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文玲
揚雄《甘泉》《羽獵》《河?xùn)|》《長楊》四賦全文載錄于《漢書·揚雄傳》,歷來為研究漢代文學(xué)者關(guān)注。有考證四賦的作年*拙文《揚雄〈甘泉賦〉作年考辨》(《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6年第5期,第101-108頁)對《甘泉賦》作年的相關(guān)成果有歸類,并作了細(xì)致考辨,可參看。;有研究四賦的主題與藝術(shù)特征,如王德華先生《揚雄賦論準(zhǔn)則及其大賦創(chuàng)作模式》結(jié)合揚雄“詩人之賦麗以則”的賦論,揭示了漢代賦體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的背離,“其四大賦‘以頌為諷’的創(chuàng)作模式更揭示了賦體理論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的尷尬”*王德華:《揚雄賦論準(zhǔn)則及其大賦創(chuàng)作模式》,《浙江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1年第4期,第65頁。;宋皓琨先生《揚雄四大賦的文本重讀》認(rèn)為揚雄賦的內(nèi)部構(gòu)成要素與司馬相如賦的不同“主要表現(xiàn)在它的寫實性、時間性和言志藝術(shù)三個方面”,并指出其變化原因是揚雄生活在西漢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時期,受到屈原的影響,揚雄本人偏愛史學(xué)*宋皓琨:《揚雄四大賦的文本重讀》,《齊齊哈爾大學(xué)學(xué)報》,2006年第6期,第11-13頁。;有討論揚雄賦模擬與創(chuàng)新及文學(xué)成就的問題,古人多以揚雄賦模擬司馬相如,如祝堯《古賦辯體》卷四所錄《甘泉賦》題下注云:“全是仿司馬長卿,真所謂同工異曲者?!?(元)祝堯:《古賦辯體》卷四,(清)永瑢、紀(jì)昀等編:《四庫全書·集部·總集類》,第136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761頁。下同。當(dāng)代學(xué)者多肯定揚雄模仿中有創(chuàng)新,如張震澤先生《揚雄生平、作品評價及其他有關(guān)問題》認(rèn)為揚雄的模仿是“要超越前人,壓倒古典”,并從蘊藉風(fēng)格、大賦體制突破、練字遣詞三方面,肯定了四賦的創(chuàng)新*張震澤:《揚雄生平、作品評價及其他有關(guān)問題》,《遼寧大學(xué)學(xué)報》,1992年第2期,第95頁。;藍旭先生《論揚雄賦》認(rèn)為“揚雄大賦重視諷諫,并開辟了新的諷諫手法”*藍旭:《論揚雄賦》,《青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1年第1期,第102頁。;馮樹勛先生《是摹擬還是創(chuàng)新——范式?jīng)_突內(nèi)的揚雄》認(rèn)為“揚雄并非全然同意司馬相如的作品為美文的最高典范”*馮樹勛:《是摹擬還是創(chuàng)新——范式?jīng)_突內(nèi)的揚雄》,《國立政治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報》,第30期(2013年7月),第41頁。。這些現(xiàn)有研究對理解揚雄四賦頗有幫助,但限于各自研究的角度和目的,均未將四賦放到西漢后期社會危機、社會批判思潮涌起的時代背景下,細(xì)致討論其創(chuàng)作動機、諷諫藝術(shù)的表達方式及其典范意義。有鑒于此,筆者就此問題對揚雄四賦作重新解讀,期待對其價值有更深刻的認(rèn)識。
筆者《揚雄〈甘泉賦〉作年考辨》認(rèn)為,揚雄《甘泉賦》作于漢成帝永始四年(前13),他本人因此而病一年。之后,至遲到元延二年(前11)冬這段時間里,完成了《河?xùn)|》《羽獵》《長楊》三賦。其時,正值成帝“湛于酒色,趙氏亂內(nèi),外家擅朝”*(東漢)班固:《漢書》卷十《成帝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30頁。下同。之際,西漢帝國已由宣帝中興期進入到風(fēng)雨飄搖的衰亡期。
漢成帝時外家擅朝,從公元前33年成帝即位以大舅王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lǐng)尚書事開始。成帝母王政君有兄弟八人:王鳳、王曼、王譚、王崇、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其中王鳳、王崇與王政君同母。成帝即位后,除王曼早死,其余七位舅舅均封侯。期間于河平二年(前27)同日封王譚、商、立、根、逢時為列侯,世稱“五侯”。并且,“王氏子弟皆卿大夫侍中諸曹,分據(jù)勢官滿朝廷”*(東漢) 班固:《漢書》卷九十八《元后傳》,第4018頁。。外戚勢力如此之盛,西漢建朝以來,未曾有過,無怪乎班固感慨云:“建始以來,王氏始執(zhí)國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蓋其威福所由來者漸矣!”*(東漢)班固:《漢書》卷十《成帝紀(jì)贊》,第330頁。外戚勢盛,必會極力維護既得利益,排斥迫害異己。如剛直敢言的京兆尹王章被王鳳構(gòu)陷致死;元帝馮昭儀之弟、被百姓稱頌“聰明賢知惠吏民”*(東漢) 班固:《漢書》卷七十九《馮奉世傳》,第3305頁。的馮野王被壓抑乃至免歸;“常顯訟宗室,譏刺王氏及在位大臣”*(東漢)班固:《漢書》卷三十六《楚元王傳》,第1966頁。的劉向被壓抑,成帝欲任其為九卿而不得。更有甚者,漢成帝欲任命自己賞識的劉歆為中常侍,不僅遭到王鳳直接阻撓,而且還被隨侍左右的臣子阻止。*事見(東漢)班固:《漢書》卷九十八《元后傳》,第4018-4019頁。足見王氏執(zhí)國命之下,漢成帝連官吏任免的自主權(quán)都沒有。在皇權(quán)走向式微的同時,王氏勢力日漸強盛?!稘h書·元后傳》記載,王章死后,“自是公卿見鳳,側(cè)目而視,郡國守相刺史皆出其門。又以侍中太仆音為御史大夫,列于三公”*(東漢)班固:《漢書》卷九十八《元后傳》,第4023頁。。在王政君庇護和漢成帝縱容下,王氏及其爪牙還把持著地方的重要職位,劉氏政權(quán)已面臨嚴(yán)重的政治危機。
成帝耽于女色,導(dǎo)致趙氏亂內(nèi),進一步加重了這時期的社會政治危機。鴻嘉年前,成帝后宮主要由許皇后、班婕妤主掌,鴻嘉元年之后(前20),情況發(fā)生改變。《漢書·外戚傳》載:
自鴻嘉后,上稍隆于內(nèi)寵。倢伃進侍者李平,平得幸,立為倢伃。上曰:“始衛(wèi)皇后亦從微起?!蹦速n平姓曰衛(wèi),所謂衛(wèi)倢伃也。其后趙飛燕姊弟亦從自微賤興,越禮制,浸盛于前。班倢伃及許皇后皆失寵,稀復(fù)進見。鴻嘉三年,趙飛燕譖告許皇后、班倢伃挾媚道,祝詛后宮,詈及主上。許皇后坐廢?!⒊哨w皇后,本長安宮人?!傻蹏L微行出,過陽阿主,作樂。上見飛燕而說之,召入宮,大幸。有女弟復(fù)召入,俱為倢伃,貴傾后宮。*(東漢)班固:《漢書》卷九十七下《外戚傳下》,第3984、3988頁。
據(jù)此,進入鴻嘉元年,成帝開始耽于女色。先有班婕妤所進的李平,后有趙飛燕與趙合德姐妹。鴻嘉三年(前18),在趙飛燕誣告下,許皇后被廢,綏和元年(前8)被賜死;班婕妤雖免于難,但恐久見危,自請到長信宮供養(yǎng)太后王政君,方得以善終。趙氏姐妹入宮最多三年,就導(dǎo)致原本受寵的許皇后、班婕妤由失寵到一個被廢、一個退處太后宮中,足見其極擅爭寵奪位。據(jù)《漢書》中《成帝紀(jì)》與《外戚傳下》載,綏和二年(前7),成帝暴崩,時年四十六歲,趙合德無法解釋成帝死因而自殺。漢哀帝即位,司隸解光奏趙合德逼迫漢成帝殘殺許美人和曹宮所生孩子之事,并引故掖庭令吾丘遵揭露趙合德為專寵,“掖庭中御幸生子者輒死,又飲藥傷者無數(shù)”*(東漢)班固:《漢書》卷九十七下《外戚傳下》,第3995頁。。由解光所奏,足見趙合德固寵手段之殘忍,亦足見漢成帝因沉迷女色而荒唐冷酷。值得注意的是,鴻嘉元年之前,許皇后和班婕妤曾有生育,但全都夭折;鴻嘉元年之后,趙氏姐妹無子,后宮雖有生育卻被殘殺。成帝無子,對西漢國祚的延續(xù)、政局的穩(wěn)定顯然不利。
伴隨王氏持國命、趙氏亂內(nèi)的,是以漢成帝、王氏外戚為首的統(tǒng)治階級奢侈享樂、揮霍無度。漢成帝即位前就“幸酒,樂燕樂”*(東漢) 班固:《漢書》卷十《成帝紀(jì)》,第301頁。,即位后依仗外無邊患、國家承平,揮霍無度。其揮霍巨大者,一是生活奢靡,其中以優(yōu)寵趙合德為甚;二是耗費巨大財富,營建陵墓。
《漢書·外戚傳下》記載趙合德所居昭陽舍裝飾的奢華:
皇后既立,后寵少衰,而弟絕幸,為昭儀。居昭陽舍,其中庭彤朱,而殿上髤漆,切皆銅沓黃金涂,白玉階,壁帶往往為黃金釭,函藍田璧,明珠、翠羽飾之,自后宮未嘗有焉。*(東漢)班固:《漢書》卷九十七下《外戚傳下》,第3989頁。
昭陽舍裝飾如此富麗堂皇,不難想見住在里面的人生活是何等奢靡了。
成帝營建陵墓,耗費更是巨大。他先于建始二年(前31)開始下令營建延陵(又稱“初陵”),鴻嘉二年(前19)微行期間看中霸陵曲亭南面之地,即令停建延陵,改作昌陵。永始元年(前16)又下令停建昌陵,還建延陵。《漢書·陳湯傳》載有司就營建昌陵數(shù)年不成而批評道:
昌陵因卑為高,積土為山,度便房猶在平地上,客土之中不保幽冥之靈,淺外不固,卒徒工庸以巨萬數(shù),至脂火夜作,取土東山,且與谷同賈。作治數(shù)年,天下徧被其勞,國家罷敝,府臧空虛,下至眾庶,熬熬苦之。*(東漢) 班固:《漢書》卷七十《陳湯傳》,第3024頁。
昌陵還沒建成,就因工程量巨大,導(dǎo)致天下虛耗,百姓苦之。盡管成帝接受有司批評還建延陵,但營建規(guī)模依然泰奢。漢成帝在營建其陵墓一事上反復(fù)折騰,奢侈過度,足見其視耗費國家人力物力形同兒戲。
成帝奢侈揮霍如此,王氏外戚亦不遜色。《漢書·元后傳》載:
五侯群弟,爭為奢侈,賂遺珍寶,四面而至;后庭姬妾,各數(shù)十人,僮奴以千百數(shù),羅鐘磬,舞鄭女,作倡優(yōu),狗馬馳逐;大治第室,起土山漸臺,洞門高廊閣道,連屬彌望。百姓歌之曰:“五侯初起,曲陽最怒,壞決高都,連竟外杜,土山漸臺西白虎?!逼渖葙匀绱?。*(東漢) 班固:《漢書》卷九十八《元后傳》,第4023-4024頁。
以五侯為代表的王氏外戚依仗皇權(quán),大治第室,姬妾成群,歌舞享樂,其奢侈揮霍,令人瞠目。百姓所作《五侯歌》,就真實反映了五侯奢侈僭越的情景。*拙文《西漢社會轉(zhuǎn)型與元平時期樂府演進》(《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4年第3期,第85頁)對《五侯歌》揭露五侯的越禮逾制有詳論,可參看。
統(tǒng)治者爭于奢侈,必然會敗壞社會風(fēng)氣,引發(fā)一系列社會問題,導(dǎo)致社會危機?!稘h書·食貨志上》就此總論云:“成帝時,天下亡兵革之事,號為安樂,然俗奢侈,不以畜聚為意。永始二年(前15),梁國、平原郡比年傷水災(zāi),人相食,刺史守相坐免?!辈⒂涊d師丹給漢哀帝的建言,其中云:“今累世承平,豪富吏民訾數(shù)巨萬,而貧弱俞困?!?(東漢)班固:《漢書》卷二十四上《食貨志上》,第1142頁。師丹所言之“今”,其實就包括成帝時期情況。一方面是統(tǒng)治者奢靡享樂,社會財富高度集中在極少部分的豪富吏民之家;另一方面是百姓貧弱愈困,缺乏抵御自然災(zāi)害的能力。梁國、平原郡遭連年水災(zāi),竟至人相食,景象凄慘,可謂觸目驚心。而永始二年,正是揚雄作《甘泉賦》的前兩年。社會貧富差距過大,百姓貧弱無法自保,必然會揭竿而起。據(jù)《漢書·成帝紀(jì)》載,鴻嘉、永始年間,就于鴻嘉三年四月發(fā)生了廣漢郡鄭躬領(lǐng)導(dǎo)的起義,至鴻嘉四年冬方被鎮(zhèn)壓;永始三年十一月、十二月又先后發(fā)生陳留郡尉氏縣樊并和山陽鐵官徒蘇令等人的造反。這些平民起義,更加重了西漢帝國的社會政治危機。面對危機,士人們紛紛著書撰文批判、諷諫,推助了西漢末社會批判思潮的涌起。
有抨擊王氏外戚專權(quán)者。劉向就經(jīng)常向成帝陳說母黨專政、權(quán)在外家的危害性,如其陽朔二年(前23)《極諫用外戚封事》云:“歷上古至秦漢,外戚僭貴未有如王氏者也”,“事勢不兩大,王氏與劉氏亦且不并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則上有累卵之危。陛下為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令國祚移于外親,降為皂隸,縱不為身,奈宗廟何!婦人內(nèi)夫家,外父母家,此亦非皇太后之福也。孝宣皇帝不與舅平昌、樂昌侯權(quán),所以安全之也”。*(東漢)班固:《漢書》卷三十六《楚元王傳》,第1960、1961頁。指出王氏外戚僭貴前所未有,力勸成帝收回被分割的皇權(quán),以穩(wěn)定劉氏政權(quán)。出言懇切,憂世之情溢于言表。
有批評成帝沉迷女色、奢靡享樂者。這方面批評之聲比較復(fù)雜,其中摻雜著王、許、趙三家外戚的斗爭。當(dāng)時部分士人多附王氏而對許、趙進行批評。谷永、杜欽即屬此類。谷永于建始三年(前30)《舉方正對策》批評成帝惑于許氏,建議成帝宜“損燕私之閑以勞天下,放去淫溺之樂,罷歸倡優(yōu)之笑,絕卻不享之義,慎節(jié)游田之虞,起居有常,循禮而動,躬親政事,致行無倦,安服若性”。力勸成帝不可貪圖后宮燕私,并指出帝王之夫妻關(guān)系與王事綱紀(jì)、國家安危相關(guān):“夫妻之際,王事綱紀(jì),安危之機,圣王所致慎也?!?(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五《谷永傳》,第3445-3446頁。永始二年又就成帝寵趙氏作《星隕對》:“三代所以隕社稷喪宗廟者,皆由婦人與群惡沈湎于酒?!?(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五《谷永傳》,第3459頁。尖銳指出沉迷后宮將有亡國之禍。劉輔亦因成帝欲立趙飛燕為后而上書諫止:“今乃觸情縱欲,傾于卑賤之女,欲以母天下,不畏于天,不媿于人,惑莫大焉?!?(東漢)班固:《漢書》卷七十七《劉輔傳》,第3252頁。言辭激切,無所顧忌。劉向則因“俗彌奢淫,而趙、衛(wèi)之屬起微賤,逾禮制”,作《列女傳》《新序》《說苑》,以此作為諫書,希望能“助觀覽,補遺闕”*(東漢)班固:《漢書》卷三十六《楚元王傳》,第1957-1958頁。。
有批評漢成帝耗費巨資營建陵墓。這以劉向《諫營延陵疏》為代表。此疏不獨歷數(shù)漢成帝營建昌陵勞民傷財,使“死者恨于下,生者愁于上,怨氣感動陰陽”,招致民怨,而且還在開篇借《周易·系辭下》“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指出“王者必通三統(tǒng),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也”。*(東漢)班固:《漢書》卷三十六《楚元王傳》,第1956、1950頁。提醒成帝要居安思危,并深刻指出天命并非永遠眷顧一家一姓,若不改變當(dāng)前所為,必將招致亡國之禍。晚清學(xué)者吳汝綸評此文:“有危亡之懼,發(fā)興無端,不專為起陵立論,故沸郁湛至,悲憤蒼涼。”*高步瀛:《兩漢文舉要》,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77頁。可謂深得其意。
有揭露當(dāng)時的社會政治問題與危機。如薛宣于建始元年(前32)作《上疏言吏多苛政》,指出地方官吏“多苛政,政教煩碎,大率咎在部刺史,或不循守條職,舉錯各以其意,多與郡縣事,至開私門,聽讒佞,以求吏民過失”*(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三《薛宣傳》,第3386頁。,是造成陰陽不調(diào)的重要原因。谷永還批判成帝時“飲酒無節(jié),君臣不別”的政治亂象,并指出:“賦斂滋重,不顧黎民,百姓虛竭,則日蝕,將有潰叛之變。”*(宋)范曄:《后漢書》卷十八《五行六》劉昭注補,第3369、3370頁。
綜觀成帝時期政論文不難發(fā)現(xiàn),武、宣之際的頌聲已被批判之聲替代。這些政論文往往直切時弊,針對性強,顯現(xiàn)出士大夫濃厚的匡救時弊意識。盡管劉向、谷永常借自然災(zāi)異批判時政,但他們作品的批判力量并不因使用譬喻而削弱。這些諷諫批判的政論文形成了一股強大的社會批判思潮。揚雄甘泉四賦,就是這股社會批判思潮涌起之際產(chǎn)生的優(yōu)秀作品。
重新解讀揚雄四賦,除需關(guān)注其產(chǎn)生的歷史大背景之外,還需把握其具體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創(chuàng)作動機。根據(jù)揚雄自序?qū)懗傻摹稘h書·揚雄傳》對此有較詳?shù)挠涊d。
據(jù)《漢書·揚雄傳》載,揚雄甘泉四賦都是上奏給漢成帝的作品,這就需要先了解揚雄進入朝廷的具體時間。班固于《漢書·揚雄傳贊》補充揚雄入仕經(jīng)歷云:“初,雄年四十余,自蜀來至游京師,大司馬車騎將軍王音奇其文雅,召以為門下史,薦雄待詔,歲余,奏《羽獵賦》,除為郎,給事黃門,與王莽、劉歆并。”*(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下《揚雄傳下》,第3583頁。說明揚雄入仕前先被時為大司馬的王音賞識,王音以其為門下史,并向成帝推薦揚雄為待詔,于是,揚雄通過作賦,進入仕途。但《揚雄傳贊》并未明確揚雄入仕的具體時間。而這一時間,《揚雄傳》中有透露:“孝成帝時,客有薦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上》,第3522頁。據(jù)《漢書》之《成帝紀(jì)》與《郊祀志》記載,成帝即位之后,就聽從匡衡建議,將漢武帝時期修建的甘泉泰畤與汾陰后土祠壇徙至長安,定南北郊。到永始三年(前14)十月,才因沒有子嗣,請皇太后下詔恢復(fù)甘泉泰畤與汾陰后土祠壇,決定由成帝“復(fù)親郊禮如前”*(東漢)班固:《漢書》卷二十五下《郊祀志下》,第1259頁。。而成帝首次郊祀甘泉泰畤與汾陰后土,分別在永始四年正月和三月。據(jù)此,揚雄被薦舉到成帝朝中,當(dāng)在永始三年十月至永始四年正月之間。
在此還需指出,《漢書·揚雄傳贊》記載向成帝舉薦揚雄的是王音,但據(jù)《漢書·成帝紀(jì)》,王音卒于永始二年正月,如此,舉薦揚雄的不可能是王音。王先謙《漢書補注》引宋祁《通鑒考異》云:“雄自序云:上方郊祠甘泉泰畤,召雄待詔承明之庭,奏《甘泉賦》,其十二月,奏《羽獵賦》,事在元延元年,時王音卒已久,蓋王根也。”*(清)王先謙:《漢書補注》卷八十七下,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5年版,第1515頁。下同。然而,考《漢書·百官公卿表下》:永始二年“正月乙巳,大司馬音薨。二月丁酉,特進成都侯王商為大司馬衛(wèi)將軍”。永始四年“十一月庚申,大司馬商賜金,安車駟馬免”*(東漢)班固:《漢書》卷十九下《百官公卿表下》,第835、837頁。。舉薦揚雄者,并非是宋祁所說的王根,而可能是王商。王先謙還認(rèn)為《揚雄傳贊》所說的“雄年四十余,自蜀來至游京師”之“四”當(dāng)為“三”,理由是:揚雄生于宣帝甘露元年(前53),王音于陽朔三年拜大司馬車騎將軍,時揚雄年三十二;永始二年王音薨,揚雄年三十九,與“雄年四十余,自蜀來至游京師”的記載不合?!肮潘淖肿鱽仯瑐鲗憰r由三字誤加一畫,應(yīng)正作‘三十余’始合。”*(清)王先謙:《漢書補注》卷八十七下,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5年版,第1516頁。但王氏所論,并不符合《揚雄傳》所說的“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的時間,故筆者不予采納。
無論揚雄如何淡泊自守,獲得王氏外戚的賞識和舉薦的經(jīng)歷,多少會使其心懷感激,故在其賦和奏議文中看不到批評王氏外戚專權(quán)的內(nèi)容。
《漢書·揚雄傳》載錄甘泉四賦的賦文之前,均有一段敘述文字說明揚雄四賦創(chuàng)作的背景與動機,《文選》收錄《甘泉》《羽獵》《長楊》三賦時,就將這些敘述文字作為賦序一并收入。*《文選·羽獵賦序》所收文字,與《漢書·揚雄傳》略有差異:“其十二月”,《文選》作“孝成帝時”;“雄從”,《文選》無;“南至宜春”,《文選》作“東南至宜春”;“田車”,《文選》作“甲車”。明代鄭樸輯《揚子云集》于《揚子云集序》中,節(jié)錄了《甘泉》《羽獵》二賦的背景介紹文字,而將《河?xùn)|》《長楊》二賦的背景介紹文字全部錄入。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卷八《揚雄集》錄揚雄《自序傳》,則將《揚雄傳》中的背景介紹文字全部錄入。說明在前人眼里,往往將《漢書·揚雄傳》記載的甘泉四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動機的四段文字視為賦的序言。這些序言,提供了以下信息:
《甘泉賦》是揚雄隨從漢成帝赴甘泉宮祭祀太一神返回之后寫作的。揚雄有感于甘泉宮建筑過于奢侈,而當(dāng)時趙昭儀專寵并隨同成帝到甘泉祭祀,因此“奏《甘泉賦》以風(fēng)”。
《河?xùn)|賦》是揚雄隨從成帝赴河?xùn)|祭祀汾陰后土返回后創(chuàng)作。揚雄此番隨同成帝巡祭后土并游覽唐虞故地,看到成帝對唐虞之風(fēng)的傾慕,故而“上《河?xùn)|賦》以勸”。
《羽獵賦》是揚雄隨從成帝到上林苑校獵后所作。揚雄有感于上林苑規(guī)模宏大,各種建筑精妙富麗,“游觀侈靡,窮妙極麗”,故“因《校獵賦》以風(fēng)”,希望成帝能避免泉臺之譏?!叭_”,據(jù)顏師古引服虔注曰:“魯莊公筑泉臺,非禮也,至文公毀之,《公羊》譏云:‘先祖為之而毀之,勿居而已。’今揚雄以宮觀之盛,非成帝所造,勿修而已,當(dāng)以泉臺折中也?!庇谩叭_”之典,有諫成帝羽獵當(dāng)合于禮制的意味。
《長楊賦》是元延二年冬,漢成帝為炫耀漢帝國多禽獸,命右扶風(fēng)征發(fā)百姓捕捉各種禽獸運送到長楊射熊館,令胡人手搏自取,以此取樂。為此,被征發(fā)捕獵的農(nóng)民不能按農(nóng)時收獲糧食。揚雄對這種嚴(yán)重傷農(nóng)之舉深有感觸,返回之后“上《長楊賦》,聊因筆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為主人,子墨為客卿以風(fēng)”*(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上》,第3557頁。。
由四賦序言不難發(fā)現(xiàn),四賦均抓住當(dāng)時重要的時事政治事件進行書寫,因以諷諫,有的放矢,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典型反映了當(dāng)時士大夫期待社會變革、延續(xù)國運的普遍心理。這與司馬相如《子虛》《上林》敘事的想象性質(zhì)顯然不同。與劉向以《列女傳》《新序》《說苑》為諫書性質(zhì)一樣,揚雄是以賦為諫書,期望成帝能通過閱讀這些賦有所感悟,以裨補時政?!对娊?jīng)·大雅·烝民》有云:“袞職有闕,維仲山甫補之?!痹谥袊糯诜ǖ燃壣鐣校魇┱羞^失,臣子往往想到的就是如仲山甫那樣,想辦法通過勸諫方式裨補君主過失,從而形成濃厚的補袞意識。西漢末年社會批判思潮的涌起,其實就是這種補袞意識的體現(xiàn)。揚雄四賦序言屢屢重申其創(chuàng)作動機就是“以風(fēng)”、“以勸”,足見其作賦有著自覺而強烈的補袞意識。
然而,對揚雄甘泉四賦的諷諫問題,學(xué)術(shù)界大多學(xué)者認(rèn)為,四賦序言表達了諷諫的創(chuàng)作動機,但賦文卻沒能有效表達諷諫內(nèi)容,因而出現(xiàn)了賦的內(nèi)容與創(chuàng)作目的的背離,仍不脫司馬相如“勸百諷一”的窠臼。其中以清代學(xué)者黃承吉批評尤激烈。黃氏自稱其《夢陔堂文說十一篇》專為批評揚雄賦與賦論而作,其中云:“追序《甘泉賦》,自謂風(fēng)戒,其實《甘泉賦》通篇專以昆侖諛訟。獻媚趙昭儀,則比之西王母。”*(清)黃承吉:《夢陔堂文說十一篇·志銘》,《清代詩文集匯編》,50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頁。對這類觀點,筆者不敢茍同。
通過對四賦序言與文本重新解讀,筆者發(fā)現(xiàn),四賦序言繼承了先秦敘事文直陳其事的記事筆法,因此表達比較直截;而賦正文則繼承了《詩經(jīng)》《楚辭》以來的比興傳統(tǒng),采用的是主文譎諫的文學(xué)表達方式。正如劉勰《文心雕龍·詮賦》開篇所云:“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卷二《詮賦》,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134頁。賦這一文體最大的特征就是在鋪采摛文中敘事狀物,委婉抒寫內(nèi)心情志。而甘泉四賦的賦文正是將作者“以風(fēng)”“以勸”的內(nèi)心情志通過“鋪采摛文,體物”的文學(xué)手段表達出來的。
與司馬相如《子虛》《上林》主要采用空間移位的書寫方式不同,《甘泉》《河?xùn)|》《羽獵》三賦一律采用時間先后順序,完整呈現(xiàn)了漢成帝祭祀甘泉太一、河?xùn)|后土、赴上林苑畋獵的全過程。《長楊賦》則沿承司馬相如《難蜀父老》的問難模式,按時間順序,先敷陳漢高祖、文帝、武帝的歷史功績,最后對成帝振師校獵長楊之事發(fā)表意見。四賦均在依時間順序鋪寫中,有選擇性地鋪陳、體物,不時將諷勸之志融入其中。在諷諫藝術(shù)表達上,主要采用了借刺古以刺今、借美古以刺今、借美今以諷今、借第三者之口直接刺今等四種方式來表達其補袞意識。
借刺古以刺今的諷諫藝術(shù)表達方式,在《甘泉》《河?xùn)|》《長楊》賦中均有運用。
如《甘泉賦》描寫祭祀隊伍行進途中,先是“乃望通天之繹繹”,接著見到的是“離宮般以相燭兮,封巒、石關(guān)施靡虖延屬”。據(jù)《漢書·武帝紀(jì)》載,通天臺為漢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建造?!妒酚洝し舛U書》還記載了此臺建造之因,是方士公孫卿向渴望升仙延壽的漢武帝胡謅仙人好樓居,于是武帝下令“乃作通天莖臺,置祠具其下,將招來神仙人之屬”?!巴ㄌ烨o臺”,司馬貞《索隱》案云:“《漢書》并無‘莖’字,疑衍也?!?(西漢)司馬遷:《史記》卷二十八《封禪書》,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400頁。下同。是。揚雄寫到通天臺,其中就隱含著對漢武帝將求仙欲望融入郊祀活動的荒唐舉措的譏諷。而離宮、封巒、石關(guān),應(yīng)劭注曰:“言秦離宮三百,武帝復(fù)往往修治之?!鳖亷煿庞衷疲骸?,古往字。往往,言所往之處則有之?!鈳n、石關(guān)皆宮名也。”*(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上》,第3526頁。結(jié)合此賦正文后的說明:“甘泉本因秦離宮,既奢泰,而武帝復(fù)增通天、高光、迎風(fēng)。宮外近則洪厓、旁皇、儲胥、弩阹,遠則石關(guān)、封巒、枝鵲、露寒、棠棃、師得……且為其已久矣,非成帝所造,欲諫則非時,欲默則不能已,故遂推而隆之,乃上比于帝室紫宮,若曰此非人力之所為,黨鬼神可也。”*(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上》,第3534-3535頁??芍x文描寫途中隨處可見的離宮,并列舉封巒、石關(guān)兩座宮殿,意在點面結(jié)合,引領(lǐng)讀者回顧甘泉離宮建造的歷史,以秦二世而亡為警醒,而以漢武帝泰奢導(dǎo)致社會政治經(jīng)濟危機為戒懼。繼而,濃墨重彩鋪寫封巒、石關(guān)宮殿的高峻雄偉和富麗堂皇,其中云:“翠玉樹之青蔥兮,壁馬犀之瞵。金人仡仡其承鐘虡兮,嵌巖巖其龍鱗。”壁,《文選》作“璧”。呂向注曰:“謂武帝植玉樹于此宮,以碧玉為葉。青蔥,玉樹也。又作碧馬、犀牛等為飾?!?(梁)蕭統(tǒng)編、五臣注:《文選》卷四,臺灣“中央”圖書館影印南宋紹興三十一年陳八郎宅刻本,第2頁。王觀國《學(xué)林》卷七據(jù)上下文義,認(rèn)為當(dāng)依《文選》作“璧”*(宋)王觀國:《學(xué)林》卷七《甘泉賦》:“凡此賦句皆以下句釋上句,則‘璧馬犀’為‘璧玉’之‘璧’,其上下文句通矣。其曰‘據(jù)軨軒而周流兮,忽坱圠而亡垠’,然后言玉木金人者,蓋謂依欄檻而四顧,見廣大而無際畔,但見庭中玉木之青蔥,金人之巖巖耳。玉木植于殿庭,金人捧露盤,亦在殿庭,此皆言望見殿庭中物,不應(yīng)反言殿壁也?!北本褐腥A書局,1988年版,第227頁。。殿中玉樹青蔥,并飾以碧玉馬和犀牛角,何等奢華,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趙合德所居的昭陽舍。金人承鐘虡,則暗用秦始皇故事?!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鐘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宮中?!?(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第239頁?!堕L楊賦》中翰林主人批判秦殘害百姓,使天命轉(zhuǎn)而顧漢,也是借過秦以諷今。在成帝之前,士人們諷諫時政就往往借過秦、過武以諫今,因此,這樣的借刺古以刺今的諷諫藝術(shù)表達,對漢成帝這樣的讀者而言,并不隱晦。*(西漢)司馬相如《子虛賦》借子虛、烏有之口批評齊、楚二王畋獵為失禮僭越,以批判漢初諸侯王僭禮行為,漢武帝讀之大悅,即為明證。參見齊清仙:《論司馬相如入梁路徑對子虛賦的影響》,《學(xué)術(shù)論壇》,2016年,第1期,第125-130頁?!逗?xùn)|賦》寫成帝游行思慕唐虞之風(fēng)時,插入了“汨低回而不能去兮,行睨陔下與彭城。濊南巢之坎坷兮,易豳岐之夷平”幾句,將目光投向項羽、夏桀的失敗之處垓下和南巢。同樣是這片土地,堯、舜、禹、周文王聲名遠播,而項羽、夏桀卻遭到敗亡。這樣的借刺古以刺今,其意亦甚明。
借美古以刺今的諷諫藝術(shù),主要運用于《河?xùn)|賦》《長楊賦》中。
《河?xùn)|賦》賦文總共三段,就用了一整段敷陳成帝祭祀后土神之后游經(jīng)的堯舜禹和殷周舊跡。其中贊美大禹治河功績:“灑沈菑于豁瀆兮,播九河于東瀕?!?(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上》,第3538頁。成帝時期,水患頻發(fā),據(jù)前文所引《漢書·食貨志》記載:成帝永始二年,梁國、平原郡連年傷水災(zāi),乃至人相食,而如此慘象就發(fā)生在《河?xùn)|賦》創(chuàng)作的前三四年間!揚雄在此頌大禹治河之功,其中蘊含的現(xiàn)實感慨,不難品味。賦中贊美虞舜親耕歷山,傾慕唐堯崇高、周文王大寧,這是借美古圣王勤政修德來勸成帝當(dāng)勉力進取,以免遭項羽、夏桀那樣的敗亡之禍。《長楊賦》借翰林主人之口,贊美漢高祖歷經(jīng)艱苦奮戰(zhàn)創(chuàng)立帝業(yè)之功績、漢文帝躬服節(jié)儉穩(wěn)固漢家基業(yè)之文德、漢武帝打擊匈奴解除漢帝國邊患之武功,其實是借頌美這幾位建立卓著功績的帝王以告誡成帝帝業(yè)來之不易,當(dāng)力戒奢華,建立功業(yè),而不是傷農(nóng)擾民、荒淫田獵以奉無用之事。這些借美古以諷今的藝術(shù)表達,體現(xiàn)了揚雄對成帝振興國運寄予的幻想。
借美今以諷今,在《甘泉》《羽獵》《長楊》三賦中多有運用。
如《甘泉賦》寫漢成帝在祭祀太一神儀式舉行之前穆然靜思,“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壽兮,屏玉女而卻虙妃。玉女無所眺其清盧兮,虙妃曾不得施其蛾眉。方攬道德之精剛兮,侔神明與之為資”*(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上》,第3531頁。,體悟到好色敗德,從而卻女色而親道德。而現(xiàn)實中的成帝卻是領(lǐng)著趙合德共赴甘泉祭祀。因此,這里的“屏玉女而卻虙妃”顯然是對成帝好色、趙氏亂內(nèi)的反諷*(東漢)班固:《漢書·揚雄傳》:“欲諫則非時,欲默則不能已,故遂推而隆之,乃上比于帝室紫宮,若曰此非人力之所為,黨鬼神可也。又是時趙昭儀方大幸,每上甘泉,常法從,在屬車間豹尾中。故雄聊盛言車騎之眾,參麗之駕,非所以感動天地,逆厘三神。又言‘屏玉女,卻虙妃’,以微戒齊肅之事?!钡?535頁。,而非黃承吉講的“諛訟”“獻媚”?!队皤C賦》鋪陳獵捕水族一段結(jié)尾云:“鞭洛水之虙妃,餉屈原與彭胥。”*(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上》,第3551頁。頌揚成帝遠女色,近屈原、彭咸、伍子胥等賢臣,其用意與《甘泉賦》諷成帝好色乃異曲同工。《長楊賦》最后一段夸贊成帝能夠“平不肆險,安不忘?!保谪S年時“振師五莋,習(xí)馬長楊,簡力狡獸,校武票禽”,遵循古代圣王畋獵的三驅(qū)之義,愛惜民力,“使農(nóng)不輟耰,工不下機,婚姻以時,男女莫違”*(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下《揚雄傳下》,第3563-3564頁。。這些夸贊,正與現(xiàn)實中成帝的所作所為相反。最后一句“客徒愛胡人之獲我禽獸,曾不知我亦已獲其王侯”,表面指責(zé)客不理解成帝校獵長楊的用意,實則是與前面的反諷一起,對成帝耗民力、奪農(nóng)時而向來朝的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炫耀漢多禽獸給予了委婉批評?!队皤C賦》則通篇寓諷勸于頌美。此賦開頭即云:
或稱戲農(nóng),豈或帝王之彌文哉?論者云否,各亦并時而得宜,奚必同條而共貫?則泰山之封,烏得七十而有二儀?是以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者俱不見其爽,遐邇五三孰知其是非?遂作頌曰:麗哉神圣,處于玄宮,富既與地虖侔訾,貴正與天虖比崇。齊桓曾不足使扶轂,楚嚴(yán)未足以為驂乘;狹三王之阸薜,嶠高舉而大興;歷五帝之寥廓,涉三皇之登閎;建道德以為師,友仁義與為朋。*(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上》,第3542頁。
顏師古就此段開頭二句注云:“設(shè)或人云,言儉質(zhì)者皆舉伏戲、神農(nóng)為之首,是則豈謂后代帝王彌加文飾乎?故論者答之于下也。論者,雄自謂也。”*(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上《揚雄傳上》,第3543頁。在此,揚雄借批評有人動則稱道伏羲、神農(nóng)氏節(jié)儉尚質(zhì)的觀點,肯定帝王因時制宜,由此贊頌成帝富貴與天齊同,可以使齊桓公、楚莊王這些歷史上的有為君主難以攀附;其文質(zhì)政教可以與三王、五帝并肩。賦結(jié)尾又夸贊成帝謙讓,開放禁苑,散公家之財,與民同樂,其功業(yè)“加勞三皇,勖勤五帝”,這樣的虛美夸贊,有勸勉之意,更有對成帝羽獵過于奢泰、不恤民力物力的譏諷??梢哉f,這幾篇賦文所贊美的,大多正是現(xiàn)實中所沒有的,其諷諫意味均不言而喻。
由以上分析可知,借刺古以刺今、借美古以刺今、借美今以諷今、借第三者之口直接刺今,這四種諷諫藝術(shù)表達方式在甘泉四賦中得到了綜合運用與互相補充,從而使揚雄的補袞意識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因此,就賦文本身而言,四賦不但沒有與揚雄的創(chuàng)作動機產(chǎn)生背離,反而是在尊重賦體鋪采摛文的藝術(shù)特征基礎(chǔ)上,將諷諫意圖融入全篇,從而與枚乘、司馬相如開啟的勸百諷一的大賦傳統(tǒng)拉開了距離,實踐了揚雄“以風(fēng)”、“以勸”的創(chuàng)作動機。
客觀上說,揚雄甘泉四賦的諷諫藝術(shù)表達方式除第四種諷諫意義比較明朗之外,其他三種均屬委婉的譬喻,需要讀者了解相關(guān)歷史掌故方能心領(lǐng)神會。這恐怕也是四賦正文被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缺乏諷諫意味、與賦序給出的創(chuàng)作動機產(chǎn)生背離的重要原因。然而,作為一位剛來到朝廷的待詔臣,揚雄在隨行途中切身體會到漢成帝的奢靡荒淫和趙氏亂內(nèi)的危害,利用散體賦“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南朝)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卷一,第21頁。的功能,通過獻賦,表達諷諫勸勉的補袞之志,對他來說乃是不得已也是最佳的選擇。揚雄創(chuàng)作的這一情況,對當(dāng)時具有社會責(zé)任感的文人士子而言是具有典范意義的。
《毛詩序》就對中國古代等級社會制度下的臣子諷諫藝術(shù)有總結(jié):“上以風(fēng)化下,下以風(fēng)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fēng)。”鄭玄箋云:“風(fēng)化、風(fēng)刺,皆謂譬喻,不斥言也。主文,主與樂之宮商相應(yīng)也。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孔穎達疏:“臣下作詩,所以諫君,君又用之教化,故又言上下皆用此上六義之意。在上,人君用此六義風(fēng)動教化;在下,人臣用此六義以風(fēng)喻箴刺君上。其作詩也,本心主意,使合于宮商相應(yīng)之文,播之于樂,而依違譎諫,不直言君之過失,故言之者無罪。人君不怒其作主而罪戮之,聞之者足以自戒?!?(戰(zhàn)國)毛亨傳,(東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71頁。結(jié)合鄭玄箋和孔穎達疏不難發(fā)現(xiàn):“主文譎諫”在政治家那里,是諫君的必要手段;在詩人那里,是諫君的重要表達方式。在“天子實在就是中心,各事都由他來決斷,國家和人民的福利都聽命于他”*[德]黑格爾著,王造時譯:《歷史哲學(xué)》,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27頁。的社會里,作為人臣的詩人只能使用譬喻,以風(fēng)喻箴刺君上,要詠歌依違不直諫,如此,方能在不直言君之過失,不逆龍鱗的前提下,保全生命,使君主讀后自我警戒。在漢代文人眼里,賦源出于《詩》,《漢書·藝文志》“春秋之后,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xué)《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fēng),咸有惻隱古詩之義”*(東漢)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1756頁。。班固《兩都賦序》:“賦者,古詩之流也?!?(梁)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一,第21頁。均為這一觀念的體現(xiàn)。因此,漢代賦論者無論肯定還是否定賦這種文體,都認(rèn)為賦應(yīng)當(dāng)承擔(dān)起《詩》的諷喻功能。揚雄也是這一觀點的支持者?!稘h書·揚雄傳》記載了他的賦觀念:“雄以為賦者,將以風(fēng)之?!?(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下《揚雄傳下》,第3575頁。既是認(rèn)同賦源于《詩》,賦應(yīng)該具備諷喻的功能,那么,如何諷喻,運用什么樣的諷諫藝術(shù)表達方式,就需要特別重視。
《漢書·揚雄傳》中,揚雄對司馬相如賦的諷勸藝術(shù)給出了批評:“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于正,然覽者已過矣。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fēng),帝反縹縹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東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下《揚雄傳下》,第3575頁?!稘h書·司馬相如傳》也記載了揚雄的類似觀點:“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風(fēng)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東漢)班固:《漢書》卷五十七下《司馬相如傳下》,第2609頁。在揚雄看來,賦如果過分追求鋪陳上的推類而言、語言上的麗靡之辭、規(guī)模上的閎侈巨衍,將諷諫之志放到結(jié)尾表達,就會導(dǎo)致喧賓奪主,勸百諷一,淹沒掉作者的諷諫意圖。想要在賦的諷諫藝術(shù)表達上突圍,就必須改變這種曲終奏雅的表達方式。揚雄《法言·吾子》還表達了他對賦優(yōu)劣的看法:“或問:‘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也,益乎?’曰:‘必也淫?!鶆t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彼^“詩人之賦”與“辭人之賦”,宋咸注云:“詩人之賦,猶二雅之作”,“辭人之賦,猶景唐之流”。所謂“淫”,李軌注云:“即奢侈相勝,靡麗相越,不歸于正也?!?(東晉)李軌、(唐)柳宗元注,(北宋)宋咸、吳秘、司馬光重添注:《揚子法言》卷二《吾子》,(清)永瑢、紀(jì)昀等編:《四庫全書》,第69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280-281頁。由此可見,揚雄對繼承《詩經(jīng)》二雅藝術(shù)的詩人之賦給予了肯定,而對景差、宋玉、枚乘之類的辭人之賦給予了批評。在揚雄看來,辭人之賦均因追求麗靡辭藻和宏大規(guī)模而“不免于勸”,達不到應(yīng)有的諷諫效果。
基于對前人及自己作賦的反思,揚雄有意識地追求賦的諷諫意義的表達,使其賦作躋身于“麗以則”的“詩人之賦”的行列。甘泉四賦的借刺古以刺今、借美古以刺今、借美今以諷今、借第三者之口直接刺今等四種諷諫藝術(shù)表達方式的綜合運用,正是揚雄對司馬相如以來“勸百諷一”的賦困境的努力突圍,同時也是他將《詩經(jīng)》主文譎諫藝術(shù)運用到賦體創(chuàng)作中的積極實踐。揚雄之后,漢大賦的現(xiàn)實針對性和諷諫意味明顯增強,如班固《兩都賦》、張衡《二京賦》,就諷諫藝術(shù)表達方式而論,大體不出揚雄四賦的范圍。故此,甘泉四賦在當(dāng)時和后世賦壇的典范意義,值得重視。
應(yīng)該說,揚雄本人對甘泉四賦的諷諫藝術(shù)表達是滿意的,由其將這四賦完整收入自序中,就可以見出他的這種自信?!稘h書·揚雄傳》將這四賦完整保留下來,亦可以見出班固時代人們對這四賦價值的肯定。蕭統(tǒng)編《文選》,載錄《甘泉》《羽獵》《長楊》三賦,并在總?cè)珪嫉摹段倪x序》中說:“《詩序》云:‘詩有六義焉,一曰風(fēng),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劣诮裰髡撸惡豕盼?,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荀、宋表之于前,賈、馬繼之于末。自茲以降,源流寔繁。述邑居則有‘憑虛’、‘亡是’之作,戒畋游則有‘長楊’、‘羽獵’之制。”*(梁)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頁。在蕭統(tǒng)看來,揚雄與荀子、宋玉、賈誼、司馬相如的賦作均與《詩經(jīng)》六義有緊密聯(lián)系,而揚雄《長楊賦》和《羽獵賦》乃是戒統(tǒng)治者畋獵賦作的典范。劉勰《文心雕龍》多處評價揚雄四賦,如《比興》云:“至于揚班之倫,曹劉以下,圖狀山川,影寫云物,莫不纖綜比義,以敷其華,驚聽回視,資此效績。”*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卷二《詮賦》,第602頁。其中“纖”,范文瀾注:“當(dāng)作織?!笨隙〒P雄賦具有《詩》之比興特征?!对徺x》指出揚雄《甘泉賦》具有“構(gòu)深瑋之風(fēng)”的藝術(shù)特點同時,還將揚雄與荀子、宋玉、枚乘、司馬相如、賈誼、王褒、班固、張衡、王延壽放在一起論道:“凡此十家,并辭賦之英杰也?!?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卷二《詮賦》,第135頁。足見劉勰對揚雄賦的高度肯定。由《文選》之收錄、《文選序》和《文心雕龍》之評,足見至南朝時期,甘泉四賦已經(jīng)歷時間的磨洗,成為人們公認(rèn)的文學(xué)經(jīng)典。
就甘泉四賦諷諫藝術(shù)表達的現(xiàn)實效果看,盡管現(xiàn)實中的漢成帝并未因讀了這四篇賦而改變其政治作為,但據(jù)《漢書·揚雄傳》載,揚雄上《甘泉賦》后,“成帝異之”?!稉P雄傳贊》又云:“奏《羽獵賦》,除為郎,給事黃門,與王莽、劉歆并?!闭f明這四篇賦至少獲得了漢成帝這位特殊讀者的審美欣賞。其實,賦是否有效表達諷諫之志,與讀者是否根據(jù)賦的諷諫之志而改變作為,是兩碼事。事實上,漢成帝不獨未因揚雄賦而改變現(xiàn)狀,而且對劉向、谷永等臣子的切言直諫也置若罔聞。然而,我們不能就此說劉向、谷永等人的奏議文沒有表達諷諫之志。因此,甘泉四賦雖然有效表達了揚雄的諷諫意圖,但起不到他期待的諷諫效果,這并不能說明揚雄賦諷諫藝術(shù)的失敗,反而昭示著在西漢末社會政治危機之下,由于皇帝官僚政治制度的天然弊端無法補救,這時期士大夫補袞努力均以失敗告終,西漢國運已經(jīng)無法挽回。
ANewInterpretationofYangXiong’sFourPoemsonGanquan
LONG Wen-ling
Abstract:This essay examines Yang Xiong’s Four Poems on Ganquan by placing them in their historical contexts and discovers that they were some of the finest works born out of a climate of social critique in late Western Han. All four poems targeted at important political events taking place at the time, a highly critical and allegorical reminder of the literati’s social expectation for social change so as to ensure that the national fortune continue. To that end, Yang Xiong employed four types of allegories, namely utilizing the ugly past, the good past, the good present, and voice of the third person, to criticize the present. Exquisite as they were, the poems, however, failed to achieve their intended effects of admonition, a chilling reminder that the literati’s efforts were doomed to failure and that the national fortune was irreversible.
Keywords:Yang Xiong; Four Poems on Ganquan; art of allegory; signific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