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高洪云 攝影_余凌

“繼承傳統(tǒng)不能亦步亦趨，只限于摹擬為足，則無畫矣”

“作畫如欲脫俗氣、洗浮氣、除匠氣，要多讀書”

“吾畫一落筆即成，如題不稱，則畫毀也，故必先工書也”

……

張大千，曾反復對大風堂弟子們談及以上經(jīng)驗。進行伏羲教育實驗的吳鴻清教授，是書法家，伏羲云書院正熱火朝天。他的教育嘗試，可簡化為下列關鍵字：古書、書法、繪畫、識繁體字、習武、減少考試等。

古書字里行間的傳統(tǒng)中國精神與境界，“寄托”在中國繪畫（如梅蘭竹菊）、書法（如弘一法師的悲喜交集）、雅樂（如廣陵散）等才藝之中，武術又與中醫(yī)、養(yǎng)生有大關系。

選址伏羲故里做教育探索，吳教授是有深意的，他想尋回的，是久違了的中國人的精神家園。“找尋我們遺失的很多寶貴的東西”

走進永安伏羲學校（原土橋小學），迎面就是教學樓，兩根大柱子上的楹聯(lián)是首屆伏羲班學生張亞慧的手筆。樓梯和教室內外，懸掛著從幾屆伏羲班學生書畫作品中篩選出來的精品。

“現(xiàn)在我們學校一個年級一個伏羲班。以書法為例，伏羲班每周有好幾節(jié)，但普通班就開課很少，主要是師資不夠和課時分配。伏羲班的英語推遲到五年級才開始學，用的是猛火，效果也不錯。武術這塊，跑完操后，伏羲班的進行武術訓練，其他班級做廣播體操。”永安伏羲學?，F(xiàn)任校長李權東介紹道。

李校長評價體制內的教學模式和伏羲班“各有千秋”，學校淡化給老師們貼上伏羲班的標簽。很明顯，他不想在學校內部劃分陣營。

謝蓓老師2006年認識吳鴻清教授，跟著他學習書法，并開始系統(tǒng)接觸傳統(tǒng)經(jīng)典，讀蒙學教材及《學庸論語》，自學《易經(jīng)》的筆記抄了厚厚一大本。她從第三屆開始帶伏羲班，今年謝老師教永安伏羲學校三年級伏羲班的語文、書法。她表示，首屆伏羲班的孩子，書法水平整體最好，因為是吳教授親自教的。

“伏羲班的孩子，尤其高年級的，過年家里的春聯(lián)都是自己寫的。對比我大學畢業(yè)時候的書法水平，孩子們要強多了。還有繪畫課，放在城里，是有錢家庭孩子報補習班才能學的。古書很多人不看注釋都讀不懂了。在課堂上撿起這些，是因為過去的一個世紀，我們已失掉了很多寶貴的東西?！敝x蓓老師說道。

《論語》講，“立于禮，游于藝”。伏羲班的教學，語文課重在研習“孔孟之道”，來讓學生“養(yǎng)正”。而“六藝”方面，主要由經(jīng)過培訓的老師們，領著孩子們入門。

現(xiàn)在中國的教育培訓市場上，繪畫很熱，素描、油畫蓋過了國畫的風頭。張大千曾說，“中西繪畫，理論上是相通的。畢加索曾親口告訴我，他自己就受中國畫的影響而有所改變。近代我國畫家也在吸收西畫的優(yōu)點。”

對于小學生來講，張大千講得太深了，那是攀登到一定高峰后才會出現(xiàn)的中西合璧。剛開始，重在練好基本功。

至于學習中國獨有的傳統(tǒng)技藝，西化論者就沒啥發(fā)言權了。記者看到土橋村有很多磚雕廠，產(chǎn)脊獸磚瓦，大佛山下的石作蜀（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甘谷人）公園，有篆刻、石雕等，這是民間工匠的傳承，沒有什么大學教這些手藝。這塊，齊白石學印的方法有教育價值。

齊白石曾自稱：“我的詩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畫第四。”及其他兩種不同排比，弦外之音是，我的詩印字畫都是第一（流），別老瞪著我的畫呀！

在他的印刻自成體系之前，他曾先后師法很多大家及名作，如丁敬、黃易、《二金蝶堂印譜》、趙之謙、《天發(fā)神讖碑》、《三公山碑》、秦權。齊老在欣賞陳鴻壽一印后發(fā)表印觀：“刻印其篆法別有天趣勝人者，惟秦漢人，秦漢人有過人處在不蠢，膽敢獨創(chuàng)，故能超出千古。余嘗刻印，不拘昔人繩墨，而時俗以為無所本。余嘗哀時人之蠢，不思秦漢人，人子也，吾儔亦人子也，不思吾有獨到處，如令昔人見之，亦必傾佩?！?/p>

熟悉書法史的人清楚，南北朝不講小學，楷書尚多別體（不像現(xiàn)在電腦字庫中楷書字體那么單一），篆則更離奇，故印文不能繩以六書。不把秦漢人當神的齊白石刻印，不為“摹”“作”“削”虛擲精神，“人譽之，一笑；人罵之，一笑！”他更警告：“刻圖章不要學我，學我就是模仿，沒有好處?！鳖愃凄嵃鍢虻摹皩W我者死”。

伏羲班五年級學生在書法教室

伏羲班老師孟鴻印痕

吳鴻清教授給伏羲班學生編的教材，此為三年級秋季使用

對于伏羲班的師生來講，練習書法，臨摹中國畫，要想有所成就，除了勤苦用功之外，格局必須宏大，不能只學一人，筆路越寬越好。還是引述張大千的經(jīng)驗之談：“要善學善變?？吹揭患髌罚治?，深入進去，才能領會精華和糟粕。學長處，首先要學得進去，更要變得出來。先是師他人之跡，進而師他人之意。不能人云亦云，更不能自滿……”

有句話叫“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書法、繪畫、篆刻等，在高人看來，方法是共通的。換用時下的說法，叫做學習能力的遷移。

“禮失求諸野”，中國有很多技藝，散落在民間。而中國傳統(tǒng)的東西，建筑、茶道、禮儀、服飾、生活方式等，被日本、韓國承繼保留了不少。盧浮宮每天有上萬人排隊，這是他們祖先的惠澤，但《蒙娜麗莎》卻不是昨夜畫成的。重要的是，我們要能夠留住自己的“蒙娜麗莎”，不能弄丟了，到頭來還得去別國參觀。

伏羲教育的努力，只是第一步，推陳出新，可謂任重道遠。

《易經(jīng)》、繁體字與對聯(lián)

1973年，新加坡藝術家陳瑞獻去拜訪七十四歲的法國詩人、作家亨利?米梭（Henri Michaux），聊起讀書，亨氏坦言“喜歡十七世紀以前的作品，而且越老越好”，中國古典小說《西游記》他已經(jīng)看過好幾遍，“我不喜歡新東西，只喜歡老的我已經(jīng)讀過又想再讀的”“臨別亨氏贈書多冊，留言是：聚時也正是散時。字跡很有一點懷素的姿態(tài)?！标惾皤I寫道。

更早之前的文藝復興巨子們，閱讀到傳教士翻譯的中國圣賢智慧，也是很佩服。這些例子，可能被鄙夷傳統(tǒng)的國人視為挾洋人而自重身價。跟西化的偏執(zhí)狂爭執(zhí)，很無聊，因為這種論戰(zhàn)在二十世紀已經(jīng)很多次了。

儒家早就講過，擇善固執(zhí)，雖千萬人吾往矣。認準了是真理，就堅持，用心做出個樣子。畢竟新中國成立到現(xiàn)在，大部分時間，傳統(tǒng)古書在中小學的分量是很低的，但這個社會的道德現(xiàn)狀并不樂觀，是西化的錯還是傳統(tǒng)沒有被掃蕩干凈的結果？

話題回到伏羲班，下面列出語文課教材：一年級《弟子規(guī)》《朱子家訓》《三字經(jīng)》《千字文》；二年級《學記》《大學》《中庸》《增廣賢文》；三年級《聲律啟蒙》《幼學瓊林》；四年級《論語》；五年級《孟子》《詩經(jīng)》；六年級《古詩源》《古文觀止》。

而《易經(jīng)》最開始放在一年級第二學期，吳教授想讓小孩子盡早接觸這部天書，不少家長在輔導時覺得像學算卦一樣，太難，沒什么意思。但也有堅持下來的，記憶力、識字量、文化儲備等，都是養(yǎng)分。

曾有個學生叫王昊昊，生病了被母親帶去醫(yī)館，老中醫(yī)要查一個卦辭，小孩脫口而出，把老人驚住了，連口稱贊。

目前，考慮到識字及難度等各種因素，《易經(jīng)》現(xiàn)在放在四年級伏羲班的教學計劃中了。

伏羲班課堂重視繁體字，這點很有趣。記得有人說，每次看到“菩薩”就自覺地想到“苦難”，而看到“秦”字又會想到圣誕樹。

日本學者認為中國推行簡體字，太矯枉過正，沒有遵循一定的法度。有吉佐和子覺得把“麵”字改為“面”簡直離譜，日本美學家今道友信更堅決認為“藝”字千萬別用“藝”來取代。

“有的繁體字，是古字的重新啟用，間隔太久，以致人們誤認為是簡筆字或新創(chuàng)造的字。但我們課堂上講的繁體字，有必要認識，繁體字含有中國文化的烙印?！兑捉?jīng)》354個繁體字，積累得多了，學生閱讀《大學》《中庸》等就平白如話了，白話就更簡單了。”謝蓓告訴記者。

伏羲班書單中，《弟子規(guī)》詳解，謝蓓老師認為現(xiàn)行的思想品德課的內容，都在《弟子規(guī)》里了?！度纸?jīng)》半詳解，《易經(jīng)》解釋重點詞語，如乾卦的“自強不息”，坤卦的“厚德載物”等。四書與《詩經(jīng)》《古文觀止》等基本不解，重在背誦。

“為什么不解經(jīng)？一方面是我才疏學淺，自己都沒搞明白。二是經(jīng)典很豐富，我一旦講解，容易固化學生的思維。且萬一解錯了，就更糟糕了。因此，我們鼓勵背誦，隨著年紀、學識和閱歷的增加，他們會逐漸有自己的見解。”謝蓓解釋道。

記者旁聽了三年級伏羲班的一堂語文課，講的是《聲律啟蒙》。先是復習上節(jié)課《學對歌訣》的內容——

《人倫》篇“夫對婦，主對賓，父子對君臣，兄弟分內外，朋友別疏親，日用三綱扶世道，天常五典敘彝倫”，溫習了三綱與五常的所指，并擴展到十義，串講《三字經(jīng)》相關內容，“父子恩，夫婦從。兄則友，弟則恭。長幼序，友與朋。君則敬，臣則忠。此十義，人所同?！?/p>

《國號》篇“今對古，漢對唐，五帝對三皇……虞夏商周為四代，禹湯文武是三王”，對五帝、三皇（王）這類百度搜索可得內容，進行了普及。

《宮室》篇“樓對閣，寺對宮，庭院對垣墉，千門對萬戶，屋角對亭中……”解釋了“垣”是指矮墻，墉指宮墻、高墻，及這里的高矮與參照物有相對關系等。對宮字，則重點講解：（1）原意象形文字，房屋，秦漢后特指帝王之宮；（2）古代五音的第一音；（3）古代歷法術語，以周天三十度為一宮；至于其他意思如古代五刑之一、子宮等，就沒有擴展了。這種講法，是非常有利于學生閱讀古文的。

謝蓓老師在伏羲班三年級課堂上

首屆伏羲班學生張佳佳家的客廳

新課內容是《器用》篇：書對畫，瑟對琴，笛韻對鐘聲，宮簫對塞管，曉角對寒砧，炳耀斗牛知劍氣，清冷山水作琴聲。

謝蓓逐條講解，茲整理如下：

書對畫：黑板上寫出書、畵、晝三個字，比較不同之處，加深學生的印象；

瑟對琴：聯(lián)系學過的《將相和》故事，秦王與趙王在澠池相會，秦王擊缶，趙王鼓瑟，是古代“國際”禮儀。又提問、討論琴字可否用其他樂器替換。

笛韻對鐘聲：講解繁體字韻、鍾的寫法，提問笛韻還可以跟什么做對應。

宮簫對塞管：簫、笛從竹字頭，是管樂器，一個橫著吹，一個豎著吹。復習八音，串起《三字經(jīng)》中經(jīng)文“匏土革，木石金，絲與竹，乃八音”。又及“塞”字是多音字，“塞”對“宮”，而“塞”字三個讀音中一個表示地方、處所，即邊塞、塞外。

曉角對寒砧：砧是搗衣石，舉例《春江花月夜》中“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更有“砧聲”“砧杵”等詞。然后討論洗衣服的歷史，從現(xiàn)在的洗衣機，上溯到搓衣板，及更早的河邊光滑石頭，用木棒捶打衣服。接著講“寒”字，是人的觸覺感受，問學生古代沒有鐘表時，老百姓怎么知道天亮，說到雞叫報曉，“曉角”就是天亮時候的號角聲。

炳曜斗牛橫劍氣，清冷山水作琴聲：先復習三才（天地人）、三光（日月星），解釋炳是光明意，曜本義日光，古代日月星都可稱為曜，常用意即照耀。又及“斗牛”所指的星宿名，斗是北斗星，牛是牽牛星，并解釋“斗”字為多音字。讓學生上講臺寫“劍”字，考察學生的板書。指出繁體“聲”字。又談古代很多勤快的人，天不亮就起來練劍，聞雞起舞，鼓勵學生。并暢想在清冷涼爽的山水之地，彈琴、練武，畫畫、吟誦，跳舞的意境，引得學生很激動。

講解完后，讓學生齊讀幾遍，當堂熟讀成誦。

臨近下課，又是溫故。背誦了岳飛的《滿江紅》，《長歌行?青青園中葵》一詞，重點解釋“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意思，串聯(lián)《弟子規(guī)》中“朝起早，夜眠遲，老易至，惜此時”，及語文課本上的格言“寸金難買寸光陰”“一日之計在于晨”“日月如梭”等，并講到焜黃華葉衰的“衰”怎么發(fā)音。

接著又背誦《卜算子?詠梅》《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古朗月行》《獨坐敬亭山》《早發(fā)白帝城》《朝天子?喇叭》，尤其最后一首詞，強調學生要把其中的諷刺性讀出來。

最后兩分鐘，謝蓓出了個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向男讀書在教室”，“向男”是本班學生名字，讓學生對，有舉手說道“寧杰跳舞在舞臺”，謝蓓指出里頭有重字，啟發(fā)學生用其他字替換……“不懂”的老師，普通的學生

吳鴻清教授在多個場合講過，對基礎教育來說，當務之急是解決“‘奶粉’營養(yǎng)問題”。伏羲教育官網(wǎng)上提到的《伏羲教育實施指南》，就是如何“喂奶粉”的問題，即師資問題、教法問題。

結識吳鴻清教授時，謝蓓對童蒙教材及四書五經(jīng)知之甚少，比如說只曉得《三字經(jīng)》的前四句，《易經(jīng)》的卦除了乾坤之外說不出來了。

她表達了自己的擔心后，吳教授笑著說自己要的就是她的“不懂”。并耐心解釋，不懂就沒有成見，就沒有思想雜念，不會亂說亂講，更不會膚淺地對孔子等評頭論足。要趁著小學階段記憶的黃金期，讓孩子多背，多記。至于基礎性的字詞，重點句子，蒙學教材中淺顯的涉及立德樹人、行為養(yǎng)成的（如《弟子規(guī)》等），老師們可以細講……

無數(shù)哲人都嘲笑過世人一知半解，卻自以為是。像教師這樣的特殊行業(yè)，更容易傳播自局限、觀點，說難聽點叫誤人子弟。

2006年吳鴻清教授招收學生時，當?shù)赜匈|疑的、觀望的，起初沒什么人報名，家長們不懂，流言也多，不愿意把自己孩子送來做“實驗”。謝蓓第一個給學生報名。直到招了超過30個學生時，伏羲班開班。

那些報名的孩子中，記者走訪了解到，很多都是留守孩子。直白地講，都是普通孩子，沒有門檻，沒有挑選。

隨著伏羲班的出名，伏羲班的學生中，有了些條件好的家庭。該校的教師子女，現(xiàn)在幾乎都念伏羲班。

據(jù)謝蓓老師講，高年級有個學生，父親是縣里的公務員，他認為通行的舊的一套教育體系，圍繞考個好成績打轉，沒意思。研究了解后，他對吳教授的教育實驗生發(fā)興趣，家人有反對的，他力排眾議，執(zhí)意把孩子送到車程40分鐘的永安村讀伏羲班，并請人專門接送孩子上下學及午餐往返。

有必要指出的是，伏羲班的課時、課表中，沒有主課副課之分。教育部的語文教材，在一至四年級，是作為學生業(yè)余讀物的，有時間時課堂會進行講解。

至于永安伏羲學校，到了五、六年級，伏羲班就開始學英語，并重點用統(tǒng)編語文教材了。這個跟升學及初中的學業(yè)做銜接。很多人擔心的英語趕不上、數(shù)學成績弱等，被證明是毫無根據(jù)的，2018年首屆伏羲班的高考成績，以及最近這幾屆伏羲班的中考成績等，是最好的佐證。

《伏羲教育學生素質培養(yǎng)目標》中，以“有心、認真、勤奮、自覺”八字為綱，鼓勵“以樂帶樂”，圍繞學生的五大能力（認知學習、表達、做事、合作、生存）來教學，培養(yǎng)學生好習慣，如自我負責，不斷學習，守規(guī)矩，體育鍛煉，惜時，守規(guī)矩，做事善始善終等，讀書做到書、心、眼、口、耳、手“六到”。更提到誠心、恭敬、恒心、靜坐等傳統(tǒng)的修身功夫，這在曾國藩家書、少年毛澤東的自勉聯(lián)及大人物的成長傳記中，都是關鍵素養(yǎng)。

可以說，伏羲教育的模式，就是素質教育，不應該再狹隘地理解為國學教育?？茨恰吨熳蛹矣枴?，可謂對儒釋道文化的兼容，書法、繪畫、武術、音樂，有意境，品位，是傳統(tǒng)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多么活潑潑！

六年，只是打基礎，所學到的營養(yǎng)，卻是需一輩子慢慢品味、挖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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