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藝芳
1933—1934年,生長于法國的猶太人西蒙娜?薇依從巴黎高等師范學校畢業(yè),來到一個叫勒浦伊的安靜小鎮(zhèn)任教。在這所女子公立高中,她告誡學生,“無論做什么決定,請選擇代價最大的?!?/p>
她正是如此做的。1932年,德國工人運動正在高漲,她前往柏林,訪問工廠,拜訪勞工領袖。兩年后,她踏進工廠,體驗成為計件工人。她與文森特?梵高有著同樣的看法,工人的手就是上帝的手。在巨大的機器面前,工廠老板講究效率而完全忽視其他,薇依感受到巨大的創(chuàng)傷。
薇依以“苦行僧”的方式推動思考,“誰會喜歡這么干啊,將靈魂留在那個放著自己工時卡的小盒子里,下班時再取出來……她越來越多地將自己描寫成一個奴隸,并痛苦地意識到從這類奴隸中產(chǎn)生革命,是一種她再也承受不起的奢望了?!?/p>
薇依有著烏黑秀美的卷發(fā),皮膚白皙細嫩,一雙黑色的丹鳳眼,從來都宣揚著“接受命運”的信條,但又與命運做著抗爭。薇依更想忽略自己的外表,甚至是性別特征,她的衣著簡單陳舊,總是一身黑色。在工廠做工期間,身體羸弱,笨拙但堅強。
與另一個西蒙娜——西蒙娜?波伏娃完全不同。“波伏娃追求獨立、自由和意義,相比之下,薇依的理想是自我消弭和無私?!鞭币赖恼軐W建立在對希臘史詩的反復閱讀上,她用以解讀在社會生活中所遭遇的困境。她不斷重讀《伊利亞特》,發(fā)現(xiàn)人類被力量馴服。在《伊利亞特》中,一邊是戰(zhàn)敗者、奴隸和求饒者,另一邊是戰(zhàn)勝者和主人。詩中沒有一個人不在某個時刻被迫向力量屈服。戰(zhàn)士們盡管自由又佩戴武器,卻沒少受力量的命令和進犯。
她從柏拉圖那里尋求智慧,認為“理性是最大的美德,智慧就是說真話,順應自然,認真行事。理性為人人所共有……靈魂的羅各斯會自行壯大?!痹谒磥恚肮采畹募兇?,就在于盡可能遠地摒除一切與力量有關的東西。惟有社會怪獸具有力量。它通過人群施行力量,或者把力量放在一群人或一個人身上。法律雖為自由的唯一堡壘,本身卻并不具備力量,只是一紙行文?!?/p>
薇依的童年深受童話的影響,有一個故事是:女孩的哥哥們被施咒成為天鵝,為了救他們,她必須趕織幾件衣服,還不能出聲。這個故事正像中國價值觀中的“勞而不怨”。
1936年7月,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她決心參戰(zhàn)。從一家貿(mào)易聯(lián)盟雜志獲得記者身份后,出發(fā)上了前線,被編入一個6000人的縱隊,是其中唯一的女士。切沃拉斯?米沃什后來評價她“堅決的瘋狂的一生?!?/p>
她對戰(zhàn)爭有了新的認識,“一旦世俗和宗教將人分出三六九等,有些人的生命更有價值,那么人與人的相互殘殺就成了必然……戰(zhàn)爭是萬物的母親,戰(zhàn)爭讓一些人做人,另一些人成神,戰(zhàn)爭讓一些人得自由,另一些人成奴隸?!?/p>
被“圣西蒙娜”或“圣母薇依”的光環(huán)圍繞著,薇依一直在避免稱為“精神偶像”?!凹瘸闪耸ネ剑渌枷胪吹共皇苤匾??!敝袊目追蜃樱苍庥鐾瑯拥奶幘?。
在她看來,法西斯主義作為一種靈魂的疾患,歸根結底與其說是政治問題,不如說是宗教問題,其根源就在于通過集體形式進行的偶像崇拜……只有精神力量才能抗衡集權主義的精神成就。
在公立女子高中教書期間,每次上課,都帶上自我世界中的荷馬、歌德、柏拉圖,因掌握多門語言,課堂上遇到需要翻譯的內(nèi)容全部自己譯?!八慕虒W不為灌輸知識,而為改造他們的靈魂。更在乎塑造,而不是填滿學生?!?/p>
薇依一生,對吃保持審慎的態(tài)度,一直在節(jié)制飲食,為了體會和憐憫戰(zhàn)場的定餐制度,她也不會多吃。直到最后,人們相信,得了肺結核病的薇依死于饑餓。
保持著自己的純潔,她希望西方文明找回希臘史詩的精神?!氨M管在文藝復興時代重新發(fā)現(xiàn)古希臘文學帶來短暫的狂醉,但希臘精神始終沒有在二十世紀中得到復蘇。當他們懂得不逃避命運、不崇拜力量、不仇恨敵人、不輕視不幸的人時,他們也許會找回史詩的精神。”
這話聽起太過熟悉,與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呼喊有著同一精神,即關注人類總體的命運。當人類命運的大廈即將傾倒時,我們不過是附之于上的螞蟻。
二十一世紀,科技繼續(xù)給人類帶來無與倫比的力量。西蒙娜?薇依以其倔強而短暫的一生,警醒人們,人文的力量如何引導文明走向和平發(fā)展,免于人禍和無謂的屠戮。也正如她所說,“個人等于至高價值,引導她通往汪洋大海?!?/p>
1943年8月24日,西蒙娜?薇依去世于倫敦,年僅三十四歲。她的逝世宛如流星劃過天空,作家和學者爭相寫傳。她給年輕的加繆帶來巨大的精神沖擊和啟發(fā)。在領諾貝爾文學獎之前,加繆還專門去拜訪了薇依生前的居所。1949年至1968年間,加繆主編的“希望”叢書先后出版了十一種薇依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