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
早上醒來,伸手去摸床頭柜上的手表,湊到眼皮底下,發(fā)現手表的時針指向二時三十八分。我捏著手表,迷糊了一會兒。然后,我晃了晃手表,手表依然頑固地指向二時三十八分,顯得不屈不撓。陽光在窗簾上照出兩塊橘紅的方格,看起來像掛了兩只方柿子,雜七雜八的聲音似乎正在催熟它倆。
樓下有手機,還有一只鬧鐘。我不用擔心被時間蹈空??晌也幌肫饋怼?/p>
我側過身,右耳被壓在枕上,背對窗,開始回憶剛才做過的夢。這似乎成了我步入中年后的一個功課。我如牛反芻一樣,那些做過的夢恰似嘴邊白色的泡沫。生活越來越定型,日子也越來越程序化,起承轉合慢慢淡出人生的陣腳,似乎約定俗成越來越影響著每天的日常,所以,我對夢突然充滿了熱情,每次總想從自己的夢里搜尋一些信息,仿佛那是命運給我的暗示,或者未來的蛛絲馬跡。只有那個時候,我對生活的不死心像泥土里的萌芽,悄悄頂上一片嫩葉。
我?guī)缀趺客矶甲鰤?,似乎有種要把以前沒有夢的日子彌補過來的味道。有人說小時候不太會做夢,我不敢茍同。只是童年的夢留在記憶里很少,以至我不確定那些夢到底有沒有來過。年輕時也做夢,美夢有過,噩夢也有過,時間長了,連日子都覺得恍然一夢。頗有種“回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的況味。只是,我近來對夢有些失望。因為我常常記不住。比如今天早上,我明明覺得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依稀還有些記憶,可再也想不起我在夢里做了些什么。這不能不讓人沮喪。我翻了一個身,于是,左耳陷入枕頭里。
先生是頭一擱到枕頭就鼾聲響起。他說他幾乎沒有做過夢,醒來時總覺得自己剛剛睡下。對此,我感到不可思議。有人說,夫妻一起生活久了,倆人的相貌會相似起來,包括脾氣、說話的口氣,以及臉上的表情。也有人說我跟先生有點像,不過,我心存疑慮,尤其是我多夢,而先生無夢,說明我對他沒什么影響,或者他還沒有對我進行有效的潛移默化。我在淺睡眠的夢里東奔西跑,有時還跟人爭執(zhí),甚至起床上過衛(wèi)生間,夢里的情節(jié)仍會繼續(xù)下去,跟連續(xù)劇差不多,先生躺在一旁,睡在自己的深睡眠里,不聞不問,這夫妻相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實現。
對于一個睡眠質量充滿優(yōu)質感的人而言,過早從床上起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為了緩慢過渡這個痛苦,先生在手機上設置了兩次時間,第一次鬧鈴,他起床把鈴聲摁掉,然后倒頭再睡。相隔十分鐘,手機又開始驚醒,播放《走天涯》,降央卓瑪唱的,是全國最美女中音,渾厚,有磁性,聽她的歌聲,猶如翻過山蹚過河之后撞見一片桃花燦爛?!澳愕哪_步流浪到天涯,我的思念隨你到遠方……”臥室里開始飄蕩遠方與思念的氣息,那些音符在床邊跳來跳去,似乎意欲推醒我們。我聽到了,可身子慵懶,不愿下床。先生裝作沒聽見,蒙著被子。降央卓瑪像公事公辦,我們不起來,她就繼續(xù)“走天涯”,直到先生起來滑屏,歡快的思念腳步才戛然而止。室內一片寂靜,窗簾往里鼓著,似乎我們生活在真空里。
照先生的說法,人生最大的愜意之一是睡回籠覺。這個說法立馬得到兒子的附和。他把鬧鐘設定在三個時間,第一個時間是五點半,鈴聲把他叫醒,他起來把鬧鐘的鈴聲按停,然后再繼續(xù)睡,這個睡算是回籠覺。兒子說,這段時間的睡覺特別舒服,似乎他又補睡了一會兒,感覺賺了。我似乎從來沒有過回籠覺的體驗,要么醒來,要么睡,也就無法體會父子倆對回籠覺的愉悅之感。
當降央卓瑪用歌聲描述歲月輪回與白雪蒼茫的時候,我的大腦皮質層并非是空白,夢正全面主持溝回這塊組織結構的活動。也就幾秒鐘,夢從我的大腦皮質層里全身而退。我醒了??晌疫€是閉上眼睛,似乎假裝給自己的夢看,一副很誠懇的樣子。
或遠或近的雜聲被晨風推送進來,包括對岸公園里的歌聲,因用大功率的擴音器,聽起來像倔頭倔腦似的,仿佛叫醒我是他們應盡的職責。我之所以把公園里的歌聲列入雜聲,并不是因為他們唱得難聽,而是他們開唱的時間太早,比對面鄰居家養(yǎng)的鳥叫還早。那只鳥的叫聲很有趣,初時“啊哈,啊哈”,繼而“妖般啦”,落在我枕邊時,我的耳朵總翻譯成“老板娘”。每天我醒來聽到它叫聲,總懷疑自己跑進了菜場,賣菜的攤主站在一堆五顏六色的菜堆里,看見女人就喊“老板娘”,一邊用捏著白色塑料袋的手沖你招手,似乎隨時準備把自己的招呼放進去。
我用醒著的另一只耳朵聽鳥聲。數只鳥站在對面的屋脊上,數只鳥立在電線桿上,它們就是不飛到樹上。如果它們飛上枝頭,叫聲會像弧線一樣彈到我的枕上。我一直虛擬著它們在我窗口灑下叫聲,然后我從鳥聲中醒來,似乎我身處森林,泉水淙淙。它們翻山越嶺似的叫著,我快樂地追隨著它們,腋下仿佛長了一對翅膀。如果鳥聲消失,我醒來的第一個快樂就擱淺在窗外的雜音里,笨拙與庸碌一下子填滿了蘇醒過來的肉身。
有時我也被“咕啦――嗖”的鏟子吵醒。這是環(huán)衛(wèi)工人在鏟垃圾。在別人還酣睡的時候他們便開始清潔這個城市,把一車車垃圾運走,似乎方便醒來后的人們再制造一箱箱的垃圾。他們每天風雨無阻,拉著一輛用木板擋起來的車子,用手,用肩,用背把高過他們身子的垃圾車拉過一條條街,在一盞盞瞌睡似的路燈下軋過自己的影子。他們青筋暴露,汗水直流,以苦力的模樣在清晨閃過我的腦海。
這個夏天,我一直想學會游泳,可怎么也學不會??吹絼e人在水中像條魚,像只蛙,又能平穩(wěn)地浮在水面上,偶爾劃一下雙臂,然后又靜靜地躺在那里,似乎有一雙巨手托舉著他們,而自己在最柔弱的水里變成了一塊石板,心里不免既羨慕,又懊惱。教練讓我學會放松,吸氣,呼氣,憋氣。在水上這個沒問題,可讓我沉到水里,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敢,擔心自己被沉沒的恐慌滲透到每一塊肌肉,然后每塊肌肉似乎伸出手想拽住我。教練反復強調讓我不要對抗水,還趁我不注意時把我摁到水里,以此試圖來拯救我對水的恐懼。結果,我像溺水者一樣在水里大呼大叫,叫來了齊刷刷的目光。就這樣在水里折騰了一個星期后,教練徹底放棄了對我的訓練。
我練過瑜伽,對我來說并不是抻拉筋骨,讓腰肢變得更曼妙,而是坐在那里冥想。我最喜歡想的,也是想得最多的是我仰躺在水上。我像一葉扁舟,在微波處蕩漾。風來,我似帆,兩岸春花明媚時已在千里之外。風去,天清月圓,留一船霜白。
我一遍又一遍在冥想中豐滿著我平躺在水面上的場景,我所有的思慮停止,一團白光在體內閃爍,我的肉身凡胎慢慢縮小,回到了混沌狀,我似乎回到了母親的子宮里,我緊閉雙眼,緊握拳頭,蜷縮在羊水里。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與心跳,我成了一縷風,一縷貼著水面跑的風。
是的,我喜歡柔軟的一切。水如此,風也如此。只是,冥想的狀態(tài)時好時壞。我所期待的那種融入水中成就無我的大象之境,并不是一打坐就能進入。我知道我還有許多的障礙。按照佛教的說法,這是業(yè)障未凈,心被物所伇,塵蒙鏡臺。
夢是睡眠中的冥想,冥想是醒時的夢。我不知道這樣的解釋通不通。弗洛伊德那本《夢的解析》是基于潛意識的分析,也就是依賴于別人的夢來探照人類心理學的深穴,而在民間卻熱衷于周公解夢。我很小的時候,家里有一本周公解夢的書,手掌那么大,封面套紅,上面印著一位古人,頭戴官帽,眼角細細長長,幾縷長髯稀疏飄在胸前。這本書也不知道怎么出現在我家里。記得剛開始的時候,家里因這本書顯得很熱鬧。隔壁的幾戶鄰居,常常上我家來請父親幫他們解夢。父親每次都很小心地翻開,根據鄰居的夢,去找相應的解析。那些鄰居很虔誠地站在邊上,聽父親的解讀。等鄰居回去后,父親拍拍那本《周公解夢》,似乎想撣掉什么塵埃,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放進抽屜。我趁父親不注意,拿出來翻看。書里的字大多不認識,認識的也不在我的夢里。后來,等我能夠讀下一本書的時候,《周公解夢》不知所終。
我曾在數天失眠后的第一個夢里進行了長途跋涉,我似乎被人追趕,不管不顧地往前沖,卻不知道所處的方向。眼看就要被黑乎乎的手抓住了,我突然想到了飛,于是心一橫,腳一蹬,果然飛了起來。我看到了高遠的天空,好像一只球懸浮在我的頭上。腳下的黑暗越來越遠時,我卻莫名地害怕起來,擔心再也降不下來。當恐懼一旦滋生,我就開始下墜。就在墜入黑暗時,我像失重一樣從夢里驚醒過來,人完整地躺在床上,但腳跳起來砸向床墊時的聲音,重重地落在耳邊。
我曾一次次回味過這個夢,甚至意欲潛入夢境尋找被我遺漏的細節(jié)。我像重溫某部經典的小說一樣,品味著那個飛起來又墜下去的夢。我在夢里遇到了一條河,軀體卻成了一滴水,我起初混在許多水滴里,跟它們一起擁擠著,又各自漂著。我拼命往前漂,且不愿往低處匯成一泓細流。石頭、泥沙、朽木、落葉阻攔過我的行程,我仍執(zhí)著于漂,似乎彼岸就在眼前。當我站起來的時候,河流不見了,而我渾身濕漉漉,濁水從褲腳處滴落下來,汪了一地。我看到了影子,可它癱在水里。我一腳踩上了石徑,開始往上爬,兩邊野草叢生,可能還有野花,可我已經記不起它們開成了什么顏色。
我一度喜歡上黑夜。黑暗里分泌著安寧。我躺在床上時,一間小小的臥室似乎切開我的內心,我覺得自己渺小起來。迷失與迷途兩個詞得到清除,我甘愿匍匐前行。拘束的世間常態(tài)被虛無,我的障礙一點點散去。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詭秘的燈光外面踽踽獨行,周圍浮著一層層泡沫,它們擠擠挨挨,一個泡沫砸向另一個泡沫,須臾間數個泡沫閃出一片光怪陸離。
莊周夢蝶,是一個經典的浪漫故事。莊子在夢里化為蝴蝶,翩翩起舞,悠然自得。因為不知道自己是莊子,所以快樂無比。莊子一直喜歡用淺顯的故事打通高深的哲理。他恨不得讓所有的人都明白快樂的真諦在于齊物,在他眼里昆蟲、植物,還有魚、飛禽,它們過得比人逍遙、自在。雖然日月星移,恒河沙數,而他的影子從一個朝代飛到另一個世紀,依然那樣的輕盈。
也是莊子說的,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我真正理解他這句話是在車上。那天我自己開的車,天色將晚,街上車水馬龍,在每個紅綠燈前排起了車隊,幾乎很長時間過去才稍微往前挪一挪。這期間有好幾輛車加塞進來,次序變得有些亂,于是焦躁的喇叭聲橫沖直撞,一起橫沖直撞的還有電動車和摩托車,時不時地從車邊閃出來。我坐在汽車里,眼睛一直盯著前面的車屁股,仿佛等待一場懸而未決的故事。它的尾燈亮起時,我趕緊松開剎車緊緊跟上,否則后面準響起急不可耐的喇叭聲。
過一個紅綠燈,差不多要五分鐘,有時還會更長一些。五分鐘,十分鐘,對平時來說幾乎忽略不計,一天中閑過去的時間可能五個小時也說不定,有時還為多出來的時間感到無聊。然而坐在汽車里讓你等五分鐘,像突然失去了耐心,一次次伸脖子,一次次打探前面的消息,壞情緒一點點滋生出來,有時忍不住數落或抱怨幾句。那些話當然落在車里,時間一長,好像有了根須,只要在車里等紅綠燈,或等人,它們就會把枝蔓攀過來。
我去開車載音樂的時候,一輛車冷不丁從后面開上來,然后車頭偏向一側,小半車頭橫要我的前面,只要前面一輛車啟動,他就可以加塞成功。我恨恨地瞥了他一眼,心里罵他沒素養(yǎng)。他側著臉,一張嘴不時咧過來,抖動幾下再咧過來,跟副駕駛室里的一個女子正談笑風生。后來前面的車子動了,他果真很熟練地把車子開進道。我因動作慢了些,后面的喇叭就爭吼吼地響起來。我也急吼吼過,我也反省過,可堵車的時候仍會堵心。還是莊子一語點破――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
我摸黑走進了一個小山村。村子非常破敗,七八間的屋子至少有三四間是倒塌的,曲里拐彎的路上長滿了雜草,整個村子處處散發(fā)著荒蕪的氣息。走了半天,才看到二位老人,他們坐在木門前剝毛豆,旁邊有一只大公雞踱來踱去,肉鼓鼓的紅冠,傲人似的頂在頭上。墻角有六七只母雞在刨食,不時地你啄我一下,我擠你一下,偶爾嘰嘰咯咯地叫幾聲,屁股卻擠在一塊兒。院子里同樣很零亂,陳舊的農具,還有豁了口的籮筐、簸箕,毫無章法地堆在一起,花花綠綠的雞屎散落其間。他們臉上的皺紋像一團麻繩,身上的衣服也看不出顏色。對于我的到來,顯然很驚奇。他們停下手里的活,用渾濁的目光打量著我。我問他們好,他們咧開干癟的嘴唇,但沒有聲音。兩位老人起身進了屋。我悻悻然離開。出來的時候,我在村口看到一棵月季,怒放得有些恣意,似乎想為村子含一口活氣。
我一直搞不清楚這是在夢里,還是在我的記憶里。小山村的那兩位老人成了我的一個謎。有人說,那個老婆婆是我的前世,那么那個老人呢?原諒我記不住他的面容。
但我確實曾在夜里爬上了一座山。那是我出差的當晚,在酒店住下后一個人踱了出來,沿著馬路走。走著走著拐進了一條巷子。我也不怎么害怕,順著燈光走。后來燈光沒了,我發(fā)覺自己到了山腳下,一條斜徑臥在草木中。我想也沒想就走了上去。很快到了山腰,有一座亭子翼然于上。亭子邊有一棵大樹。我就站在樹下,居然能看清葉子,它們在夜色里圓潤無比,似乎可以滴出水來。我在人前不太會說話,而且也不愛說話,而空話、套話、大話,甚至圓滑話,成了我賴以生計的詞匯。我整天跟這些沒有溫度的詞匯維持著關系,如同維系著一場干癟的婚姻。此刻,我突然很想說話,面對一棵長在陌生山上的大樹。一些大氣而豪邁的詞語正在萌發(fā)力量,似乎正在我的軀體里闊步前進。我的心,被慢慢融化。我仿佛被一個仁慈抱在懷里。我?guī)缀蹁粶I下。
山上沒有一個人,也沒有燈光,黑乎乎的,很枯瘦。我仿佛摸進了宋人的山水圖。恍惚之間,我想起了一個人,那個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林逋。歸隱前他負笈遠游,一心想兼濟天下。當他聞聽當今皇上御駕親征,與遼軍對壘陣前時,按捺不住一腔熱血,穿上戎裝,腰懸寶劍立志要上陣。因找不到馬匹,他居然騎了一頭瘦驢,徑直從杭州出發(fā)。后來御駕親征,成了一個民間故事,而后續(xù)故事更像是鬧劇,簽訂喪權辱國條約之后還要上演一出“天書封禪”的鬼把戲來戲弄百姓。一些大臣,以及一群阿諛奉承的文人,卻還極力鼓吹此事,紛紛上呈諛文,以求皇恩浩蕩,覓一官半職。這出鬧劇,讓林逋清楚地看到自己身處的朝代是怎么一個朝代,縱有凌云健筆,也難挽留一個朝代的背影。于是,林逋停止了游學,在孤山歸隱,并終老于孤山。他泛舟湖上,每有客人來訪,白鶴便越過梅林去叫他。白鶴在天空里“嗝啊-嗝啊”,在林逋的耳朵里就是“爹啊-爹啊”,然后他欣然返回。他寫的梅詩,成為世間一絕,尤其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堪稱詠梅之冠。只有身心輕盈之人,才寫得出梅之神,梅之骨。他與梅同在,與鶴同行,用梅的高潔和鶴的空靈滋養(yǎng)著自己的靈魂,所以,他能寫出如此佳作,并不意外。
我下山的時候隨手扯了一棵二月蘭,就在石徑旁邊,有一縷從小巷里跑出來的光正好落在那里。我把它帶到酒店,找了一只杯子,用水養(yǎng)了起來,紫色的花蓬蓬勃勃,給昏暗的房間帶來了幾份春意。燈下它的影子躺在我的影子上,或者我的影子馱起了它的影子。我坐在桌前,癡癡地看著它,如果它有靈,紫色一定會變成緋紅。后來,我又發(fā)了一陣呆?;秀遍g,我記起那個小山村,也有二月蘭在斷墻爛垣處放肆地生長,在風燭殘年的咳嗽聲里恣意開花。它們的生命力特別旺盛,似乎吸收了一屋子人的氣息與故事。屋里的人老了,走了,二月蘭卻年年看守著屋子,以野草的名義翻曬著過往。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大地呀母親呀,把我緊緊擁抱”。我唱這首歌的時候還只是小學生,跟著小草胡亂地長。草喂養(yǎng)著家禽,家禽喂養(yǎng)著我們,我們跟草似乎成了一個輪回。音樂老師是個代課老師,高考時語文是全縣第一,可還是沒能進入大學。她教唱之前先聲情并茂地朗誦歌詞,念著念著,她流下了一行淚水,亮晶晶的掛在臉上。我們懵懵懂懂,不知所云,還以為老師犯了沙眼病。到了初中后,這首歌突然紅了起來,仍然成為音樂課上的教唱歌之一。音樂老師也是代課老師,他是教數學的,高考時差了二分,準備繼續(xù)參加高考。他一邊彈風琴,一邊唱。他唱一句,我們跟著唱一句。他唱到“從不寂寞,從不煩惱”時,人往后揚,一直揚,還晃一晃身子。于是,我們也跟著揚,跟著晃。而最后一句“把我緊緊擁抱”時,他整個人往風琴上傾,然后差不多是俯在琴鍵上。我們五十二個同學也一起朝桌子上俯,最后大家都趴在了桌子上,于是,聲音戛然而止。窗外的夾竹桃花枝亂顫,鳥兒叫著飛上了天空。
教唱《小草》的兩位音樂老師后來都離開了學校,小學里的老師寫了幾年的詩,據說跟了一位詩人,倆人結了婚后沒再寫詩,而是辦起了熟食加工廠。幾年前吧,我在商場里偶遇她,人發(fā)福得不像樣子,黑色的緊身衣,讓她看起來像米其輪胎似的,聲音跟她脖子里的那條金鏈子一樣粗。我無法跟當年的她聯系起來,但她的一個動作卻讓我確信是她,她在收銀臺付款的時候,用手來捋額上的劉海,一只小拇指從發(fā)間高高地翹起來,像長了一個犄角,然后手從額前下來,手指并攏,貼到嘴唇上。二十多年前,她是如此,每次音樂課上好,她就會這樣,似乎想把歌聲從頭上攏到嘴里,似乎不想讓它跑出來。我張了張嘴巴,最后還是沒有叫出來。她也很快從我的視線里消失。另一位音樂老師第二年還是落榜了,差了三分。他后來繼續(xù)參加高考,最后考取了師范學院,畢業(yè)后還是當老師,但不在我們鎮(zhèn)上。不知他們還會不會記得自己曾經教唱過一首《小草》?悵然,似乎無可避免。
小草不知寂寞與煩惱,因為小草隨時可以向大地俯下身子,跟大地緊緊擁抱。我本是草根,看著草把自己長成草,也目睹草從堅硬的石頭縫里站起來,可我一次次陷入生活的糾葛里,替一些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做種種臆測,被懷疑、焦慮、不安所綁架,無法起身,也無法輕盈,更多時候為眼前的一隅不得不庸庸碌碌。于是,我的沖動時時襲上來,我想去另一個陌生的地方,以方便我的夢想再次熱氣蒸騰。有時這種沖動也來自故鄉(xiāng)。很少有人表示不愛故鄉(xiāng)。似乎我還沒讀到過類似這樣的文章,躺在紙上的,都是情真意切的故鄉(xiāng)情,以及天真有趣的事情,即使苦難,也被很好地包裝起來。
那晚,我住在一個陌生的酒店里還是做著同樣的夢,想生出一對翅膀向一朵白云飛去,卻被一扇斑駁的木格子窗所阻礙。醒來后,生活的堅硬再一次嵌入肌體,似乎很多東西正等著自己去召喚,那些有來處無去路的詞匯像剝落的油漆,紛紛覆蓋我的指尖。我敲打著鍵盤,它們一個個面無表情地立在我面前。我的情緒隱藏在它們的背后,看不出彼此之間的溫度。
什么是生活?身在夢鄉(xiāng)而沒有睡覺。什么是死亡,已經入睡又失去了夢鄉(xiāng)。普拉達如是說。人世間的生與死,不過是夢醒與否而已。簡單的陳述,有時卻需要一輩子去體會。
記得倉央嘉措說過一句話:除了生死,其它都是閑事。眼下,似乎很多人都為正事忙乎著。原來的詩與遠方被養(yǎng)生所替代。太多的人好像都在大補,每天跑步,走路,還有各種各樣的偏方、秘方、古方,以及來路不明的方子,在人們的微信圈里閃來閃去。名目繁多的健康體驗館風生水起。包括美容,不惜重金,不怕千刀萬剮,只為了一個美字,根本不顧忌任何副作用。人人都害怕自己一無所有,一無是處,甚至一無所成,健康與美顏似乎成了我們能揪得住的稻草。只是我們無法回避一些問題,而且問題越堆越多,大有成為垃圾之趨。如同一個私人空間,突然顯得珍貴起來,而自己的老宅,卻空著。青翠茫茫,無路可行。
我想起老家的一只鵝,走路蹣跚,看人笨拙,一見有動靜就往水缸縫隙鉆,傻乎乎的樣子。祝英臺把梁山伯比喻成呆頭鵝,入木三分,那么多的暗示,他居然都不懂。不過,有時候傻也有傻福。別人拼命往一條巷子里鉆的時候,一個人選擇一條小徑,無人打擾,慢慢走過去,不用擔心別人會擠了你,或撞了你。傻,就不會給人造成威脅??謶中?,總讓人做出膽大妄為。
樓下一對夫妻又吵架了。他們隔一段時間就會吵,有時在傍晚,有時在晚飯后,有時甚至在深夜,伴著沉悶的聲音,似乎有什么東西倒在地上。他們家的孩子跟我兒子相差二歲,小的時候曾來過我家玩,長得瘦瘦弱弱,像他爸爸。他們吵架的時候,小孩開始啼哭,等他止住哭聲時,他們的爭吵才告一個段落。我跟他們已經做了十多年的鄰居,但彼此的情況并不很熟,碰到了就在小孩的名字后面附上媽媽作為稱呼。倒是男人的父親我有點了解,給一家行政單位做花木工,經常騎著一輛改裝過的三輪車來帶孫子,也不上樓,就在樓下等,蹲在花壇里抽一支煙,像一棵老樹墩,看見我,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算是打過招呼。今天他們眼睛睜開就吵,覺得有些不太尋常。女主人的臟話越過她家的陽臺,直接奔到我床邊。
于是,我另一只耳朵也醒了過來。
創(chuàng)作談
我覺得寫散文要有佛心。這個我是受劉文典先生的那句寫作就是觀世音菩薩這話而來的。小說關注的是命運,人性是在命運的走向中去豐滿的。散文不可能完成命運的走向,只能選擇或者截取生活的一個片段,然后構建人物與我之間的關系。我一直認為寫作者不能站在救世主的角度去寫,也不能在優(yōu)越感的支配下去寫,而是站在跟自己的人物同一個層面去書寫。那些小人物,那些城市邊緣人,那些討生活的人,都是我所喜歡寫的人。他們的日常,其實也是我的日常。他們的遭遇,也是我的遭遇。我跟他們是一樣的生活著,我寫他們,其實也是寫我自己。散文的容量可大可小,也可遠可近,但我認為散文必須要有深度,這個深度就體現在情懷上,體現在思想上,用深度來書寫淺顯的生活和寡淡的日常,這就是觀世音菩薩。
責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