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恒 李訥

摘 要 公孫龍不是詭辯家。飽受爭議的公孫龍成名大作“白馬非馬”，在數(shù)千年來非但沒有受到其應(yīng)有的重視，還遭到無數(shù)人的忽視與曲解，被輕易的說成是詭辯論。而公孫龍也被描述成“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的代表。本文從背景疏源、“白馬非馬”之理解、公孫龍的正名思想等角度深入解讀《白馬論》，為公孫龍先生正名。

關(guān)鍵詞 公孫龍 《白馬論》 解讀

作者簡介：劉恒、李訥，河北大學政法學院中國哲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7.119

一、背景疏源

名實問題，是戰(zhàn)國中、后期中國哲學界所普遍重視并深入研究的問題。春秋戰(zhàn)國之際，社會動蕩、禮壞樂崩，各諸侯國為爭霸及兼并土地，紛紛實行變法以期富國強兵。戰(zhàn)國中期，秦、楚、趙等國通過變法逐漸強大起來，各國為富國強兵而推行的變法，不僅在政治、軍事領(lǐng)域掀起廣泛波瀾，就連思想領(lǐng)域也產(chǎn)生了極其劇烈的影響。隨著變革的深入，新興事物越來越多，舊思想、舊生活習俗尚未消失，于是，社會上產(chǎn)生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概念之間、事物之間新舊不一，卻并行存在，從而導(dǎo)致“名實散亂”。公孫龍正是在此時登上歷史舞臺。他“疾名實之散亂，因資材之所長，為守白之論。假物取譬，以守白辯，謂白馬為非馬也?！保ā豆珜O龍子·跡府》）公孫龍先生痛恨當時社會上存在的這種名實混亂、名不符實的錯亂現(xiàn)象，因此他憑借著自己對概念分析的天賦，假借具體事物來作對比，堅持以白馬離不開白色來進行辯論，稱白馬不是馬，從而引出本文《白馬論》?！豆珜O龍子》一書中，要求名應(yīng)當符合其實而不是讓事物去符合其名的《名實論》是其哲學基礎(chǔ)，公孫龍先生的《名實論》提出的正名思想與當時學界不盡相同。本文《白馬論》則正是以獨特的視角進行論證，進而對《名實論》中正名思想得以進一步發(fā)揮。具體說來，公孫龍先生用“白馬”與“馬”這兩個概念的差異來詳細論證其《名實論》當中的正名思想。通過“審其名實，慎其所謂”（《公孫龍子·名實論》）即考察事物的名稱和實際，慎重的給它們?nèi)∶帧Ｍㄟ^這種正名思想以超越常識、顛覆常人的認知的立論方式來引導(dǎo)人們重視散亂的名實關(guān)系，厘清名實概念來達到其“欲推是辯，以正名實，而化天下焉”（《公孫龍子·跡府》）的政治理想，公孫龍先生試圖通過其近乎詭辯論的“白馬非馬”的觀點來糾正當時社會實際存在的名實混亂的現(xiàn)象，從而達到古代賢明君王教化天下的目的。

然而，作為公孫龍成名大作的“白馬非馬”論題，在數(shù)千年來非但沒有受到其應(yīng)有的重視，還遭到無數(shù)人的忽視與曲解，被輕易的說成是詭辯論。而公孫龍也被描述成“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莊子·天下·第三十三篇）的代表。對于以公孫龍為代表的名家，西漢的司馬談評價還算中肯，其在《六家要旨》中評價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檢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即認為名家理論艱深晦澀難以理解，并且大多與人們常識不相符合，然而，他們的長處在于控名責實，使社會上的名位不亂，并且他們的理論大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這些都不能不仔細思考。重新疏理公孫龍《白馬論》之本義，對于正確理解公孫龍的正名思想與其“白馬非馬”思想的本來面目，意義非凡。

二、“白馬非馬”之理解

（一）“非”字解讀

學術(shù)界對于“白馬非馬”之“非”字理解不盡相同，主流觀點有兩種。一種是把“非”解釋成“異于”。另一種則是把“非”解釋成“不是”。

筆者認為把“非”解釋成“異于”是錯誤的，在此必須嚴肅正名、以正視聽，否則，會嚴重曲解公孫龍的《白馬論》?！鞍遵R非馬”中的“非”只能當否定詞“不是”來講。在戰(zhàn)國中期，人們的語言邏輯還不是很發(fā)達，理解古人的語義要放到當時的具體環(huán)境中去，而不是以今天的認識來解讀古人的思想。當時的語境就有“異”字，如“所求一者，白者不異馬也”、“以黃馬為異有黃馬，是異黃馬于馬也”（《公孫龍子·白馬論》）其中“異”字皆當“不等同于”講，而非“不是”。為何語境中已有“異”又有“非”，公孫龍獨選擇“非”而不選“異”，這是很耐人尋味的。仔細分析，便能發(fā)現(xiàn)其中奧秘，也能理解“白馬非馬”之“非”字的真正含義。倘若公孫龍的成名論題“白馬非馬”改成“白馬異于馬”就不會在社會上標新立異，達到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效果?！钝E府》中記載“龍與孔穿會于趙平原君家。穿曰：‘素聞先生高誼，愿為弟子久，但不取先生以白馬為非馬耳。請去此術(shù)，則穿請為弟子?！保ā豆珜O龍子·跡府》）由此可見就連修儒學的孔子后人孔穿在向公孫龍求學的對話中就能看出公孫龍的“白馬非馬”理論遭到多么激烈的反對。《跡府》之中孔子“異楚人于所謂人”便不似“白馬非馬”這般惹人非議?？梢姟鞍遵R非馬”之“非”作“不是”講。

（二）“白馬”與“馬”之異同

內(nèi)涵之不同。“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從具體概念來講，“馬”這個概念是用來說明形體的?！鞍住边@個概念是用來說明顏色的?！鞍遵R”這個概念是用來說明形體加顏色的。說白馬不是馬，是由于從內(nèi)涵上講，“白馬”的概念是由“白”的概念和“馬”的概念，即“形體”和“顏色”這兩個性質(zhì)所組成，屬于集合概念，而“馬”則是由“形體”這個單獨的性質(zhì)所組成，是一個單獨的元素。這是它們之間的根本不同?！栋遵R論》一文中反復(fù)論證此觀點，“白馬者，馬與白也，白與馬也?！保ā豆珜O龍子·白馬論》）即從內(nèi)涵上講，“白馬”這一概念是由“馬”的要素與“白”的要素這兩個要素的疊加。“有白馬不可謂無馬者，離白之謂也?！贝司湓捠枪珜O龍先生“白馬”與“馬”兩個概念內(nèi)涵之不同的論據(jù)，依據(jù)常識人們皆可以理解，有白馬不能說沒有馬，這是離開白色來講馬的緣故?！鞍遵R”和“馬”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其內(nèi)涵有著根本的不同，此處公孫龍先生利用具體的概念從內(nèi)涵角度論證了本文中心論點“白馬非馬”即“白馬不是馬”。

外延之不同?！鞍遵R”的外延遠不如“馬”的外延寬?！榜R”這一概念的外延很寬，包括白馬、黃馬、黑馬在內(nèi)的所有顏色的馬。而“白馬”這一概念的外延比起“馬”這一概念的外延來說就窄多了，“馬”的概念的外延只包括白色的馬。《白馬論》中講到“求馬，黃、黑皆可致，求白馬，黃、黑馬不可致。”即求馬的時候，黃馬、黑馬都符合要求，都是具體的某一種馬。然而，求白馬的時候，黃馬和黑馬就不符合要求，它們都不是具體的某一種白馬。這可以說明“白馬”和“馬”的外延是不同的?！榜R”這一概念的外延包括白馬、黃馬、黑馬等等?！鞍遵R”這一概念的外延則只包括白色的馬，而不包括黃馬、黑馬等等?！榜R者無去取于色，故黃、黑馬皆所以應(yīng)；白馬者有去取于色，黃、黑馬皆所以色去?！碑斦劦健榜R”這個概念的時候，此時還沒有考慮到顏色，所以黃馬、黑馬都可以算數(shù)。談到“白馬”這個概念時，因為考慮到了顏色，所以黃馬和黑馬就不能夠算數(shù)了?！坝腥ト∮谏焙汀盁o去取于色”大不相同從而導(dǎo)致黃馬、黑馬“皆所以應(yīng)”和“皆所以色去”這種相反的結(jié)果，這充分說明“白馬”和“馬”的外延之不同。

相同之處。通過上文分析，《白馬論》中“馬”這一概念與“白馬”這一概念固然存在內(nèi)涵及外延之不同，但也不可否認其相同之處?！栋遵R論》中講到“馬”與“白馬”時，并沒有否認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公孫龍認為“有白馬不可謂無馬也”可以說具有具體顏色的“白馬”依舊離不開“馬”的范疇?！榜R固有色，固有白馬”。馬本來就是有顏色的，所以才會有白馬。這就說明公孫龍肯定了“馬”這一概念與“白馬”的聯(lián)系，“馬”的概念里包含有“白馬”的概念?！扒篑R，黃黑馬皆可致”、“使白馬乃馬也，是所求一也”、“所求一者，白者不異馬也”。需求馬的時候，黃馬、黑馬都可以算數(shù)，當然白馬也必然符合要求。認為白馬就是馬，這是因為所需求的是一樣的。正因為所需求的是一樣的，白馬和馬就沒有什么區(qū)別。這里，公孫龍先生反復(fù)論證了“白馬”與“馬”的聯(lián)系以及相同之處。

三、正名思想

（一）《白馬論》之“一般”與“個別”

“在公孫龍之前，人們當然早已熟知‘馬之類的概念和‘白馬是馬之類的判斷，但人們并未意識到它們之中內(nèi)含著矛盾，尚無對這些概念和判斷進行理論分析的要求，即還未能對這些認識本身提出認識的任務(wù)。”（龐樸，公孫龍子今譯，巴蜀書社，第10頁）公孫龍先生所處的春秋戰(zhàn)國之際，當時的學者邏輯思維還不是很發(fā)達，很多概念之間的邏輯判斷尚未知曉，人們對于常識諸如“白馬就是馬”之類的問題已經(jīng)習以為常，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些概念內(nèi)部包含著矛盾。公孫龍的成名論題“白馬非馬”很巧妙的把“一般”與“個別”的關(guān)系問題擺到了世人面前。

《白馬論》一文，通篇討論了白馬與馬的關(guān)系問題，借助“白馬”與“馬”這兩個概念來論述“一般”與“個別”的關(guān)系問題。毋庸置疑，“馬”代表了“一般”，“白馬”代表了“個別”。公孫龍的“白馬非馬”即“個別”不是“一般”。本文用較大篇幅論證了這一觀點。“求馬，黃黑馬皆可致，求白馬，黃黑馬不可致?！薄榜R”是一般概念，一般包含著個別，所以說需求馬時，作為個別概念的黃馬、黑馬，當然也包括白馬，都可以算數(shù)。當需求個別概念的“白馬”時，“黃馬、黑馬”就不能符合要求?！榜R固有色，故有白馬。使馬無色，有馬如已耳，安取白馬？故曰白者非馬也。白馬者，馬與白也，白與馬也。故曰‘白馬非馬?！保ā豆珜O龍子·白馬論》）作為一般概念來講的馬，本來就是有顏色的，所以才會有作為個別概念來講的白馬。假如作為一般概念來講的馬不強調(diào)顏色的話，那就只有作為一般概念來講的馬而已，不會有作為個別概念來講的白馬。作為個別概念來講的白馬，是由作為一般概念來講的馬與作為一般概念來講的白二者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所以說作為個別概念來講的白馬不是作為一般概念來講的馬?！坝邪遵R不可謂無馬者，離白之謂也。不離者，有白馬不可謂有馬也?！贝嬖谧鳛閭€別概念來講的白馬不能說不存在作為一般概念來講的馬，這是離開了作為一般概念來講的白所說的。如果不離開作為一般概念來講的白，存在作為個別概念來講的白馬就不可以說存在作為一般概念來講的馬。由此可見，公孫龍先生的“白馬非馬”在“個別”與“一般”的關(guān)系范疇內(nèi)是正確的。

然而現(xiàn)今的許多學者，錯誤的理解了公孫龍先生的原義，從而錯誤的認為公孫龍先生“過分地夸大白馬與馬之間的差異性，否認它們之間的同一性，從而得出了‘白馬非馬的詭辯論結(jié)論?！保ㄔS抗生，先秦名家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第47頁）他們沒有仔細考慮當時的社會背景，不去深入解讀公孫龍先生著《白馬論》之“正名實以化天下”的良苦用心，以及在當時環(huán)境下提出“一般”與“個別”概念對于邏輯學發(fā)展的巨大意義，而只一味的以詭辯論這樣的罪名將其一棒子打死，這不是研究古人思想的正確道路。

（二）正名思想

研究古人思想，應(yīng)當還原到其當時的思想環(huán)境中去，而不能以現(xiàn)在的理論深度去否定前人的理論成果。解釋公孫龍的思想應(yīng)當符合其原義，不能主觀猜測。公孫龍所處的戰(zhàn)國中期，社會上新事物、新現(xiàn)象、新概念廣泛出現(xiàn)，人們還未適應(yīng)，概念之間、事物之間新舊不一，卻并行存在，從而導(dǎo)致“名實散亂”。正是這種現(xiàn)象的普遍存在，導(dǎo)致人們無所適從，此時，給事物“正名”十分有必要。公孫龍哲學的根本宗旨就是“欲推是辯，以正名實，而化天下焉”（《公孫龍子·跡府》），通過“白馬非馬、離堅白、二無一”等辯題的論證，來闡述自己的正名思想，糾正名實混亂的現(xiàn)象，從而達到古代明王教化天下的目的?！栋遵R論》正是公孫龍正名實思想的具體運用。

公孫龍論述其正名思想的一個典型手法就是超越常識。在《白馬論》中，因“疾名實之散亂，因資材之所長，為守白之論。假物取譬，以守白辯，謂白馬為非馬也”（《公孫龍子·跡府》），公孫龍先生以非凡的魄力，借助超越常識的方法提出一個大膽的命題“白馬非馬”。當時學界正處于百家爭鳴之中，此命題不出意外的于諸子百家之中引起了巨大的轟動，此命題亦毫無懸念的被當時的主流學者當成是詭辯論。然而公孫龍先生有著極高的辯才，社會上名氣很大?！肚f子·秋水》說公孫龍“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公孫龍善為堅白之辯”（《史記·平原君荀卿列傳》）。公孫龍先生對此觀點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眾人不解，遂有“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莊子·天下·第三十三篇）的誤解。

公孫龍作為杰出的名家代表人物是不可能不知道“白馬就是馬”這個常識的。而且《白馬論》中提到“馬固有色，故有白馬。使馬無色，安取白馬？”（《公孫龍子·白馬論》）由此可見，他是承認白馬就是馬這一常識的。那公孫龍先生為什么還會提出“白馬非馬”這一命題呢？這正是其高明之處?！八^的‘違反常識，只不過是公孫龍所采取的一種藐視常識、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辯者手法，其目的則在于引起人們對其思想學說的關(guān)注，而借以宣傳自己的理論主張?！?公孫龍正是試圖運用這種超越常識、顛覆常人的認知的立論方式來引導(dǎo)人們來闡述自己的正名思想的。

《白馬論》中，一直強調(diào)“白馬非馬”即“白馬不是馬”，以顛破人們思維嘗試方式來標新立異，其用意便是通過“馬”與“白馬”這兩個有代表性的名稱來闡述其正名思想?！榜R固有色，故有白馬。使馬無色，有馬如已耳，安取白馬？故曰白者非馬也。白馬者，馬與白也，白與馬也。故曰‘白馬非馬?！保ā豆珜O龍子·白馬論》）公孫龍先生認為“白馬”是一個單獨的概念，“馬”與“白”亦是單獨的概念?！鞍遵R”是“馬”加上“白”組成的，講到“白馬”就不能用“馬”這個概念來表述，必須嚴格區(qū)分概念之間的差異，從而正名定分。給事物及概念正名定分十分重要。儒家孔子曾就正名問題說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論語·子路》）公孫龍從邏輯角度來正名定分，明確區(qū)分“白”、“馬”、“白馬”等概念，試圖從具體的概念入手，來論述其正名思想，以期達到“正名實以化天下”的理想。

本文從背景疏源、“白馬非馬”之理解、公孫龍的正名思想等角度深入解讀《白馬論》，為公孫龍先生正名。公孫龍不是詭辯家。當今學者應(yīng)仔細品讀公孫龍先生的文章，仔細咀嚼之，受益無窮。

注釋：

曾祥云.論公孫龍哲學的特征.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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