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炊煙
水即將燒開,那個口渴的人,又走了。我繼續(xù)孤零零地坐在門口,承受夜晚來臨。我早早預(yù)備好了的茶葉,會受潮發(fā)霉。我洗凈了的茶杯,又會蒙塵結(jié)垢。爐里的火,無辜地發(fā)脹,無聲無息地成為灰燼。沸騰的水,已無人關(guān)心??诳实娜吮е眍^失眠。夜晚終于來了,無人知道夜晚有多漫長。我不打算關(guān)心別人,不寫信,也不遙望天際,更不打算關(guān)心自己。我要看著被囚禁在自己心里的幽靈,脫下黑色大氅,游蕩,跳舞,她裸出了玉脂般的后背,馬蜂腰,羊皮鼓一樣的翹臀,張開的雙臂是一種飛翔的姿勢,修長的腿成了尾羽——我所說的是炊煙,在適時升起,又適時飄散,最后不見影跡。
我迷戀遙遠(yuǎn)的氣息,不著邊際的氣息。
我迷戀曠野空蕩蕩的膨脹感。
我迷戀和一個漂浮的人相隔千里說話。我熱愛與星宿說話。
我迷戀死亡珍藏的秘密。
一片屋頂上,一縷炊煙和另一縷炊煙,糾纏在一起。就是一場風(fēng)和另一場風(fēng),糾纏在一起。就是一團火的幽靈和另一團火的幽靈,糾纏在一起。
生起炊煙的人,和我們的生命有關(guān)。第一縷炊煙,是白晝升起的帆。河埠有了挑水的人。田疇有了下肥的人。漿洗衣裳的棒槌,啪啪啪。電線上的麻雀,唧唧唧。向陽的青山被陽光涂抹了一層油脂。大米在鍋里,突突突,冒起了密密麻麻的白泡,米羹水慢慢濃稠,米脂油吸附在鐵鍋邊沿,變成一圈膜。母親把茅草叉進灶膛,呼呼呼地?zé)瑹煼淼赜窟M了煙囪,從囪口冒出,綿綿的白。
建房子的時候,我母親特別對我父親交代,說:“做房子,我不插嘴打岔,但做柴火灶,要我說了算。”做柴火灶的師傅是母親選的,壘灶的時候,母親也站在師傅身邊,看著。柴火灶是里外兩個大鍋,灶臺三級,兩個抽煙口連通大鍋下的兩個灶膛,連接灶臺的是一根煙囪,用磚砌,四邊形中空立柱,一直高出瓦屋頂,四面有囪口,蓋著荷葉一樣的瓦帽。最好的灶膛是可以快速通風(fēng),快速抽柴煙,一把火能燒熱鐵鍋,過熱面積大,灶膛的溫度集中,柴煙不跑出膛口,不嗆人。對于一個石匠師傅來說,最難做的不是夯墻,而是壘煙囪。壘煙囪的工錢,是夯墻的兩倍。壘柴火灶,用料也講究,磚必須是干燥發(fā)黑的,石灰不能受潮,黃泥的黏性要強,灶頭的石面板是磨光了的青石板。灶臺下,有一口長方形小鍋,是儲熱水的,燒菜添水,用一個竹舀水筒,舀出來,適度地沿鍋邊一圈,澆下去,水在鐵鍋上磨蹭,蒸汽撲騰。菜燒完了,用一小鍋熱水洗鍋,竹刷唰唰唰,油脂和菜漬,浮了一層。洗三次,鍋洗出烏黑的亮,露出鑄鐵的原色。灶臺上,貼了一張灶神像,紅色漸褪發(fā)白,面目不清。灶神像前,有一個小香爐,插著燃盡的香頭。灶頭,是燒菜站人的地方,左邊有一面白墻,或一面木板墻,墻上掛著鍋鏟,菜刀,鏤洞的竹筒。竹筒有兩個,一個倒插著筷子,一個倒插著長短不一的勺子。洗了的筷子勺子,有濾不干的水,從鏤洞滴下來,吧——嗒—一吧——嗒——像一個計時器,比秒針慢比分針快。墻下的青石板,擺著幾個罐子,分別裝著辣椒粉末、粗鹽、白糖、豆醬、板結(jié)的豬油。灶頭下的灶墻,中間部位,砌成內(nèi)凹形,擺放鞋子,以待烘干。烘干了的棉鞋,穿在腳上,軟綿綿,吸著腳板腳背,很是舒爽。
燒飯的時候,膛口前通常坐一個人,負(fù)責(zé)添加柴火,添柴火的人,邊燒邊看著鍋里,燒什么菜需要什么火候,菜燒到什么時候需要什么火候,什么火候需要添多少柴火,燒灶的人,心里很清楚。菜不焦油不燒,是燒灶的功夫。刀快水滾,一餐好飯菜上了桌。燒灶的人,手邊不離四樣?xùn)|西。柴叉,灰鏟,柴刀,火鉗。柴叉由一個鐵叉子和一根圓長木棍構(gòu)成,木棍的尖頭插進鐵叉子,用來叉柴火,叉茅草叉稻草叉樹葉叉松毛,叉進灶膛。灰鏟也由一塊鐵鏟和一根圓木棍構(gòu)成,用來鏟灶膛下的柴灰。柴刀負(fù)責(zé)劈柴,或把柴枝砍短,方便柴叉叉柴。飯菜燒好了,灶膛里還有紅紅的木炭,火鉗把木炭夾進土陶甕里,甕口用蒲團蓋實,把木炭儲備起來。廚房多八腳蟲、蜈蚣、壁虎,吃蒼蠅蜘蛛,火鉗成了殺器,夾住壁虎,扔到幾米外的另一戶人家屋頂。
饒北河多山。山上,多茅草多芭茅多灌木多松杉,也多石煤。但無人燒石煤。石煤煙氣爛鍋,爛木料,爛衣裳,爛鐵釘。我們七八歲,挑一擔(dān)竹箕,便上山割茅草,耙松毛,耙油茶樹葉。耙具是一根竹棍,兩米長,竹棍的一頭,有一節(jié),用刀破開,等寬,煻出竹油,熏黃,彎出耙的模樣,像一只張開五爪的手。耙具還可以當(dāng)棍子用,挑竹箕。干茅草干樹葉,特別好燒,轟,轟,轟,在灶膛里,磁磁磁地叫,鍋里的細(xì)碎青椒在熱油里也磁磁磁地叫,冒出嗆鼻的油煙。煙囪口里吐出的煙,很淡,白白的,細(xì)細(xì)的,一圈一圈,即使沒有風(fēng),也很快散了。我是一個不愿爬山砍柴的人,在山路邊,砍枯死的藤蘿,砍野莉,砍油茶樹枯枝,用一根繩子綁起來,挑棍一頭扎一捆,挑回家,烈日翻曬三五日,燒起來,啪啪啪響,很經(jīng)燒。也有柴火短缺的時候,臨時上山砍柴,柴濕,水分足,在灶膛焐半天,再燒,燒起來濃煙滾滾,眼淚水嗆出來,煙囪口冒出來的也是滾滾黑煙,像燒窯。我十三歲那年,正月初一便斷了柴火,燒木板,燒了三天,父親心疼了,說木板燒了,以后打家具還要買木板,還是上山砍柴。山上有厚積雪,誰也不愿去,父親一個人綁一把柴刀上山。我母親對我說,山上積雪,一個人危險,你去做個伴吧。我和父親走了五里多山路,到水庫庫尾的山腰砍柴。山路是油滑的黃泥路,冰凍之后更是溜滑。冰在腳底下,啪啦啦地碎裂。那天,我們一邊走路進山,父親一邊對我講事。講了很多,我都不記得了,一直沒有忘記的,是父親說,你要好好讀書,要走出深山,讀書是唯一的一條路。也許吧,山在父親的眼里,是一座牢籠。牢籠里的人,是世間最苦的人。
柴火是炊煙的前生。炊煙是對山林的回望,以消逝的方式。
我從來沒有哪一天,看見母親離開過廚房。做一個多口之家的廚娘,在物資匱乏年代,那種艱辛,外人很難體會。每次燒菜,我便站在灶沿邊上,我喜歡看母親燒菜,喜歡母親衣上的油煙味。油煙味是一種混合的味道,有油味、辣椒味、生姜味、爆熱的粗鹽味,有柴火味,有沸騰的水蒸氣氣息,有熏肉的煙熏味,有暖烘烘的氣息,這樣的油煙味,是一個家園的縮影。
屋頂上,有炊煙升起,便有燈亮起。炊煙不再升起,屋舍便是廢墟。
炊煙,一直作為一種幻象存在。也是我們回首時,反復(fù)出現(xiàn)的假象。我曾一度厭惡炊煙,厭惡它毫不節(jié)制的抒情氣息,假意的、不明真相的抒情色彩。它屏蔽了屋檐下和日頭下的鹽漬,屏蔽了襤褸和饑餓。它是鋪在屋頂上的白雪。我憎恨炊煙。它讓我們看不到指甲縫里的泥垢,看不到渾濁的眼睛,看不到一條田埂路要彎幾個拐角。它只讓我們看到茂密的洋槐林,交錯的河汊,和山邊黃昏時慢慢垂降的薄霧。
當(dāng)我每次看到母親的身子,越來越佝僂,脊骨幾乎變形,她還要日日燒飯,在廳堂里,她和她相守了六十年的人,坐在一張大桌的兩個角落,吃自己種的菜,我便無比自責(zé)。炊煙,不是從煙囪里冒出來的,而是從母親喉嚨里冒出來的。母親,事實上是炊煙的雕像。母親把火柴喚醒,火柴把柴火喚醒,柴火把一家人喚醒,挑糞種菜,墾荒開地,播種收糧,摘棉剝麻。
炊煙是柴火噴發(fā)出來的花朵,一天開三次,每次開到云端之上,讓流徙異鄉(xiāng)的人,可以在千里之外遙望?;ǘ溆辛税櫦y的模樣,有了河流的形狀,有了南風(fēng)的溫暖,有了草木的俊俏。這是唯一可以永恒的花朵,和《詩經(jīng)》一樣古老,和《詩經(jīng)》一樣年輕。我們依稀有了可以描繪的夢境,把咳嗽、腳步聲、酣睡時的呼嚕聲,把竹竿上晾曬的舊衣裳、窗臺上的藥罐、飯桌上的半碗菜湯,細(xì)細(xì)地描繪出來。炊煙成為夢境中移動的路標(biāo),指引著異鄉(xiāng)人,溯游而上,在一個向下的埠頭,走下烏篷船,經(jīng)過一條紅蓼花鋪滿的彎曲小路,拐過一個豎了石柱屋界的巷子,在一棵大樟樹下,推開一扇厚重的木門,看見一個年邁的人,穿著紫襖,在灶頭前切菜蒸肉,聽見灶膛里的木柴呼呼呼地低叫,烏黑黑的木柴煙像水瀉入涵道,涌入煙囪,從屋頂翻身而出,洗刷煥然,慢慢升起。這個異鄉(xiāng)人,再一次聞到了棉花里怎么也洗不掉的油煙味,竟然像個孩童。
看不見炊煙的人,都是口渴的人??诳实娜耍际枪聠蔚娜?。
孤單的人,迷戀孤單的氣息。一雙舊鞋。一盒潮濕的火柴。半袋葡萄干。去年的紅棗。曬干的南瓜圈。一本沒有封面的連環(huán)畫。秋陽下的豆醬。陶罐里的陳年葛粉。棕葉綁起來的紅薯粉絲。
口渴的人,是患慢性疾病的人。他愛上了慢性病。這種病,幾天會發(fā)作一次,像米泡在熱水里一樣,像柴擱在火堆上一樣。
月亮來到窗前,我坐在火爐邊,燒水煮茶,等待口渴的人。這個人,和我有相同的病。我要對這個人,說很多溫軟的話,輕輕地說,近乎耳語。說起藍布圍裙,說起飽滿的腳踝,說起不舍得給我看的花苞,說起木柴和木灰,以及木柴從火中跑掉的那一部分。跑掉的,又像幽靈,跑回到我心里,游蕩。
火爐
木柴需要熱情。燒火爐的人,也需要熱情。要把熄滅的火爐燒熱,需要干燥的木柴。木柴來自深山,霜降前便砍來了,一根根比手腕還粗,鋸斷,碼在屋檐下。好木柴是硬木,一般是苦櫧、青岡櫟、紫荊、土樨、木荷。它們長在朝陽的山坳,擁擠著往上抽枝發(fā)葉,一眼望去,霧靄一樣的綠色籠罩了山野。秋天是個好東西,是一架抽風(fēng)機,呼呼呼,把木柴的水分抽干。霜露打在木柴上,陽光軟塌塌地搭在木柴上。風(fēng)揉著草籽揉著樹葉,揉著溪流,直至萬物凋敝,溪流贏弱,茫茫一片哀黃。木柴干了,木皮開裂,變形,皮色由青斑色變?yōu)槁榘咨?,糙糙的,皮瘤萎縮,凸出來。斧頭掛在門背后,荒廢了好幾個月,斧口銹跡微黃,像一層老年斑。蹲在磨刀石邊,躬起身子,父親拉開架勢,磨斧頭。來來回回磨,一邊磨一邊往磨刀石上滴水,銹水深黃,沿磨刀石兩邊滑下來。斧口斜圓,在太陽底下照照,寒光四射。看人吃肉,不看人劈木。木柴一根根從屋檐下抽出來,一劈為二,劈二為四。斧口吃進木頭,當(dāng),木柴嘩地開裂。木心露了出來,灰白的,深黃的,深褐的,微紅的。木筋一絲一絲,彎彎扭扭地粘連在木柴上。圓柱形的木柴,豎在地上,父親架起馬步,在斧頭落下去之前,吼,吼,叫兩聲。通常劈柴的人,打赤膊,手臂揮起來更有力,更痛快。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也把劈開的木柴,重新碼在屋檐下。木柴有了細(xì)膩的香味,把陽光積蓄起來的暖烘烘的氣息,一下子散發(fā)了出來。和爆米花差不多,轟,一股蒸汽散出來,白白一陣,膛口爆出了熱烈的噴香。也有長木瘤木柴,斧頭落下去,噗,陷在里面,劈不下去,也拔不出來。木柴錯亂的紋理,使斧頭陷入迷宮。斧口寒冷閃亮的鋒芒,一下子消失了,消失在木柴深深的黑暗里。木柴有很多種紋理,有直紋理,有斜紋理,有圓紋理。也有亂紋理。亂紋理也是一種紋理,一種扭曲的紋理,是樹受傷的累積。紋理,便是成長的軌跡,便是歲月的烙印。
木柴總算劈完了。劈完了,大雪到了。大雪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最神奇的節(jié)氣。瞬息之間,天地瓊玉,萬物皎潔。這是世界上最潔凈的一天。大雪之日,鶚旦不鳴;又五日,虎始交;又五日,荔挺生。新麥撲在田壟里,病懨懨的,雪撲撒下來,光身油綠,郁郁蔥蔥?;馉t里,堆滿了舊年的爐灰。遺忘了將近一年的火鉗,從雜貨間里,找了出來,捅入爐膛,把爐灰扒出來。爐灰,是一座死亡的深山,灰白灰白的,細(xì)粉末狀,用手指摩搓一下,細(xì)膩,勻散,如藥末,指紋顯現(xiàn)出了真面目。干燥的爐灰,堆在地上,突然讓人傷感,讓人覺得那不是爐灰,而是一堆陳年舊事,是一堆舊年爐前留下的影子,讓人的眼睛里,映照出紅紅爐火、撲跳的藍色焰苗、燒火爐人低聲的咳嗽、水壺磁磁的叫聲、砂缽里翻滾的慢慢變爛的肉塊……又一年過去了,寒冬已經(jīng)來臨,草木又一次枯黃,身上的隱疾再一次發(fā)作,臥病的人開始絕望,雪堆滿了屋頂還要繼續(xù)堆,相愛的人已失散,水已冰凍。
在南方,火爐是大火灶的輔助灶,一般用以熬粥、炆肉、燜肉、燒水。火爐是泥砌的,在廚房側(cè)邊,爐口剛好可以擺一個大砂缽,有一個膛口,添柴,扒灰。膛中間,固定了一塊平放的鐵絲柵欄,和膛下通風(fēng)口相接。通風(fēng)口放一把柴刀一把火鉗一塊厚石片。柴刀把木柴再劈成木片,送進爐膛。石片是河石,受力,墊著木柴,以減緩劈柴力道,減輕地面受力。木片呼呼呼,火團抱緊砂缽,焰苗貪婪地舔著缽身,肉塊在缽里綿軟,添木炭,文火慢慢煨。肉香從缽蓋孔,隨水蒸氣白白地冒出,彌漫了整個屋子。過年,雞鴨鵝、豬腳、豬骨頭,都用砂缽煨。煨好了一個砂缽,用熱木炭灰焐住缽身,再煨另一個。煨出來的肉食,鮮香濃郁、綿長,口感細(xì)膩,湯汁醇厚,骨散肉松。一年之中,也只有過年,才有這樣的佳肴。砂缽也用來熬粥。家里有病號或女人坐月子,忌口,熬砂缽粥,吃霉干菜燒熏豆腐,成了日常。我七八歲時,便能熬一缽好粥,稠而不爛,熱而不灼,砂糖粥,肉絲粥,魚粥,青菜粥,蓮子粥,我都熬得好。熬粥的時候,我在通風(fēng)口,用鐵柵欄落下來的熱爐灰,煨紅薯煨芋頭,也煨得恰到好處,不黑皮不結(jié)黑塊,肉爛香甜。坐在火爐前的矮板凳上,我一只手往通風(fēng)口打蒲扇,一只手翻連環(huán)畫看。連環(huán)畫壓在膝蓋上,借著爐火跳動的光,聞著米香,聽著木片啪啪響,整個身子被一股暖氣包裹著,臉上隱隱灼熱。這是冬天最美好的時光。米脂熬出了一層浮面的米湯皮,粥便好了。 大多時候,火爐備受冷落,甚至覺得它礙手礙腳,平白無故占一個角落,用起來,卻慢,炆肉累死人。有一年,我父親大發(fā)神經(jīng),在一間廢棄的偏房里,拉來兩平板車土磚,壘了一個大火爐,敞開式的,可以睡下一個人。這是我見過最大的火爐了。平時,用來堆草木灰,過年了,火爐清掃出來,木炭拌油茶殼,平填在爐膛,鏟細(xì)碎紅炭火,一起燃起來,十幾個砂缽擺在火爐上,炆肉。我們坐在偏房里,滿身暖和。我們眼巴巴地看著砂缽冒白汽,手里早已拿著筷子,等著母親把砂缽蓋打開。
在山區(qū),還有一種火爐,吊起來的,也叫吊爐。鐵絲編成繩子,把大鐵鍋吊在廳堂的木梁上,硬木炭堆在鐵鍋里,長日不息。三餐也簡便,蒸熟了飯,菜便放在一個干鍋里,掛在火爐上煮。菜是現(xiàn)成的,豆腐、咸肉、大白菜、紅蘿卜、白蘿卜、筍絲,煮一鍋。一家人坐在火爐邊吃,說說笑笑。菜越煮越美味,油汁肉汁全進了菜里,咸味也全進去。米酒在一個錫壺里,也掛在火爐上。這樣的吊爐,家家戶戶都有的。炭火微弱了,我們也上床睡了。第二天清早,我們冷得瑟瑟發(fā)抖,身子縮在空落落的棉花襖里。我們問父親,火爐怎么還不燒起來呢?爐灰病懨懨的。燒了一天的木炭,炭灰還沒有兩大碗。木炭去哪兒了呢?我們看著木炭化成灰。木炭紅起來,會有一層白灰,薄薄的,焰火騰騰,吹動白灰。但白灰粘連著木炭,不飄起來,便一直抖動著,和蟲蛾的翅膀差不多??粗炕遥睦锷鲈S多悲戚。炭灰便是樹的骨灰。一棵樹,在深山被一把大砍刀砍下來,曬得半干半濕,叉進炭窯,一層層碼起來,焚燒,燒一天一夜,從窯頂天窗,潑水下去,一桶桶潑下去?;鹣耍邷厮查g把水變成了白汽。封了天窗,封了窯口,閉三天,樹身變成了一節(jié)節(jié)的硬木炭。那都是一些硬灌木,艱難地長了幾年,有手腕粗了,卻被砍了,裸著身,成了一根根木棍。好炭出深山。賣炭人挑籮筐,下山賣木炭。我從小就熟悉白居易所描寫的那個人:“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碧炕依淅涞胤e在爐底,灰白,一陣輕風(fēng)也能把它撩起。炭灰那么輕,那么冷。我們忘記了炭灰的前身和前生。它曾蔥蘢地站立在大地之上,枝丫上筑了各種鳥巢,雨季之后,丫節(jié)上還開滿花;它曾熱烈地燃燒,猩紅的舌苔那么貪婪地舔著酒壺,耀眼的紅光映著我們冰涼的臉。壺里的水,咕咕地叫,那么快樂,撲騰的蒸汽把壺蓋沖開,翻著激烈的細(xì)浪。有時,我們貪玩,忘記了火爐里燒著水,等發(fā)現(xiàn)的時候,水壺已經(jīng)燒干了,鐵在火上磁磁磁地叫。然而,清冷的早晨,炭灰給了我們一個冷若冰霜的面孔。木炭還在炭簍里,木炭的熱情還沒有人去激發(fā)。燒火爐的人,暫時忘記了,他有一個火爐需要他耐心地燃起火星,把木炭燒紅,使一個火爐復(fù)活。沒有燒起來的火爐,是一個沒有生命氣息的火爐。水壺擱在火爐上,壺里依然是冷水,寒牙痛胃。酒壺掛在火爐上,壺里依然是冷酒,刺舌刮喉。一個冷的火爐,讓人冷徹心扉。
在屋舍里,火爐一直還在。燒火爐的人也一直還在。
火爐還在,我便覺得冬天不會冷。燒火爐的人還在,我便覺得人生沒我們想象的那樣悲觀。
火爐在,一切都在。水會開,酒會熱,人不散。