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20世紀(jì)70年代生于新疆南部地區(qū),著有詩集《走散的人》,隨筆集《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時代》,《奎依巴格記憶》等?,F(xiàn)居烏魯木齊。
1970年進入冬至的那一晚,寒風(fēng)徹骨,天剛黑下來,我去找賀五梅到鎮(zhèn)廣場看露天電影。一路上,鎮(zhèn)上沒有什么人在走動,冰冷的空氣幾乎要凍結(jié)我的肺。
我走到賀五梅的家時,她家的玻璃窗透出昏黃的燈光,誘惑著我去捕捉她的影子。我搬了兩塊磚,踮起腳朝窗子里面看,屋子只有她一個人,靠在疊成四方塊的被子垛上織毛活兒,打一會兒,就伸出巴掌比較一下。不用說,我就知道她織的針法叫“阿爾巴尼亞針”,這種針也叫“友誼針”。彎彎繞繞的針法,在當(dāng)時看似熱烈實則荒誕的時代里,有一種難得的用心,但這份用心是獨屬于女性的,倒有一種特別的致密。
我沒有像以往那樣,鉤起手指敲三下玻璃窗召喚她,而是盯著她看——她織了一會兒毛衣,就擱在了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自己的左掌。我倆曾比較過各自的手掌,相比較而言,我的手掌紋路分明,而她的手掌卻像孩童般模糊成片。
現(xiàn)在,她想要看出什么呢?是未來嗎?她手掌上的哪一條紋路代表她對我的欲望?
突然間,我的身體一陣顫抖,可能是因為害怕。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半空中,距離地面不是兩塊磚,而是足有一輛解放牌汽車那么高。
一
如果僅從帶來快樂的方面來衡量,沒有什么地方能與奎依巴格小鎮(zhèn)紅橋廣場的露天電影場相比。
紅橋廣場并沒有橋,也就是因為它的一溜圍墻漆了紅漆的緣故吧,被人奇怪地稱之為“紅橋”。紅橋叫得響亮而不自慚。紅橋廣場足有三四個籃球廣場大。在我們孩子的眼里,它是小鎮(zhèn)最“豪華”的場所了,因為只有紅橋廣場才被奢侈地鋪上了水泥地面??墒窃诖笕搜劾铮t橋廣場歷經(jīng)了數(shù)年風(fēng)雨,早已是灰頹、破殘。圍墻上剝蝕的紅字仍大得觸目驚心。當(dāng)年,小鎮(zhèn)上有多少重要的活動在這里舉行啊,開大會、聽報告、演戲、只要需要集合的事,全在此處進行。
特別是看露天電影??绰短祀娪笆钱?dāng)?shù)厝松钪械囊患笫隆请S時會在觀眾腦后噴射的一束光柱,在沒有年代的黑暗驟然浮現(xiàn),然后,黑與白,光明與黑暗,現(xiàn)實與夢境——像一股神秘的氣流使得那一大塊白色幕布微微翕動,仿佛向著永恒的世界微微掀動嘴唇——電影的嘴唇。
傍晚,孩子們吃過了潦草的晚飯,便被大人們催促著去廣場占位子。孩子們頭上頂著、胳膊夾著方凳吆三喝四一路上嘻鬧著相伴而行。隨后,大人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了廣場。電影開始上映前是整個夜晚最混沌不清的時刻。在露天電影場的燈光所能照到的范圍里,人們相互打招呼、嗑瓜子閑談、等待,還起身出去買冰棍和杏子吃。小孩子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手里捏著用兩分錢買來的一小包“酸棗面兒”。他們喜歡用牙齒尖兒一點點地啃下這酸溜溜的東西,含在嘴里,溢出滿嘴的口水。
一架放映機正對著銀幕,置放在廣場的中間。坐在放映機周圍的人們不時轉(zhuǎn)過頭來用敬畏的目光看著放映員那張旁若無人的臉。綢質(zhì)的一束光柱中,微小的娥蟲起起落落,飛翔在也許是此生最后的暮色中。
霞光在高高在白楊樹上暈染著最后一抹顏色。大樹下的影子漸漸拉長,紅橋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多,整個小鎮(zhèn)上的人興味十足地守候著一個不可未知的夜晚,擁擠的人群浮動在半明半暗中。
我能記起一個場面。
人群中有人喊:快看天上,飛機拉線兒了。人們都一起抬頭往天上看。在夕光里,一個小白點兒似的飛機端坐在云彩里,屁股后面跟著一條長而直的白霧,大家都說好看好看。
忽然,從廣場的大喇叭中響起剌耳的鈴聲,一道灰白的光柱從我們的頭頂上方直射而來。天,像一塊藍綢布倏地一下暗了下來。
夜踞居在電影場的上空,一些模糊的聲音,色彩以及游移不定的情緒在此時留下了痕跡。我就這樣沉湎于一種幻覺中,像是要用這樣一種方式把成人前的時光迅速地消耗掉。
夏天,一朵帶著雨氣的云飄過露天電影院,天暗了下來。隨后,雨落下來了??措娪罢丛谂d頭上的我們頭上蒙著揀來的塑料袋,慌忙躲在了廣場旁小賣部的屋檐下,看雨在眼前織成了一道細(xì)密的雨簾,我看見幕布上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只聽見激烈的對白在人影寂寥的廣場里回蕩。我們不知道,落在身上的雨和銀幕上的雨哪個最先將我們淋濕。
秋天,一股隱秘的氣流拍打著露天電影場白色幕布的一角。隨后,一股更強勁的風(fēng)攜帶著砂石、落葉以及更多的塵土吹過來了。哦,秋天,在入夜瑟瑟的秋風(fēng)中,幕布上被風(fēng)吹變形的扭曲的臉在風(fēng)中飄搖。暗夜中,我們追逐著那一陣吹過露天電影場的風(fēng),追逐著那些永遠也抓不住的影子。
冬天像駝背的老人,步履堅韌而又毫無目的。人們?nèi)諒?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陷身其中早已覺察不出其中的單調(diào)。在最冷的夜晚,我們?nèi)源┲鲜降暮衩抟@,腳上蹬著棉窩窩在露天電影院里,以此度過貧乏的夜晚。這一次,我與賀五梅看的是一部阿爾巴尼亞的電影《寧死不屈》……我們是在隨風(fēng)飄動的銀幕背后的水泥臺階上,在電影幕布的反面看完這部電影的。
這樣的夜晚與眾不同。在露天電影場上,我看到了許多不為人注意的東西。廣袤的天空下,四周漸漸安靜了下來,一束光投到由兩根木柱繃緊的白布上,我偶然看見稍縱即逝的風(fēng)卷著一股氣流掠過,白色的幕布鼓起,音樂聲響起。無比單純的旋律,好像一個正要起舞的人在舞臺一側(cè)猶豫不決的腳步。我坐在高高的臺階上,滿臉通紅,仿佛喚醒了一種我久已遺忘的力量——
夜停留在電影場上空,一陣風(fēng)吹過來了,在混沌的黑暗中顫動起它的身體。冬季的寒冷正在此刻不動聲色地降臨。就在這時,我看到了流星。它巨大的彗尾流光溢彩,迅速地向東面的天際滑下,我甚至都可以聽到光熄滅的聲音。我無從知曉那是我的幻覺,或是別的什么。但我仍固執(zhí)地相信,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了流星。
在這部影片的片尾,德國黨衛(wèi)軍少?!皾h死瘋死多死”(譯音)又帥又壞地對被俘的米拉說:“生活是美好的,姑娘。生命對我們只有一次,外面陽光明媚,人們享受著生活的無窮樂趣,可你呢,卻在女牢房里受難,你會死去?!钡利惖拿桌魬俚貜埻利惖某鞘校缓蟀橹杪?,她選擇了從容不迫地赴死。
當(dāng)幕布上打出“劇終”觸目驚心的字樣,片尾的鏡頭中,地下工作者米拉和游擊隊員阿費爾蒂達寧在赴刑場之路上,迎著漫天雪花的背影漸遠漸去——像兩盞明滅的燈。
這是我倆第四次看這部影片了。但是這一次,賀五梅流下了眼淚——這場電影,成了張一兮乘坐的一架成功穿越時間隧道的機器,她仿佛一下子脫離了眼前這個時代的重心,掉落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中——她身上有了某些東西一下子長大成人的感覺,既孤獨又懵懂——小鎮(zhèn)停滯的空間像被一道突然的閃電擊中,身后筆直空曠的馬路也像成為陷阱似的泥沼,整個關(guān)于小鎮(zhèn)街區(qū)的生活,年代,記憶等等都慢慢炸裂開了。
這場電影有意無意所暗示給她的那段歷史中的現(xiàn)狀,與自己生長其中的現(xiàn)實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分裂——在這之前,她以為自己是史無前例的,嶄新的一代,是肩負(fù)著某種使命的“紅小兵”。
可是,這天晚上,當(dāng)她從露天電影院里出來,她身上有一種超乎尋常,遠比她自己更加偉大的心跳降臨了,它在胸腔里,聽起來那么清晰,深沉,磅礴——那是真實的人類的心臟。
她盯著我的眼睛,緊緊抓著我的手說:“我很羨慕她倆能夠這樣死去,幻想有一天,你,還有我也會成為這樣的英雄?!?/p>
我不知如何回答,整個身體熱乎乎的,卻不知薄薄的雪早已在身上一層層地落下、落下——……
二
17歲的賀五梅一直留短發(fā),她在夏天不穿女式鞋,穿一雙棕黑色男式?jīng)鲂?。涼鞋款式很笨拙,前面是包頭的,但穿在她的腳上卻很帥氣特別。是不是就這一點吸引了我呢?不完全是。是她身上有著與這個年齡不相符的使命,信仰,責(zé)任,讓她有一種不可抵御的感召力。那時的我,固執(zhí)地喜歡浪漫崇高的英雄的事物,還有人,這是我的幼稚之處。
——她在1969年底曾與十幾個女孩組成“鐵姑娘”突擊隊,在南疆莎車阿勒瑪斯蘭干村幫助當(dāng)?shù)鼐S吾爾族農(nóng)民,用了不到十天的時間挖了一條長度驚人的引水渠。同年,當(dāng)選為鎮(zhèn)中學(xué)“學(xué)毛選”標(biāo)兵,春季植樹青年先進分子參加各種講用會。
我自幼體質(zhì)弱,力氣小,太陽一曬就頭暈惡心,心里很憎惡體力勞動。當(dāng)頭發(fā)稀少面色蒼白的我一再被人忽略,賀五梅總是英姿勃勃搶了所有人的風(fēng)采,她對我而言,簡直就是一股神奇的存在。在人群中,我總是喜歡尋找她的身影,打探她的消息,想象一下,一個面色蒼白無表情的少女瞪著一雙大眼注視著矯健、敏捷的賀五梅,目光遙遠,這意味著什么?
1970年夏,作為鎮(zhèn)工宣隊宣傳員的賀五梅又組織鎮(zhèn)上的老少女性們在一起織毛衣——織好的毛衣不是給自己和家人,而是統(tǒng)一寄給阿爾巴尼亞國家的老人和孩子。我當(dāng)然也參加了這個看似有意義的活動。
像當(dāng)年所有城鎮(zhèn)一樣,鎮(zhèn)上不上課工廠不開工,學(xué)校到處空空蕩蕩的,《中阿兩國人民永恒的,牢不可破的戰(zhàn)斗友誼萬歲》的水粉宣傳畫及標(biāo)語張貼在操場的墻上,操場上一排新疆楊的蟬鳴聲驟然而起。
那些日子,我與賀五梅避開毛活兒干得飛快,但多嘴多舌的大媽大嬸,經(jīng)常大中午的坐在鎮(zhèn)小學(xué)門口一棵老榆樹下,安靜地舞著毛衣針,針法當(dāng)然是流行的“阿爾巴尼亞針”。
那些日子,初夏的天藍得像一種巫蠱之術(shù),有些失真。我們織一陣子毛活兒,就抬頭出神地望著明凈的藍天。藍天如鏡,照出我們越來越單純的心。而漫長的正午像手中紅綠色的毛線一樣,一節(jié)節(jié)地抽動,縮短。蜜蜂在頭頂?shù)臉渖系吐曇鞒浵佋诘孛娴牟萸o下覓食,正午的太陽大得像是把一切東西曬得冒出了煙,從地面及屋頂處冒上來,樹木,屋頂,雞籠,大路閃著亮而硬的光澤,像是被融化了,光影重疊起來,靜靜的,波光粼粼的,沒有什么東西能攪動此刻的安寧,像一部陳年的電影,很花樣年華。
但是私下里,賀五梅說自己不喜歡織毛衣。“織毛衣的行為女里女氣的,不爽。女孩子要有豪氣才有出息?!?。她這樣評價說。
1969年的冬天,賀五梅成立了一個長征小分隊,說是要沿著三十多年前中國工農(nóng)紅軍長征隊伍走一遍——當(dāng)然是坐火車,汽車。當(dāng)年的人們無論如何也沒有魄力去想象這件事情——這個事情被印在書上,陳列在展覽館里,與他們的實際生活無關(guān),但是他們知道,這是一個神圣的事情,容不得褻瀆。
原本經(jīng)過動員跟著她去遵義的少年有十二名,最后出發(fā)的時候,只剩下五名,兩女三男,號稱“長征小分隊”。
我在小鎮(zhèn)的街上遇到她時,她正在鎮(zhèn)武工隊門前進行“長征是播種機,長征是宣傳隊”的宣講。她的周圍被洶涌的人包圍。當(dāng)人群散去后,我準(zhǔn)備離開時,腳底下踩到了軟綿綿的東西——我低下頭看,是一個口罩——在那個年代的冬季,無論男女老少幾乎都人手一只:8分錢,但也只能在醫(yī)院買到的多層棉紗布的白口罩。
那是賀五梅的——我是從口罩右上角繡著的一顆小小紅色五星辨認(rèn)出是她的口罩。
夜里,家人在熟睡中扯著酣。我從枕頭下扯出口罩,平放在鼻唇處。
這是最貼近她氣味的東西——像無意間打開了不知名的果殼,里面存儲的氣味很復(fù)雜,令我熟悉而又陌生,且層次分明:擦臉用的蚌殼面霜,葵花籽仁,某個早晨吃過的紅豆腐乳,以及,像庫車白杏的汁液一樣甘甜,潔凈,有如植物般的體嗅與口氣。這些氣味相互混合,慢慢還原出一個的人形。
賀五梅。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一路上,那些跟著她的初次離開家的少年們眼淚汪汪,他們想念家人和溫暖的食物,把家鄉(xiāng)炎熱的夏日留在身體的最深處,取而代之的是抽象而又堅定的信念不敢想要回家的事——
他們大多不滿16歲,卻被要求在短時間內(nèi)去做讓最好的哲學(xué)家困擾一生的事情,那就是,在死神的威脅下,醞釀出他們對偶像的激情,并從中尋找出意義。
到達遵義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月后的事情了。
他們在遵義會議的舊址前照了一張照片。這張黑白的,巴掌大的照片當(dāng)年曾被廣泛傳看,還被翻拍出數(shù)百張照片贈送給了鎮(zhèn)上的人,我也有幸得到一張,曾被我的母親充滿愛意地貼在老式相簿的黑色厚紙上。
兩年前的一天,我收拾家什,翻出了這本蒙滿灰塵的影集,看到這張照片被磨得卷曲,四只對稱的銀色相角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只,看到了時間朦朧的面影,從中體味出一道貌似一瞬的光陰,我便知道,一切都會在變化中變得面目全非,走向事物的反面。
三
下面,我還要敘述一個畫面。
那是賀五梅唯一留在記憶中一個暮夏的形象。這個形象如此牢牢地?fù)踝×?7歲之前的她,以至于我只要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就會聞到多年前暮夏的氣息。那恰好是南疆沙棗花彌漫的氣息。
春末夏初,南疆人最先聞到的是沙棗花的味道,人世間最早的芳香從土壤,從花朵,從炎炎烈日所照射的無辜的物種身上散發(fā)出來,與這混沌之初尚未開化的戈壁荒漠融為一體。
那個年代,南疆小鎮(zhèn)如同鄉(xiāng)下,還不通柏油路,公路是沙土路。一下暴雨,路就變得軟綿綿,皺巴巴的,像一鍋厚粥。各種車轱轆把自己的形狀,尺寸留在上面,同時還留下一些大小不一的水洼。走過去的人,在這條路上留下了墊腳的磚塊,破木板,草團子,舊皮包,爛鞋子。等大太陽出來,曬干了稀泥巴,這條路,重新又變得塵土飛揚,溝壑無窮。沒有人,沒有來往的車輛。一只雞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一只鴨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它們擦肩而過,沒有打招呼。
離小鎮(zhèn)不遠的鄉(xiāng)村公路旁有一條淌著泥沙的水渠,水渠有一片沙棗樹的長廊。四月末的一天正午,我與賀五梅在這條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數(shù)落著渠邊沙棗樹的種種壞處。這種生長在鹽堿地中,樹葉一面淺綠一面銀灰,總好像半死不活的怪樹,一到暮夏,它就開世界上最小的米粒大的花,密密匝匝,密集的花瓣多得有些猥褻,放肆。厚重的沙棗花有著油爆爆的葷腥味道,強烈得幾乎要將人擊倒。
賀五梅面對連綿不斷的氣味時的表情顯然是迷惘的。她縮著肩膀,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捏著手絹捂著鼻子,但也似乎掩飾不了周圍到處都翻騰著的沙棗花的氣味。“沙棗花一開,姑娘們就發(fā)騷,想嫁人了?!蔽页猿孕χ旬?dāng)?shù)鼐S吾爾族人的黃話說給她聽。
她斜著眼睛看我,一副“你學(xué)壞了”的表情,哼哼兩聲表示聽不懂。
當(dāng)時全國大小鄉(xiāng)鎮(zhèn)運動的聲勢很浩大,他們唱著同一支歌,他們呼出的熱氣升起,在頭頂上形成小片的云。時間停止,心臟跳動,一張張饑餓的臉十分忘我,當(dāng)唱歌的儀式結(jié)束,人們的呼吸變得深沉,似乎蘊藏著無限的可能性。
也正是在那幾年,中國政府向阿爾巴尼亞提供援助達到了最高點。盡管,當(dāng)時中國的經(jīng)濟和技術(shù)還比較落后,但是中國人節(jié)衣縮食、勒緊褲帶、萬里迢迢運去大量鋼材、機械設(shè)備、精密儀器等。新疆也不例外,這條唯一通向省城的鄉(xiāng)村公路上,不時有裝著新疆長絨棉、礦石及采礦設(shè)備的軍車裹挾著塵土駛過,汽車上的高音喇叭反復(fù)播放的革命歌曲,則為這一輛輛軍車雄壯地添了行色——
賀五梅站在水渠旁一棵動蕩不安的沙棗樹下,遠遠地看著,層層疊疊的沙棗花驚心動魄。這時,她小聲唱起了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中的插曲——“不管風(fēng)吹雨打,烏云滿天, 我們歌唱,我們戰(zhàn)斗。戰(zhàn)斗,戰(zhàn)斗,新的戰(zhàn)斗,我們的戰(zhàn)斗生活像詩篇。戰(zhàn)斗,戰(zhàn)斗,新的戰(zhàn)斗,我們的戰(zhàn)斗生活像詩篇;趕快上山吧,勇士們! 我們在春天里加入游擊隊。敵人的末日即將來臨,我們祖國要獲得自由解放——”
這是我最后一次聽她唱這首歌。多年過后,我對這一場景仍然記憶猶新,因為這首歌與賀五梅的雄心壯志有關(guān),我當(dāng)時沒意識到,當(dāng)她唱這首歌的時候,其信念更加堅定:她將時刻準(zhǔn)備著,像米拉那樣死去。如果不這樣,不足以平復(fù)她內(nèi)心的激情。
“我要參軍。”賀五梅突然對我說,并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所激動:“去參軍去打仗,像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的女主人公米拉那樣為了革命而流血、犧牲。這才是真正的獻身。難道不是嗎?”賀五梅覺得自己非常幸運,能生活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而這個時代給她提供的舞臺該有多么及時,她早就等待這一刻了,她從少年起就想成為女英雄的熱望已經(jīng)積蓄了好久,這熱望像巖漿一樣在她體內(nèi)轟鳴著,要找到一個出口。而《寧死不屈》中的女英雄米拉正就是這樣的一個出口。
我無語,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英雄語言砸得暈頭轉(zhuǎn)向。
賀五梅的目光從洶涌的沙棗花葉中轉(zhuǎn)移,從北方望著南方,目光懸空,聲音顫抖地說:“要打仗就得先參軍”。
“是的,要打仗就得先參軍。”我機械地重復(fù)著她的話。
“可是小鎮(zhèn)廠礦沒有征兵,農(nóng)村才有。而且還是大量征兵?!彼牧艘幌伦约旱哪X門說:“我要先下鄉(xiāng)?!?/p>
我回應(yīng)道:“對頭,要先下鄉(xiāng)?!?/p>
她說:“這是曲線救國。下了鄉(xiāng)之后再去參軍?!闭f到這兒,她的眼睛亮亮的,在自己的腦門上拍了一下,好像是在贊許自己的聰明。
“是的,下了鄉(xiāng)之后再去參軍。這是曲線救國?!蔽疫€是討好她似的,機械地重復(fù)著她說的每一句話。
她愣了一下,大聲向我喊道:“你是墨索里尼嗎?過去有理,現(xiàn)在有理,將來永遠有理!”這是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中有名的對白,我是不會忘的。我笑得蹲在地上,好久都不起身。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要不,我倆一起去下鄉(xiāng),然后一起參軍,像電影中米拉和阿費爾蒂達寧那樣,繼續(xù)我們的友誼,你說,這樣好不好?”在這部電影中,由于叛徒的出賣,地下工作者米拉和女游擊隊員阿費爾蒂達同時被捕,在監(jiān)獄中,在刑場上,她們不畏強暴,不受敵人的威逼利誘。最后,米拉和阿費爾蒂達寧死不屈,英勇就義。
那是一個盛夏的清晨,天空湛藍廣大,年輕的賀五梅站在沙棗樹下是一幅至純至美的圖畫——藍得更藍,金黃色的沙棗花層層疊疊像在燃燒,混濁的渠水蜿蜒流淌,裹著沙塵的風(fēng)拂過棗林,把細(xì)碎的棗花吹落下來,很快,渠溝里鋪滿了金黃的一層。此景甚為奇特。我極為鐘愛這個畫面,它像我少年時代極其鐘愛的一道彩虹。
就在這樣一種虛幻的彩虹下,賀五梅在幻想中將自己置身于一個從未見過的場景,深切地感受到一種悲壯情懷。她覺得電影中的米拉和阿費爾蒂達寧才是真正偉大的友誼,是經(jīng)過時代的挑選和淘洗后的友誼,她們倆,是去盡了雜質(zhì)的純凈的人,在她看來,我與她是同一類人,應(yīng)該一起攜手純凈而驕傲地前行。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與賀五梅,誰是米拉?誰是阿費爾蒂達寧?
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誰都不是。在這部電影中,除了女英雄米拉,我知道有一種樂器叫吉他,除了吉他,我喜歡米拉頭上的蝴蝶結(jié),她穿的布拉吉。還有,那個彈吉他的男孩瀟灑英俊?;钪?,是那么好,為什么一定要去犧牲呢?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周圍彌漫開的沙棗花的腐敗氣息,似乎也越來越濃了,我對她笑笑,輕嘆了一口氣,想著再過一會兒,賀五梅就會平靜下來,把她剛說的這句話忘了。
“我倆一起去下鄉(xiāng),然后一起參軍?”她目光灼灼地又問了我一遍,她的聲音因沒有得到回應(yīng)而顯得分外空洞。
說實話,她的真誠和執(zhí)拗差一點打動了我,也使我悚然。我突然覺得她明澈深邃的雙眼已經(jīng)不像是活著的人,活人的眼睛不可能如此毫無雜念。
第一次,我感受到了友誼的威逼力量。
我沉默了。這樣的僵持的時間好像很短,我聽見她艱難卻又清楚地吐出了那兩個字:“叛徒”。
我是“叛徒”嗎?這是兩個可怕而又嚴(yán)重的字眼?!芭淹健痹诋?dāng)時是要被所有人共同唾棄的。一時間,我感到天昏地暗。
我與賀五梅回到小鎮(zhèn)的時候已近黃昏,天下起了今夏的第一場雨。雨時疏時密,我下了自行車,看她往左拐進一條土路,她的劉海被雨水淋濕,緊貼在額頭上,肩頭的麻花辮也變得又濕又小,她回過頭來朝我看,臉慘白著,伸出手緊拉著淋濕的衣角,整個人看起來與往日不同。賀五梅騎著自行車拐下小路的時候,車子一下陷進路中央的一個水坑里,她整個人往上一彈,沒有摔倒,但整個褲腿卻被四濺的水花弄得濕透。我叫了她一聲,她沒回頭,也沒應(yīng)聲,手握緊車把手,重又坐得端直,沒一會兒,她的身影就消失在茫茫雨霧中了。
細(xì)雨濛濛,猶如時間的大霧。
賀五梅就這樣消失在1971年初夏的雨中,如同水花飛濺。
四
我最后一次看見賀五梅的時候肯定是在夏天。在南疆,夏天是雷暴雨一閃而過的舞臺。一場雷鳴閃電,然后歸于沉寂。
一個月后,賀五梅主動報名下鄉(xiāng),地點是在和田皮山縣闊什塔格鄉(xiāng)博斯坦村。鎮(zhèn)上還給她舉辦了一個小規(guī)模的歡送會——她戴著大紅花,那天,她身上穿的不是從前那件破舊軍裝,而是一件新襯衫,淡綠色的確良,盡管衣服有很明顯的皺褶,但不影響她一舉一動透著莊重。是的,她還是那樣,無意樹立自身為楷模,卻把他人逼向一個慚愧的境地,她臉上那種圣徒似的表情,使人們莫名地感到不安和壓力。人們看到一種獻身的豪邁,以及自毀自滅的悲壯。
現(xiàn)在,她邁著歷史人物特有的沉緩步伐走遠了。我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有像她那樣蒼涼的姿勢。當(dāng)她走著的時候,信念已化為足跡本身。就像沉默和執(zhí)著不屬于她,而是體現(xiàn)著一段不容置疑的歷史。
她離開的時候,道路旁的槐樹花都開了,整個小鎮(zhèn)得像服喪一樣雪白。
我站在原處,遠處荒蕪的戈壁灘如男人寬闊的胸懷般無垠,讓人永遠也探不到它的邊緣。我從這多毛的胸膛上捧起一把沙石,嗅著干燥清涼的沙石味,過去,我把這種味道叫作“窮”“寡淡”,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味覺嗅覺也是一種概念,是可以改變和更換的,我想讓這片戈壁埋沒我,使我扎下根。
我低聲對自己說,我要在這片戈壁灘上開花結(jié)果。但是,當(dāng)我想到賀五梅的時候,為什么我會感到心虛和空蕩呢?
賀五梅如愿下了鄉(xiāng)——但是形勢變化,她并沒有參軍成功,但是她被逐步升級地送到鄉(xiāng)鎮(zhèn),甚至和田市。到了1977年全國恢復(fù)高考,她使出百般努力去爭取上學(xué)的機會,但因她文化水平太差而慘遭淘汰不說,鄉(xiāng)上唯一一個保送上學(xué)的機會也被鄉(xiāng)長的女兒頂替了。又過了幾年,她索性嫁了一個當(dāng)?shù)厝恕且荒?,她整?2歲了。
很快就到了20世紀(jì)80年代。
時隔不久,阿爾巴尼亞這個曾經(jīng)被稱為“歐洲的一盞社會主義的明燈”的國家已經(jīng)不再被人提起。而賀五梅呢?她一直生活在下鄉(xiāng),從未回過南疆小鎮(zhèn)的家。從此,我再沒聽到有關(guān)她的任何消息,她把自己作為一粒種子深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