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編_張藝芳
『坤德』的真正意義,在于避免了無謂爭端。中國女人即便有才,也不刻意表現(xiàn)。
唐 《簪花仕女圖》
2018年5月15日,魯迅《狂人日記》發(fā)表一百周年,再次引發(fā)對新舊文學的討論。
主流媒體中,一片擊節(jié)稱贊的聲音。但看眼前的現(xiàn)實,也終沒有超出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學史》中所做的預估:新文學如果只限于神怪、武俠、戀愛、偵探等游戲消遣,會不會逐漸沒落?
錢穆對“反對舊文學”的新文學時代深感憂患,在他看來,中國從沒有“純文學”的觀念,中國傳統(tǒng)文學與人生、歷史、天地高度融合,“如果傳統(tǒng)文學死不復生,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人生也將死去最有價值的那部分?!倍谥袊膶W史上,一切通俗文學最終達于上層才有意義,“如樂府、傳奇、詞曲、劇本、章回小說,愈后愈盛”。
中國傳統(tǒng)文學有其深遠的脈絡,從子集,到漢樂府、唐詩、宋詞,再到元曲、明清小說,愈發(fā)展愈貼近大眾。錢穆先生認為,“民間文學的演進正是由詞到曲,再由曲演進到傳奇,然后再演變?yōu)閯?。?/p>
中國的通俗戲劇,也曾遠播海外。如《搜孤救孤》這出劇,取材自《史記?趙世家》,元代時就有演唱。歌德聽到此劇后,大為感動。歌德早年迷戀于中國的皮影戲,成年后對中國的詩歌、戲曲頗有研究。他說:“這些詩使我們相信,雖然在這一奇怪特別的國家有種種的限制,但一般人仍然在不斷地生活、愛戀、吟詠……中國人在思想行為和情感方面幾乎和我們一樣,使我們很快感到他們是我們的同類人,只是在他們那里,一切都比我們這里更明朗、更純潔,也更合乎道德?!?/p>
當代中國人,總要從外人的眼中看到本國傳統(tǒng)文化的當代價值。
在西方文學中,有一個辯題,即道德意識能否加入文學中。莎士比亞、歌德等大文豪,都認為不可。但中國自《史記》問世以后,就解決了這一難題——其書以道德思想融入作品中,卻不損害其文學價值,如我國的屈原、杜甫等大家,亦是把道德思想融入文學作品中。
故而像戲曲,傳播甚廣的作品,深孚大眾的心理,也反映了一個時代的道德風尚。如王實甫的《西廂記》——唐人元稹的小說《鶯鶯傳》由董解元改編成《西廂記諸宮調》,進而再由王實甫在后者的基礎上作出若干修改,而成為描寫人物形象生動的《西廂記》,開創(chuàng)了反對舊式婚姻、提倡戀愛自由的新風氣。
《西廂記》比《牡丹亭》(亦稱《牡丹亭夢》)早流行300年,在戲壇上占有經典的典范地位,擁有大量讀者,“自王侯士農而商賈皂隸,寧有不知乎?然一登場,即耄耋婦孺皆能拍掌……”而“《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曉,幾令《西廂》減價”。
湯顯祖的《牡丹亭》,明清小說中多有記載。《紅樓夢》中,元妃歸省榮國府慶元宵,她第一次點的四出戲《離魂》那出,即是《牡丹亭》第二十出《鬧殤》的俗稱,演杜麗娘情死離魂之事,后來她再點《游園》《驚夢》,可見元妃對《牡丹亭》鐘愛有加。
明清,女觀眾有兩種場所欣賞《牡丹亭》,廳堂園亭和廟臺戲館。文人縉紳的廳堂園亭演出時,觀戲頻率最高的女眷觀眾是夫人,即有身份、有地位、已婚的中青年女性。未婚的小姐,受傳統(tǒng)禮法的規(guī)范,限制更多,所以觀戲的幾率較低。
市面上流行的戲館,最初形式是酒館式戲園,是一種邊喝邊賞戲的觀賞方式,最早出現(xiàn)在明末。隨著普遍觀眾對看戲需求量的增加,到了清乾隆年間,酒館式戲館逐漸被差遠式戲館所代替,成為清代中、后期城市戲曲演出的主要場所之一。起初,婦女往觀,設坐樓上,即引側目。但自光緒以至宣統(tǒng),婦女入園觀劇,已成風氣。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睖@祖借劇中人物杜麗娘的生生死死表達了他鮮明而強烈的至情思想,這在以往的戲劇曲目里未曾有過。無怪乎丫環(huán)小姐,爭相觀戲。
《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曉,幾令《西廂》減價。2004年,白先勇改編《牡丹亭》,稱“青春版”
“北昆”韻味的靚麗版《牡丹亭》,舞臺布景
古人曾閑筆記載女伶商小玲在演戲的過程中,深受至情思想所感染?!昂加信嫔绦×嵴?,以色藝絕,于《還魂記》尤擅長。每作杜麗娘《尋夢》《鬧殤》諸劇,真若身其事者,纏綿凄婉,淚痕盈目。一日演《尋夢》,唱至‘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盈盈界面,隨聲倚地。春香上視之,已氣絕矣?!弊罱K商小玲在《尋夢》一出悲傷的曲調繞梁不止時,生命之火燃燒殆盡。
除了直接觀戲的夫人小姐、演戲的女伶,那些作為詩人、劇作家、彈詞家的閨閣女性、上層貴婦,也能通過身邊的男性,獲得閱讀《牡丹亭》詞曲的機會。對她們來說,這就不是一種簡單的娛樂消遣,而是能夠觸發(fā)審美靈感、推動文學創(chuàng)作的審美中介。
明清流傳有《三婦評牡丹亭雜記》,評者之一錢宜,通過丈夫吳人接觸到該劇,她在“三婦評本”里批點道,“兒女情長,人所易溺;死而復生,不可有二。世不乏有情人,顛倒因緣,流浪生死,為此一念,不得生天,請勇猛懺悔則個?!绷硪蛔髡唏T小青則感于自己的處境,寫詩抒懷:“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女讀者的觀劇、評劇,使得男性話語權占主導地位的明清思想學術界,多了女性視角和女性聲音,也使得戲曲《牡丹亭》成為閨塾教育之外明清女性情感教育的載體。
反觀當今少男少女們接受情感教育的途徑,幾乎全被駁雜的流行讀物和影視作品塞滿,它們是:玄幻、耽美、修仙類流行小說,《花火》《愛格》等言情故事類消閑雜志,“小鮮肉”和“傻白甜”常見組合的青春偶像劇……相比于此,讀懂《牡丹亭》則需要一定的經典積累。
“北昆”韻味的靚麗版《牡丹亭》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岳美緹隨團到莎士比亞的故鄉(xiāng)——英國演出《牡丹亭》
《牡丹亭》里的杜麗娘,原本接受過父母親的啟蒙教育,“男、女《四書》,他都成誦了”,而杜寶之所以請“飽學”的塾師上門為她授教,不過是為了更深入地為她講些“經旨”(第五出《延師》)。因為閨塾教育大多在女子自己的家庭中施行,所以它實質上是一種家庭教育的特殊形式,只是教育者不是父母而是塾師。
在不同時期,女性教育的側重點有所不同。隋唐時期,側重于讀書習文、吟詩作賦。宋代,則以女子歌舞教育、書法教育較為突出,文學方面則出現(xiàn)了李清照等著名詞人。明清時期,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達到頂峰,女子的詩文、歌舞、書法、繪畫教育也普及開來。大致是以“四書五經”《女誡》《閨范》《女訓約言》等文本教育為主的閨塾教育,輔以不同類型的藝術教育。因而,兼有詩文、美術、格物等多重文藝形式的戲曲藝術,就更能對女性產生雙重影響。
《牡丹亭》中,體現(xiàn)了女性教育的詳細內容和過程。因女性讀書不會科舉取士、出將入相,在男性家長眼里,閨塾教育首重婦德。如:
(末)敢問小姐所讀何書?(外)男、女《四書》,她都成誦了,則看些經旨罷?!兑捉洝芬缘狸庩枺x理深奧?!稌芬缘勒?,與婦女沒相干?!洞呵铩贰抖Y記》,又是孤經。則《詩經》開首便是“后妃之德”,四個字兒順口,且是學生家傳,習《詩經》罷。其余書史盡有,則可惜他是個女兒。
毛詩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看作“后妃之德”,強調“有風有化,宜室宜家”,試圖將《詩經》所表現(xiàn)的愛情追求納入傳統(tǒng)禮義的框架中。陳最良也以此傳授。但小姐杜麗娘和丫環(huán)春香并不如此理解。春香這樣描述:
只因老爺延師教授,讀到《毛詩》第一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鼻娜粡U書而嘆曰:“圣人之情,盡見于此矣。今古同懷,豈不然乎?”
在第九出《肅苑》,則通過春香之口,表露出杜麗娘“為詩章,講動情腸”。無論古今,男女相詠,各言其情。在詩章的感發(fā)之下,杜麗娘偶然游玩到后院的滿園春色,不禁生出懷春傷春之情:
春色惱人,信之有乎?常觀詩詞樂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誠不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
——第十出《驚夢》
在《驚夢》一出,受迷人春景的觸動,杜麗娘春心蕩漾,滋生起對男女戀情的向往,隨即在牡丹亭畔做了一個白日夢,在夢中,她不僅遇到了理想的愛情,而且享受了隨愛情一起降臨的歡樂。
天性符合自然的女性,在與自然對話時更容易達成一致,更容易接受自然感發(fā)的情感教育。但又苦于現(xiàn)實中,青春倏忽而逝,未逢折桂之夫,進而有了《尋夢》一出,在夢中遇到理想中的夫君。
電影《一個購物狂的自白》中,物質帶來的短暫快樂
在經典教育的感發(fā)之下,被春色觸動,杜麗娘受到夢境的強烈影響。因夢中情境無法實現(xiàn),而現(xiàn)實非她所愿,她也便一命嗚呼,尋夢去了。正符合“發(fā)乎情,止乎禮”“從一而終”的《詩經》之教。
麗娘死后,葬于梅樹下,繼續(xù)自己的守候。直至遇到自己理想中的“蟾宮客”,杜麗娘讓柳夢梅發(fā)誓娶她為妻,“必定為妻,方見鐘情之深,若此際草草,便屬露水相看矣?!辈庞辛撕髞?,柳夢梅以石道姑做媒,曲成婚事,由高堂主婚,麗娘因情而復生,二人終成眷屬。
關于傳統(tǒng)女教,最有爭議的便是“女子無才便是德”。
所謂“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前者指男子的乾德,后者是坤德,是指女子的豁然大氣。才,裁決,判斷之意。中國女人即便有才,也不刻意表現(xiàn)。
對于中華民族來說,持守坤道具有存亡繼絕的偉大意義。《五燈會元》這部禪宗經典里隱藏了一個發(fā)生在成都市的愛情故事:一天早上,向大官人做了一個夢:“向預夢神人報曰:明日接相公”。(《五燈會元》卷十八)
這位向大官人有個優(yōu)秀的女兒,待字閨中,美麗賢惠。做父母的日思夜想,做夢就有了感應。向先生一早就在路邊“接相公”,果然,一秀才趕考路過,這就是后來官居丞相的張商英?!端问贰愤@樣描寫:“長身偉岸,姿采如峙玉”。
向先生把書生迎到家里,好酒好肉款待。并對張生說:“秀才未娶,當以女奉灑掃?!薄肮t辭再三”,說不行不行。向先生給他吃了顆定心丸,說:“此行若不了當,亦不爽前約”,你這次考不中,也把女兒嫁你。
兩年后,23歲的張商英中進士,“后果及第,乃娶之”。初任主簿,相當于縣政府秘書。在一寺廟中,看見佛經比孔孟的書更貴重,很不開心。于是:夜坐書房,研墨吮筆,憑夜長吟,中夜不眠。
小兩口文化水平相當,美滿姻緣。張商英把想法告訴娘子,說我要衛(wèi)道,我要寫《無佛論》。但這在邏輯上有一悖論,沒有的東西你駁它做什么,“既是無佛,何論之有”,駁它反而坐實了。娘子說得他一愣,只好算了。
過了幾年,張商英升官了,同僚家的佛龕里也有佛經。他問“此何書也?”同列曰:《維摩詰經》。他信手一翻,讀到維摩詰修大乘,看見眾生生病,于是自己也生一場病,讓大家明白生病怎么一回事,這是“為眾生病”。張商英感慨胡人也說得這么好,于是把經書借回家。娘子看見了,就問:看何書?公曰:《維摩詰所說經》。向氏曰:“可熟讀此經,然后著《無佛論》。”
正是由此開始,張商英后來成為臨濟宗重要的傳燈人。在《五燈會元》專有一卷,張商英“悚然異其言”,在佛教的觀念里,“毛骨悚然”是善根的發(fā)現(xiàn)?,F(xiàn)在說說這位向氏娘子。顯然,她對佛經早就很熟了。但向氏娘子恪守坤道,“人不知而不慍”“不問而告曰傲”“禮有來學,義無往教”等。結婚多年,她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女子無才便是德”。
之前的張商英,雖中了進士。孔孟之書他是進得去,但出不來,還沒通透。還有太多“我執(zhí)”“法執(zhí)”,有分別心。宋朝的張商英,就像他那位著名的先祖張良。張良在遇上黃石公之前,也是一個拘泥的儒生,家族世代相韓,先祖應出自孔門七十子之徒。但張良在挨了黃石公幾記悶棒后,才有生命的翻轉,才足以輔佐劉邦開創(chuàng)漢家四百年天下。
同樣,張商英被娘子敲了這一記悶棒之后,成為臨濟宗承前啟后的傳燈人?!袄さ隆钡恼嬲饬x,在于避免了無謂爭端。人有賢肖智愚,這個差別是天命。錢穆說,中國知識分子最難得可貴處,在其宗教熱忱中,仍不失清明之理智,我們若一讀西方宗教史,尤其馬丁?路德以下,一段不容忍的長期大流血,回頭看中國,驚天動地翻天覆地的宗教大革命,只在寂天寞地中輕松滑溜地進行,是何等偉大的成績。
錢穆先生說,唐宋的禪門高僧個個是豪杰,若沒有他們,下半部中國史必然走樣。同樣,沒有留下名字的向氏夫人,更是這樣的女中豪杰,讓今天的我們思之不盡。
在《<牡丹亭>與明清女性情感教育》一書中,作者謝雍君談道: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女子教育以培養(yǎng)相夫教子、料理家務的女子為目的,主要偏重于婦德婦職教育。
她解釋道:正統(tǒng)女教以道德教育為核心,涉及知識教育、藝術教育、勞作教育和母范教育等,而情感教育卻很少涉及。也就是說,傳統(tǒng)的女教讀物一般只言“德、容、言、功”,強調女性的道德修養(yǎng),而不關注女性的生存地位、個性養(yǎng)成和情感陶冶,尤其排斥女性的情感教育。明清戲曲蔚為成風,剛好扮演了此種角色。
在《牡丹亭》的那個時代,傳統(tǒng)女教熏染下的閨秀少女,與之相配的仍是受傳統(tǒng)文化教育更深的儒士儒生,那是一個講究“乾坤之德”的時代,男女各行其位,互相禮讓。
如今,女性擁有受教育權,進入職場,社會分工早已不同,女教傳統(tǒng)遠去,戲曲也逐漸沒落,少男少女們似乎擁有了層出不窮的言情讀物和影視劇作,也離大文豪歌德曾經推崇的純潔、明朗的情感熏染越來越遠。
在商業(yè)主義浪潮下,小女孩們,幼時被父母買來的芭比娃娃玩具圍繞著,向往著自己的公主夢,小男孩們,做著大大小小的“英雄夢”。物質充滿生活,精神空洞無物,文學奄奄一息。在信息爆炸的時代,我們接觸得越多,越難擁有一個平和的心境、一顆不斷豐盈的內心。
在這個時代,選擇看似多了,享受的權利也越來越多,但幸福感越來越少。不僅是通俗戲曲之教,經典之教也離我們越來越遠。那是一個“君子”和“淑女”并行的時代,倡導“君子學以致其道”的時代。脫離了文教的傳統(tǒng),“賦比興”僅僅是創(chuàng)作手法,理解起杜麗娘因夢而死、因情而生,似有疏隔。
也因此,當今再談傳統(tǒng)女教,穿著時尚的現(xiàn)代女性總會哂笑:“這什么時代了?!边@是一個物質夢想爆棚的新文學時代。此刻再讀錢穆先生之《中國文學史》大有登頂文學頂峰之后的酣暢,如入松林聽濤般的妙境。
書中充滿概觀式的描述,如:“自唐以后,直到今日,流風所披,至今未泯。其中如唐代杜甫的詩、韓愈的古文、顏真卿的字和吳道子的畫,從此以后都不能超出以上四人,他們都達到了文學藝術的最高境界?!?/p>
如今的知識教育、藝術教育,以及新文學教育,實難讓一個尚未成熟的心靈受到如許的潤澤。杜麗娘倘若生在今世,興許也會陷入物質堆砌的花花世界中,心外無主,雖然卸去了諸多“規(guī)矩”,也難遇到與自己一般擁有“至情至性”的意中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