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繼平
那不公正的
夜晚。只有一次注視。一顆無聲的子彈。
孤獨的金屬盾牌被射穿。
那種完滿被擊碎。
驕傲卑躬屈膝。
可愛的夜晚。他說——我可愛的傷口。
道路,天空,群星——存在
是為了再次陷落。只有一次注視。
孤獨的外面,潛伏著孤獨的
巨大危險——可愛的危險:
正義在你這邊跟另一個人競爭,
同時,它的整個不公就是那也屬于另一個人的公正。
出神的畫家
一天下午,一位畫家畫了一列火車。
最后一節(jié)車廂從紙上被剪掉
它完全自動駛回車庫。
這畫家就坐在那節(jié)車廂里。
這雙手
這雙手常常像臉或者
整個軀體。這雙手
在早熟的春天無精打采,
它們流鼻涕、咳嗽、抱怨、變得沉默,
就像兩個坐在凳子上的老人,解開鈕扣,
他們的生殖器在太陽下枯萎。
對面,一個女人哺乳嬰兒。
她的雙手盡管靜止不動,卻也是
大型大理石競技場上的兩個賽跑者。
強音節(jié)與弱音節(jié)
他說,世界是一組
長長的歌,你應(yīng)該唱起來。
世界是一棵結(jié)滿果實的樹
只有一把劍才能割下來。
那把劍把歌割下來。歌
讓那把劍遲鈍。他說,你能選擇什么?
你怎能在已經(jīng)選擇了的事物之間選擇呢?
世界是一支封閉的深歌。
沉默的協(xié)議
他們兩個人看著墻上的大地圖。
第三個人看著窗外。
后來那兩個人占據(jù)了窗戶
把地圖掛在那上面。
第三個人留在空窗邊。
當那兩個人碰巧轉(zhuǎn)向第三個人,
現(xiàn)在他是一幅懸掛在
天上的地圖。風吹在他的身上
那紙張邊緣時時噼啪作響。
然后,那三個人不曾討論
就同意音樂和變形的重要性。
過程
他日復(fù)一日解除自己的武裝。首先他剝光衣物,
稍后脫下內(nèi)衣,然后脫下皮膚,
最后脫下肉體和骨頭,最終
只剩下這簡樸、溫暖、透明的實質(zhì)——
它難以辨別,他沒用手就將其塑造成
小罐、詩篇和人們。
他最有可能就是這些東西當中的一件。
穿孔
房子下面有古老的墳?zāi)埂?/p>
墳?zāi)瓜旅嬗懈嗟姆孔印?/p>
一條巨大的石頭路橫越
房子和墳?zāi)?。死者上來?/p>
生者下去。他們的道路交叉,
他們沒有互致問候——也許他們并沒認出對方,
也許他們甚至假裝沒認出對方。山崗上
一叢無形的橘樹散發(fā)出氣味。孩子們
把鐵環(huán)滾下來。兩個女人
在泉水邊閑談。她們的嗓音
隨著水流倒進水罐。夜幕降臨時
她們在兩排柏樹之間回來,
抱著水罐,就像抱著私生的嬰兒。
群星在她們上面閃爍,默認。
掩蔽
赤裸的大理石,無形的雕像
在道路兩邊排成長隊。我們偶爾
在它們身后隱藏一陣。在陽光明媚的日子
穿著郵裝、戴著面具的人走過,或者
四匹身著白色繡花床單的馬
拖拉著狹長的馬車駛過,揚起灰塵。其他時候
我們再次從頭到腳穿著塑像,一動不動,
屏住氣息,觀察那在遠處閃耀著一種
啟示性的、掩飾的、麻木的光芒的道路,
知道自己隨時都可能被香煙的煙霧、
輕輕的咳嗽和直立所出賣。
樓梯
他上下樓梯。上樓和下樓
在他的倦意中漸漸模糊不清,
具有同樣的意義——毫無意義——一只轉(zhuǎn)動的
輪子上的同一個地點。而他,一動不動,
被拴在輪子上,滿懷幻覺而旅行,
感到風把他的頭發(fā)向后梳理,
觀察他的同伴,他們成功地偽裝成
忙碌的水手,劃動那并不存在的船槳,
用蠟塞住自己的耳朵,盡管塞壬①
至少在三千年以前就死了。
——————
①希臘神話中的女妖,傳說用美妙的歌聲引誘水手觸礁失事。
不可避免的
一個黑暗得如同空衣兜的傍晚。衣兜深處
有一個柔軟而毛茸茸的洞孔。你暗中
用一根手指穿過它,觸及你的大腿
仿佛你觸及了另一個碩大的、異己的軀體——
你的死亡或夜晚深沉的軀體。
所有的硬幣都穿過那個洞孔丟失了,
尤其是那些有著青春的百合王子
可愛的側(cè)影的金幣。
水井和人們
我們自己的房子里有水井。
我們飲用井水,用井水來洗滌,
保持某種秩序,保持潔凈。一天夜里
有人起床把一杯毒藥倒在
水井里。那之后,大家一個接一個
依次起床,把一杯杯毒藥
倒進去。白晝破曉時,
沒有人去飲水。直到最后,
樓梯沉沒在水井里,居民們
爬上屋頂,很多個小時大張著嘴巴
一動不動地留在那里,希望一滴雨水
會落下來。巡回的攝影師
在下面的街上經(jīng)過。他沒有看見那些人。
他看著柱子和窗板關(guān)閉的
商店大門上貼著死亡通知。
真正的手
那在一天下午莫名其妙失蹤的人(也許
他們前來把他帶走)把他的羊毛連指手套
留在桌子上,那手套就像兩只割斷的手,
沒有血,毫無怨言,安詳,更恰當?shù)卣f
就好像他自己的雙手,有一點腫脹,
充滿一種很古老的忍耐的溫熱空氣。
在平靜的認識中,我們不時會把一片面包、
一朵花或者我們自己的酒杯
放在那在松弛的羊毛手指之間,
那樣的話,至少手套不能被戴上手銬。
大地的吸引力
月亮就像未投遞的信件上作廢的郵票
被膠水粘在窗玻璃上。隔壁的家具店裝滿
桌子、扶手椅、鏡子。孤獨的狗驚恐于自己影子
在街燈中間獨自吠叫。無論你把物體
投擲得可能有多高,它們都不會留在空中,
它們都不會長出翅膀,都會砰然落到大地上的
幾乎同一個地方,就像那用來測試運氣的硬幣,
恰恰顯露出你并不想出現(xiàn)的那一面。
雙重遭遇
那些在街上碰巧遇見陌生人的人不說話,
既不用手也不用凝視去致意。這樣
他們似乎就與那穿過關(guān)閉的鄉(xiāng)間房子的窗格
射進來的月光保持和諧,與落在地板上的
衣裙的沙沙聲保持和諧——也許是希臘人。他們的
眉毛上有一道傷疤——一個秘密標記,曾經(jīng)是紅色,
如今變成了淺白色,照亮他們的臉。他們不說話。
只有在星期六傍晚,他們才冷漠地看著
老人之家的花園、服務(wù)站、涼亭、
樹下的藍色電燈、海關(guān)樓的鐘,
他們的手一點點變長,他們變成魚,
那些找到了浸沒的怪物般的嗓音而今又保持沉默的人。
梵蒂岡博物館
達芬奇、拉斐爾、米凱朗琪羅——他們把
最崇高的天宇托付給人類的臉、人類的形態(tài)、
腳趾甲和手指甲、樹葉和星星、乳頭、夢幻、嘴唇——
紅與藍,可以觸知而又難以捉摸。也許,
當這兩根手指觸摸,世界就會再生。這兩根
手指之間的空間準確地測量
大地及其永久的吸引力。
他說——我無法忍受
那么多美和有罪的圣潔。我要走到外面的白色陽臺上
接連抽上十五根香煙,從上面贊美羅馬
風光,觀看下面的大公共汽車
在博物館的柱廊上卸下一群群游客,
用我的兩根手指在衣兜里折斷
一束束偷來的牙簽,仿佛在捏碎
那所有釘著人類渴望的木十字架。
3×111首三行詩
第一系列(選)
1.花園中,潔白的騎手塑像。
騎手,赤裸。我們俯身
剪下玫瑰。黃昏降臨。
2.一邊是麻雀。
另一邊是海鷗。
你們多么美麗。
3.星期天的月亮。
在藍色玻璃杯里。
你把它喝掉。
4.流水、巖石和樹木。凍結(jié)的早晨。
一只鳥兒在湮滅之境上哀鳴。我們搜尋。
我們沒找到特羅福紐斯①的神諭。
5.通向左右的門。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走廊上,
赤裸。她沒看見大鐘。她的頭發(fā)裹在
一條蓬松的白色大毛巾里。
6.霧中,檸檬樹懸掛它們的提燈。
門前兩匹馬——一匹白馬,一匹紅馬。
白馬是給你的。紅馬會殺死我。
7.黃昏的灰白中,一片玫瑰色的云
在巨大的山巒上呼吸。它想起的是你。
小販的聲音穿透墻壁。
8.三月那凍結(jié)的月亮,
把你的金鑰匙給我
我才能打開你。
9.星期一,星期二:刺藜。星期四:鐵。
星期六:桌上的玻璃杯影子。
星期天:一面破碎的小旗幟。
10.你在紙上戳出一個孔,
風帶著詩
吹進來。
11.因此,你相信奇跡。
受傷者長長的手指,
一只手表,一朵花,一個詞語。
12.橘子掉在地上。
老婦拾起它們。
我拾起太陽。
17.小小的月亮
坐在我的膝上
梳理我的小胡子。
25. 窗玻璃上有一只昆蟲,臥室門邊
有一根燃過的火柴:
有什么,還是根本沒有什么?
26.漫長的夏夜。
伐木者對著斷樹
做愛。
37.游行,英雄,花環(huán)——
哀悼:再次提醒我們
死者多么容易被忘記。
64.一個漆黑的雨夜。
一個老人尋找他握在手中的
火柴。
80.赤腳。大腳。
他也許會在大海上
行走。
84.從一張美麗的嘴里
即使是嚴重的詛咒
也成了頌歌。
89. 破圓柱中間的石頭天使
在往昔的
死者之墓上面接吻。
92.你忍受吻和詩;
那么死亡就沒有什么
要從你身上取走。
96. 星期六很晚的時候
火車經(jīng)過村莊。靛藍的煙霧。
孤獨的旅人。
——————
①希臘神話中的傳諭之神。
第二系列(選)
14.白色的蛋里,
一只黃色小雞,
一支藍色的歌。
26.新月
在它的衣袖里——你看見了嗎?——
藏著一把刀子。
42. 無主野狗。骯臟的樹。破
陽臺。通往夜晚的門。
我把腳踏上了樓梯。
52.赤裸著騎跨在大象身上,
月亮越過河流。
露珠在它的腳下閃爍。
61.危地馬拉,尼加拉瓜,薩爾瓦多。
那么多軀體去了哪里?風吹的樹上,
掛著一條穿破的灰褲子。
63.點燃香煙、凝視星星、
跟烏龜說話、抓撓你的鼻子
和放屁的時間在哪里?
80.別尋找,別需求,別存在。
他說——我咬著苦澀的蘋果。
自由。
82. 她把她的花束扔在床上。
她梳理她的頭發(fā)。
她脫衣,走向窗口。
82. 每一夜,當你閉眼,那難以名狀之物
赤裸著站在你的床邊。它俯視
你,把一切都告訴你。
104.那些閑散的官僚,他們把你稱為文盲。
沒意識到你在荒島上怎樣記住
那十二個掙扎的福音。
第三系列(選)
10. 樹葉輕輕踏上夜風:
我在睡夢中聽見它們
并一路追隨到下面的主根。
14.夜間的火車站:沉寂,黑暗,空無一人。
站長點燃一支香煙。
他拉開拉鏈,朝鐵軌小便。
20.一幢關(guān)閉的房子。一道樓梯。
一條金魚
在失去光澤的鏡子中游動。
46.我把煙蒂輕彈到窗外的
蓄水池里。它依然在發(fā)光
要不那是一顆流星?
61.你睡覺——寧靜的湖泊。
一只鹿子俯身飲水。我俯身
飲水。
89.窗戶裝上百葉簾,除了你在
床上的軀體
那光滑而赤裸的空缺,這房子空寂。
97.那些星夜……你能聽見蘋果
掉進潮濕的草叢。
我們讓蘋果躺著,卻采集聲音。
101.木十字架下面的尸體。夜里
我們聽見它們越過,破舊如翅膀,
在那受到懲罰的城市上空飛翔。
那些年
那些年有一場嚴重的霜降。
他們把自己裹在破舊的民族斗篷里
注目凝視。他們消失
在巖石和碩大的刺藜中間。
風,在他們身后翱翔,撕扯著
橡實、旗幟、巖石的群山。
而我們,依然在這里等待。
聽力
巨大的喧鬧中,
沉默的縫隙。我們清晰地聽見
沉默的深處。時間擴展。
拄著拐杖的老人走過橋梁。
兩個自行車手在山崗的地平線上。
碩大的鳥兒出現(xiàn)。
它存在
那始終水平地凝視的你,應(yīng)該知道
下面仍有一片天空存在。帶著
小蜘蛛而翱翔的樹葉就來自那里,
六翼的魚,拿著花花綠綠的
陽傘的小婦人和我的
九個悲傷的孩子就來自那里。
雜技演員
夜班雜技演員躺在漆黑的馬車廂里。早晨
一個演員為了不弄醒他人而拿著破靴子
赤腳起身。他把雙手
插在衣兜里不停走動,
在他那走私而來的自滿中露出微笑。我們
從窗玻璃后面觀察:
他會走向我們?他會敲門?
他會走進花店去買唐菖蒲?
要不,他會藏在巨大的雙輪拖車上
藏在兩條冷凍鯊魚后面,被運往市場?
他們
這些人斜視,始終在懷疑。
他們的手一動不動插在衣兜里。
他們有很多的話要說。他們什么也沒說。
天空在他們體內(nèi)伸展。
那就是你常??匆娝麄冊谠铝料旅?/p>
在某一道關(guān)閉的門前微笑的原因。
痛苦的認識
一個閑散的人。有時他想
無緣無故地哭泣。也許他垂垂老矣,
也許那是某處傳來的音樂。他明白:
虛假的設(shè)計無助于房屋修繕,
雨飄落,打濕他的膝蓋
和他的書籍,浸透他的紙。在火車站
一個盲人小提琴手佇立在雨中
當他拉動琴弓
他聽到的是雨點,而不是音符。
那個時候
夜里,偉大而光榮的日子的回音
依然傳到你這里:房子、森林、船只熊熊燃燒,
騎手馳向鐘樓,或者馳往下面的平原,
其他人把死者抬進來,舉起旗幟,
把紅色的新月畫在墻上?,F(xiàn)在,海濱路上,
一輛沒人駕駛的馬車東倒西歪地疾馳,
迷途的黑狗盯著河流
仿佛它已然知道我們不想看見的一切。
未被邀請的客人
下午的花園成了節(jié)日:
彩色沙灘巾掛在開花的灌木上
在陣陣蟬鳴中暗示
年輕裸體,被切成小片,閃爍著鹽
太陽把肉體曬成古銅色??墒遣恢趺?/p>
你感到自己未被邀請到
這些公開的歡慶場合。因此你
獨坐著等待夜晚,希望星星
會在很多光年之外,借助秘密的信號
來重獲你私密的圣禮。
結(jié)尾的話
那不幸的女孩咬嚙自己的衣領(lǐng)。
那么久之前,我們的母親死了。
一只母雞在瓦礫中咯咯叫喚。
我們沒有答案。稍后,
我們停止了詢問。夜幕正在降臨,
風在吹拂。一頂草帽從空蕩蕩的
體育館看臺上翻滾出來。下面的河里,
水蛇和烏龜隨意漫游。
也許,這個世界會充當一個
遠離我們的陌生故事的結(jié)尾。
也許
今夜外面寂靜。窗前,黑天鵝靜止不動
眼睛閃爍。時鐘停了。你的手指
相加為十。你可以指望??墒谴昂熗噬?。
紅色重歸灰色。朋友們消失了。
年輕的奶牛場主應(yīng)征入伍?,旣悂嗠x婚了。
死者的肖像一一被貯存到蟑螂和老鼠出沒的
地下室。盡管如此,如果那女人
在鏡子前解開辮著的頭發(fā),
也許一絲音樂就會從另一邊傳過來。
小插曲
一個陌生女人,遙遠,矜持,
仿佛在腋窩里暗中夾著一支
溫度計,自始至終都知道
自己并沒真的發(fā)燒。然后
那大個子女人從隔壁進來,拿著
一條皮帶。她把皮帶拿給那男人
仿佛那條皮帶對于他有特別的意義。
那男人把溫度計放回盒子,拿起
皮帶,系在自己的腰間。他立即
就意識到自己是詩人。他走進大廳
對著五尊塑像寬宏大量地微笑。
其中一尊塑像想念著自己的手和陽具。
轉(zhuǎn)換
星期六晚上,老顧客一言不發(fā)地到來。
這是七月。他們坐在破舊的咖啡館外面,
觀看燕子在日落的金箔上蝕刻圣像。
他們來回凝視街上的紅綠燈
和加油站,凝視在列維佐瓦-斯巴達岔道處
被刷成白色的小神龕。我們得知
要把否定詞轉(zhuǎn)換成肯定詞
有多么困難。然后,陌生人到來,
在海岸上坐下,開始把未中獎的彩票
扔進水里,仿佛在讓紙船下水遠航。
無用的鑰匙
這么遠,不會更遠。沒有更遠。
本地公共汽車卸下外國游客,
外國行李,外國睡袋。
你甚至沒認出那個衣箱
它曾經(jīng)裝過你的一些東西——
一件最喜歡的藍襯衣,你初戀的
那張快照。書架上翻起來的
書籍,桌上的那堆
鑰匙——你不知道
也不在乎它們開啟什么鎖……
例如這把銀制的小鑰匙——
啊,是的,它開啟那個珠寶盒
那里面裝滿鉆石、綠寶石、藍寶石,
一個鑲嵌著三顆紅寶石的金十字架,
在多年以前就掉到了井底。
他們抽干井水搜尋,卻
只找到石頭。據(jù)說,年輕的
珀耳塞福涅①把其余東西都帶到了地下。
——————
① 希臘神話中的宙斯之女,被冥王劫持娶作冥后。
消耗
載著英俊騎手的馬消失了。
村里的房子空寂了。幾個老人
坐在矮墻上觀看日落。
那有什么好說的呢?酒缸和月亮
空寂了多年。老人們遺忘了他們的
橄欖樹,他們的葡萄藤,他們的孫子。
可有時在黎明,他們在睡夢中聽見
星星用指甲刮著墻壁,
搜尋從未找到的財寶。
當老人們醒來,他們比以往更疲倦,
他們緊抓著拐杖,仿佛尋求支撐,也仿佛
要擊打某個他們看不見的古代敵人。
雕像與我們
雕像們多么平靜。時間的蹂躪
并沒有波及它們。它們的手,它們的腳,
它們的頭在行動——可是它們
保持著它們最初的直立之態(tài)。
即使平躺著,它們也在微笑,
或者撲倒在泥淖中,它們也
背對著我們,背對著時間,仿佛
讓自己屈服于某種無限的
做愛行為,我們旁觀之際,
我們就莫名其妙地疲倦而抑郁。后來,
我們回到破舊的旅館,拉下
百葉窗來遮擋下午強烈的陽光,
伸開四肢,赤裸地躺在粗糙不平的床上,
極力模仿雕像們平和的靜態(tài)。
工作臺
你日常寫詩的那張桌子
被蟲子蛀食,布滿彈孔。夜里,
風像吹笛般吹奏它,而有時
在凌晨,神圣的烏拉尼亞①來臨
把她的白色手袋放在桌上,
然后放下白色手套、五只手鐲。
她在你的身邊躺下。你假裝在熟睡。
誰知道呢,也許你真的在熟睡。
——————
① 希臘神話中掌管天文的繆斯女神。
自知之明
他留下睡眠,還有月亮用薄薄的
金箔鋪就的道路。現(xiàn)在他獨自一人,
在這里,在這小小的、這幾乎沒有的虛無中,
拿著一根手杖和一個空籃子。他看見
群山懸浮在薄霧中。如今他的孤獨
毫無重量,他幾乎可以飛起來,卻并沒飛起來。
他坐在椅子上,拾起一個蘋果,咬下去。
終于,他能在齒印中讀到——專有名稱。
惰性
臥室中,女人和她的黑狗在一起。
年邁的男仆拿著提燈經(jīng)過走廊。
空氣不曾攪動,窗簾就移動。
我們不再等待他們歸來。他們
掛在壁櫥里的衣服漸漸衰老。夜里
我們聽見信使在門前駐足。
他沒按門鈴。他沒說話。第二天
我們在花園中發(fā)現(xiàn)他摁滅的煙蒂。
始終相同
房舍和樹木光禿。鳥兒
不知去何處棲息。一整天
小販經(jīng)過我們。我們認識他們。
廉價的織物,廉價的珠寶。
他們在傍晚離開,沒有售出商品。然而,
外面的海濱路上,燈盞亮起之后,
大群迷途的野狗
還在為唯一的骨頭而爭斗。
也許
也許我們留下的東西
有一些價值;
也許那十二只玻璃杯
會閃耀在正規(guī)而狹窄的長桌上;
也許有一天,它們會把我們的名字借給
一個村莊,一座山,一條街道。
也許。也許。而現(xiàn)在
就連這個“也許”也已經(jīng)在你的嘴唇上
蒼白和老化。
最后的消遣
窗簾的運動遮住第二張臉。
地板上亂扔著開心果殼
和一個老人的三只軟拖鞋。
紅毛衣被扔在椅子上。真的,
你在歲月中戴舊了很多面具?,F(xiàn)在
你把它們一一扔在火上
享受觀看它們?nèi)计鸹鹈绲目鞓罚?/p>
紅光在你那空閑的手上閃爍。
釘子
這也太過分了,還有這,還有那。
狗死了。馬死了。
空桶擱放在樓梯下面。
巡游的漁夫在街上大喊。
房舍低沉地鳴響著它的空缺,
鏡中,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蒼白的基督
貪婪地抓緊他手掌中的那兩顆釘子。
疏散
房子漸漸騰空了。話語也騰空了。
就在昨天,這個籃子還裝著蘋果。
磨刀人一度常常經(jīng)過,磨快舊刀。現(xiàn)在
你把手臂伸出窗外,不是去向云朵或小船打手勢,
而僅僅是為了檢查外面的空氣,你的手隨著
那虛無的寒冷和腐蝕性的觸及收回來。
磨難
一些人沿著大道匆匆而行,沒有
停下來觀望商店櫥窗。其他人
參加完葬禮,在回家路上疲乏不堪,
穿著那比通常要長得多的外衣。
他們的衣兜里還裝著沒吃的那一半
甜面包干(就是在紀念儀式上使用的那種)
他們等著在第一條無人的街上
將其扔掉。他們身后,身著黑衣的
母親來臨,拾起面包屑,仿佛在為
那些幸存者的更大磨難而收集證據(jù)。
錯號
放棄,否認,重新評價。什么也沒有。
如今你坐在柔軟的云中,坐在舊椅子上,
檢查你那被香煙熏黃的指尖。
號碼、事件躲避你。得與失
(獲得什么?)并沒讓你擔憂。你丟失了
老友們的地址。如果某天夜里
你的電話響起,仿佛是一個來自很遠的
陌生人的嗓音說:“對不起,撥錯號了?!?/p>
而這首詩
樹木多可愛,覆蓋著山崗。
五月讓萬物蔥綠。樹木后面,
白色的小房子在討論靜謐的
白色事物——船只的到來,
度假者、鳥兒、風流韻事的到來。
他說:“可是我要離開?!倍@首詩
用一個蠟十字架封住自己的嘴巴。
最后的夏天
傍晚告別的色彩……該塞滿我們的
三只衣箱了:書籍、紙張、襯衣……
即使你在這個冬天不會穿那件粉紅色衣裙
也別忘了帶上,你穿著它會顯得多么愜意。
同時,在剩下的幾天里,我要修改
我在七月和八月寫下的那些詩句——
雖然我禁不住會認為我不曾增添
什么,實際上還刪掉了太多內(nèi)容,
因為透過那些詩句而閃爍的東西
是一種暗藏的懷疑:這個夏天,
有它的蟬、它的樹、它的海洋,
它那在輝煌的日落中響起的小船汽笛,
它那在月照的陽臺下面起伏的帆船,
它那虛偽的同情——會成為我最后的夏天。
窗口
在一個俯瞰大海的房間里,兩個人坐在窗口邊。他們似乎是很久未曾見面的老朋友。其中一個人看起來像水手,另一個——即那個說話的人——看起來則不像是水手。黃昏正慢慢降臨——一個靜悄悄的春夜,呈現(xiàn)出藍紫色和紫色。他們面前的大海就像油一樣,那條紋狀波動的反光照亮船側(cè)、繩索、桅桿、房舍。在開始的時候,談話有些厭倦、無聊:
我坐在這里,在窗前觀看路人
透過他們的眼睛看見自己。我感覺我好像
是一張沉默的照片,在這個舊式像框里,
被掛在房子外面的西墻上,
我和我的窗口。我不時看著
這張目光多情而又疲倦的照片——
陰影遮住嘴巴,像框玻璃發(fā)出的單調(diào)的微光,
在面對西沉的太陽或月光的某些時刻,
遮住整個面龐,而我被隱藏在
一種蒼白或銀白或玫瑰色的正方形的光芒中,
無需任何人看見我
我就可以自由地看著世界。自由——你能說什么呢?
我無法移動,我的背后
是潮濕、燃燒的墻壁;我的胸膛上
是冰冷的窗玻璃;我們眼睛的毛細血管
在玻璃中形成網(wǎng)狀。就這樣被緊壓
在墻壁和窗玻璃之間,當太陽如同無情的光輝
強烈地照耀,我不敢舉起手掌
放到眉毛上;我被迫
去看見,去需要,而不是移動。如果我
厭倦了去觸摸什么,我就可以用肘部
砸碎玻璃,在我的身側(cè)留下
一個洞孔,讓它暴露給雨水和觀察的目光。
如果我開始談話,我的嗓音發(fā)出的氣息
就會再次像云霧遮蔽窗玻璃(就像現(xiàn)在),
我就再也不能看見我想談及的東西。
那么,就沉默和靜止吧。你也可能說那是虛偽,
也許,因為你了解有多少被折磨的叫喊,
有多少跪下的手勢就寄存在
這十足的水晶般的明亮后面。
尤其是如今在春季,當夜幕降臨,港口
成為一朵遙遠的金色和紅色火焰,
在黑暗的桅桿森林中間,你意識到
那受到水壓迫的魚浮升到
水面,那魚嘴就像小小的三角形張開
做深呼吸——你注意到了嗎?
在這樣的時候,小魚張開的一千張嘴巴
沖破水波那稠密的光芒。沒有人忍受
置身于這不停息的大片水域下面,于這些神秘的沿海森林中間,
于那種視野無限而又危險的令人窒息的半透明中間。
同樣,我想無論照片多么美麗,也無法忍受
在它們生命中隨時以任何姿勢置身于玻璃后面,
定格于它們風華正茂之際,在一個驕傲的天真時刻,
一只光輝而年青的手擱放在時髦的照相館工作臺上
或擱放在它們的膝蓋上,在它們的翻領(lǐng)上(自然地)插著一朵鮮花,
它們的嘴唇上流露出無法察覺的、狂歡的笑容,
那嘴唇既不會張得過大,因為那會顯得傲慢,
也不完全閉上,因為那會顯出對命運的屈服。
然而,在它們美麗的時刻前面和那邊,整個時間對它們埋伏以待,
而它們完全需要自己的時間,即使它們喪失
這種硬化的體面,這種卓越的
平衡,無論是否預(yù)先考慮過——那都沒有差別,
即使它們直立的傳說白蠟一般溶化在它們眼睛的火焰下面,
即使它們那從水晶般的光芒中出發(fā)的青春會遭到誤解。
然而,恐懼好像再次大于它們的欲望
或恰好與之相等,于是它們的笑容
如同一尾銀魚,伸展又靜止
在海底的兩塊礁石之間——或者如同
一只翅膀靜止的灰鳥平衡在空中,
靜止在自己的運動中。而照片被隔離
在那里,懷著所有的悔恨、懺悔和憎恨,
沒有從它們的像框、渴望和恐懼中躁動,
就面對著專橫的天空和無邊無際的大海。
因為這一點,我們常常選擇一個狹窄的空間
讓我們不至于陷入自己的無邊無際。也許
那就是我坐在這里看著
船夫的腳掌留下的新腳印、在防波堤的
扁石上像童話故事中一輪小小的
橢圓形月亮漸漸隱退的原因。
我不再理解或試圖去理解一切。
一個出浴的女人倚靠在隔壁的陽臺上,
為了用歌聲吹干頭發(fā)而淺吟低唱。一個水手
分開雙腿,遲疑地站在
他在下午的巨大的影子前面,仿佛
直立在一個陌生港口的船頭上
不了解這片水域或者在何處下錨。
后來,當黃昏慢慢降臨,當日落那依然呈現(xiàn)紫色的心跳
漸漸隱退在墻上和院落上,在他們打開街燈
之前,有一種溫暖驟然來臨——然后
面龐實際上比在那里更受到猜測;
你看見影子融入汗涔涔的腋窩;
一件漂泊的衣裙聲音攪動一棵樹的葉片;
年輕人的白襯衣呈現(xiàn)出遙遠的藍色和蒸氣,
萬物如此孤獨、令人迷惑又難以捉摸,因而這也許就是
他們立即打開每盞燈來任意遣散這一切的原因。
房子里面,床單如同在大海那費解的
平靜中垂下的旗幟,那時所有人放棄了船只
旗幟沒有更多理由飄揚、懸掛在陽光曬暖的
傍晚的空氣中,那陽光就被遺忘、松弛,
如同他們在充斥著游行、音樂、舞蹈、盛宴的
全國假日里屠宰的巨獸的皮膚。
假日結(jié)束了。街道空寂。人行道上
只剩下紙屑、玫瑰花飾物、面包屑、骨頭——
然而沒有人回家,仿佛他們想開了,
仿佛他們都做了一次自己不需要的短暫休息。
房間漸漸暗淡,令人壓抑,僅僅被
街道、船只彩燈或幾顆心不在焉的星星照亮
或被一輛滿載喝醉的士兵、叫喊和歌聲
而駛過的卡車前燈照亮——
那燈光把窗戶的影子默默而謹慎地
釘在房間里面,仿佛那就是兩個神秘的水手
抬到荒涼的海岸的一口巨大的木板棺材。
那么,某些奇異的念頭對你出現(xiàn)——那也沒有對你發(fā)生?
就那樣,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是兩個
被蒙住面龐的人,他們倆志在復(fù)仇,
相互抗爭,他們僅僅在這一刻才同意
去搬動那口棺材,用指甲
在海灘上挖得更深一點,把它掩埋。
正如他們所為,因為他們遮遮掩掩,你也知道
棺材中躺著一具被肢解的軀體,
一個很可愛的年輕軀體,而那就是
他們自己的軀體,他們親自將其殺害并掩埋
仿佛他們是兩個陌生人。那口棺材
形狀無瑕,正規(guī)的長方形,
類似一道關(guān)閉的門,
類似我們正在談?wù)摰谋豢蜃〉哪切┱掌?/p>
類似我們從中觀看春季街上愉快的活動的這個窗戶。
我曾常常遇見這個軀體,這張面龐,
尤其是在月亮升起的夜晚,他有些
蒼白,卻始終年輕,沿著碼頭地帶
或在上街溜達——那里充斥著污穢的妓院、
涂脂抹粉的女人、貪婪的狗、生銹的波紋鐵、
胡子拉碴的水手、腐果、詛咒、檸檬皮、
綠色盥洗盆、馬桶、蠟燭、乙炔燈。
我曾經(jīng)看見他跟一個女人討價還價,
但她不同意,因為他給得太多?!安?,不”,
她告訴他,“這不行。不行”,她聲音沙啞,
她那涂著紅指甲的手有點抖動。她害怕
他們可能把她卷入搶劫、墮落敗壞、萬能鑰匙、
算命者總是預(yù)見的那些巨大鐵柵門的事情里面,
實際上,這樣的事情層出不窮。她卷入干嗎?
她的價格是固定的——當然不會少,也不會多。
深不可測的人,有這樣的眼睛——
在她那蒼白的臉上碩大而空白
如同燃燒的煤。其實,他們可以把她置于火上,
甚至可以融化她的發(fā)夾,讓融化的鐵
從她波浪狀的卷發(fā)上灼熱地流進她的眼睛。
他好像總是悲傷——也許是因為他從不會
因為殺戮的力氣而成功——一種春天般
遼闊、下午憂郁的美麗的悲傷。這適合他,
對他來說幾乎是必需品。我們記得
最清楚的是,他從未被肢解。他會平靜地打開棺材,
仿佛在打開一道門,在月亮下完整地顯身
他的手上突出的脈管栩栩如生,
發(fā)紅,如此發(fā)紅,在這樣的月光下很奇異——
在他那基督般蒼白的皮膚下面。
真的,有時我認為,只有被撕成碎片
才能保持我們完整——我們了解那一點就夠了。
我們怎能不了解,因為正是我們的認識
用我們所否定的東西撕開我們又重新聚合我們。
在我告訴你的那條上街,令人愉快的是
世界上最荒謬的店鋪:二手貨商店、煤店、雜貨店,
理發(fā)店——擺放著平版畫和策劃陰謀的沉重的扶手椅,
肉鋪——掛著巨大的反射的鏡子,繁殖成
一個紅色隊列,屠宰羊羔和公牛;
混合著魚腥味和水果味的蔬菜店和魚市——
門外有一種可疑而沉默的喧鬧聲,
一種緘默的光亮,如同反光——源于鐵皮
或者那直立著倚靠在木匠鋪正面的刨過的
黃色大木板。那上面,各種拋售混亂不堪,
雨衣、家禽、衣夾、瓶子、梳子、
空餅干筒、廉價棺材、香皂,
還有他們放在那里拍賣、后來又一點點拖走的
遇難船只生銹的艙室,
從各地進口的免稅絲綢,圖案和色彩形形色色,
日本餐具,印度大麻制成的麻醉品和桌布
還有某些奇異的籠子,像完成一半的教堂拱起
里面關(guān)著幾只陌生的金紅色鳥兒,用
陌生的、深不可測的眼睛觀察街上的活動,
而那鳥眼,如同夜里從死者手指上偷來的兩顆黃黑寶石。
街道中央,赤足的孩子在玩骰子,
窗戶敞開、天花板低矮的屋里,女人們跟水手睡覺,
院落中,曬黑的巡回小販站成一排小便,
他們的魚簍中,魚如同血淋淋的大刀閃耀
有時候,一只迷途的蜜蜂
在那外面的巨大混亂中到處嗡嗡作響,
形成旋動的金色之線,盤繞在空中
如同從開膛剖肚的兒童玩具中取出的彈簧。
暮色中,一片塵埃之云在面龐中間緩緩移動
如同氣息、汗水、自私和罪行的紫色秘密,
被匆忙滋養(yǎng)、無窮無盡、饑餓的深深的秘密,
無休止的來來往往、討價還價、花費
支撐著商業(yè)、野心、機智和生活本身,當然,
因此你有時看見一個美麗的少女穿著干凈的繡花衣裙,
在煤的小巷中,在賣開心果的人的大車和一袋袋煤旁邊,
完全被大海照亮,
露出兩排完美的牙齒,迎著船只的汽笛聲微笑。
她的周圍,腐爛的檸檬皮如同小小的太陽照耀;
低矮的窗口中,被斜拉著的擦光印花布窗簾
如同一本深受熱愛的書中翻舊了的一頁
提醒你有朝一日回來重新閱讀。
那么,那個地方?jīng)]有屈辱,生命持續(xù)下去,
狗以訓練有素的姿勢在垃圾堆里搜尋
少女們在濃發(fā)的重負下高高揚起光滑的前額
仿佛在平衡那她們害怕掉下去的
盛滿靜止之水的黑色水罐。是的,在那條街上,
我看見很多少女都擺出這種姿勢,
還有那些黝黑多毛、嘴唇多肉的青年,
總是發(fā)怒(令人很悲傷的他們有如此的傾向),
他們從未設(shè)法像自己需要的那樣粗俗
因此他們?nèi)砸愿鼜妱诺纳ひ粼{咒。如果你稍加注意
你就會明白。他們的嗓音是
一只寬闊的手掌,警惕地輕撫著船上養(yǎng)的
那只黑貓,棲在他們膝蓋上——當然,在夜里,
手和貓都看不見。只有貓眼——磷光閃忽
如同一只圍繞花朵綻放的島嶼行駛的小船側(cè)燈。
如果你往那條街上面再走一點,前往圣巴西爾教堂所在的那座小山,
你就可以凝視下面的整個港口,
在黑暗的水中閃耀,就在無邊無際的大海邊緣,
大片鋪滿金綠色、彩虹色油污的平滑的水面,
閃動微光的油膜,你可能會說無瑕,如同移動的明亮的小島平靜、冷漠
在死狗、腐爛的馬鈴薯、稻草、松果和小船中間。
如你所見,你可以毫不猶豫地從這個窗口觀看,
甚至前往外面的街上。一種安然的圣潔
處于男人們所干的事情下面。一個紫色影子
默默地靠在一個倦于愛情的女人肩上
她轉(zhuǎn)動身側(cè),并獨自熟睡。隔壁院落中
你看得見拳擊運動員沾染著濕淋淋的夢幻的大短褲
或者在公園長椅下展開的避孕套
或者從女人緊身胸衣上掉到地面的紐扣
如同微微加重色彩的象牙色小花,
因為它們再也沒有別的什么可奉獻——芳香,花粉,種籽。再也沒有。
我也曾經(jīng)想過要前往外面那同一條街上,
去出售這個窗口和這口大棺材,
不為別的原因,只是為了擺脫對它們的責任,
因此我也能在買賣中占有一席之地,
也能聽見我的嗓音講著陌生語言。我很快就意識到
我沒有要出售的東西。那只是別有動機而已:
尋求某種新的嚴峻考驗,我能再次
從這個甚至沒有玻璃的窗口俯視到那種考驗。
我從不在生意中這樣做。此外,我也沒有
值得購買的東西,沒有那我能為之
而付出的東西。而這些老照片
對于別人一文不值,即便是它們那
用純金鑄成的像框。它們對于我依然不可或缺。
它們并沒有死去——沒有。當黃昏降臨
當咖啡館外面的椅子依然溫暖
當每個人(也許還有我)試圖尋求別人庇護,
它們就從像框里慢慢走下來,仿佛是從一道
謙卑的木樓梯上下行,走進廚房,
點燃燈盞,安放桌子(一個人聽得見
叉子碰擊盤子時發(fā)出的那種友好的聲音),
帶著對照和影像(新與舊),帶著可敬的爭論
有時還帶著無懈可擊、經(jīng)受住檢驗的古代證據(jù)
整理我的書籍,甚至還有我的思想。
因為這一點,我也心懷感激緊緊抓住這個窗口。
無論怎樣,它也沒有阻止我去觀看,或者實際上——去成為對立面。
至于我早前對你說的話:“就這樣被緊壓在墻壁和窗玻璃之間”,
這是一種春季的夸張法,一種由于
綠葉愉悅感觀的豐富的夸張法。這個窗口
是一個平靜、清晰而有用的長方形。
當墻壁在遲來的暮色中漸漸暗淡,這個窗口
好像依然在自動閃耀;它保持并延長
垂死的太陽的最后一縷光亮,
把它的反射投擲在幽暗的街上,
照亮路人的面龐,仿佛他們在最誠實的時刻
被當場捉了個現(xiàn)行,照亮自行車輪
或那陷入女人雙乳之間的金鏈
或那停泊在港口中的一艘船古怪的名字。
在冬天,風對著這些窗玻璃卑躬屈膝
我看見它離開,兇猛地轉(zhuǎn)動寬大的后背。
或者,從這個地點,我能在這樣的春夜再次聽見
水手們從一艘船對另一艘船交談,仿佛
他們在向我揭示群星的相互關(guān)系,在對我解釋
船側(cè)那些不可理喻的數(shù)字。突然
我聽見一只鐵錨落進水里的聲音,那聲音
如同某種專門奉獻給我的東西,
如同某種授權(quán)給我去指明的東西。
那么,我對這個窗口能有什么怨言呢?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中途打開它,而且根本不朝外面看
就能在窗玻璃中看不見地追尋
真實的街景,在一種更深、更永恒的背景中,
帶著很遙遠的溫和的光亮
同時萬物恰好在你的眼睛下面無意識地顯露出來,大約一碼遠。
然而,如果你愿意,你就可以把它一直打開,在玻璃中看著自己,仿佛
置身于遙遠的魔鏡中,梳理你那正在稀疏的頭發(fā)
或稍稍重新整理你的笑容。在這些窗玻璃中
萬物都似乎更清晰——更安靜,更靜止,
因此不可或缺而又永存不朽。你曾經(jīng)
在水下看穿過玻璃嗎?在那被攪動的水面下
海底在寂靜中顯得熠熠生輝,
在水晶般的秩序中,同時平靜又脆弱,
在沉默的圣潔中——正如我們說著的。僅僅
在有的時候,如果你像那樣待得太久,它才會奪走你的呼吸,
因此你再次把頭顱揚起到空氣中
或者你打開窗戶(如今動作很老練),或者出門。
沒有什么能進一步壓低你的生命或你的目光,
沒有什么你不能驕傲地顯示和歌唱,
沒有什么你不能把你的面龐轉(zhuǎn)向太陽。
他們關(guān)上窗戶,走到外面的街上。船只的錨位燈已經(jīng)亮起。他們走到防波堤盡頭,佇立在那里看著大海,聆聽淺水區(qū)里的魚中斷了的跳躍,一言不發(fā),卻用手掌對著手掌,雙手合十。然后,他們悄然地坐在一卷潮濕的纜繩上,點燃香煙,在火柴的光亮中看著對方。他們似乎幸福得很奇怪且又不合情理,帶著那種費解的幸福,生命總是在春天擁有的那種幸福——在春天,強烈的鹽味夾雜著煎制的西鯡、切碎的芹菜和醋的氣味。片刻之后,他們就會到附近的酒館吃飯。他們已經(jīng)餓了,留聲機的聲音大大增強了這種饑餓感。在他們附近,港口巡邏隊邁著標準的步伐經(jīng)過,在遲來的暮色中,夏季的制服閃耀著微微的白光。這兩個朋友從纜繩上起身,繼續(xù)前行。
死屋
整個這一家族就只剩下了兩姐妹,其中一個還曾經(jīng)瘋了。她幻想她們的房子搬到了底比斯①,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搬到了阿哥斯②——她融合了神話、歷史和自己的私生活,過去和現(xiàn)在,然而沒有未來。從來就沒有未來。后來她的精神康復(fù)了。當我從海外歸來,從她們的叔叔——也就是她們父親的弟弟那里給她們捎來書信的時候,正是她跟我說話。她的妹妹則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只是隔壁屋里不時傳來拖鞋發(fā)出的那種沉悶的曳行聲,同時這位姐姐繼續(xù)談話:
我們這最年輕的兩姐妹,如今在這座巨大的房子里到處閑蕩——
這個短語說的是“最年輕的”——我們多年前就老了,
我們是家族中最年輕的人,而且是唯一剩下的人。我們不知道
怎樣打理這幢房子或我們自己:
賣掉房子,在我們看來并不恰當,我們畢竟在這里度過了整整一生,
而我們的死者的居所也在這里,你總不能也賣掉他們,
再說又有誰會購買死者呢?另一方面,把他們從一幢房子
強拉到另一幢房子,從一個街區(qū)強拉到另一個街區(qū)
會令人如此疲倦而又充滿危險:他們舒適地棲居在這里,
一個在窗簾的影子中,另一個在餐桌下,
再一個在壁櫥或書櫥的玻璃門后,
還有一個在燈盞玻璃里面——依舊謙遜,一無所求,
一個謙虛地微笑,在我“年輕的”妹妹投在墻上的
兩根交叉的編織針那般纖細的影子后面。
我們把沉重的家具封閉在下面的一樓,
伴隨著厚地毯和天鵝絨或絲綢窗簾、
桌布,繡花餐巾,水晶器皿,餐具,
那從前映照出整個寬大
而殷勤的面容的銀制大托盤,
毯子,絲綢被子和亞麻床上織品,
羊毛衣物,手袋,大衣,
我們的和死者的東西完全混雜在一起,
手套,花邊,母親帽子上的駝鳥羽毛,
鋼琴,吉他,笛子,鼓,
我們童年歲月的木馬和玩偶,
父親的制服,我們大哥的第一條長長的褲子,
那系在項鏈上、裝著年輕人的金色卷發(fā)的象牙小盒,鑲金的刀子,
女式騎裝,帆布背包,斗篷,全都混雜在一起,
沒有樟腦丸,絹網(wǎng)香囊中沒有熏衣草香袋。
我們甚至把房間釘了起來。我們只在
上面一層樓留下兩個朝西的房間,
當然,還留下了走廊和樓梯,方便我們
有時在夜里到外面花園去遛達
或者到附近去購買某些緊要的東西。
盡管如此,不要以為我們就得到了安寧。我們
當然避免了多余的活動,可笑的家庭雜務(wù),發(fā)布不可能的
命令的徒勞的努力,意識不到的安排。然而
這幢房子如此封閉,如此赤裸無遮,帶來了
一種恐懼,耗子、蟑螂或者蝙蝠的
每一個運動所發(fā)出的最輕微的回聲。
鏡子深處的每一個影子,鉆木蟲或者蛾子的
細小的牙齒的每一次磨動
無限期延長,企及沉默而脆弱的纖維制品,進入
最難以置信的妄想的脈管。你可以清晰地聽見
最細微的蜘蛛的織機發(fā)出的啪嗒聲,地窖中,
在水罐中間,或者刀叉柄上的銹的鋸動
和樓下門廳中突然高聲的重擊,
在這樣的時候,一部分腐爛的臺面破裂、脫落,
就如同拆除某座頗受熱愛的古代建筑。
有時在黎明,清掃垃圾的人穿過郊區(qū)
他攜帶的鈴鐺從所有玻璃或金屬物體、
青銅床架、祖先的肖像框上回響,
我們的弟弟曾經(jīng)在一個美麗的狂歡之夜
穿著的小丑服裝上的鈴鐺回響——我們在回家路上受到驚嚇,
狗朝著我們咆哮,我的衣裙卡在圍欄中,
我為了趕上其他人而奔跑:月亮強行把面龐貼下來
如此接近我的面龐——我無法走得更遠
其他人從樹林后面呼喊我
而我在某個迥異之處,聽見假面舞者的玻璃珠子
和群星那遙遠的玻璃狀須邊,在無形的克里特③海上空發(fā)出聲響,
當我終于趕上他們,他們都困惑地盯著我,
因為我的面龐在閃耀,沾滿了金粉,
就像他們用來給那餐廳的舊吊燈,那卷渦式托臺
精雕細琢、十分優(yōu)雅的客廳鏡子鍍金的金粉——
我們也把這些東西鎖在樓下房間里。真的,我們
可能把這些東西當中的一兩件作為個人使用,
例如一把用來放松的逍遙椅,要不就是一面有時
用來梳頭的鏡子。然而誰會照料它們呢?這樣,我們
至少聽見它們在磨損,卻又看不見。萬物遺棄了我們。
我們留下的這兩個房間,
最寒冷,最光禿,最高,也許是為了讓我們
能從上面和某個距離之外
看見事物,因此我們有那種
俯視和控制自己命運的感覺:首先是
在黃昏降臨,萬物都對溫暖的大地俯身之際,
這里的涼意如同利劍一般鋒利
切斷對新的協(xié)議和希望、未意識到的
集會的催促:在這純潔的、目空一切的
涼意中,有一種健康。
這兩個房間懸浮在無邊無際的夜晚
就像空無一人的海灘上兩盞被掐滅的燈:
只有閃電短暫閃現(xiàn),然后又遮暗它們,
在虛空中刺穿并釘住它們的半透明,而它們也是虛空。
但如果時間很晚,有人碰巧走在那遍布荊棘的山崗上,
當夕陽西下,萬物蒼白、灰暗、呈現(xiàn)紫色,
當萬物好像都迷失、都可以獲得,于是
山崗上那個獨自信步的身影
看起來就溫和且富于同情心,如同某個實際上
仍然能為我們找到一點同情的人。那時,山崗
看起來也很安寧,與我們的窗戶處于同一水平線,如此
就讓那個行走者會這樣轉(zhuǎn)向看著柏樹,
你會認為他再邁出一步就會跨進我們的門檻,
認為他會像老熟人那樣進入房間,我認為,他甚至
會要一把刷子來擦掉他鞋上的塵埃。但他
很快就消失在山崗后面
我們窗戶對面留下的一切,再一次
是山崗的曲線,悔恨般沉默,
那被調(diào)和的痛苦的下午,沉沒在它的影子中間。
另一方面,我們并不完全順從它,但你能做什么呢?萬物
拋棄了我們,我們也拋棄了它們——某種接近公正平衡的事物
就那樣被還原了,彼此沒有敵意,
沒有悔恨,甚至也沒有悲傷,不然又會怎樣呢?
因此我們留在這里,正如黃昏時分你在花園
剪下很多花,插在餐廳花瓶中和死者臥室里,
花粉的黃斑留在你的手上
那道路揚起的灰塵飄過窗格,粘在花莖上
還有一些小蟲子,一些有翅膀,一些沒有翅膀,
一兩顆溫熱的露珠
加上無法避免的蛛網(wǎng),那總是粘附在花朵上的
精細的游絲:下午漸漸消隱之際,在窗玻璃上顯得粉紅,
你產(chǎn)生那種利刃從血液和花朵的乳汁中
喪失其刀鋒的感覺——一種涉及恐懼和屠殺的
復(fù)雜而陌生的感覺,一種盲目、精細、芳香而又無邊無際的美,
一種赤裸裸的空缺。就是這樣。萬物拋棄了我們。
在那最后的日子,女仆們尖叫著奔跑——
一種釘在陰影濃重的走廊上的刺耳尖叫
就像卡在陌生客人喉嚨中的大魚骨
要不就像被殺害者的棺材中的銹劍,
一聲尖叫——不多,不少,她們停止奔跑
雙手緊貼在毫無表情的面龐上:只有當她們到達
柱廊后面的大理石樓梯頂端,
她們才顯得黝黑,微小,駝背,
無限謹慎,如同機會主義者,
具有欺騙性,懷恨在心,充滿蓄意和計算好的渴望——
她們停下片刻,完全陌生于她們更早的尖叫,
從面龐上放下雙手,
小心翼翼地摸索臺階,因此才不會滑倒
盡管她們的腳掌熟記著每塊梯級豎板
盡管她們熟悉整個梯道,從頂端到底部所有的停頓,
如同一頁日歷背后的一首詩
或者如同從戰(zhàn)后不時從前線歸來
殘存部隊的士兵那里學來一支歌——
幾個士兵,依然英俊而又有些悲傷,
手腳粗大,內(nèi)衣里面長滿了虱子,
眼睛里有地道和隕落的星星,
有卷曲的藍黑色睫毛,如同噴泉中要塞的影子,
有對于自己的嘴巴堅硬而無法容忍的東西,
具有強烈的男子氣而同時又冷漠的東西,仿佛
他們親吻過太多的尸體抱起的雙手或額頭,
仿佛他們留下了受傷的同志,凍雨般突降,跑到深壑,
而且首要的是,仿佛他們偷走了病人用來做枕頭的水瓶。然而
在夜里,士兵們會在廚房歌唱(那時我們還很小,)
我們在關(guān)上的門后偷聽——他們不讓我們
進入那擱放著他們陌生而奇異裝備的廚房,
他們神秘的笑容,胡椒,大蒜,芹菜,西紅柿,
和那沒有泄露起源的其他復(fù)雜的氣味,
充滿火焰、煙霧、沸水的女巫般的嗓音,
迅疾的刀子交叉雜亂的鏗鏘聲,
沒洗的盤子堆成的威脅的塔樓,
神秘野獸那碩大的、血淋淋的光骨頭。
在那里,女仆們穿著令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的圍裙
在蔬菜、肉、水果、魚骨的煉金術(shù)中成為王后,
拿著大木勺的秘密的女巫,
在大鍋騰騰的蒸氣上面?zhèn)鬟_神諭,
從煙霧塑造一個穿著白色短袍的被屠殺的苗條女人
或者具有沉重索具、咒語和水手的三桅船
或者一個盲人透明的長胡子,他的膝蓋上放著一把豎琴——
也許那就是母親不會讓我們進入那里的原因:
有時,我們在門后找到一把鹽
或一只公雞的頭,那雞冠如同破瓦上小小的日落。
我們不會對成人們說什么,因為當廚房的轉(zhuǎn)門打開一條縫
煙霧的精靈就會側(cè)身而出,在過道上佇立數(shù)小時,
高大,威脅,頭戴玻璃盔,頭盔上懸著一條馬尾。這個精靈
孤獨,散發(fā)著氣味,野蠻殘忍,沒有實體,
沒有骨頭而又孔武有力。因此我們會在門后
偷聽到子夜過了很久以后,偷聽到一種睡眠
最終用紅色的火花讓我們平靜下來。)喔,士兵們常常歌唱,
有時還會跟女仆們插科打諢,
扯下靴子,揉搓粗糙的腳趾
后來又從多肉的嘴唇上抹去酒漬
或者抓撓毛茸茸的胸膛和腿,
肆意抓攫女人們的乳房,然后
重新開始歌唱。我們甚至在睡夢中也能聽見。他們歌唱
他們油膩的頭發(fā)遮住了面龐
用赤足在地磚上,或者用手指
在最靠近的水罐或玻璃杯或桌子的木頭(用來剁肉)上
難以察覺地應(yīng)合著節(jié)拍而敲擊,
安靜,非常安靜(因此主人們才不會在里面聽到):
然后他們的喉結(jié)會上下起伏
如同一個兩端拽著的粗繩的結(jié),
如同一個從深井中拉起來的繩子上的結(jié),
如同一個在臟腑中的結(jié)。那些聆聽他們的女人
會為之而歇斯底里地哭泣,
撕破自己的衣服,一絲不掛地站在那里乞求他們
然后把他們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如同悉心照料生病的孩子,
渴望把他們完全放到自己的肚子里面——
也許是為了填充她們的空寂,
填充她們的子宮,把他們深深地、深深地
關(guān)在里面,為了保護他們
而扼殺他們,成為那唯一照看
他們的人,然后在一個更吉祥的時刻
分娩他們,在一幢更潔白的房子里,
一幢更通風、有更多陽光的房子里,幾乎沒有
圓柱、水罐、謀殺者、利劍、光榮時刻、棺材影子,
墻上幾乎沒有無形的洞孔——那里原來有釘子
用來懸掛鋼鏡或睡衣、懸掛制服、
小號、鼓、頭盔、盾牌或者屬于死去的
兒童沉默的玩具的繩子或肖像、
婚禮花環(huán)、鍋盆:當然,所有這些洞孔
都被覆蓋,被充滿,遮蓋著新鮮的灰泥和粉刷物,
然而在記憶中更深、更遠地敞開。
因此,那就是她們想分娩他們的原因,在更寬敞的環(huán)境里,
更輕盈,基礎(chǔ)更堅固,在某個沒被教堂地下室、
地下墓穴、地面墳?zāi)瓜魅趸A(chǔ)的地方,
在一幢沒有鎖門的房子里,從門后
傳來低語、啜泣,還有垂到膝蓋上的女人頭發(fā)
發(fā)出的深沉的聲音,或者一只從遠遠的床上
落下的鞋子的聲音:最終,
在一個難以捉摸、孤獨、真摯和安全的地方,
在一片春天的風景中,在新生的大麥中,
在一匹栗色的馬和一頭挑剔的灰驢旁邊,
在一只狗、一頭牛、兩只羊旁邊,
在一臺犁鏵孤獨的影子中。然而士兵們
沒聽見什么,沒看見什么,沒摸到什么,
果斷而淡漠,陶醉于死亡,
深陷在自己隱秘的歌聲里——一支至少沒有
英雄氣概,然而也不是你稱為悲傷,更不用說是遲疑的歌——
一支他們無疑是跟著他們村里的女人學來的歌,
而現(xiàn)在,他們從前線歸來,
正在教育少女們。那么,女仆們
熟悉這樓梯就像熟悉她們重新學會的歌,
具有其停頓、間斷和拍子,
具有其所有的石頭,被著重而又未被著重,
在中途被樓梯平臺劈為兩半:她們
千百次上上下下,在別的場合,在節(jié)日
她們從面包師的烘爐里把烤鍋帶回來,
或從地窖里把大酒罐帶上來,
或大條的圓面包、帶骨的牛羊腿肉和水果,
或一抱抱玫瑰、康乃馨、雛菊,
或樸素的橄欖枝和桂枝,上面還閃爍著晨露——
在別的日子,在婚禮或洗禮儀式,節(jié)日,生日,
勝利和光榮的日子,風塵仆仆的信使
會在這樓梯上氣喘吁吁地跪下來
親吻大理石并哭泣
用果斷的、微微困惑的嗓音宣布消息,
在他緩緩流動的最后啜泣中讓人始料不及。
為了聽見他的話,這房子的仆人
和一兩個經(jīng)過的男人會聚集在柱廊中,
門廳中的女仆把圍裙撩到眼睛跟前,
我們的母親——她們的女主人,在外面的前院中,
而那家庭教師佇立著,如同被閃電擊倒的橡樹
跟保姆在一起,他稀疏的大胡子后面的面龐蠟黃,
像一只沒有肉的手抓攫豎琴弦
年輕一些的少女們在窗前靜止
隱藏在她們的夢幻和懷疑后面,
傾聽而又并沒領(lǐng)悟,
觀察信使膝蓋那美麗的彎曲處,
他那青春的栗色大胡子和黑發(fā),
卷曲,纏結(jié)著汗水和灰塵,
一根金雀花的細枝粘在他的短袍上——因此
森林走動,餐桌如同馬一般佇立在后腿上
日落時三層槳座的戰(zhàn)船巡游在樹林上面
槳手們劃船時,在那種性交的節(jié)奏中
起伏、起伏、起伏:船槳
是頭發(fā)懸浮的赤裸女人
她們在大海上顛簸、顫栗,微微閃光,
直到銀河的泡沫在戰(zhàn)船后面涂鴉。因此——
那信使宣布以兩千人陣亡的代價
而取得的輝煌勝利——甚至沒有清點傷者,
最后,他宣布主人的到來
帶著大量戰(zhàn)利品、旗幟、馬車和奴隸到來
他說——他的額頭正中有一個傷口
如同一只奇妙的新眼睛,死亡從其中密切觀察,
現(xiàn)在主人能直接看穿風景的
內(nèi)臟、物體、人們,仿佛
這一切都是透明玻璃制成的;他能輕易地閱讀
我們血液的脈動,我們的情緒,我們的命運,
奔向石頭核心的黃金脈絡(luò)
在地下黑暗中延伸的煤層支脈
穿過巖石而形成網(wǎng)絡(luò)的水的白銀神經(jīng)
皮膚和衣服下面的罪孽的細微顫栗。
每個人都傾聽,我們也傾聽,仿佛僵硬了,
大家都很焦慮,垂下頭顱,沒有淚水,
仿佛已經(jīng)變成了玻璃,
每個人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自己——
他們在玻璃中赤裸的骨架,是玻璃做的,易脆,
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沒有庇護。然而
在這完全不存在的保護中
在這致命的弱點中
在這沒有影子的透明中
他們突然感到鎮(zhèn)定,融化在
無邊無際的透明中,他們本身變得無邊無際,
仿佛在普遍的有罪中無罪,全都
如同置身于普遍的沙漠中相互憎恨的兄弟
仿佛被人類缺乏的武器所武裝起來
美好而高貴地穿著世界性的赤裸之衣。
“就讓主人來吧”,女主人——我們的母親說。
“就讓他來吧,歡迎他。他也是玻璃。
玻璃。玻璃。我們也認識他的這只眼睛——它就在那里,
我們也有這樣的眼睛,看看吧,就在我們的額頭正中。
我們終究熟悉了死亡。我們了解死亡。我們看見死亡。
他是最早教導(dǎo)我們的人。我們是最早再次真實地看見的人。”
“因此,歡迎佩帶玻璃之劍的玻璃主人
回歸他的玻璃配偶、玻璃孩子、
玻璃臣民,他的身后拖拽著大批的
玻璃尸體、玻璃戰(zhàn)利品、玻璃奴隸、
玻璃勝利紀念碑。因此就讓鐘聲隆隆鳴響吧,
就讓守望者為玻璃的勝利而從山峰到山峰
點燃烽火信號吧——是的,我們自己真實的勝利,
我們大家的勝利。因為我們也經(jīng)歷了
自己的忍耐而戰(zhàn)斗,還經(jīng)歷了
急躁而具有無數(shù)只眼睛的期盼而戰(zhàn)斗。那些死者
也是勝利者,站在前列,而他們看不見?!?/p>
“因此就讓鐘聲朝著最遠的地平線而大聲鳴響吧!
你的女仆在那里,你們?yōu)槭裁炊奸e著不動?趕快擺出
玻璃食物、玻璃酒、玻璃水果:
我們的玻璃主人就要來臨。正在來臨。”
女主人如是說,她的太陽穴上
血脈不斷砰然跳動。在她的汗水形成之前,
在汗水流下她那蒼白的面頰之前,你就能看見。
那把她扶住片刻、仿佛她要昏厥過去的
老保姆,現(xiàn)在以訓練有素的沉默站在她的身邊,
用智慧的影子把她遮蔽在她那擴張的眼睛的
巨大的圓頂下面。然后她抖動
黑色圍裙,仿佛在逐走
一只黑鳥。信使逃走了。
在前院,一只貓頭鷹低低掠過
這盡管尚早的下午——
黃昏沒有降臨,貓頭鷹的影子也久久地
直接印在柵門上面。它仍在那里。女仆們跑進去。
女主人忘了給孩子穿衣。她走進浴室,
用熱水注滿浴缸,沒有洗澡。一會兒之后,
她就把自己反鎖在屋里,在鏡子中打扮,
紅紅的,紅紅的,深紫色,像面具、尸體、塑像,
像女謀殺者或她的受害者。太陽在遠方沉落下去
如同一個被加冕的通奸者發(fā)黃而又火紅,
如同另一個人鍍金的篡奪者,
源于懦弱的野蠻,在畏懼中畏懼
而鐘聲瘋狂地響遍整個國度。
因此,在這幢房子里的所有歲月,
女仆們都熟悉這道樓梯,然而
她們把手從面龐上放下來研究,
她們甚至稍稍折回身子,以免有人會看見她們,
然后再次用雙手捂住面龐而逃逸,
她們矮小、黝黑、駝背,令人討厭,
如同黑色圓點,如同瘧疾季節(jié)里的蒼蠅,
在柱廊的石頭之雨下,把
大掃帚顛倒地放在廚房門后
如同噩夢,頭發(fā)倒立,無法尖叫。她們都離開了我們。
我們把打雜女工從外面帶進來清洗樓梯,
擦地板,擦洗大理石。一會兒之后,大理石
就再次滲出血。她們也走了。她們離開了我們。
我們也放棄了一切——掃地、擦地、清除蛛網(wǎng)。
石頭依然在流血,滲出越來越多的血。
一條紅色的溪流環(huán)繞我們的房子,
我們與外面的世界隔絕,
后來世界就忘記了我們,
不再害怕我們,我們自己也不再害怕了。
這是真的,路人依然對我們敬而遠之
然而他們不再給自己劃十字架,
不再為了驅(qū)邪而開懷地吐口水。
最靠近我們房子的道路
長滿過高的野草、蕁麻、蒺藜,
甚至還有幾朵藍色野花,看起來不再像道路。
夜里,如果某個工作到很晚的女人
仍在河邊洗滌,聽得見她的拍打棒落在柔軟、
潮濕的織物上那種有規(guī)律的重擊聲,沒有人
會說一把刀子正在插進肉體,
或者她們正在關(guān)閉一道秘密的活板門,
或者她們正從北邊的窗口把尸體砰然扔進水溝——她們要說的
就是一只拍打棒正拍打在洗滌的物品上面,
她們甚至能夠從聲音中辨別
那織物是羊毛還是棉制品,是絲綢還是亞麻,
她們知道一個女人何時會漂洗女兒的嫁妝,
她們甚至在婚禮的日子拍照,
新郎蒼白,新娘臉紅的方式,
兩個軀體的糾纏,在某種程度上被床鋪的
羅帳輕紗變得沒有實質(zhì),在夜晚的微風中躁動。這樣的細節(jié)
還有這樣的準確性(也許是一種平衡的證明?)
跟這對于本質(zhì)的感覺一起產(chǎn)生,
仿佛那發(fā)生的事情及其后果,是必要的——
某種不可避免、不可描述的東西,還有
一道在空氣中振動的音樂的紋理
你一次又一次聽見它,而你并不知道
它從何而來——在樹木上空一點?
在花園長椅下面?
在那個浴室?在紅色的河上?
還是父親那與所有無效戰(zhàn)爭的戰(zhàn)利品鎖在一起的甲胄,
還是水手哥哥空寂的涼鞋——他已出海多年,
誰知道他是否會歸來——
還是弟弟的速寫簿(他從療養(yǎng)院停止了給我們寫信),
還是可憐的母親那掛著編織的白色長裙
和具有鑄造的寬大的金屬扣的衣櫥——
(夜里,我常常從窗口看見
衣裙自動行走,在樹下到處遛達
就像被輕輕吹拂的月光的影子,在它們的
白色霧靄后面,在它們蒼白的起伏后面,
你隱約可見那干涸的噴泉——青銅海豚
在那飛逝的最后微光中形成曲線,那玻璃般的透明
沒有留下悔恨或追憶的痕跡
因為回憶在持久的空缺或存在中也是無用的)。無論怎樣
到處都能聽到那道音樂的紋理,你甚至不知道
你為何快樂,快樂是什么,你僅僅感覺到
那以前從未注意或見過而現(xiàn)在
缺乏重量的事物。我們對信使、謀殺者
或驚逃的女仆沒有認識,
我是那站在兩個窗口前的兩個少女之一
看著兩個仿佛來自樓下或來道路的女仆,
就在上面,具有信使的觀點,或最年輕的女仆的觀點,
那始終站在窗前的我(我經(jīng)常嫉妒那些女仆
她們明顯饒舌,她們狡猾、歡悅和自由,
那種把你保護于開始和決斷的
深深奴役的自由——是的,我嫉妒她們)。
啊,我沒看見什么,沒想起什么,只有那種如此
微妙而罕見的感覺,看穿死亡那透明的深處
從死亡中的讓步。音樂繼續(xù)響起
如同有時在黎明,我們毫無理由就早早醒來
外面的空氣難以置信地充滿數(shù)不清的
無形鳥兒的晨歌——如此密集而又蒸氣騰騰
對于別的一切,世界上沒有空間——辛酸、希望、悔恨、回憶,
時間冷漠而又異化
如同某個陌生人沿著那邊的街道悄然路過
沒有想到我們的房子,沒有瞥視它,
他的腋下夾著一摞未洗過的不透光的窗玻璃——
你不知他為何需要那些玻璃,夾著它們?nèi)ネ畏剑?/p>
它們意味著什么,它們是給哪個窗戶設(shè)計的,
實際上你也不想知道,你也沒看見他謙遜而沉默,
消失在道路中最后一個拐彎附近。
那么,在如此多的范圍中,誰如此準確地為我們保存
這一切都被擦洗、明亮、干凈、被置于秩序中、
被剝?nèi)ッ恳粋€傷口和每一種死亡的遮掩物?
圍繞房子的紅色溪流不是什么,
只是源于兩天前溫暖的雨形成的普通清澈的水,
反射著紅色的日落,直到遲遲的傍晚,直到
那無邊無際的玻璃般的半透明到處展開
直到你注意那無邊、不朽、無形事物的心
無邊、不朽、無形,被家具和群星
那緘默的低語包圍。母親坐在
一把雕刻的椅子上,在三重火苗的燈盞下
縫綴著永恒的繡花,每一朵火苗都在顫抖
在那被創(chuàng)造于兩個窗口之間的通風口里,而父親
從清晨就出去了,在外面狩獵
他的耳朵里有獵人的號角憂郁的螺旋線
和獵狗急躁而友好的吠叫。
我們最年幼的妹妹,逃離了保姆監(jiān)視的眼睛,
在花園的涼意中騎著石獅做夢,
萬物都如此寂靜——
沒有人困惑,也沒有發(fā)生什么,
只有下面樓層的一道門和花園的
鍛鐵柵門吱嘎作響——也許是送奶人
為了母親節(jié)食而送來一瓶酸乳——她害怕長胖,
當她再次提防體重、稍稍保養(yǎng)自己,
有時還照鏡子,把可愛、濃密的頭發(fā)挽成發(fā)髻,
對于孩子們來說就是好消息。星光下,
在樹木的影子下,酸乳呈現(xiàn)出一種
淺藍色大理石的涼爽的明亮。你能聽見
最年輕的女仆靜靜的嗓音,
她支付了一周的奶錢,逗留在那里
數(shù)點又數(shù)點找補的零鈔。而在花園
最遠的一點,在它最黑暗的角落,有時
會閃爍發(fā)光,在夜里,碩大的
天芥菜轉(zhuǎn)移它們溫暖的肩頭
一片蔚藍色的薄霧在塑像的鼻孔下微微閃光
仿佛那些塑像暗中呼吸著濕潤的玫瑰花香。
我們最年幼的弟弟總是在那放著織機的
工作間里,用一種令人想到諾薩斯④的風格
繪畫如此精美的水彩畫,而他從不把畫作示人,
要不然他就在制陶工作間里,用那傾向于簡樸的
黑色和瓦紅色線條裝飾大大小小的水罐,
描繪年輕戰(zhàn)士或舞蹈者,完全隱藏在
巨大盾牌后面——因此,如果你不仔細觀察
你還認為那只是一排圓圈,一根串聯(lián)起的黑色鏈條。我們的哥哥
辭去了他在皇家海軍中的職務(wù),現(xiàn)在很嚴肅,
整天在隔壁屋里讀書。在時間安寧的中心
你能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仿佛一道秘密的門正在打開
通往一片半透明的白色風景。其實
就在那個時刻,門打開了。父親回來了。
他們正在安放桌子,呼喊我們。
大家成群結(jié)隊走下里面的樓梯,
坐在桌邊吃飯,而從外面的花園中
傳來獵狗尖銳的吠叫和狗舍看守人的聲音。
生活畢竟如此簡單,也如此美好。
母親把頭俯在盤子上哭泣。
父親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這是因為幸?!保栽彽姆绞秸f。
我們穿過敞開的窗戶朝外觀看
那帶著月亮碎片的半透明的無邊夜晚
如同一根手指,被遺忘在安詳?shù)睾仙系?/p>
蔚藍色的書頁之間。
今夜,空氣中有一絲涼意。你看,秋天正在來臨。
一兩天后,我們就會再次關(guān)上窗戶。我們可能
沒有別的什么,只有足夠用于壁爐的木材,
木材不僅來自樹林:我們可以使用舊家具、
堅硬的門、屋椽、沙發(fā)、棺材、槍托、管樂器,
甚至多年前祖父留給我們的木制馬車廂。
如果你要離開,就請告訴我們的叔叔不要擔心,我們過得很好。
死亡柔軟得如同一塊我們早已習慣了的床墊,
填塞著毛屑、棉花、絨羽或稻草——床墊,容納、
接受了我們的軀體形態(tài)——一種完全屬于我們的死亡——
至少死亡不會欺騙也不會躲避我們,這是確切的,
我們確信嚴峻而優(yōu)雅的必然。
但如果你不離開阿哥斯,在我們的家里再次見到你
會讓我們非常愉快。僅僅為了你,我甚至會拔掉
門上的釘子,讓你去檢查父親的鎧甲,
去檢查那面盾牌——那黑色的金屬上
依然銘刻著無數(shù)戰(zhàn)士死亡的影像,
給你看看血淋淋的指紋,血液的噴泉,
還有那地下通道,十二個長著大胡子的戰(zhàn)爭首領(lǐng)
打扮成女人,跟著那蒼白的領(lǐng)袖穿過通道逃跑,
他們的領(lǐng)袖盡管死了,他卻把他們準確地引到出口。
入口在另一端敞開,
啞默、深沉,黑暗得如同一個陌生的錯誤。
黃昏之星——也許你注意到了?黃昏之星柔軟得
如同橡皮擦——不斷擦抹著同一個地點
仿佛要擦掉我們的某些錯誤——什么錯誤?
橡皮擦在錯誤上面來回移動之際,聽得見
一絲微弱的聲音——而錯誤不可能被擦掉,
微小的紙屑閃著光落在樹木上,
這是一種令人愉快的精神錯亂,而擦不掉錯誤
也無關(guān)緊要,星星的運動就足夠了,
溫和、持久、終年不絕——
如同最初和最后的意義——節(jié)奏:天國的力量
還有實踐中的力量,如同織機或詩句的力量
來來往往,星星在柏樹中間,
如同哀悼的長線中間的一把金梭,
如今顯露又隱藏我們的錯誤——不,那不是我們的錯誤,
那是世界的錯誤,一個根本的錯誤——我們?yōu)槭裁匆獮樗惺苤肛熌兀?/p>
一個誕生或死亡的錯誤——你在注意聽嗎?
秋天的傍晚很美,很和諧,
用寧靜而普遍的罪孽擦掉我們每個人的罪孽,
在我們中間加強一種秘密的友誼,
節(jié)奏的友誼——是的,是的,就是那樣,有節(jié)奏的友誼,有節(jié)奏,就那樣來往、
來往,生與死,愛與夢,行為與沉默:這是一條出路,我告訴你,
在那遙遠的一邊,那黑黝黝的地點,通往天堂的直路——
一股微風從這里吹干汗水——我的天,一種延緩,終于放松了,
你從四面八方都聽得見屋頂平臺上的交談
在夜里很清晰,從花園之井拉起的水桶的涼爽的聲音,
來自那說“我會回來”的樹下的聲音,那第一次
獨自解開鞋帶的孩子的屏息
還有來自學生那敞開的窗戶的笛聲——一個業(yè)余吹奏者——
然而那是一種為了與所有不得要領(lǐng)的輝煌事物
融為一體而翱翔的音樂,群星協(xié)力的音樂。
是的,我向你保證,盡管他死了,他也把他們準確地引到出口——
即使我們更加頻繁地知道那個出口只是
另一種死亡:必要,狡猾,不可避免。
因此請告訴外面的叔叔
他在那個風紀很奇妙的斯巴達⑤不要擔心我們。
我們自己在這里面的阿哥斯過得很好。
只是——他必須了解這一點——這是道路盡頭。他必須了解這一點。
“是的,是的”,我不由自主地咕噥著,站起身來,如墜五里云中。一種魔術(shù)般的恐懼感攫住了我,仿佛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著某種古代文明的所有衰落和魔力?,F(xiàn)在夜幕降臨了,她陪我走到樓梯口,用一盞古老的油燈為我照亮下面的路。她意味著什么呢?那引導(dǎo)他們前往出口的尸體怎樣了?它存在嗎?——不,不是基督,當然不是。這幢房子——不是阿伽門農(nóng)⑥的房子。還有那個俯身繪畫的弟弟?他是誰?然而——沒有第二個弟弟。那么——?這幢房子的核心問題是什么呢?我為什么試圖讓這個瘋女人的話具有意義?到現(xiàn)在我來到了外面,開始輕快地行走,然而,當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我就停了下來。某種收縮而未被滿足的東西留在我的嘴里,在我的唾液中被這所有不確切的黑色事物融化了,仿佛我咬到了一枚柏樹球果。然而同時,我感覺到某種堅硬、油膩、純粹的東西,它給了我一種欣快癥的特殊感覺,使得我用數(shù)學般的準確性來思考,我在工作中多么容易克服明天的困難,某種讓我覺得迄今是不可逾越的事物。一輪收獲期的月亮在柏樹間升了起來。我的背后,我能感到那幢房子黑壓壓的輪廓如同某座威嚴的古墓。如果我沒學會別的什么,我至少學會了那我必須避開的事物,那我們都必須避開的事物。
①②均為希臘古城。
③希臘的第一大島,位于地中海東部的中間,誕生過克里特文明。
④克里特古城,在今坎迪亞附近,古代米諾斯文化的中心。
⑤希臘地名。
⑥希臘邁錫尼國王,希臘諸王之王,阿特柔斯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