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瑩
摘 要:阿赫瑪托娃是俄羅斯“白銀時代”著名女詩人,她坎坷艱難的一生與祖國同悲歡共命運,她的詩歌見證了俄羅斯半個多世紀的磨難與榮耀。本論文選取阿赫瑪托娃詩歌中多次出現(xiàn)的城市意象圣彼得堡(列寧格勒)為切入點,分析詩人所描繪的在俄羅斯不同歷史時期——舊俄羅斯帝國崩潰前夕、斯大林恐怖統(tǒng)治高峰期、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圣彼得堡的不同面貌。阿赫瑪托娃在書寫城市時,不僅善于站在時代的高度描摹彼得堡的整體印象,而且通過捕捉具體的城市形象和細節(jié),再現(xiàn)了其真實的歷史生活畫面,實現(xiàn)了印象與真實的統(tǒng)一。
關(guān)鍵詞:阿赫瑪托娃;圣彼得堡;印象;寫實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7--02
細讀阿赫瑪托娃的詩歌,會發(fā)現(xiàn)在其詩篇中有兩個地點的名稱反復(fù)出現(xiàn):皇村和彼得堡。阿赫瑪托娃的童年是在皇村度過的,怡人的風(fēng)景、富有詩情畫意的環(huán)境氛圍給阿赫瑪托娃的早期生活留下了美好的記憶。然而,在阿赫瑪托娃的生平、創(chuàng)作和命運中占有最重要的甚至是決定性的地位的是彼得堡。如果說皇村是其生活和靈感的源泉的話,彼得堡則是她名副其實的精神上的故鄉(xiāng),難以割舍。
“我一生中/有多少朋友一次面也沒有見過/有多少城市的輪廓/可以喚出我眼中的淚水/可我知道人間唯一的一座城市/我即使在夢中用手摸也能把它找到?!薄秶揽岬臅r代改變了我》
不同于其他詩人、作家筆下的彼得堡——或陰暗、潮濕、乏味,或震撼、宏偉、開闊,阿赫瑪托娃用自己的一生記錄了這座城市,不同時代呈現(xiàn)不同面貌,光榮而多難,溫柔而堅毅。
一、“淫蕩和嚴酷”的時代
對于彼得堡最初的記憶,阿赫瑪托娃寫道:“彼得堡,很早——在九十年代我就開始牢記她。這其實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這是有軌電車出現(xiàn)前的彼得堡?!?/p>
“伊薩克重新穿上了/白銀鑄造的法衣/彼得大帝的駿馬/在威嚴的煩躁中凝立/窒息而寒冷的烈風(fēng)/向黑煙囪外扔煤渣……”《彼得堡的詩》(1913)
在這里,大街上奔馳著馬車,海上飄著風(fēng)帆,涅瓦河船來船往,街上異國語言此起彼伏。在經(jīng)過了靜謐而草木芬芳的皇村生活后,彼得堡令人感到特別新鮮和刺激。這時候的圣彼得堡歐化程度很高,城市經(jīng)濟、文化也都十分發(fā)達,享有無比的榮耀和尊貴。阿赫瑪托娃非常敏銳地記住了當時彼得堡生活的點點滴滴,周圍一切光怪陸離的事物她都看到了,記住了,并且移入了詩行。一戰(zhàn)前夕,也是沙皇統(tǒng)治的最后幾年,是一個“淫蕩和嚴酷”的時代,賣官鬻爵、自殺成風(fēng)、徹夜狂歡、頹廢墮落,阿赫瑪托娃以詩人敏銳的感覺察覺到了掩蓋在這種浮夸的繁榮背后的末日景象,她在《沒有英雄人物的敘事詩》中回憶起當時彼得堡的情景,并把這種令人惶惑不安、深深憂慮的陰暗氛圍再現(xiàn)了出來:
“我們只能夢見公雞啼鳴,
窗外的涅瓦河霧靄朦朧,
無底的夜色深而又深——彼得堡這鬼城
漆黑的夜空看不到星星,
顯然,此處有人喪失了性命,
但,化裝舞會無憂無慮,無休無恥,
胡言亂語毫不歡騰”
詩人向我們揭示了狂歡節(jié)背后名副其實的流血和死亡。
舊俄羅斯帝國崩潰前夕社會各界動蕩不安,阿赫瑪托娃在描繪那個時代的面貌時首先展現(xiàn)整體的時代氣息:“整個送葬的城市/沒有任何目的地的/順著涅瓦河或者逆著它浮動”。在詩人眼里這座城市好像在搖晃,已經(jīng)脫離了支撐它的一切,和死亡、墳?zāi)咕o緊拴在一起,詩行里散發(fā)出濃重的腐爛的氣息。同時阿赫瑪托娃又注意從不同的角度去完善這個城市的面貌,使其更生動、更有準確的時代氣息。因此在她的詩作中除了這個充滿末日和死亡氣息的城市外還有第二個城市——粗野的下層人的彼得堡:
“百姓擠來擠去——
到處是馬鬃、輓具、運面粉的大車
到處涂抹的是芳香月季花,
頭頂上的烏鴉成群,翅膀如同云朵?!?/p>
還有第三個充斥著大教堂、宮殿和劇院的彼得堡:
“馬林劇院的舞臺上空
芭蕾舞的女主角正在飛翔、佯笑?!?/p>
由此可以看出,對于一戰(zhàn)前夕的彼得堡阿赫瑪托娃是在其晚年時站在時代的高度去重新審視這個已經(jīng)告別了的城市,有眾人引以為傲的繁華,有殺戮,有道貌岸然、渾渾噩噩。阿赫瑪托娃的描寫全面展現(xiàn)了舊的沙皇統(tǒng)治崩潰前夕、新時代到來前的彼得堡的大千世界。
二、“監(jiān)獄的累贅”:斯大林恐怖統(tǒng)治高峰時期的彼得堡
阿赫瑪托娃在《安魂曲》中描繪了20世紀30年代的大清洗運動。該組詩寫于1935-1940年,1963年才出版。在大清洗運動中,幾百萬無辜的生命成了受害者,被征服處死,或流放,或被判長期監(jiān)禁。安娜的丈夫和兒子也在此次運動中遭難,她在監(jiān)獄前同那些失去丈夫和兒子的婦女們一樣苦等了17個月,用她的筆記錄下了這一罪行?!栋不昵防镆渤霈F(xiàn)了彼得堡這一城市的意象,然而這一城市全然不是過去阿赫瑪托娃筆下的彼得堡,沒有日常生活的點滴,也沒有昔日的表面上美與和諧,此時的列寧格勒更加陰暗:這是通往巨大監(jiān)獄的累贅城,這監(jiān)獄在死氣沉沉的猶如一潭死水的涅瓦河上蔓延開它那殘暴的牢房。
“面對這般悲痛,高山也得低頭,
大河也得斷流,
但是獄門鎖得勞而又勞…”
“列寧格勒像個多余的累贅,
在自己的監(jiān)獄前晃來晃去。
……
死亡之星在我們頭上高懸,
無辜的俄羅斯全身痙攣——
她被踩在血淋淋的皮靴下,
如在黑色馬露霞的車輪下輾轉(zhuǎn)?!薄栋不昵?/p>
此時的列寧格勒與罪惡聯(lián)系在一起,承擔著全俄羅斯的命運,是整個俄羅斯的焦點與痛點。
三、“溫柔與頑強”: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階段的彼得堡
如果說一戰(zhàn)前夕、大清洗時期的阿赫瑪托娃是站在時代的角度客觀地去審視、描繪列寧格勒的話,那么真正將阿赫瑪托娃與列寧格勒從精神上、血緣上聯(lián)系起來的是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1941-1944年,德國的軍隊包圍了列寧格勒,蘇聯(lián)人民開始了殊死搏斗。阿赫瑪托娃從戰(zhàn)爭開始到結(jié)束,一直與列寧格勒站在一起,“光榮和災(zāi)難”的城市,她是這樣稱呼列寧格勒的。
“帶來死亡的鳥群在頭頂上打轉(zhuǎn)。
誰能拯救列寧格勒于危難?”《戰(zhàn)爭風(fēng)云》
戰(zhàn)爭與災(zāi)難將蘇聯(lián)人民聯(lián)系在了一起,也將人民與自己的祖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列寧格勒保衛(wèi)戰(zhàn)時期,蘇聯(lián)人民與自己的祖國結(jié)成了受難共同體,他們像病人感受自己敏感的身體一樣,感受著祖國承受的一切。在炮聲轟鳴,大雪漫天的日子里,列寧格勒純真的身體遭到了敵人的蹂躪
“花園里挖了壕溝,
城市里黑燈瞎火。
彼得市的孤兒們,
在地下難以呼吸?!薄稇?zhàn)爭風(fēng)云》
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不同,那時的阿赫瑪托娃感到走投無路,被悲哀完全壓倒,找不到出路,找不到一線光明,而如今她的聲音里有的是堅定、勇敢、鎮(zhèn)靜和信心:
“大家不要驚慌——城市仍在呼吸,
它還活著,一切都聽的清晰:
它聽到波羅的海潮濕的海底
有長眠中的兒女在哭泣”《戰(zhàn)爭風(fēng)云》
此時的列寧格勒已和阿赫瑪托娃融為一體,同呼吸,共命運。在戰(zhàn)爭歲月里,個人題材已經(jīng)讓位于愛國主義的激情和為人類命運的憂慮,更加體現(xiàn)了阿赫瑪托娃說的那句話:
“不,我不躲在異國的天空下,
也不求他人翅膀的保護——
那時我和我的人民共命運,
和我的不幸的人民在一處。”《安魂曲》
所以在戰(zhàn)爭開始的幾天里,我們的詩人也上了前線,以一個士兵、軍官和戰(zhàn)地記者的身份。她在艱苦卓絕的歲月中堅持寫詩,為大家朗讀,鼓舞人民的斗志。1941年阿赫瑪托娃從列寧格勒撤離,被疏散到了塔什干,但她的心一直牽掛著列寧格勒;一旦通過講述、書信、報刊了解到列寧格勒的消息,她就會感覺到自己必須為這座可愛的城市所做出的巨大犧牲而放聲痛哭:
“右邊——茫茫曠野荒涼,
有一條亙古不變的霞光
左邊——一座、兩座、三座……
路燈像絞刑架排列一旁。
空中還有寒鴉聒噪,
月亮灰白得如同死人,
此時出現(xiàn)實在沒有必要。
這——要等到戰(zhàn)爭結(jié)束,
這——要挨到我和你會晤?!薄稇?zhàn)爭組詩》
可貴的是,塔什干的昏暗的夜色帶給了詩人“東方式的寧靜”,將詩人暫時從對戰(zhàn)爭的焦慮中隔離了出來,她知道這是用鮮血的代價換來的寧靜與保護傘,這種寧靜超越時空到達了亞洲的夜空,令人想到以圍困的代價而得來的安全。所以在這里列寧格勒與全亞洲合二為一,這種合二為一產(chǎn)生了更加有力和輝煌的基調(diào)——全民團結(jié)一致:
“誰敢對我說,在這里
我是在異國他鄉(xiāng)?”
“還是那些星星和流水,
還是那漆黑的長空,
還是那吹來種子的風(fēng)
和母親唱的那支歌。
我的亞洲小屋蓋得很牢,
用不著擔驚受怕?!薄睹髟庐斂铡?/p>
由此可以看出阿赫瑪托娃的抒情對象一層一層向外擴散,這個時候的祖國、故鄉(xiāng)不僅僅是彼得堡,更不僅僅是皇村,而是一直延伸到拯救了整個亞洲沃野的偉大的國家。詩歌的中心是詩人那顆火熱的跳動著的心,她所關(guān)心的范圍從列寧格勒到亞洲再到全人類的命運不斷擴大,而且一圈一圈地向外擴散著勝利與希望的基調(diào):“我迎來了第三個春天時/遠離了列寧格勒/第三個嗎?可我覺得,它/是最后一個”。最終列寧格勒從死亡的深淵里站起,在沒有星星的一月的子夜,它鳴放禮炮,慶賀自己。
無論是一戰(zhàn)前充滿了令人不安的末日氣息的彼得堡,還是大清洗時期淪為無情的牢籠的列寧格勒,還是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與蘇聯(lián)人民一起迎來偉大勝利的列寧格勒,經(jīng)過半個世紀的洗禮,溫柔而堅毅,它已經(jīng)成了詩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你,謀反的,失寵的,心愛的,
你沒有成為我的葬身之地,
你變得蒼白,僵呆,沉寂。
我們的分離不會成為實際:
我和你永遠在一起,
我的影子印入你的墻壁,
我的倒影映入你的水渠,
我的腳步響在埃爾米塔日大廳?!?/p>
《沒有英雄人物的敘事詩》
四、印象與真實:安娜的書寫
“謀反的、失寵的、心愛的”,初讀阿赫瑪托娃詩歌的人可能會困惑詩人何以對彼得堡的評價如此復(fù)雜。詩人的一生都與這座城市交織在一起,其詩篇與城市之間精神上和血統(tǒng)上的親緣,由于只有列寧格勒才有的溫柔與頑強而更加深刻。
阿赫瑪托娃的抒情詩寫出了城市的兩種特點:魔幻色彩和堅實性。所謂魔幻色彩,是指阿赫瑪托娃的詩中始終有不可言喻的夢幻色彩、末日氣息以及一種飄忽不定的動蕩感,比如她在《第一次還鄉(xiāng)》中展現(xiàn)出來的皇村中彌漫的死亡氣息,以及《沒有英雄人物的敘事詩》中1913年漂浮不定的彼得堡以及令人眼花繚亂的假面舞會等,她多采用歷史典故、隱喻等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所以她的一些詩是比較晦澀難懂的。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主要是和她所處的政治氛圍有關(guān),阿赫瑪托娃的詩一直被禁止出版,而她又執(zhí)著于表現(xiàn)時代的弊端所以采用了這樣一種寫法。
“堅實性”是指在阿赫瑪托娃的詩中我們又能觸及到真實的城市生活的點點滴滴,教堂、兵房、廣場、花園、底層人的閑言碎語等等,詩人用幾乎純描述性的語言甚至帶點自然主義的手法向我們展現(xiàn)了出來,這就是城市本身的直接顯現(xiàn)。這種筆法可能又源自于她的寫作目的比如在寫作《沒有英雄人物的敘事詩》的時候要求要再現(xiàn)出時代的具體形象和準確的經(jīng)得起檢驗的歷史生活畫面,所以她就得精確到具體的每個細節(jié)。
阿赫瑪托娃打破了篇阿赫瑪托娃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眼光,因而經(jīng)常感到需要在她周圍環(huán)境飄忽不定的顫動中觸摸到某種更為堅實而可靠的東西,這時而夢幻飄忽時而清晰可觸的彼得堡城又何嘗不是女詩人憂慮艱難而又昂首前進的一生的寫照?安娜筆下的城市實現(xiàn)了印象主義的簡潔和現(xiàn)實主義的真實的結(jié)合,在具有浪漫色彩的同時又彰顯了時代氣息,而且通過不斷擴展的范圍向我們展示這個女詩人心中對祖國、對人民的愛,她的詩值得我們永遠品讀。
參考文獻:
[1]安娜·阿赫瑪托娃:《安魂曲》,高莽譯,北方文藝出版社,2016年5月。
[2]安娜·阿赫瑪托娃:《阿赫瑪托娃詩文集》,馬海甸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12月。
[3]阿·帕甫洛夫斯基:《安·阿赫瑪托娃傳》,守魁 辛冰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8月。
[4]辛守魁:《20世紀文學(xué)泰斗——阿赫瑪托娃》,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