的。
這墻上的仙人掌,是護院的神。
許多人,惹不起這植物一身的刺。這刺,入骨太疼。所以鄉(xiāng)村的賊,也避墻而走。在鄉(xiāng)村,只有仙人掌,可以目空一切。
它在墻上,可以洞穿一個鄉(xiāng)村的格局。
村長家的房子翻新了,這院墻也是全村最高的,很氣派,似乎他們看不起仙人掌了,墻頭上,光禿禿的。寒冬臘月,夜不太靜,這風太大,掩蓋一些腳步聲。
羊圈里的羊,空了。村長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家的高墻,阻擋不了賊。這仙人掌,在高處暗笑。這村長,順風順水一輩子,有時候盯上人家婆媳的奶子,晚上也要用鄉(xiāng)村式的方式,去摸上一摸。沒想到,這賊,也在他的頭上,狠狠踩了一下,讓他的頭,仰得不再那么高了。
這仙人掌,笑村長的自大。
它知道,一個鄉(xiāng)村的世界,除了人心需要向善,還應該在墻頭,安居著它的兄弟姐妹。許多人,不該如此托大。
鄉(xiāng)下這個世界,看似沉默,實則有堅硬無比的鋒芒,或許,當一些東西一無所有,只剩下鋒芒的時候,這植物,多半修煉成佛了,這仙人掌,是植物中的佛。
我喜歡鄉(xiāng)下那些盤踞高處的植物,瓦松在高處,用仁慈去救濟人的疾病,而仙人掌,用堅硬去改變一個鄉(xiāng)村的賊氣或賊心。仙人掌,進不了柴門以內的世界,也只能在墻頭上,注目院子里的悲涼與歡喜,一個老人,被四個兒子,拋棄了,這人心,比仙人掌的刺,還硬一些。
小時候,看見仙人掌,母親便教育我們躲著它,不要招惹它。或許,我們對于母親的提醒,當做耳旁風。兒時的我們,在仙人掌開花時,也會采摘一朵。
這仙人掌,開花結果。這紅彤彤果實,很甜,我們都喜歡吃。一株植物,一身的刺,卻舉著一片紅色,讓土灰色的鄉(xiāng)村,多了一些喜慶。我喜歡的鄉(xiāng)下,有這植物與人針鋒相對的世界。也許,越是孤獨的事物,越會開出絕望的花朵,這花朵一定用盡一株植物,所有沉默的時間。
鄉(xiāng)下的世界,是屬于孩子的。大人的心思,在莊稼地里,孩子的世界,在村里那些杏啊、桃啊身上。
鄉(xiāng)村的地圖,是記憶畫的。一個個孩子,不用想,也知道誰家的墻頭,長著一片仙人掌。每次放學,他們一個個審視,如果哪家的仙人掌開花結果了,他們便樂透了。在清淡寡味的鄉(xiāng)下,這仙人掌的果實,便是上天賜給的獎賞。
每次,我都會給小腳的祖母留上一個。這是鄉(xiāng)村里最美好的溫情。
后來,故鄉(xiāng)的院墻越來越高,這墻頭,都是水泥堆砌的,再也沒有土氣了,這仙人掌,再也不見了。一個人,對于鄉(xiāng)村的懷念,被時代的變革,沖垮了。
或許,在鄉(xiāng)下,只有那些老院子,已經沒人居住了,但是這墻頭上的仙人掌,確實一年比一年旺?;蛟S,它們在替它的主人,固守著一種最原始的活法。院墻是土墻,房屋是藍磚藍瓦,這鄉(xiāng)村的古樸,還是舊模樣。
當我懷著一種鄉(xiāng)愁的沖動回歸時,卻發(fā)現鄉(xiāng)村的世界,變了。突然在一片明凈的樓房里,遇見一個老院子,墻頭上那些仙人掌,就像失散多年的老朋友,我突然覺得,我的根,拴在上面。
這仙人掌,像一個招魂帖,讓一個人關于鄉(xiāng)村的魂靈,一點一點,靠近。一個人,先打開一個村子的格局,再打開一個院子的格局,然后便是趙錢孫李式的年復一年了?;蛟S,一個人,對于鄉(xiāng)村的好感,來自于兒時,只是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守著兒時,它在城市的裂變里,越來越懷念過去的味道,炊煙裊裊,飛鳥歸攏一起,把一個鄉(xiāng)村的詩意,活在中原。
或許,對于一株仙人掌的回憶,是蒼白的,我通過一種蒼白,去揭示一種豐腴,那個鄉(xiāng)村的世界,是實在的。
如今,我感覺自己越來越空,一個人活了三十年,在一個小城里,再也遇不見,一個鄉(xiāng)村的平靜了。
父親去世以后,母親越來越像一株仙人掌,她越活越孤獨,但是外表卻堅硬無比,她不希望自己的身體成為子女的累贅,一個人拼命地隱藏細節(jié)。
在故鄉(xiāng),我每次回去,都會遇見一些虛的事物,也會遇見一些實的事物。實的是仙人掌,會切切實實喚起一個人的童年記憶,虛的是母親,她把自己活成了仙人掌,讓我在背負石頭的遠方,心生愧疚。
一個人,被貧窮嚇怕了。
我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感到孤獨,時常被日子抽打?;蛟S,自己和母親,都活成了仙人掌,一個在他鄉(xiāng),一個在故鄉(xiāng)。
彼此相念,卻從不說透。
(曹文生,1982年生于河南杞縣,現居陜西洛川,作品散見《時代文學》《奔流》《作品》《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雜志,多篇隨筆發(fā)表于《河南日報》《華商報》。)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