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雷文 編輯_湯成米

編者按：古人立教，據(jù)性而立，故有“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為教”之句。而“性”字，于《孟子》中，被落實到了“心”上，“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之心的可貴，便在于它的真率自然。

小兒天然就有赤子之心，而成人的赤子之心需要去“求”。學問之道，在于叩問本心。教育之道亦如此，好的教育能夠順性而為，去信任人性中善的那部分，同時也滋養(yǎng)出更多的善。

巴州三小校長李光珍所探索的“真教育”，走的就是一條“求放心”的路。她任上的巴州區(qū)第三小學，因其“真教育”理念，成為四川省巴中市基礎(chǔ)教育的一張名片。而多年以前，她卻在“真”上，有過諸多困惑。

漫漫求真路

直到李光珍1986年18歲從巴中師范學校畢業(yè)，她也從未中斷過關(guān)于信任的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人與人之間產(chǎn)生隔閡，產(chǎn)生不信任，又如何去解決呢？

她出生在巴中原江北白云臺李家壩，屬農(nóng)村，位于巴中巴河以北，經(jīng)濟十分落后，整個巴河上就只有大東門附近一條通往達州方向的石橋。貧窮與真情，是少年時代的她一直思考的兩個命題。

江北山窮，巴河水惡。面對這道無形的阻礙，李光珍在父母的支持下，轉(zhuǎn)入第四小學繼續(xù)學業(yè)。李光珍幼時赤誠，五年級的女生，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仍積極樂觀。當時她寄住在白馬井姑婆家，放學回家后，主動掃地，幫著洗衣服，甚至掃門前的街道。

人多屋少，姑婆就把一口棺材（川東北老人年過六十后，都把棺材置辦好，編者注）的上方墊平，鋪了一張床，李光珍在這張“床”上睡了兩個學期。當時沒有什么異樣的心理，“不過，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有些后怕?！崩罟庹湫χf。

五年制小學滿后，李光珍考進城關(guān)中學。當時，學校沒有學生食堂，三頓飯要靠每個學生自己帶糧，每頓用個人的小飯盒或搪瓷盅子去學校的大蒸鍋里蒸，又稱“罐罐飯”。放學時再去取，這也是川東北當時寄宿制學校普通的做法。

除了少數(shù)城里學生，大部分農(nóng)村孩子都吃不飽。李光珍一周只有兩斤米，每天只能吃五兩。那個年月，對于中學生來講，在求知快樂的面龐下都隱藏著一種集體的不安和焦灼。而于李光珍而言，更多的問題開始在她內(nèi)心扎根。

一天下午放學，李光珍去取自己的飯盒卻沒有取到。飯盒被偷，她意識到，貧窮，讓另一個同學失去了底線，讓人與人之間突然變得陌生。她又想，也許，那位同學比她更需要那頓飯。

周末回家，李光珍需在巴河邊乘坐渡船。一次因人多擁擠，船公猛然回頭，不問原因，大聲呵斥李光珍的不是。她沒見過這種場面，內(nèi)心委屈又慌亂，身體失去平衡，落入水中，被眾人拉上來時，衣服都濕透了。面對不公的指責和孤立無援的境地，“多少年后，我對當年的船公，仍然印象深刻?！?/p>

1986年，她從巴中師范學校畢業(yè)，在棗林鄉(xiāng)八字村任教。鄉(xiāng)教之根在于“真”，讀書時代所思索的信任問題在這里得到了一些答案。

八字村小學條件艱苦，李光珍潛心教學，“只有好好教書，孩子才能飛出大山”，與她的真誠相連接的，是村民的厚意，誰家里有了客人，又或者誰家殺了年豬，都要請她去做客。

斷裂的信任之橋被真情接續(xù)上。2005年，李光珍已于巴中二小任教，一次開展于天官小學的“送課下鄉(xiāng)”活動契合了李光珍長期追尋的某種道理。

彼時途中遇雨，泥路越來越軟，車每行一米，都碾出兩道深深的泥溝，直到后來，面包車完全陷入泥潭不能前行。同行的領(lǐng)導考慮到老師們的安全，就說：“雨大，路難走，我們到附近一個學校去講一堂算了?！?/p>

這一建議被李光珍拒絕。去天官小學是幾周訂下的，那里的老師、學生們都在盼望，這是一種具有隱形約束力的行為，也是一種潛在的信任關(guān)系，“就是走路，也要走到天官去?！彼麄兏挠酶浇傩盏哪ν熊?，一路顛簸，經(jīng)一個多小時后方才抵達。

天官小學師生的熱情讓她倍覺溫暖，之后卻是心酸，與城里小學生相比，這里孩子的表情下隱藏的是遲緩與木訥。課畢，一個平常很靦腆的小男生對李光珍說：“李老師，我的爸爸、媽媽都在外面打工，今天聽了您的課和剛才的話，感覺您就像我的媽媽一樣，可是你馬上就走了，您以后還會來給我們上課嗎？”

真教育藝術(shù)節(jié)，三小的辦學目標即“讓人性歸真，讓人品歸真，人的行為歸真”

李光珍撫摸著孩子稚嫩的額頭，含淚說：“孩子，我一定還會回來。你們放心，李老師一定不會忘記今天的，也不會忘記你們的。”李光珍踐守了她的諾言，十幾年如一日，送課下鄉(xiāng)一百多堂。而與天官小學建立起的誠信關(guān)系，是與她自小所尋求的道理一脈相承的。

“真教育”理念落地

2008年，李光珍調(diào)入巴州三小任校長一職。作為一艘船的舵手，這艘船要駛往何處，要承載些什么，一時帶給她很多思考。

在彼時的巴中，巴州三小已是一所很優(yōu)秀的小學了。三小前身系城西小學，前臨巴河，后靠南龕山，始建于1951年，有六十多年發(fā)展歷史。但在發(fā)展教育為國家戰(zhàn)略最優(yōu)先的大背景下，家長也因時代的進步，對教育有了更高的要求。同時，國家關(guān)于“素質(zhì)教育”的探索雖已進行多年，應試教育留下的陰影仍然存在。教育革新仍成問題。

三小也不例外。不創(chuàng)新，等于船在原水域漂浮。

李光珍一直在承受著自己內(nèi)心的取舍。改——進入三小一年時間里，她從小學到師范畢業(yè)，從棗林八義村到巴州二小這一路的想法和信念愈來愈明顯。不改——學校不是企業(yè)，不可以接受任何有風險的試驗，它必須是科學的、符合學生身心健康的方案。

“欲速則不達”，李光珍開始了長達一年的調(diào)查和積累。教育方針，教改政策，外地的先進方法，再到三校的實際，自己各個時期教學過程中的點點滴滴……都在她腦中重疊、定格，再重復交替。多少個夜晚，李光珍都在家學習到深夜。有時，家人在半夜醒來，想過去勸一聲，又恐打擾。

回望自己的教學生涯，李光珍悟到了一個“真”字。她在棗林鄉(xiāng)村教書時，百姓的樸實，人與人交往的親切自然，如秋水般清澈見底，給她留下了難忘的印象。而當初在天官小學上完課后，學生們依依不舍的場景也讓她記憶深刻。她認為，打通人與人之間壁障的，就是一種純潔無瑕的真情。

在市場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的今天，利益關(guān)系影響到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是非、真?zhèn)坞y辨。在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中，太需要一個“真”字，來彌合人與人之間的裂痕。教育與此相似，國家提倡的“素質(zhì)教育”亦是一種“真”的體現(xiàn)。

如何將“真”引入到三小的教育中，又如何形成一套完整的“真教育”理念，李光珍從陶行知的“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中得到了答案。之后，李光珍結(jié)合了盧梭、雅斯貝爾斯的教育理念，與三小實際相聯(lián)系，將想法落實。她從調(diào)入三小一年來生出的困惑，終于像退去的濃霧，露出了山與水的輪廓。

“真教育”，開始落地三小。

2017年3月15日，李光珍在巴中市德育體育藝術(shù)工作交流培訓會上詮釋三小的“真教育”，“真實的教育就是要讓學生在親歷之后用自己的話來總結(jié)、來分享，在碰撞和交流中真正體會生命的真諦、吸納文明的精髓，這也就是我們?nèi)　娼逃穼さ淖钣辛α康慕逃！倍@個教育的最終目的是，“讓人性歸真，人品歸真，人的行為歸真?！?/p>

每個學期開學時，李光珍都會制定一個鮮明的主題，從“責任伴我成長”到“至真至愛至美”，不一而足。2017年春季開學，為了傳承紅軍精神，加深孩子們對家鄉(xiāng)的熱愛之情，三小三、四年級于南龕山紅軍烈士紀念碑前舉行了春季開學典禮。同時，三小還利用巴中豐富的紅色文化資源，多次組織師生參觀川陜革命根據(jù)地歷史博物館、將帥碑林、王坪烈士陵園。

“人人爭做自己的第一，個個成為學校的唯一，讓每一個生命都站在舞臺中央，讓每一個生命都開出自己的花?！痹谶@樣的辦學目標下，巴州三小翻開了它的“真教育”新篇章。

“四真課程”

在任何時候步入巴州三小，你都能感受到它校園文化的“一雅兩香”。

“雅”在各色專欄上。校園里隨處可見“祖國在我心中”“名人名言”“教育篇”等專欄或掛牌，從字體到形式的精心設(shè)計，使之自成一堂美學課程。

“兩香”即“綠植香”和“書香”。校園一角或每一層教室的過道，各種盆花和綠葉散發(fā)出一縷縷清香。裝飾功能之外，更是能“讓學生們認識植物，了解植物特性?！焙螘r澆水施肥？為何選擇不同的器具？李光珍告訴參觀者，“都讓學生們?nèi)フJ識，從而了解植物與人的關(guān)系，植物與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

“書香”則和三小的“走廊書吧”有關(guān)。教室外有書柜，高度與教室窗臺齊平，既符合孩子身高，又方便取放。里面的書，因班級不同而擺放風格各異，同時還放有一些優(yōu)秀學生照片，達到互相激勵的目的。

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劉瑞龍長女劉延淮曾蒞臨三小指導工作，臨走時感嘆：“學校的文化品位高雅，學生的氣質(zhì)優(yōu)雅，校園雖然沒有北京的學校那么大、環(huán)境那么好，但辦出了正能量和教育的品質(zhì)?！?/p>

三小“真文化”由李光珍和三小管理團隊共同塑造。“真”是李光珍的一字劍訣，“真”管理帶動“真”文化，而文化“真”又引領(lǐng)構(gòu)建了人文化的“真管理”模式。

學校開展的實踐活動，亦可看作是一種教人融入社會的啟蒙，具有過渡和橋梁的作用

具體體現(xiàn)三小“真文化”的是四大“真課程”：本真真課程、校本真課程、品格真課程、實踐真課程。二十余年的教學經(jīng)歷與觀察思考使李光珍深知，應在確保兒童有必備的品格、關(guān)鍵能力等核心素養(yǎng)下，確保學生的個性得到發(fā)展，而過去飽受詬病的應試教育，正是扼殺了學生們的天真和好奇。

深受家長與學生喜愛的是“校本真課程”體系中的“課程超市”。學校開設(shè)了校園足球、藝術(shù)體操、中國象棋等50余項特色課程，集學科味、文化味、兒童生活味于一體，每個學期開學，學生們可根據(jù)自己的喜好報班。具體教學上則采取“教師走班”和“學生走班”相結(jié)合的方式。

而我們此前感受到的校園“書香”，也是“校本真課程”之一。李光珍在重視課外閱讀之余，亦強調(diào)課內(nèi)閱讀。將每周17節(jié)語文課減兩節(jié)下來，再根據(jù)不同年級學生的特點，安排閱讀繪本、童話、經(jīng)典等。剛開始，語文老師還有抵觸情緒，但一個學期過去了，學生們對文章的理解力不降反升，老師們也放下了擔憂。“‘真閱讀’是能結(jié)出成果的閱讀”，這種“真”讓孩子感到了一種學習的輕松與愉悅，從而能達到“樂學”的境界。

學校還會組織一些大型主題閱讀活動。三小三年級曾有過一次以“閱讀點亮生命”為主題的閱讀成果展示。受邀參加的家長，五班張寧玲的媽媽廖芹說：“我孩子一直在三小讀書，老師一直給予了關(guān)心和關(guān)愛。是三小的‘真活動’和‘八好’活動（說好話、走好路等，編者注）促進了孩子健康成長，感恩三小，感謝三小每一位老師?！?/p>

學生對“真課程”適應得很好。學校曾組織了一次“我的買賣我做主”活動，出自“實踐真課程”體系。學生把家中多余的文具、玩具、圖書等拿到學校臨時設(shè)置的市場上推銷、叫賣，然后把賣到的錢再捐給需要幫助的人。李光珍饒有興趣地說：“有個膽子大的學生，還向我推銷了一些物品?！边@類活動，亦可看作是一種教人融入社會的啟蒙，具有過渡和橋梁的作用。

學生們的童聲常感染著李光珍

于求“真”者而言，收獲成果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巴州三小和李光珍個人獲得過多項榮譽，但李光珍仍未停止思考，“我不喜歡別人看榮譽墻，因為那是一個階段性的總結(jié)。教師需要與時俱進。對于學生來講，教師本身也是一種教育，他身上散發(fā)出的任何氣息，都可能影響到學生的成長。時代在變，學生的思想也在變。”

三小重視教師隊伍的建設(shè)，李光珍直言：“我不喜歡滿臉粉筆灰、成天教死書的老師，即便他班級的學生成績考了第一，我也不喜歡。我們學校教師們充電的次數(shù)和頻率，要高過很多學校。”

李光珍總在工作的間隙抓緊讀書，三小的一位副校長告訴記者：“她習慣每天下午放學后，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學習一小時。有時，也會把好文章分享給各位教職員工，共同進步?！?/p>

問源歸真

在李光珍看來，文化和教育是一種影響，一種“潤物細無聲”的工作，“我們?nèi)?，就是真做教育，做真教育，讓人性歸真，讓人品歸真，人的行為歸真?！?/p>

有一年，李光珍擔任四年級八班的指導老師，班中的學生周琪是單親家庭，長期與父親生活，由于少了母愛的呵護，他染上了不良習慣，性格孤僻，作業(yè)經(jīng)常完不成，很讓老師頭疼。李光珍了解情況后，本著不放棄每一個學生的原則，在自身工作極其繁多的情況下，掛包了這個學生，并與班主任一起制定了專門教育周琪的詳細方案。

自此，周琪就成了校長辦公室的?？?。工作之余，李光珍總是先和周琪談心交流。由于周琪前段時間耽擱了學業(yè)，往往為了一道題，李校長要從頭講起，把過去的知識為周琪補回來。

有人說，對她自己的孩子，她也沒有這么細心過。但李光珍認為，“自家的兒女出了錯，她可以以母親身份負責。而家長把孩子送到學校，出了問題，是沒有一個身份可以負責和做出解釋的。”

周琪漸漸補回了知識和自信。為了鞏固這種轉(zhuǎn)變，李光珍時常在放學后把周琪帶回自己家里，為他買衣做飯，講一些她小時候上學的往事。第二學期，周琪面貌一新，從內(nèi)到外都顯示著少年人飛揚的精氣神。

周琪在考入省重點中學巴中中學時，他很感激地告訴身邊的人：“李老師就像我母親一樣愛我，關(guān)心我，我真的感到很溫暖，在面對困難時，我總是想起她。”

對于李光珍而言，最珍貴的莫過于和學生在一起。她常去課堂，拿起粉筆，零距離接觸學生，傾聽他們的心聲?；氐綄W生中間，李光珍感覺自己仿佛年輕了許多，學生們的聲音常感染著她，讓她信心更加堅定。課后，她會把在學生中收集到的信息記錄下來，進行思考。有的問題，她也會親自參與解決。

三小曾于學期初開展觀看教育影視片的活動，各班圍繞“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安全知識討論、演講。李光珍走進五年級八班，和同學們上新學期的第一課，聽他們寒假的見聞、生活中的趣事、閱讀方面的收獲，給學生們講解安全的重要性。

在學生眼里，李光珍以其謙遜與和藹，更像是一位慈祥的媽媽。在家長眼里，李光珍是一位真心的朋友，家長們在家庭教育中有什么困難，都喜歡向她傾訴和請教。面對同儕，李光珍關(guān)心的也不止是教學成果，有教師遇到一些意外，包括家人，李光珍都要親自去看望，若碰上她外出學習開會，她會委托工會主席或其他人去。

著名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在《什么是教育》中寫道：“教育的本質(zhì)意味著：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闭缭谌。瑢W校理念對師生的影響，校長對師生的影響，教師與教師之間的影響，校園文化對學生的影響，學生與學生之間的影響。

從求學到教師，從教師到教育管理者，李光珍逐漸刪除身外的附贅，讓自我歸真。在教育的探索中，她相信：做出來的，比說出來的，更為真實。而從三小走出去的學生，也正展開翅膀，攜“真”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