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長寶
摘 要:昆山大儒徐元文應長兄徐乾學之命而作的《斗酒詩》,以七絕組詩的形式評論了在長兄家中聚會時品嘗的各類名酒,兼具文學與史學價值:它既還原了明清士人階層“詩酒之會”的場景,又保留了為時人所鐘愛的多達三十種酒的名目、產(chǎn)地、外觀、口感、原料、釀法、口碑以及相關典故等形形色色的信息,稱得上是一篇研究古代酒史的重要文獻?,F(xiàn)以徐元文筆下產(chǎn)自“北五省”的薊酒、滄酒、潞酒、墨露和桑落酒為例,結合其他傳世詩文,討論明清時期北方地區(qū)的詩酒文化以及與之相關的人物典故。
關鍵詞:《斗酒詩》 明清時期 北五省 詩酒文化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8)02-49-59
古人很早就有“詩能存史”的觀念。宋代學者計有功在《唐詩紀事》的自序中云:“唐人以詩名家,姓氏著于后世,殆不滿百,其馀僅有聞焉,一時名輩,滅沒失傳,蓋不可勝數(shù)。敏夫閑居尋訪……取自唐初首尾,編次姓氏可紀,近一千一百五十家……庶讀其詩,知其人?!?近人陳衍批評計氏的搜錄“有名無實”,認為應該“以詩補史之未詳”,即通過保存、研究詩人文獻資料,來還原重大政治事件與當時的現(xiàn)實社會生活2。陳寅恪和洪業(yè)都專門闡釋過清人“詩史互證”的觀念和傳統(tǒng)3。鄧之誠尤其強調(diào)詩歌在保存史料方面的價值,在編撰《清詩紀事初編》時曾提出“以詩存人、以詩系事、以詩補史”的主旨和要求4。就鄧氏“以詩補史”的意義而言,清初大儒徐元文(1634—1691)應長兄徐乾學(1631—1694)之命而作的《碧山堂元夕斗酒詩》(下簡稱《斗酒詩》)值得研究者的關注5。
對研究者而言,《斗酒詩》在“補史之未詳”方面具備很高的史料價值:它還原了在徐乾學家中舉辦的上元節(jié)晚宴的場景,使我們對明清士人階層以酒會友的樂趣從細節(jié)上加深了解;同時,它也保留了徐乾學個人所藏的三十種名酒的名稱、產(chǎn)地、質感、外觀、口感、原料或配料之特殊、釀造方法、口碑以及相關典故等形形色色的信息,稱得上是一篇研究古代酒史的重要文獻。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乾學所藏以“北醖為多”(《斗酒詩·序》),所以元文所記之名酒有三分之二以上都產(chǎn)自北方;而眼下受關注較多的清代酒單資料(如袁枚的《隨園食單·茶酒單》等)大多偏重南方1——這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以“北酒”為中心的《斗酒詩》的價值,更應引起研究者的重視。
一、徐元文《斗酒詩》的創(chuàng)作過程及其價值
在自撰的序文中,徐元文詳述了他寫《斗酒詩》的原因2:康熙二十六年(1687)的農(nóng)歷正月十五之夜,時任《明史》總裁的徐乾學與兩位弟弟秉義(1633—1710)、元文,召集子侄門生、《明史》編修書局的同僚以及交往的寓京名士,在北京宣南繩匠胡同的“碧山堂”舉行了一次盛大的宴會。開宴之前,主賓一起欣賞了碧山堂內(nèi)布設的華麗燈展,“……諸君子未晡而集,散歩庭除徙倚欄檻虛堂之上,回廊之側,華燈四垂,奇制巧繪,不待加燭而爛已奪目矣”。賞畢落座,乾學說:“勝友嘉夕無他樂,方嘗蓄酒,得三十種,相與品量而賞之,以詩可乎?”在座的不是宿儒就是青年才俊,自然都對主人“品酒作詩”的提議表示支持。于是乾學將自己平生所蓄的30種佳釀盡數(shù)取出,在壺上一一標注名稱,然后命長子徐樹榖、次子徐炯擔任司酒3,要求在座賓客無論酒量大小,必須逐壺品嘗,并點評各酒的特色;喝到一半之時,賓客出戶賞燈以稍作歇息,此后再歸席續(xù)飲,直至酒酣夜闌,盡興而歸。當年蘇子瞻與朋友出游,各自攜帶不同的酒,等大家見面后則混合在一起共飲,“以和為義”,因此稱為“義酒”;而乾學則認為應有所區(qū)擇,不可“溷然而無別”,要求參與品酒的賓客為每一種酒作一首絕句,最大程度地描述該酒的特質,因此號曰“斗酒詩”。次日,才思敏捷、以詩文知名的元文率先完成了30首,合為一卷向長兄乾學交稿,并謙虛地表示,因水平所限,不一定每一種酒都描述得很準確。
完稿當日,元文將書稿拿給一同列席的慈溪書法大家姜宸英,并請其為之作跋;后者當時在碧山堂書局任《明史》纂修官,負責《刑法志》的編撰。姜宸英在跋文中說:“今總憲徐公碧山堂之宴,出所儲酒三十種飲客,命客為斗酒詩,明日相繼以詩來者若干人,而前總憲公先得絕句三十首,手書小幀示某,某謹受而讀之,其體物精切,寄托深遠,至于聲調(diào)之諧美,按之皆可歌也”4——可知除了元文之外,也有其他賓客如命完成了詩作,可惜都未曾流傳下來;徐乾學在碧山堂的這次品酒活動能被后人所知,很大程度上還是得益于其弟元文的詩名。事隔不久,徐元文的門生鈕琇(1644—1704)將離京赴陜西白水任知縣,元文又囑咐他為《斗酒詩》再作一篇駢體跋文。鈕琇是江蘇吳江人,康熙十一年(1672)至京師入國子監(jiān),拜元文為師,并同乾學交往,當日他也參加了碧山堂的宴會。元文請他作跋,一是欣賞鈕琇的文采,二是因為門生臨時到京,剛相聚了片刻就要遠行,有些不舍,想有個留別之念。鈕琇在跋文中提到“近者北門休沐,東觀成書……因偕烏府先生,共詣碧山別業(yè)……美有必章,何假伯倫之頌;類無不辨,還同季野之評?!?與鈕琇一起赴碧山堂宴會的“烏府先生”指的是某位當朝御史,具體名誰已不可考6;“伯倫”指藍瑛的弟子王奐,字伯倫,紹興人,以善摹宋人及佛像人物而聞名京師1;“季野”則是萬斯同的字,萬氏1679年至京后,“請以布衣參史局,不署銜,不受俸”,以平民身份住進徐乾學的碧山堂賓館,從事《明史》的編修工作2。值得一提的是,鈕琇在給徐元文的跋文呈稿中將“滁”訛寫作“滌”,元文“粉涂其上”,用細楷改正,然后才命其謄錄于卷。“一字之微,敬慎若此”,這個細節(jié)對鈕琇的觸動很大,他在一篇晚年所寫的回憶文章中還提及此事3。
在《斗酒詩》的序文中,徐元文對當晚所飲的三十種酒集中作了如下評價4:
維時釀之秘者出自尚方,遠或千里而至,甚有隃嶺越海者,其他則北醖為多;而鄉(xiāng)邦之釀,箬下二泉、桂花竹葉之屬,常所御者不與焉。昔人稱“北酒以南茶比之”,北固未可少也!雖味異辛、甘,質殊清、釅,色分黃、碧、丹、白,雜然其不齊,要皆足以導和而釋慍,會嘉侶,陶良辰,正如宮商迭奏,合為一成,黼黻有章,常兼數(shù)采,其得自致于斯筵者,非無故矣。
也就是說,除去少數(shù)大內(nèi)御酒、以及不遠萬里而來的貢酒之外,乾學的藏酒大都是北方各地所產(chǎn)的佳釀,那些無特色的土酒,如各地均產(chǎn)的“桂花竹葉之屬”,都被排除在外。元文對長兄的藏酒之豐稱贊不已,認為從味道來看,有甘甜的也有辛辣的;從質地來看,有清澈的也有濃濁的;從顏色來看,則有黃、綠、紅、白以及雜色等多種——種類如此豐富的酒在席上配合起來,妙不可言。
《斗酒詩》的正文由30首以酒名為題的七絕組成,分別為:《萬壽酒》《內(nèi)醖》《葡萄酒》《荔子酒》《紫陽酒(朱尚書家所釀)》《太和春》《墨露》《賀蘭酒》《養(yǎng)榮酒》《乳酒》《桑落酒》《玉酒》《秋露白》《金莖露》《羊葉酒》《蓮葉露》《房山酒》《薊酒》《滄酒》《浭酒》《易酒》《甕頭春》《潞酒》《羅家黃》《菊酒》《橘酒》《豆酒》《苦蒿酒》《章丘酒》和《淶酒》5。30種酒可粗略分為3類,即據(jù)原產(chǎn)地命名的“地名酒”,以花果為原料、或是浸泡取其風味的“花果酒”,及對其特征進行雅化、或涉及人文典故的“雅名酒”。酒名的排序,應當就是徐樹榖與徐炯奉父命為賓客呈獻的順序,即自最為珍貴的大內(nèi)御酒“萬壽酒”和“內(nèi)醖”始,續(xù)以“逾嶺越?!钡恼淦尕暰啤捌咸丫啤?、“荔子酒”,以及前兵部尚書朱之弼(1621-1687)自家釀的“紫陽酒”等6,最后以各類地方酒收尾;同時,也呈現(xiàn)出一個從度數(shù)較低的釀造酒起,逐漸向酒精含量高的蒸餾酒過渡的次序?,F(xiàn)選擇詩中記錄的五種“北五省”名酒7,即薊酒、滄酒、潞酒、墨露和桑落酒,結合明清時代文人詩文、筆記、地方史志、奏折檔案等資料,對明清時期北方地區(qū)的詩酒文化進行考察。
二、《斗酒詩》所載北五省產(chǎn)“地名酒”例析
用酒的產(chǎn)地為其命名,是古今中外均常見的做法之一?!抖肪圃姟匪d的“地名酒”中,薊酒、滄酒、房山酒、浭酒、易酒、潞酒、章丘酒和淶酒等均產(chǎn)自“北五省”地區(qū),其中又以直隸地區(qū)出產(chǎn)最多。通過查閱史料,選取在明清時期聲名最著的薊酒、滄酒與潞酒(分別產(chǎn)自今天津、河北與山西)進行討論:
1. 《薊酒》原詩為:“頻向漁陽泃水去,攜壺直自上盤山。臨觴試得兼清味,憶取峰陰紫蓋間?!薄皾O陽”之名始于隋代,多見于唐詩,明洪武初年,撤漁陽縣入薊州,屬順天府。泃水源出薊州北,《水經(jīng)注》載其“東南逕平谷縣故城,東南與洳河會”。盤山在薊州境內(nèi),《水經(jīng)注》云“(盤山)水出山上,其山峻險,人跡罕交。去山三十許里,望山上水,可高二十馀里,素湍皓然,頹波歷溪,沿流而下,自西北轉注于泃水”1,唐以后寺廟、道館云集,明清時期更是成為大量文人墨客登臨游覽的名勝。徐元文在詩中列舉了四項與薊酒出產(chǎn)有關的地名,并結合自己多次攜薊酒、登盤山、觀勝景、發(fā)幽情的經(jīng)歷,強化了薊酒“文人酒”的特征。
據(jù)傳世詩文,薊酒作為一種高品質的地方特產(chǎn),明代中后期就已在士人階層中獲得了全國性的美譽?!肮踩焙芡瞥缢E酒,其中又以袁宏道(1568—1610)為甚,其《吳人求別詩》云:“樂事盡輸吳,薊酒獨難舍。空囊何所戀?身輕等飛瓦。夜雨潞河風,秋郊吳苑馬”2。宏道任職縣令兩年的吳縣治所在今日的蘇州市,他所嗜的薊酒卻產(chǎn)自千里之外的北地3;在已經(jīng)決心稱病辭官、閑游四方之時,他最難割舍的便是這兩年來日日得以飲用的薊酒。數(shù)年后,他又在答復吳化的問安信中寬慰友人說:“往曾附字潘景升問訊,不覺又易春夏矣……近頗有一二相知可得快語者。又衙齋與城東北湖水近,多大剎,薊酒雖貴,時亦有見餉者,觀此數(shù)事,弟之情景豈不百倍吳令也?”4其弟袁中道(1570—1623)更是以薊酒為例,發(fā)表過一段關于酒事、酒風、酒品、酒友、酒害等問題的精彩議論:
生平飲酒……明知其為苦趣,然居人世,親友以此為禮,見予素有酒名,一席不飲,則主人訝之。不得已強為之飲,飲至漸多,則已先欲飲,又不待主人勸矣,俗所云“下坡酒”也。予不幸有此病。性既擇酒,而酒不堪飲者最多,然不容不飲,勉強吞噬,有如服藥。……往事無論,丁未居漁陽府署中……讀書至二更則飲……其寂寞如此。然半醉后,拍拍滿懷,酣舒不可言喻。大都漁陽密邇薊鎮(zhèn),薊酒與易酒皆佳,可飲也。惟與蹇大司馬飲,則常不支。蹇全不擇酒,酒或遇暑而敗者都不擇,一吸而盡。每飲止一吸,即以杯向下曰:“干!”頗為其速所困……次日,蹇公苦頭眩不能起,延醫(yī)視之,然予知是病酒,私謂其令公子曰:“尊大人病,至午后即愈矣。”已而果愈。追思此老之興致,與其憐才,何可得也。今亦化去矣。嗣后,予以老人不宜過飲,密令所親止之,不復出。予每夜但小飲以為常。5
萬歷三十一年(1607),37歲的袁中道考進士不第,在漁陽司馬蹇公的府上寄居數(shù)月始歸。中道對酒甚為挑剔,但極為欣賞附近出產(chǎn)的薊酒與易酒,除每夜獨飲外,還常與東道主對飲。蹇公既不講求酒的好壞,又經(jīng)常過速、過量,頗受其害。中道為老人的健康考慮,便不再與其共飲,而是繼續(xù)自飲自樂。除袁氏兄弟外,好飲薊酒的明代知名文人還有生于廣東順德,歷仕于揚州、南京等地的歐大任(1516—1596),他曾有詩云“嚴霜醒薊酒,落月引吳舲。稻熟荊溪館,鱸肥笠澤亭”6。秋深月落,薊酒終而宴席散,微醺的大任陪伴好友行至江邊,目送其登上前往晉陵的夜船。
到了清代,薊酒尤其受到上層社會的推重,以宗室文昭(1680—1732)為代表。文昭對薊酒的喜愛至老不改,一日其長子自薊門帶著當?shù)氐母舍m酒來看他,他欣喜不已,立刻滌杯開飲的同時,還口占二絕句:“老夫戶小易為酣,薊酒生平最所耽。恰怪曾元飬口體,歸裝載得曲盈甔”?!按咿k盤餐滌酒杯,紅泥小印拂塵開。照人淺淺新波綠,春色今朝入手來?!?在一首憶舊游的詩中,文昭描述了當年祭拜清東陵歸來,與朋友相聚對飲薊酒、共話心跡的情形:“拜陵歸后無公事,遲日招邀坐竹間。小榼解泥分薊酒,幽窗剪燭話盤山。詎辭直禁為身累,聞道棲田羨我閑。何日追陪償夙愿,萬松深處一躋攀”1?!叭f松”指的盤山的萬松寺。另一宗室允禧(1711—1758)有詩云:“山窗磨隃縻,薊酒酌山蕙。小紙聊述游,挑燈夜迢遞”2,把指代名墨的“隃縻”和薊酒都作為其書房生活的一部分。
對于客居北方、尤其是京師的江南士人來說,薊酒作為“文人酒”的屬性體現(xiàn)得更明顯。在京城的宣南地區(qū),專營薊酒的酒館“頂泉居”深受文人喜愛。戴璐《藤陰雜記》引毛奇齡《詩話》:“宣武門竹林寺傍,有酒家,名頂泉居,酒名薊酒。嘗騎馬詣益都相公第,必造飲?!?通過閱讀著名學者的詩文,還能獲知薊酒乃“知交送別酒”的印象。以浙江嘉興人、長年于京師擔任要職的大學者朱彝尊(1629-1709)為例,《送鄭培南還》有:“五里亭邊傾薊酒,一帆風末掛吳船”;《送曹郡丞貞吉之官徽州》又有“暇有懷人作,知同惜別情。十年呼薊酒,雙調(diào)譜秦箏”4。江蘇太倉嘉定縣的大史學家王鳴盛(1722—1797)《送曾謙益先生之官郴州二首》也有:“牛腰詩卷壓裝輕,薊酒才傾問去程。千騎共看迎父老,雙旌豈為厭承明?!?
此外,寄情于薊酒的清代文人還有很多。嘉興府崇德縣人郭濬除夕客居京邸不得歸,便以薊酒助其紓解思鄉(xiāng)之情:“蝶縷燕臺勝,椒盤薊酒濃。他鄉(xiāng)暫為樂,賴爾放眉容?!?康熙時的詩詞名家紀映鍾《寄塞上人》云:“薊酒天下勁,趙女天下白。英雄雖失意,割肉頗自得。邊草色萎枯,胡笳氣蕭瑟。憑吊古戰(zhàn)場,千秋動魂魄?!?生于山東萊陽的宋琬(1614—1674)與王玉銘交好,后者以薊酒贈送,宋琬連作六絕句以表感謝之情,其中佳句頗多,如“虛名甘露數(shù)陳家,近日青州亦漫夸”,譏諷當時名聲在外的一些言過其實的名酒,言下之意是“薊酒乃真佳釀”;“忽發(fā)新醅香滿座,渴喉不復羨郫筒”,更是直抒能喝到薊酒的快慰之情8。江蘇青浦人王昶(1724—1806)有詩云:“一樽竹葉真如夢,曾記僧廊解珮環(huán)”,自注“甲申隨輦過此,與張侍郞懷月飲長廊下,今侍郞下世久矣,‘竹葉青蓋薊酒之佳者”9,亦為其認可薊酒品質的明證。
2.《滄酒》原詩為:“清風樓閣尚存無,渤海煙云醉不孤。豈是仙家傳舊醖,漢皇曾此祀麻姑?!睗h武帝以滄酒祭“麻姑”的典故,雖是一種文學上的夸張,也反映了關鍵的信息:在清初文人看來,滄酒作為一種頂級佳釀,有著深厚的歷史傳承。祖籍江蘇淮陰、久居北京的阮葵生(1727-1789)在《茶余客話》卷二十“名酒”中記載了滄酒的起源和釀造:
滄州酒止吳氏、劉氏、戴氏諸家,馀不盡佳,蓋藏至十年者味始清冽,市中安可得耶。滄州城外酒樓背城面河,列屋而居。崇禎間,有三老人至樓上劇飲,不與直。次日復來醉,酒家不問也。三老復醉,臨行以馀酒瀝闌干外河中,水色變,以之釀酒,味芳冽。僅數(shù)武地耳,過此,南北水皆不佳。劉紫庭鳳翔為予言之甚確。予在京師,紫庭歲致滄酒數(shù)甕,非市中物可同日語也。1
這則近乎神話的記錄,首先指出了滄酒之口碑確立的時代,即崇禎前后——這在其他史料中也得到佐證。萬歷四十五年(1617)成書的《客座贅語》中,滄酒已經(jīng)被列入“色味冠絕”之類2;萬歷二十九年(1601)中進士的南昌人熊明遇(1579-1649),留有《滄州沽酒》詩:“南皮稱勝地,滄酒復陶真。月下青簾夜,風前白墮春。自寬頻獨酌,求醉反勞神。杯影乾坤狹,悠悠何處論?”3終于得飲傳聞已久的滄酒,熊明遇用了《洛陽伽藍記》里提到的河東人劉白墮善釀美酒“春醪”的典故,來對其進行贊美。陳夢龍所編的《甲申紀事》卷五《再生紀略(下)》中,收有一篇明軍軍官、長洲(屬今蘇州市)人陳濟生的自述:舊歷1644年4月25日軍隊行至滄州,知州羅爌已“罵賊而死”;入城之后,濟生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童子覓滄酒”,誰知“竟不可得”,惋惜萬分4。
阮葵生強調(diào)了滄酒乃“世家釀造”,佳者不易購得。事實上,明清北方釀酒業(yè)的一大特征,便是豪門大戶自設燒鍋,自產(chǎn)自用,多余者出售牟利;但制得的上品只留作自飲、宴客或贈友,既不交官府,也不上市販賣5。紀昀結合滄酒,對此有過生動的記載:
滄州酒……著名已久……相戒不以真酒應官,雖笞捶不肯出,十倍其價亦不肯出……其酒非市井所能釀,必舊家世族,代相授受,始能得其水火之節(jié)候……然互相饋贈者多,恥于販鬻……董曲江前輩之叔名思任,最嗜飲,牧滄州時,知佳酒不應官,百計勸諭,人終不肯破禁約。罷官后,再至滄州,寓李進士銳巔家,乃盡傾其家釀。語銳巔曰:“吾深悔不早罷官?!贝艘粫r之戲謔,亦足見滄酒之佳者不易得矣。6
正是因為優(yōu)質滄酒極為難得,才導致大批文人墨客對其追捧不已。錢謙益(1582-1664)有《后飲酒》一詩,描述了孫家滄酒制成上市,立刻被搶購一空;后來孫家將自存的佳品相贈,錢謙益如獲至寶,欣喜萬分的情形:“停橈買滄酒,但說孫家好。酒媼為我言,君來苦不早。今年酒倍售,酒庫已如掃。但馀六長瓶,味甘色復縹。儲以嫁嬌女,買羊會鄰保。不惜持贈君,君無苦相找。涂潦泥活活,僮仆手持抱。鄭重貯船倉,暴富似得寶?!?
從明后期起,有許多學者試圖從釀造原料和工藝上對滄酒的獨特品質作出解釋。崇禎七年(1634)進士及第的陳龍正,在闡釋“滄薊之酒妙天下”之說并非虛妄時,提出“用黃小米造成”和“滄俗造酒用菊花”是兩個最重要的原因8。紀昀載“水雖取于衛(wèi)河,而黃流不可以為酒,必于南川樓下”9,強調(diào)水質的重要,也與乾隆八年(1743)出版《滄州志》的記錄相互印證:“滄酒,釀用黍米,曲用麥面,水以南川樓前者為上?!?0
滄州世家大族對滄酒釀造技術的壟斷與非市場化,雖然招徠了文人階層的追捧,但卻也導致其隨著時代變化而逐漸式微。道光年間,福州人梁章鉅(1775—1849)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滄酒之著名尚在紹酒之前,而今人則但知有紹酒,而鮮言及滄酒者,蓋末流之釀法漸不如其初耳……余初次由運河舟旋,過滄州,至村中極意訪之,始購得一壺,歸飲之,果佳。此后屢過其地,則皆飭仆往沽,無一如前味者矣!”11
3.《潞酒》原詩為:“干酢馳從上黨來,輕瓶窄口蠟封開。傾時的的成丹露,不用還浮琥珀杯?!甭褐菔荚O于北周宣政元年(578),治所在山西襄垣縣,唐代時移置上黨縣,轄境大致相當于今日的長治市,并一直延續(xù)下來。萬歷《山西通志·物產(chǎn)》稱“汾、潞之火酒盛行于世”。錢塘人梁紹壬(1792—?)稱“……不得不推山西之汾酒、潞酒,然稟性剛烈,弱者恧焉,故南人勿尚也”1。這都說明,明清時期上黨地區(qū)所產(chǎn)的潞酒可與汾陽地區(qū)所產(chǎn)的汾酒并稱,兩者均是全國知名的高度燒酒。梁章鉅在《浪跡續(xù)談》卷四中曾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