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秉堃
曹禺老院長語重心長地說過這樣的話——
“我是愛北京人藝的。
“因為我和一些老同志在這個劇院的天地里翻滾了四十年。我愛那些既有德行又有才能的好演員、好導演和那些多才多藝的可愛的舞臺藝術工作者們。我愛劇院里各種各樣性格的工人們。我和他們說笑、談天、訴苦惱,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戲演完了,人散了,我甚至愛那空空的舞臺。微弱的燈光照著碩大無比的空間,使我留戀不舍。
“是否人生如夢,是否我在思索我這一生究竟為什么活著?
“不!我完全沒有這樣想過。
“我覺得北京人藝是培養(yǎng)戲劇新人的園地,是鍛煉人物的舞臺。她是初春的雪水、夏日的蓮花、秋天的黃菊、冬天的傲雪。她貢獻給人民以娛樂和教育,人民給予她滋養(yǎng)與恩情。
“我曾經(jīng)說過:‘說起北京人藝,我像是從山谷涌出的清泉,沿著溪澗,浪花潺潺,有說不完的話要講。”
這段段、句句、字字都如同精靈一般,都是從曹禺老院長的內心深處涌現(xiàn)出來的真摯情感。多年來打動并溫暖著劇院的每一位成員,自然也包括在北京人藝舞臺上打拼近半個世紀的韓善續(xù)。
韓善續(xù)從1958年高中畢業(yè)參加了人藝演員訓練班開始,與我同事整整四十年。如果要對他做出一個總體評語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說:“人緣好,戲路寬?!?/p>
韓善續(xù)中等身材,微胖、光頭、小眼睛、厚厚的嘴唇,說起話來不管是對誰,不管是什么話題,甚至也不管是在什么時間和場合,他都會笑瞇瞇地帶有幾分堅定不移的悅色。他的戲路很寬,按照梨園行的話說:“獅子、老虎、狗,什么都能扮演?!彼且粋€“硬里子”。據(jù)說,韓善續(xù)在話劇里扮演了六十多個角色;在電影、電視劇里扮演了五十多個角色。近些年來,韓善續(xù)無論是在舞臺上、屏幕上還是銀幕上,前后扮演了一些地痞、流氓、軍閥、惡霸、奸商之類的角色,有的特別精彩,甚至給觀眾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
“高闊亭”走上大街
前些年,韓善續(xù)在電視連續(xù)劇《甄三》里,扮演了經(jīng)理高闊亭,人物形象很突出,很引人注目??梢哉f是家喻戶曉,老少皆知。
一天清晨,韓善續(xù)騎著自行車到劇院上班排戲。剛剛來到小馬路上,就發(fā)現(xiàn)有兩個騎著自行車的青年人一直看著他。韓善續(xù)慢騎兩個青年人也慢騎;韓善續(xù)快騎兩個青年人也快騎。他們幾乎到了一種寸步不離的程度。于是,韓善續(xù)索性仰起頭由著青年人看。其中一個青年人說:“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另一個青年人說:“是他!沒錯兒,準是他!”兩個青年人同時大叫一聲“哎呦”,一起喊出了三個字:“高闊亭!就他媽的是高闊亭!”這一喊不要緊,弄得韓善續(xù)很不好意思,他趕忙低下頭,蹬著自行車就跑。韓善續(xù)在前邊猛跑,兩個青年人在后邊緊追。轉眼之間,來到了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突然,頭頂上的綠燈滅、紅燈亮。韓善續(xù)一看不好,來個急剎車,一邁腿就從自行車上下來了。后邊,兩個青年人只顧著追看韓善續(xù),沒留神,兩輛自行車撞在了一起,人仰馬翻。兩個青年人吵起來:“你長眼了沒有?”“你長眼了沒有?”“你長眼都干嗎去了?”“我這還要問你呢!”韓善續(xù)見狀就馬上支上自行車,走了過來:“二位都別急,少說幾句吧!”兩個青年人一個瞪著眼,一個噘著嘴爭著說:“他愣賴我!”韓善續(xù)笑瞇瞇地不緊不慢地說:“別價,二位誰也不賴,都賴我了!賴我!”這一下子可把兩個青年人都給說笑了。韓善續(xù)繼續(xù)說:“我看也沒有什么大事??炜纯醋孕熊嚦雒×藳]有,有毛病先修車去,千萬不能夠耽誤上班!”兩個青年人一邊扶起自行車,一邊連連說:“沒事兒,沒什么事兒!”就這樣,兩個青年人又騎上車,臨走還再看了韓善續(xù)幾眼,嘴上說著:“是他,就是他!高闊亭!”韓善續(xù)也再次笑瞇瞇地向著他們招手致意。
這個場面,讓人們不禁想到:“我們的話劇運動始終是沒有脫離過人民的,總是為人民的命運、民族和國家的命運吶喊呼號的?!?/p>
保駕護航買縫紉機
20世紀70年代初期,“文革”還沒有正式結束,物質生活依然相當匱乏,買一架縫紉機不僅需要有票,還要到有認識人的門市部去買,不然就很難買到名牌的、能夠使得住的。
一天晚上,韓善續(xù)把我請到他在天橋的家里去吃炸醬面。他家的炸醬面不光是醬炸得好,菜碼還格外的齊全,黃瓜絲、胡蘿卜絲、紅蘿卜絲……都有。北京人特別愛吃炸醬面,于是我就高興地答應了。在吃飯的過程中,不知道怎么就說到了買縫紉機的事。韓善續(xù)的夫人王文英當時正在106路無軌電車上當售票員,她說自己有關系可以買到好縫紉機。于是,就說定改天由她親自陪著我去買。一個下午,我和王文英一起去珠市口一家門市部,買到了一部上海牌的縫紉機。機器上面還印著金色的毛主席語錄??p紉機買到手后我心中十分興奮,但如何運輸又是一個大難題。那時候出租車還很少,怎么才能把縫紉機運回到史家胡同的宿舍大院呢? 我實在是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突然,王文英說:“干脆,咱們就坐106無軌走吧?!蔽艺f:“那能行嗎?”王文英說:“有我,他們就得讓上車!咱們燈市口下車,一點都不繞遠?!蔽要q豫著還是沒有說話。王文英提高聲音說:“就這么定了,時間不等人!”于是,我們就硬是搬著沉重的縫紉機,擠上了無軌電車。等到了燈市口以后, 我找人借來一條長棍子,與王文英一起抬著縫紉機回到了史家胡同家屬大院的家中。
第二天上午,當我在劇院里見到了韓善續(xù)時,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我真想說上幾句感謝的話,韓善續(xù)卻搶先開了口:“人世間只有過心的朋友才是金不換的!”這時,我一下子就哽咽了,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扮演魯貴出了彩兒
韓善續(xù)在出演曹禺名劇《雷雨》中的魯貴后,我在首都劇場后臺的過道里,與他進行了一次深入交談。當我肯定韓善續(xù)扮演的魯貴形象以后,他便笑瞇瞇地說:“我先跟你交代交代是從哪兒傳來的真經(jīng)吧!”我聽他接著說:“在咱們劇院的《雷雨》里,從沈默老師開始,還有一些老師都扮演過這個人物,其中就有李大千老師。我是認真地向李大千老師學習、取經(jīng)的。他是在1954年全國解放以后、劇院首演《雷雨》的時候,提出申請扮演魯貴的。很可惜當時沒有被選中,讓沈默老師扮演了。李大千老師早在1940年,山東濟南的一個業(yè)余劇團里,就已經(jīng)扮演過魯貴了。他當時只有20歲?!蔽亿s忙插話:“這么說,大千對于魯貴的理解是很深刻的了?”韓善續(xù)連連點頭,繼續(xù)說下去:“李大千老師認為,他在舞臺上和銀幕上看到過十幾個魯貴的形象,他們在體現(xiàn)上、處理上是各不相同的,這使他自己不能不認真地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我們應該如何使魯貴既真實生動又更具有典型性呢?”我追問:“他的答案是什么?”韓善續(xù)點了一下頭,說:“他認為,存在決定意識。人在什么環(huán)境里生活久了,就會自覺不自覺地形成一定的意識和習慣,同時又會在有意和無意之間表現(xiàn)出來。魯貴在《雷雨》中的種種表現(xiàn),是和他生活的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密不可分的。這樣,李大千老師在劇本的基礎上,就有了自己的獨特設想……”我說:“你快說說?!表n善續(xù)接著說下去:“魯貴一生下來就是一個綢緞店的少東家。他父親老年得子,只有他這么獨一個,因此對他更加鐘愛和溺愛。他的母親就不用說了,到處燒香、許愿,保佑兒子長命百歲。所以從一落生起,他是在老媽子和丫頭們中間長大的。由于這樣的環(huán)境和情況,魯貴養(yǎng)成了任性的脾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沒有人管得了他。魯貴在家里折騰到十歲,才開始進私塾讀書,而且還得有人陪著。他除了不好好念書、寫字以外,在別的地方都很聰明,想玩什么是一學就會。凡是玩的事他都喜歡,都賣力氣。先是彈球兒、砸錢兒、打嘎嘎、放風箏、點鞭炮、抖悶葫蘆……等到玩這些個也不過癮了,就開始玩活的,養(yǎng)狗、養(yǎng)鳥、養(yǎng)鴿子、養(yǎng)金魚、養(yǎng)蛐蛐、養(yǎng)小猴……。過了15歲,這一套又都玩膩了,他又改了方向。魯貴開始學會了抽煙、喝酒和賭博。什么擲骰子、推牌九、打麻將,是樣樣精通。特別是后來有了撲克牌,他賭得更加入迷,上癮。又過了幾年,他的家里發(fā)生了大變故,父母親相繼去世,只剩下他獨自一個人了。怎么辦???他還是毫不犯愁,把鋪子交給了舅舅,自己照樣接著吃喝玩樂……”我想了想說:“按照魯貴的為人和性格,在《雷雨》這樣的悲劇里,他好像是一個喜劇角色?對嗎?”韓善續(xù)停了一下,笑著說:“原來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李大千老師的解釋不一樣——魯貴是一個小人物,很丑惡,也很猥瑣;但他不是惡霸、地痞,他只能是大公館的一個聽差的、管事的,因此,這個人物需要一定程度上的‘夸張,可是又要切切注意是在真實基礎上的夸張。正如曹禺院長在劇本序言里所指出來的——‘魯貴應該小心翼翼地讓一切都能做到均勻、恰好,不要小丑似的叫喊自己頭上凸起了隆包,尻上長了尾巴,使他成了一個只是可笑的怪物。所以,演員在真實動作的夸張中,在劇場觀眾的笑聲中,應該懂得適可而止。演員的感覺中一定要有分寸感。對于魯貴這樣的人物,尤其應當是這樣的?!?/p>
這時我們都沒有吭聲,似乎在消化著剛才的談話內容。
韓善續(xù)又說:“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那天我去找焦菊隱先生,想征求一下我演魯貴的意見?!?/p>
我馬上說:“那我得聽聽?!?/p>
他繼續(xù)說:“焦先生問有什么問題。我想了想回答——我從小老上天橋撂地的地方看京戲,很吸引人,現(xiàn)在想起來也不明白人家是怎么能做到動作順暢、節(jié)奏鮮明,一點也不拖、不溫的。我現(xiàn)在演戲還是做不到這樣。不行,真沒轍!”
我問:“焦先生怎么說的?”
韓善續(xù)說:“焦先生說,你要想能有戲曲演員那樣的表演,身上就得有一套‘鑼鼓經(jīng)。”
接著,我又問:“他就是這樣回答的?”
他說:“一點不錯?!?/p>
我們又不說話了,互相看著。
我說:“我仿佛明白了,你為什么扮演魯貴會那么到位和怎么會那么到位?!?/p>
韓善續(xù)靜靜地聽著,沒有反應。
我又說:“不過,我真真佩服你的學習精神和你向老師們學習的精神。”
韓善續(xù)這才笑瞇瞇地說:“劇院內外的人都知道,北京人藝可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能人多,有學問的人多?!?/p>
我又插話:“曹禺院長說——‘藏龍臥虎,意思是此處人才多,有抱負的人多,有成就的人也多?!?/p>
韓善續(xù)馬上接著說:“所以啊,我們這些小字輩兒,要是再不玩命地學習,玩命地鉆研,再不在工作中加緊充實自己、提高自己,那不就成大傻瓜了嗎!”
就是那次談話使我清晰地看到,北京人藝一代又一代地在把人藝精神的火炬?zhèn)鬟f下去。
韓善續(xù)的師承如何
行文至此,我忽然覺得要說說韓善續(xù)的師承如何了。記得,黃宗江大哥曾經(jīng)講過這樣一段很有意思的話:“一次,(黃)佐臨忽然問我:‘話劇沒有師父,怎么石揮像是有師父的呢?我答:‘石揮的師父就是京戲和天橋。”接下來,宗江又發(fā)揮了一番:“的確,30年代的話劇表演是相當洋的,如袁牧之、金山、趙丹這幾位的演技。到了40年代就相當土了,如石揮、藍馬的表演是相當土的?,F(xiàn)在人藝許多老演員,他們的師父,我認為也是京戲,是戲曲,是民族的東西。這并不排斥學洋,但學土尤為重要,咱們都是土生土長的嘛!有一次我去看花鼓戲,遇見一位戲曲界的同志,他說:‘花鼓戲怎么也看,您跟戲曲真有緣呀!這個‘緣字用得好,恰如其分。他要說我對戲曲很有研究,我不敢當;說我經(jīng)??磻蚯?,又有點兒一般化了;這一‘緣字,深得我心。我感到不僅是緣分之緣,而且是血緣之緣。因為我是中國人,我認娘,認鄉(xiāng),認土,認根!所以,我愛看于是之的戲,愛看北京人藝的戲,因為有這個‘緣字!”由此,我自然聯(lián)想到韓善續(xù)的師承如何,不必說也是“京戲”“戲曲”,或者說是“京戲和天橋”。韓善續(xù)的家就住在天橋的大雜院里,他是在天橋長大的,而且是看著天橋地攤上的京戲演出長大的,這和人藝老演員于是之等老師們不正是一脈相傳嗎?說到此處,我又想起韓善續(xù)曾經(jīng)演過的小節(jié)目《變色龍》。那本來是契訶夫的短篇小說,表現(xiàn)俄國的一位警官在處理一起小狗咬傷首飾匠的糾紛案件中,由于發(fā)現(xiàn)小狗的主人在不斷變化而變化,一會兒是將軍,一會兒又不是將軍,一會兒成了將軍的哥哥……于是,警官的政策也就不斷地變化著——一會兒要打死小狗,并給受傷者以賠償;一會兒又說小狗聰明可愛,受傷者是由于逗狗所致,應該自負其責。真是上天入地沒個準譜!本來演員可以用朗讀的方法進行演出,可是韓善續(xù)別出心裁,化上妝、穿上服裝進行演出。戲里戲外跳來跳去,一會兒是第一人稱,一會兒是第三人稱,生動活潑,耐人尋味,大有一些戲曲和說書的味道。這,不也是“認娘,認鄉(xiāng),認土,認根”的表現(xiàn)嗎!
韓善續(xù)是北京人藝第一屆演員訓練班的學員,也是20世紀60年代被定為重點培養(yǎng)的青年演員。他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人緣好”即“做人”和“戲路寬”即“演戲”,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甚至也可以說是“因你有我,因我有你”的。
近些年來,人藝老一代表演藝術家于是之、朱琳、刁光覃、田沖、童超、胡宗溫等相繼告別人世。這是自然規(guī)律,是無法改變的,不能回避的。如今,韓善續(xù)這一代人也陸續(xù)辭世了,同樣是無法改變的,不可回避的。但是,我們衷心祝愿大家共同擁有的“人藝精神”能夠萬古長存,永遠前進,在建設具有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話劇事業(yè)中不斷前行。
曹禺老院長還說過——
“陸機的《文賦》說過這樣一句話:‘觀古今之須臾,撫四海于一瞬。人生百年,演員和舞臺藝術家們卻把千種人物、萬種姿態(tài),傳奇的、現(xiàn)實的生活與心情嘗透。難道他們不是天堂的神仙?難道他們不是童話的魔杖?許多年紀大、體力弱的偉大演員,死也不肯離開舞臺。歷史上有一些演員,鼓盡最后一口氣,讀出悅耳的臺詞。天才的莫里哀是其中之一,他死在舞臺上。他們的靈魂仿佛追隨流動的仙樂,在神妙的舞臺上歌唱。他們像服了仙藥,永遠不死的青年,享受著無窮無盡的歡呼與贊美。贊美似蜜一般甜。但對于一個偉大的演員,沉浸在人物創(chuàng)造的快樂中,這才是大海一般洶涌的吸引力。他比孫大圣還高明,一生豈止有72種形象變化?從前,京劇大師楊小樓,早被認為已經(jīng)衰老,但還要在舞臺上獻出他神奇的藝術;孫菊仙九十歲,居然還要唱《四進士》。這樣對舞臺的依戀是偶然?又何止是我們的前輩。舞臺,對今天北京人藝的藝術家來說,就是他們獻身的藝術圣壇?!?/p>
責任編輯 王彩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