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

摘要：孟子辟楊墨，楊墨的學(xué)說，在后世影響都不大。楊朱的思想資料比較少，在今存的《列子》一書中有一些材料，但《列子》可能成書較晚，所以那些關(guān)于楊朱的材料需要考訂。結(jié)合先秦秦漢時期的有關(guān)材料可裁斷《列子》中的楊朱材料，考證楊朱的師承年歲，辨析其思想及其影響，考察其思想衰亡的原因。楊朱的思想發(fā)展下去，會產(chǎn)生分歧，至少可以歧出四個方向。四者之間，其實相差不遠，但都不再是楊朱全性保真而天下治的思想了，都是楊朱思想所可能發(fā)展的方向。而曾子的后學(xué)，擴充了儒家對于修身的理論敘述，以至有取代楊朱思想的理論、實踐意義。最終，楊朱的思想在后世幾乎堙沒無聞，只成為孟子所批評的偏激者的形象。

關(guān)鍵詞：楊朱；孟子；老子；墨子；先秦思想

中圖分類號：B223.3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8）03-0086-005

楊朱，又稱陽朱、陽子居[1]，即孟子辟楊墨之“楊”。久保天隨、蔡元培說楊朱即莊周，此說濫用通假，不可信。孟子說：“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笨梢姉钪斓乃枷牒苡杏绊?。然而，今存有關(guān)楊朱思想的資料不多，值得我們剔羅爬梳，考鏡源流，探索楊朱思想的流變。

一、楊朱其人

今存《列子》特別是其中的《楊朱》篇，記載了很多楊朱的事跡。不過，有關(guān)《列子》成書年代的問題，卻是一大公案。此前多有論《列子》為偽書者，馬敘倫舉20事，日人武類義雄駁之。岑仲勉也或駁或商，指出馬敘倫等多用片面之詞立論，且“多屬一反一正之辨，易流于游談無根”，這正點明了普通的辨?zhèn)畏ㄖ蛔?。[2]楊伯峻考察了《天瑞》篇的“數(shù)十年來”、《天瑞》《仲尼》篇的“舞”、《黃帝》《周穆王》《力命》《楊朱》篇的“都”、《說符》篇的“所以”、“不如”等詞匯，認(rèn)為它們或它們在文中的義項，都不是先秦的用法，由此證明今本《列子》為偽書[3]，具有典范意義。嚴(yán)靈峰指出其說有某些問題，但由之遂認(rèn)為方法不科學(xué)，顯然就過頭了。[4]大陸學(xué)者馬達對很多認(rèn)為《列子》晚出的證據(jù)，都給予了反駁[5]，但是很多是有問題的。葛瑞漢也用相近的方法，分析了“吾”（“吾”、“我”混用）、“可”（“可”、“可以”混用）、“弗”、“亡”、“都”（補充楊伯峻之說）、“焉”、“相”、“且”、“箸（著）”等九個詞匯，斷定其為偽書。[6]后來劉禾等繼續(xù)舉證，特別是張永言提出了大量新證據(jù)，而且主要討論了實詞，所舉證據(jù)達三十多例。[7]雖然有一些地方或許值得商榷（1），有一些不免主觀性太強，但參合諸種考證，今存《列子》中有較多漢晉時代的詞語，遍及每一篇，已是不爭的事實。先秦子書基本上在戰(zhàn)國末年就大體定型，到魏晉還有很大變動者極少，所以我們不能說《列子》的語言雖晚，但是思想不晚。因此，將《列子》作為先秦古書是不合適的。至于其中某些片段可能有先秦來源，這就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了?！读凶印分校貏e是《楊朱》篇中有很多內(nèi)容，散見于他書，因此我們下面的研究，多據(jù)他書，兼及《列子》為說。

《莊子·寓言》載楊朱得見老子（《列子·黃帝》略同）：“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而《說苑·政理》（《列子·楊朱》略同）云楊子與梁王論治：

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然。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不能治，三畝之園不能蕓，言治天下如運諸手掌，何以？”楊朱曰：“臣有之。君不見夫羊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杖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君且使堯牽一羊，舜荷杖而隨之，則亂之始也。臣聞之，夫吞舟之魚不游淵，鴻鵠高飛不就污池，何則？其志極遠也。黃鐘大呂，不可從繁奏之舞，何則？其音疏也。將治大者不治小，成大功者不小苛，此之謂也?！?/p>

此梁王即梁惠王。若非記載失實（2），則楊朱殆少見老子而晚年得見梁惠王。然梁惠王時當(dāng)少年，如同魏文侯師事子夏而其時尚未繼位。梁惠王生于400B.C.，即位在370B.C.，則楊朱卒年可能在385B.C.至375B.C.之間。老子修道，當(dāng)為長壽之人，應(yīng)年長于孔子，可能晚卒于孔子。孔子生卒年為551B.C.—479B.C.，張揚明擬老子生卒年為570B.C.—470B.C.。[8]《說苑·敬慎》載年長于老子的叔向曾引老子言：

韓平子問于叔向曰：“剛與柔孰堅？”對曰：“臣年八十矣，齒再墮而舌尚存，老聃有言曰：‘天下之至柔，馳騁乎天下之至堅。又曰：‘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剛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因此觀之，柔弱者生之徒也，剛強者死之徒也?！?/p>

“因此觀之”，《老子》作“故”，其他文字有小異。叔向初見于《左傳》襄公十四年（559B.C.），終于昭公二十八年（514B.C.），其引《老子》之言，或算合理。楊朱善“全性保真”，其卒年既然在385B.C.至375B.C.之間，若此推測不誤，則老子若非壽至百二十歲（《史記》說“蓋老子百有六十余歲，或言二百余歲”，張揚明引報載近年國外年歲至一百三十七、一百四十者，或難作憑證），則并不年長孔子太多，可能生于560B.C.左右，卒于465B.C.至455B.C.之間。由此，楊朱可能生于485 B.C.至475B.C.之間，卒于385B.C.至375B.C.之間，活了百余歲。

二、楊朱的思想

《呂氏春秋·不二》說：“陽生貴己?！薄睹献印けM心上》云：“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薄痘茨献印し赫撚?xùn)》曰：“夫弦歌鼓舞以為樂，盤旋揖讓以修禮，厚葬久喪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愛尚賢，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楊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薄痘茨献印返挠浭?，未必一定代表墨子、楊朱之間有立說時間先后相隔較遠的意思，實際上二人年輩相當(dāng)。它記載楊朱的思想是“全性保真”，這一思想大概被詆毀為“為我”。不過楊朱“全性保真”的主張，雖可能出于老子，卻也像墨子一樣，可以和儒家思想形成交集。

儒家重孝，《孝經(jīng)》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不敢傷身，和楊朱的全性保真只隔一間。因此，楊墨兩家可謂都與儒家相近而又相異，楊朱思想得以流行，恐怕借儒家之力不小，所以孟子不得不大力排斥。墨子既駁《老子》的“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3），則兼愛與為我、貴己兩極端之間，必然也會發(fā)生沖突?！读凶印钪臁匪浨莼嵑兔蠈O陽之辯，可能就有較古的來源：

楊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鼻葑訂枟钪煸唬骸叭プ芋w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鼻葑釉唬骸凹贊?，為之乎？”楊子弗應(yīng)。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夫？”曰：“為之?！泵蠈O陽曰：“有斷若一節(jié)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間。孟孫陽曰：“一毛微于肌膚，肌膚微于一節(jié)，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jié)。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輕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關(guān)尹，則子言當(dāng)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dāng)矣?！泵蠈O陽因顧與其徒說他事。

禽子即禽滑釐，墨子著名弟子，可能年歲只略小于墨子。墨子對此次辯論是有回應(yīng)的，由此也可見墨子與楊朱當(dāng)年輩相當(dāng)（4），楊朱與禽滑釐之辯有一定可靠性?！赌印べF義》載：

子墨子曰：萬事莫貴于義。今謂人曰：“予子冠履，而斷子之手足，子為之乎？”必不為，何故？則冠履不若手足之貴也。又曰：“予子天下而殺子之身，子為之乎？”必不為，何故？則天下不若身之貴也。爭一言以相殺，是貴義于其身也。故曰：萬事莫貴于義也。

墨子之語，（5）以為義而舍身來反駁楊朱的貴身為我之說，或啟發(fā)了孟子舍生取義的思想。

楊朱的成名學(xué)說，不只是貴身、為我。前引文中，楊朱把“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的自家主張，和“天下治矣”聯(lián)系在了一起。（6）這一思想，可能源自老子?！独献印返?3章說：“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笔Y錫昌認(rèn)為這幾句話是倒文，正文當(dāng)作：“故以身為天下貴者，則可以托天下矣；以身為天下愛者，則可以寄天下矣?！薄肚f子·讓王》“道之真以治身，其緒余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養(yǎng)生也”，即老子以身為天下貴，以身為天下愛之義。[9]但汪桂年并不認(rèn)為是倒文，對虛詞有其解釋：以，猶其也；為，猶于也；若，猶乃也，則“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之意為貴其身于天下，乃可寄天下；愛其身于天下，乃可托天下。（7）二說意思接近，汪桂年的解釋更明白。

后來子華子也以與楊朱思想相近的故事來說韓昭厘侯，《莊子·讓王》載（又見《呂氏春秋·審為》）：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于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兩臂。韓之輕于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于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弊尤A子可謂知輕重矣。

子華子也宣講“全生為上，虧生次之，死次之，迫生為下”，或與楊朱有些淵源，既講全身，又講爭地治國之理。

三、楊朱思想的衰亡

從子華子的思想或可以看出，楊朱思想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內(nèi)仍有一定影響。但其思想何以后世無聞呢？這當(dāng)是因為其思想發(fā)展下去，會產(chǎn)生分歧，至少可以歧出四路，一是貴身重于治天下，若然，則只治身不治天下，或貴身為主，治天下為次；二是治身就能治天下；三是治身是為了治天下，治身與治天下為一貫之道；四是調(diào)和諸家之說，把治身和治天下看作等價的事情。四路之間，其實相差不遠，但都不再是楊朱全性保真而天下治的思想了，都是楊朱思想可能發(fā)展的方向。

蔣錫昌所引《莊子·讓王》的“道之真以治身，其緒余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將治身看得最重，但是將為國、治天下納入其中，就是貴身重于治天下一路。

詹何也講究“重生”（《呂氏春秋·審為》），貌似只治身不治天下?！秴问洗呵铩?zhí)一》載：“楚王問為國于詹子。詹子對曰：‘何聞為身，不聞為國?！钡秷?zhí)一》接著闡述：“詹子豈以國可無為哉？以為為國之本在于為身，身為而家為，家為而國為，國為而天下為。”《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說的更清楚：“楚莊王問詹何曰：‘治國奈何？對曰：‘何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國也。楚王曰：‘寡人得立[奉]宗廟社稷，愿學(xué)所以守之。詹何對曰：‘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故本任[在]于身，不敢對以末。楚王曰：‘善?！边@和治身就能治天下非常接近。

《荀子·君道》說：“請問為國？曰：聞修身，未嘗聞為國也。君者，儀也，民者景也，儀正而景正。君者盤也，盤圓而水圓。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君射則臣決。楚莊王好細腰，故朝有餓人。故曰：聞修身，未嘗聞為國也?！薄秴问洗呵铩は燃骸罚骸埃珕栍冢┮烈唬骸√煜氯艉危恳烈鼘υ唬骸√煜?，天下不可取?？扇?，身將先取?！迸c之相似的是馬王堆竹簡《十問》中師癸告大禹之言：“凡治政之紀(jì)，必自身始?！比叨际侵v治身就能治天下，但荀子很明顯是從儒家的為人君者當(dāng)作表率這一傳統(tǒng)思想出發(fā)的。

當(dāng)孟子說“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離婁上》）時，他的重點和把治身當(dāng)作道之真的《莊子·讓王》相反，也和《呂氏春秋·執(zhí)一》的闡述不同，因為他講“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平天下”（《孟子·盡心下》），其治身的目標(biāo)、重點是平天下。（8）《大學(xué)》把修身細化為格致誠正、修齊治平，一貫之道最為完備，但目標(biāo)是明明德于天下，與孟子是同樣的思路。

上博簡《凡物流形》則具有明顯的調(diào)和性，說“執(zhí)道，所以修身而治邦家”，把修身和治邦家當(dāng)作執(zhí)道之下等價的事情，不像《莊子·讓王》所言有高低之分。確實，道之下，萬事萬物平等，莫非道也。

這四路歧出的說法，都和楊朱的思想相關(guān)，可以說是對其思想的回應(yīng)和發(fā)展。

曾子的后學(xué)，擴充了儒家對于修身的理論敘述，以至有取代楊朱思想的意義。《大戴禮記·曾子大孝》以及《禮記·祭義》《呂氏春秋·孝行》等都記載了一個故事：

樂正子春下堂而傷其足，傷瘳，數(shù)月不出，猶有憂色。門弟子問曰：“夫子傷足，瘳矣，數(shù)月不出，猶有憂色，何也？”樂正子春曰：“善！如爾之問也。吾聞之曾子，曾子聞諸夫子曰：‘天之所生，地之所養(yǎng)，人為大矣。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不虧其體，可謂全矣。故君子頃步之不敢忘也。今予忘夫孝之道矣，予是以有憂色。故君子一舉足不敢忘父母，一出言不敢忘父母。一舉足不敢忘父母，故道而不徑，舟而不游，不敢以先父母之遺體行殆也。一出言不敢忘父母，是故惡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及于己，然后不辱其身，不憂其親，則可謂孝矣。草木以時伐焉，禽獸以時殺焉。夫子曰：‘伐一木，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p>

既然人的身體來自父母，則保養(yǎng)身體也是體現(xiàn)孝道的一種表現(xiàn)。推而廣之，則涉及經(jīng)世治民，強調(diào)“草木以時伐焉，禽獸以時殺焉”。因此，養(yǎng)生對儒家來講，是很重要的，這正好成為楊朱學(xué)派的同調(diào)。但不同的是，儒家的這種養(yǎng)生，是修身盡孝的一種表現(xiàn)，后世求忠臣于孝子之門，或出于這種考慮。因而，守孝以至毀生的曾子，反而成了批評的對象?！抖Y記·檀弓上》載：“曾子謂子思曰：‘汲！吾執(zhí)親之喪也，水漿不入于口者七日。子思曰：‘先王之制禮也，過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跂而及之。故君子之執(zhí)親之喪也，水漿不入于口者三日，杖而后能起?！笨梢?，重視修身、身體，可以來源于不同的思想理論。

楊朱的時代早，其言滿天下，在當(dāng)時影響很大，諸子都受其影響。其思想與儒家有相近相通之處，但是根本源頭不同，所以儒家要立足，不能不回應(yīng)他。當(dāng)時不僅是孟子在努力批評他，樂正子、荀子及《大學(xué)》等都在從儒家的角度，吸收楊朱的某些合理思想，在不同的方向上歧出，在楊朱思想可能的發(fā)展道路上闡發(fā)自家思想。如樂正子之發(fā)揚孝道；孟子辟楊墨之余，又講舍生取義、修身平天下；荀子講“聞修身，未嘗聞為國”。孟子之時，楊墨之言盈天下；到韓非子之時，則以儒墨為顯學(xué)?？梢娷髯又螅瑮钪熘畬W(xué)已經(jīng)逐漸式微。后世楊朱之學(xué)，漸漸成為儒學(xué)的附庸，如《孟子·盡心下》趙岐注云：“楊朱之道，為己愛身，雖違禮，尚得不敢毀傷之義?！眰螌O奭疏曰：“楊朱尚得父母生身不敢毀傷之義?！?/p>

當(dāng)然，也有一種可能性是，孟子從思想上認(rèn)為楊朱之學(xué)對儒學(xué)是一種威脅，但說“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有點夸大其詞。因為楊朱見載于《莊子》，但《莊子·天下》（9）數(shù)論當(dāng)時天下的顯學(xué)，并沒有提及楊朱的學(xué)說。不論如何，楊朱之學(xué)當(dāng)曾經(jīng)有一定的影響，但是后來則被攻擊或替換，逐漸衰亡，堙沒無聞了。

注釋：

（1）如張永言指出張湛所說“‘視疑作‘指”是“為求古而創(chuàng)新”，但是“視”從“示”聲，而《中庸》的“治國其如示諸掌”，《禮記·仲尼燕居》作“指諸掌”，“示”、“指”通假。郭店簡《緇衣》簡40、41有：“《詩》云：‘人之好我，旨我周行?！薄爸肌弊纸癖咀鳌笆尽?，裘錫圭加有按語：“‘旨‘示古音相近?！倍喜┖啞毒l衣》簡21作“ ”，從視從旨，乃雙聲字，則“視”、“指”通假并非沒有可能。

（2）錢穆《先秦諸子系年》以《列子》載楊朱之友季梁先楊朱死，而季梁卒于梁惠王圍邯鄲之后，故認(rèn)為楊朱年歲不能太長。實則《戰(zhàn)國策·魏策》云梁惠王欲攻邯鄲，季梁諫，或可能進諫成功，故未必是圍邯鄲之年?；蛘f即便季梁進諫成功，其事也在梁惠王即位之后，楊朱若晚至此時尚存，則不能見老子。但鮑彪注謂此季梁非《列子》所稱者，或有所本。

（3）《兼愛上》似乎有批評《老子》之意：“若使天下兼相愛，愛人若愛其身，猶有不孝者乎？視父兄與君若其身，惡施不孝？猶有不慈者乎？視弟子與臣若其身，惡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猶有盜賊乎？故視人之室若其室，誰竊？視人身若其身，誰賊？故盜賊亡有。猶有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乎？視人家若其家，誰亂？視人國若其國，誰攻？故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愛，國與國不相攻，家與家不相亂，盜賊無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則天下治。故圣人以治天下為事者，惡得不禁惡而勸愛？故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勸愛人者，此也。”這看起來是承老子“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之義而駁之，認(rèn)為兼愛可以致孝慈及盜賊無有。

（4）據(jù)清華簡《系年》，墨子見齊大王可能是目前所見墨子最后的游仕活動，時間當(dāng)在389B.C.—385B.C.之間。墨子當(dāng)在此一時期或稍后不久便過世。參見拙作：《〈系年〉零札》，李守奎主編：《清華簡〈系年〉與古史新探》，上海：中西書局，2016年。

（5）丁四新舉《莊子·讓王》“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于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欲證“《墨語》諸篇有許多內(nèi)容與戰(zhàn)國中晚期文獻相近，可以互相參證”（見丁氏著：《〈墨語〉成篇時代考證及其墨家鬼神觀研究》，《人文論叢》，2010卷）。其研究方法是同文比較法，這種考證方法的結(jié)論或不可靠（參拙作：《“同文”分析法評析》，《同文與族本——新出簡帛與古書形成研究》，上海：中西書局，2017年）。子華子年代晚于墨子，似未必可謂《墨子·貴義》為依托；而《列子》書的年代雖可能成于魏晉時期，《楊朱》篇此一故事卻未必?zé)o本。

（6）前引《列子》文中，楊朱之言提及了伯成子高和大禹，有學(xué)者認(rèn)為楊朱的思想當(dāng)是兼綜二者，“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其實從下文的“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不難看出，楊朱只取伯成子高之言。將伯成子高和大禹并列，只是構(gòu)成一種比較、選擇，楊朱認(rèn)可的是伯成子高之言。

（7）參見汪桂年：《老子通詁》，《北強月刊（國學(xué)專號）》，第13頁。按：帛書本、北大本作“貴為身于為天下，若可以寄天下矣；愛以身為天下，若可以寄天下”。

（8）《中庸》“哀公問政”章記孔子所說，則由修身說至知天，是另外的思路：“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9）《天下》篇的年代，應(yīng)在莊周歿后不久，乃至莊周生前。參見邵澤慧：《莊子天下篇成文時間研究》，北京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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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吳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